贝蕾妮丝上周一做了个失败的蛋糕,里面没发起来,而下午过得就跟那蛋糕芯似地令她欢喜。老弗兰基很喜欢做失败的蛋糕,但不是因为心眼坏,而是她最喜欢吃那一部分,口感湿润黏稠,味道十分香浓。她搞不懂大人为什么会觉得,蛋糕这样子就是烤失败了。上周一,贝蕾妮丝做了一大块方形蛋糕,四周蓬松,高高隆起,中间湿湿地塌陷下去。上午天空晴朗明媚,到了下午,空气凝重不堪,就像烤坏的蛋糕芯一样。这是临行前的最后一个下午,厨房里的熟悉味道和色调让她觉得莫名亲切。两点时她走进屋,贝蕾妮丝正熨几件衣服,约翰·亨利坐在餐桌旁,用管子吹着肥皂泡。他一直盯着她看,眼神诡异,闪着嫉妒的光。
“你究竟跑到哪里去了?”贝蕾妮丝问。
“我们知道一件你不清楚的事,”约翰·亨利说,“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什么事?”
“我要跟贝蕾妮丝一起去参加婚礼。”
弗·贾思敏正脱下蝉翼纱连衣裙,这话让她吃了一惊。
“查尔斯大叔归西了。”
“我听说了,不过——”
“是啊,”贝蕾妮丝道,“可怜的老头子今天早上刚刚去世。他们要把遗体运到在奥佩莱卡的家族墓地去。所以约翰·亨利要跟我们待上好几天。”
既然得知查尔斯大叔的去世从某种意义上给婚礼带来了影响,她心里便给这事腾出了些地方。贝蕾妮丝熨好了衣服,弗·贾思敏穿着衬裙坐在卧室底下的楼梯上,闭上了眼睛。查尔斯大叔住在乡下一间阴暗的小木屋里,老得连玉米都啃不动了。今年六月他一病不起,然后性情变得爱挑剔。他躺在床上,棕色的皮肤干瘪皱缩,老态龙钟。他埋怨说墙上那些画被挂歪了,他们把画全取下来,但没用,他又说自己的床位置摆得不对,于是他们又挪了床,但还是不行。然后他嗓子坏了,想说什么说不出来,喉咙里像塞了糨糊,谁也听不明白。星期天,韦斯特一家带上弗兰基一起去看望他。她踮着脚尖轻轻走近后卧室敞开着的门边。他看起来像一尊棕色的老人木雕,上面覆盖着一层被单。只有那双眼睛在动,像蓝色果冻。她觉得它们会从眼窝里掉出来,像湿漉漉的蓝色果冻一样从僵硬的脸上滚落。她站在门口向他张望,然后又踮着脚害怕地走了。后来他们才明白,他是在抱怨阳光不该从窗户的那个方向照进来。不过,真正令他痛苦的不是这个,而是死亡。
弗·贾思敏睁开眼睛,活动了一下四肢。
“死亡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她说。
“是啊,”贝蕾妮丝说,“老人遭了很多罪,也算是寿终正寝。上帝给他安排好了日子。”
“我知道。不过想想还是有些奇怪,他偏偏在婚礼的前一天去世。你跟约翰·亨利到底为什么要去参加婚礼?我还以为你们会待在家里呢。”
“弗兰基·亚当斯,”贝蕾妮丝说着,突然两手叉腰,“你真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私的人了。我们也一样天天在厨房里闷着,而且——”
“不要再叫我弗兰基!”她说,“我不想再提醒你了。”
晌午刚过,以往的这个时候会播放轻音乐。现在收音机关上了,厨房里寂静肃穆,能听见远处的响动。人行道传来黑人低沉的声音,听起来含混不清,声音在吆喝着蔬菜的名字。有个声音扯得很长,在呼喊。附近的什么地方,有人在敲打铁锤,声声入耳,余音四处回荡。
“你们要是知道我今天去了什么地方,肯定会大吃一惊。我把整个镇子逛了一遍,见到了猴子和耍猴人。还有个士兵,手里拿着一百块钱想把那只猴子买走。你们见过谁在大街上买猴子吗?”
“没见过。他喝醉酒了吧?”
“喝醉酒?”弗·贾思敏反问。
“哇,”约翰·亨利叫道,“猴子和耍猴人!”
贝蕾妮丝的问题让弗·贾思敏有些担忧,她考虑了一小会。“没觉得他喝醉酒,大白天里谁会喝醉酒啊。”她本来想把跟士兵的事告诉她,但心里又开始犹豫起来。“不管怎样,还有些事——”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听不见了。眼前,一只泛着彩虹光芒的肥皂泡静静地从房间里往上飘。就这样光着脚坐在厨房里,身上只穿件衬裙,她很难将士兵的事情琢磨清楚,加以评判。至于晚上的约会,她拿不定主意。这番踌躇搅得她坐立不安,于是换了个话题。“希望你今天把我的漂亮衣服都洗干净,全部熨好,我去冬山要全部带上。”
“有这个必要吗?”贝蕾妮丝说,“你不过是去待一天而已。”
“听我说,”弗·贾思敏道,“我告诉过你,参加完婚礼我就再也不回来了。”
“真是又蠢又倔。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蠢得多。你凭什么会认为他们会带上你?两人为伴,三人添乱。这可是婚姻的真谛。两人为伴,三人添乱。”
弗·贾思敏一直觉得,和俗语较劲可没那么容易。她说话或写剧本喜欢引用俗语,但要把它们驳倒就非常困难了,于是她说:
“我们走着瞧。”
“还记得史前大洪水吧?挪亚方舟记得吗?”
“和这事有关系吗?”她问。
“想想他是怎么收留那些动物上船的。”
“哎呀,快闭上你那张大破嘴。”她嚷道。
“成双成对,”贝蕾妮丝说,“他成双成对地带走那些动物。”
一下午她和贝蕾妮丝争过来吵过去,都和婚礼有关。贝蕾妮丝不愿意跟着弗·贾思敏的思路走。从一开始,她就像警察抓坏人一样,试图揪住弗·贾思敏的衣领,把她拽回起点——回到那个此时在她看来早已成往事的阴郁而疯狂的夏季。但弗·贾思敏顽强抵抗,绝不让她得逞。贝蕾妮丝不断挑着毛病,自始至终说的每句话都在否定她,尽一切努力把婚礼的意义抹杀掉。但弗·贾思敏不给她留任何机会。
“看,”弗·贾思敏说,她拿起刚换下的粉红纱裙,“我记得这条裙子刚买回来时,领子上有很多细小的花边褶皱,现在都让你给烫没了,咱得把那些小褶皱全部恢复原样。”
“谁来干这活儿呢?”贝蕾妮丝说着,捡起裙子,仔细瞧了瞧领口,“我事情可多得很。”
“哎呀,必须得弄好,”弗·贾思敏坚称,“领子本来就应该那样。而且今天晚上我可能得把它穿出去呢。”
“到哪去?快告诉我,”贝蕾妮丝说,“你一进门我就问你了,快回答我。一上午你到底去哪儿了?”
和弗·贾思敏料想的一模一样,贝蕾妮丝就喜欢这样,说了她也不想去理解。而且,这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她发现根本就没法去解释。她谈到联系时,贝蕾妮丝不明所以地盯着她看了半天。接着她讲到蓝色月亮和很多人,贝蕾妮丝不停地摇着头,扁平的鼻子显得很大了。弗·贾思敏没有提到那个士兵,虽然几次差点说出口,但还是警觉地止住了。
说完后,贝蕾妮丝表示:
“弗兰基,我完全相信你真的疯了。在镇上到处跑,和完全陌生的人讲一通鬼话。你心里明白,这简直蠢到了极点。”
“等着瞧吧,”弗·贾思敏说,“他们会带上我。”
“如果不带呢?”
弗·贾思敏拿起盒子,里面装着银色便鞋和参加婚礼的礼服。“这些是我赴宴的衣服,晚些再给你看。”
“如果不带呢?”
弗·贾思敏刚要抬脚上楼,听到这话,转身对着厨房。屋子里一片寂静。
“如果不带,我就自杀。”她说,“不过他们会的。”
“你怎么自杀?”贝蕾妮丝问。
“对着自己的太阳穴开枪。”
“枪从哪儿来?”
“枪在爸爸的写字台右边抽屉里,用手帕包着,和妈妈的照片放在一起!”
贝蕾妮丝沉默了片刻,脸上的表情令人难以捉摸。“亚当斯先生交代过,乱动那把手枪会有什么后果。现在到楼上去吧,饭一会才好。”
晚餐吃得很晚,这是三个人在厨房里一起吃的最后的晚餐。每到星期六,吃饭时间就不固定。今天四点才开饭,八月的这个时候,太阳已经斜照,院子里的阳光没那么毒了。午后这段时间,道道光线洒满后院,犹如牢房的道道栏杆,明亮而古怪。两棵无花果树虽长得青绿,却了无生气,葡萄架在日光下形成浓密的树荫。午后的斜阳无法照进后窗,所以厨房里阴沉沉的。三个人四点才开始吃,一直吃到傍晚,这顿饭吃大棒骨熬成的“蹦高约翰”。他们边吃边聊爱情,弗·贾思敏长这么大,这还是头一回。首先,她一向不相信爱情,剧本里也从来不往这方面写。但是下午,贝蕾妮丝开始谈到这个话题,弗·贾思敏没有捂住耳朵,而是一边聆听,一边安安静静地吃豌豆米饭,喝猪肉蔬菜汤。
“我听过很多怪事,”贝蕾妮丝说,“我认识有些男人,竟然爱上非常丑的女孩,我都怀疑他们是不是眼睛有毛病。还有些婚礼,也是稀奇得很,你想都想不到。我曾经认识个年轻人,他的整张脸都被烧毁了,所以——”
“是谁?”约翰·亨利问。
贝蕾妮丝咽下一小块玉米面包,用手背将嘴擦了擦。“我知道有些女人爱上了名副其实的恶魔撒旦,他们分裂的羊蹄踏进自己的门槛时,她们还要感谢耶稣基督。我知道有些男孩心血来潮,竟然也爱上男孩子。你认识莉莉·梅·詹金斯吗?”
弗·贾思敏想了一下,然后答道:“不太肯定。”
“哎呀,认识就认识,不认识就不认识。他穿一件粉色的缎子衬衫,说话娇声娇气,一只手还叉着个腰。这位莉莉·梅爱上一个叫俊尼·琼斯的男人。注意,是男人啊。后来莉莉·梅变成了女孩。他把性别和天性都给改了,变成了女孩。”
“真的吗?”弗·贾思敏问,“他真的这么做了?”
“是啊,”贝蕾妮丝说,“彻底变性了。”
弗·贾思敏抓了抓耳背,说:“真稀奇,不知道你说的是谁。我还以为自己认识很多人呢。”
“嗯,你不一定非得认识莉莉·梅·詹金斯,就算不认识你也照样活着。”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相信你说的话。”弗·贾思敏道。
“好吧,我不想和你争吵,”贝蕾妮丝说,“我们刚才聊到哪儿了?”
“稀奇古怪的事。”
“哦,对。”
他们暂停了谈话,埋头开始吃饭。弗·贾思敏用胳膊肘撑在桌面上,赤脚的后跟踩住椅子的横档。她和贝蕾妮丝面对面坐着,约翰·亨利则朝着窗户方向。“蹦高约翰”是弗·贾思敏最喜欢的食物。她总是提醒说,如果有朝一日自己被装进棺材,一定要在她鼻子面前放一碗豌豆饭,免得搞错。只要还剩一口气,她肯定会坐起来吃的。要是连“蹦高约翰”在面前她都没动静,那就肯定是彻底断气了,大家尽管钉死棺材盖就好。要说用食物来测试死没死,贝蕾妮丝挑的是油炸淡水鳟鱼,约翰·亨利则喜欢奶油蛋白软糖。尽管“蹦高约翰”是弗·贾思敏的最爱,约翰跟厨娘也一样喜欢,所以这顿饭吃得很尽兴:桌上除了“蹦高约翰”,还有熏猪肘、玉米面包、烤地瓜和脱脂牛奶。他们一边吃一边接着聊。
“是啊,我刚才都跟你说了,”贝蕾妮丝道,“我这辈子见过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但有件事,我从来都不知道,也压根儿没听说过。对,没听说过,从来没有。”
贝蕾妮丝停下来,坐那摇着头,等着他们发问。但弗·贾思敏一言不发。约翰·亨利从盘子上好奇地抬头问道:“什么事,贝蕾妮丝?”
“对,”贝蕾妮丝说,“我这辈子都没听说过,竟然会有人爱上婚礼。我听过很多怪事,但这种事还是头一回听说。”
弗·贾思敏在嘟囔着什么。
“所以我思来想去,得出一个结论。”
“怎么回事?”约翰·亨利突然插嘴,“那男孩是怎么变成女孩的?”
贝蕾妮丝瞥了亨利一眼,将围在他脖子上的餐巾整了整。“那只是怪事罢了,小甜心。不太清楚。”
“别听她瞎说。”弗·贾思敏道。
“所以我想了又想,得出这个结论。你应该考虑找个小情郎。”
“什么?”弗·贾思敏问。
“听好了,”贝蕾妮丝说,“小情郎。一个漂亮的白人小男孩。”
弗·贾思敏叉着腰的手放下来,头转向一边。“我可不要什么情郎,要他干吗?”
“要他干吗?你这笨蛋。”贝蕾妮丝说,“哎呀,比如说,让他带你去看电影。”
弗·贾思敏抚了抚从前额垂下的刘海,脚踩着椅子的横档左右滑动。
“你这人粗鲁自大,嘴巴又馋,这些坏毛病现在都得改掉,”贝蕾妮丝说,“然后好好打扮一下,说话温柔点,做事灵活点。”
弗·贾思敏压低声音说:“我不粗鲁,嘴也不馋,都改掉了。”
“不错,太棒了。”贝蕾妮丝说,“想办法找个小情郎来追你。”
弗·贾思敏想把旅馆和士兵邀她晚上约会的事告诉贝蕾妮丝,但不知为何,话总说不出口,于是试探着问:“什么样的情郎?是不是像——”弗·贾思敏停下来,在厨房里的最后一个午后,士兵显得有些不真实。
“这我可没办法提什么建议,”贝蕾妮丝说,“你要自己拿主意。”
“像一个可能会邀我去‘休闲时光’跳舞的士兵?”说这话时她没看贝蕾妮丝。
“谁和你说要跟士兵跳舞了?我说的是和你年龄差不多大的漂亮的白人小情郎。巴尼这小子如何?”
“巴尼·麦基恩斯?”
“嗯,当然了。先从他开始也不赖。你可以先和他相处着,要是遇到更合适的就再说。他挺不错的。”
“巴尼那讨厌的臭小子!”车库里黑漆漆的,一缕光线从关着的门缝里射进来,夹杂着尘土的味道。她不想回忆他犯下的那宗不为人知的罪行,因为那事,她想朝他眉心甩飞刀。所以,她使劲摆摆头,用餐具胡乱捣着盘子里的豌豆和米饭。“你真是镇里最大的疯子。”
“疯子才说别人疯子呢。”
她们又开始吃起来,约翰·亨利没再吃。弗·贾思敏忙着将玉米面包切成片,往上面抹黄油,还要捣烂“蹦高约翰”,喝牛奶。贝蕾妮丝吃得比较慢,讲究地从肘子上将肉一片片切下来。约翰·亨利坐在一边看着她俩忙活,听她们聊完后,吃东西的嘴巴停下来,开始思考问题。片刻过后,他问道:
“有多少个?你那些情郎。”
“多少个?”贝蕾妮丝说,“乖乖,我这些辫子里有多少根头发?你可是在和贝蕾妮丝·莎蒂·布朗说话呢。”
贝蕾妮丝开始滔滔不绝,一说就停不下来。当她以这种方式长篇大论讲一个严肃的话题时,字词一个接一个从嘴里蹦出来,声音渐渐成了唱腔。夏日午后灰蒙蒙的厨房里,她的声音明亮而温和,你不用去理会她说了什么话,只管聆听她的音色和音调就已足够。弗·贾思敏听凭她长长的语调在耳朵流连回旋,而话里包含什么蕴意,她全然没留下任何印象。她坐在桌旁倾听,脑子里时不时在想一个她这辈子都想不明白的问题:听贝蕾妮丝那语气,她仿佛总拿自己当大美人。关于这个问题,贝蕾妮丝真的有些稀里糊涂。弗·贾思敏听她说话时,隔着桌子凝视着她:那张黑脸上嵌着突兀的蓝眼珠,十一根辫子抹了头油绑在头上,活像一顶瓜皮帽,鼻子又宽又扁,说话时一颤一颤。怎么说贝蕾妮丝都可以,但漂亮绝对谈不上。看来有必要好好劝劝她。于是弗·贾思敏趁她谈话的间歇说:
“我认为你还是少想情郎的事吧,有t.t.就应该心满意足了。我敢说你肯定有四十岁,该把这事给定下来啦。”
贝蕾妮丝噘着嘴,用那只没坏的黑眼珠盯着弗·贾思敏。“嘴巴可真会说,”她道,“你怎么懂得这么多呢?只要有机会,我跟别人一样,有权利好好享受生活。有些人把我想象得很老,其实我没那么老。我还没绝经呢。日子还长得很,我可不想躲一边去。”
“哎,我不是让你躲一边去。”弗·贾思敏说。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贝蕾妮丝道。
约翰·亨利边听边瞧着,沾在嘴唇边上的炖菜汤结成一圈干皮。一只绿头大苍蝇在他四周懒洋洋地飞舞着,想停在他汗津津的脸蛋上,约翰·亨利不断挥手把它赶走。
“他们会请你看电影吗?”他问,“你的那些情郎。”
“要么看电影,要么干点这样那样的事情。”她答道。
“也就是说你自己从来不用花钱?”约翰·亨利又问。
“这正是我要说的,”贝蕾妮丝道,“如果跟情郎出去,就不用花钱。如果和一帮女人到哪去,我就得为自个儿掏腰包。不过我不喜欢和很多女人一起逛街。”
“你们一起去费尔维尤的那次——”弗·贾思敏说。去年春天的一个礼拜天,有个黑人飞行员开飞机搭载黑人去旅行。“钱是谁付的?”
“我得想想,”贝蕾妮丝说,“霍尼和克劳丽娜负责自己的所有开销,我借给霍尼的一块四不算进去。凯普·克莱德路费自理,t.t.则替我买了单。”
“也就是t.t.请你坐的飞机?”
“这正是我要说的,我去费尔维尤的往返汽车票,还有机票钱和茶点饮料,全都是他付的。啊,当然得他出钱,你怎么会认为我有钱坐着飞机到处玩?我一星期才挣六块钱。”
“我没想到这些,”弗·贾思敏坦言,“我在想t.t.的钱都是从哪来的。”
“挣的,”贝蕾妮丝说,“约翰·亨利,擦擦你的嘴巴。”
他们坐在桌旁歇息。这年夏天,他们一顿饭要吃好几轮:吃一阵,歇一阵,让食物能够在胃里面好好消化一番,然后再接着吃。弗·贾思敏把刀叉交叉摆在盘子里,开始向贝蕾妮丝问一个困扰她很久的问题。
“和我说说。是不是只有我们才管这叫‘蹦高约翰’?还是说,美国人都这么叫?这名字感觉有点怪怪的。”
“哦,我听过各种各样的叫法。”贝蕾妮丝答。
“有哪些?”
“嗯,有叫豌豆饭的,有叫豌豆饭加猪肉蔬菜汤的,也有叫‘蹦高约翰’的。叫什么你随便选。”
“但我说的不是镇上的人,”弗·贾思敏说,“我是说别的地方。世界各地的叫法。我想知道法国人管它叫什么。”
“噢,”贝蕾妮丝说,“你问的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
“merci a la parlez。”弗·贾思敏说。
他们坐在桌边,谁也没有说话。弗·贾思敏身子朝后靠在椅子上,扭头看着窗外,阳光照过空荡荡的院子。寂寥的小镇,冷清的厨房,只有时钟在嘀嗒嘀嗒地响着。“我遇到一件怪事,”弗·贾思敏说,“简直不知道从何说起。这事离奇得很,没法解释。”
“什么事,弗兰基?”约翰·亨利问。
弗·贾思敏从窗户将头转过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见声音从窗外传来。寂静的厨房被一阵乐声悄然打破,接着是重复的音符。一组钢琴音阶在八月的午后穿堂而过。和音响起,一连串和音缓缓爬升,如梦似幻般,犹如城堡里的阶梯。到了结尾处,本该响起第八个音符,不料弹奏戛然而止,然后又回到前一个音符。第七个音符,像这组音阶未完成的音符,不断被重复弹奏,最后才安静下来。三个人面面相觑。附近的什么地方,有人在对八月的钢琴进行调音。
“天哪!”贝蕾妮丝说,“我真觉得这简直令人无法忍受。”
约翰·亨利打了个寒战。“我也一样。”他说。
弗·贾思敏一动不动地坐在杯盘狼藉的桌子旁。厨房里阴沉沉的,毫无生气,房间太过方正,乏善可陈。寂静过后,琴声再度响起,接着提高八度又重复一遍。随着音阶上行,弗·贾思敏的眼睛也跟着往上看,仿佛看着音符从厨房的这头移到那头。当弹到最高音时,她的视线瞧向了天花板的一角。当长长的音阶下行时,她的头也跟着缓缓转动,视线从天花板的一角移向地面的角落。最低音弹响了六次,弗·贾思敏的眼睛也跟着一直停留在角落里的旧拖鞋和空啤酒瓶子上。最后,她闭上眼睛,振了振精神,从桌子旁站起身来。
“听着可真难受,”弗·贾思敏说,“而且让人紧张不安。”她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有人跟我说,在米利奇维尔,想惩罚谁就把他捆起来听钢琴调音。”她绕着桌子转了三圈。“想问你些事情。假如你认识一个人,这人相当奇怪,但你也说不上是什么原因。”
“怎么个奇怪法?”
弗·贾思敏在寻思士兵的事,但又没法进一步解释。“假如你遇到个人,觉得他很可能是酒鬼,但你也不能完全肯定。他想邀请你一起去参加大派对或跳个舞,你会怎么做?”
“嗯,从表面判断,我也不清楚。这取决于心情。我可能会跟他一起参加派对,在那里认识个更适合我的。”贝蕾妮丝突然眯缝着那只好眼睛,紧盯着弗·贾思敏:“不过你问这个做什么?”
屋子里陷入沉寂,弗·贾思敏听见水滴从龙头滴落在水槽的声音。她在琢磨合适的方式,把士兵的事告诉贝蕾妮丝。正在此时,电话铃响了,弗·贾思敏一跃而起,冲向前厅,打翻了桌子上的空牛奶杯。但约翰·亨利离得更近,已捷足先登抢到了话筒。他跪坐在椅子上,还没开口说话,已对着话筒喜笑颜开了。接着他不停地说着“喂”,这时,弗·贾思敏一把从他手中夺过话筒,自己开始说“喂”。至少“喂”了不下二十遍,最后才挂断电话。
“这种事真叫人生气,”回到厨房后,她说,“还有邮递车也是,每次邮递员到门口瞥一眼我们的门牌号,然后就把包裹送到别人家去了。我觉得这是一种预兆。”她伸手抓了抓金色的板寸头,“你知道,我明天早上动身之前真得先去算个命。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贝蕾妮丝说:“我们换个话题吧。什么时候给我看看你的新裙子?我真想瞧瞧你挑了件什么样的。”
弗·贾思敏上楼去拿裙子。她的房间就像整栋屋子的热轴,其他房间的热量都升腾聚拢到她这儿来了,一到下午空气在嗡嗡作响,所以就应该让马达开着才对。弗·贾思敏拧开马达,拉开衣柜的门。婚礼之前,她一直都将六套戏服成排挂在衣架上,平常穿的衣服则往搁板上一扔,要么就踢到角落里。不过今天下午回到家,她没有这么做,而是把戏服扔到了搁板上,衣架单独留出来挂礼服。银色便鞋被精心摆放在裙子下边,鞋尖朝北,向着冬山的方向。不知什么原因,弗·贾思敏蹑手蹑脚地开始换裙子。
“把眼睛闭上!”她喊着,“我下楼时不准看,没我的允许不准睁开眼睛。”
厨房的四壁都仿佛在瞧她,挂在墙上的长柄煎锅像一只睁圆了的黑眼睛。连钢琴的调音声都暂停下来。贝蕾妮丝像在教堂里一样低头坐着。约翰·亨利也垂着头,不过在偷偷瞄她。弗·贾思敏站在楼梯脚,左手叉着腰。
“哇,真漂亮啊!”约翰·亨利叫道。
贝蕾妮丝抬起头,当她看见弗·贾思敏,脸上浮现出异样的神情,那只黑眼珠从她的银发带一直瞧到银便鞋的鞋底,一句话也没说。
“和我说实话,你觉得怎么样?”弗·贾思敏问。
而贝蕾妮丝盯着那条橙色缎面晚礼服,不置可否,只是连连摇头。刚开始只是轻轻摇晃,但越看摇得越厉害,最后猛地一摇,弗·贾思敏听见她的颈骨“咔嚓”一响。
“怎么回事?”弗·贾思敏问。
“我还以为你会买条粉色的裙子。”
“我走进店里才改变主意的。这条裙子怎么了?你不喜欢是吗,贝蕾妮丝?”
“不行,”贝蕾妮丝道,“这条不合适。”
“你什么意思?这条不合适?”
“很对,的确不合适。”
弗·贾思敏扭头照照镜子,还是觉得裙子很漂亮。但贝蕾妮丝表情酸不溜秋,一副不容商量的执拗模样,那表情就跟长耳朵老骡子似的,令弗·贾思敏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还是搞不懂你什么意思,”她抱怨说,“有什么不妥吗?”
贝蕾妮丝双臂交叉抱在胸前说:“这个嘛,你要是不明白,我也没法说。先从头上说起吧,你自己看看。”
弗·贾思敏瞧着镜子里自己的脑袋。
“你头发理得跟犯人似的,明明没头发,还绑着个银发带,看起来好奇怪。”
“哦,我今天晚上会洗个头,然后把它弄卷。”
“再看看你的胳膊,”贝蕾妮丝继续道,“你穿上成年女人的晚礼服,橙色缎面质地,胳膊肘却结着棕色的茧子,显得很不搭调。”
弗·贾思敏耸着肩膀,两只手捂住自己长着茧皮的胳膊肘。
贝蕾妮丝又猛地摇摇头,噘起嘴下了定论:“拿到店里退了吧。”
“不行啊!”弗·贾思敏说,“这是特价买的,不能退货。”
贝蕾妮丝一贯奉行两条座右铭。一条众所周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另一条是:量体裁衣,物尽其用。弗·贾思敏不知道是后面那句让贝蕾妮丝改变了主意,还是她真的对这条裙子改变了看法。不管如何,贝蕾妮丝歪着头细细瞧了一会,最后才说:
“到这儿来。把腰这里改改,看看怎么样。”
“我觉得你怕是见不惯别人打扮得漂漂亮亮吧。”弗·贾思敏说。
“我是见不惯八月里的人形圣诞树。”
贝蕾妮丝解开腰带,伸手将裙子这里拍拍,那里扯扯。弗·贾思敏像衣帽架一样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任她摆弄。约翰·亨利从椅子上起身看她,脖子上还系着餐巾。
“弗兰基的裙子就像圣诞树一样。”他说。
“两面派!”弗·贾思敏说,“刚刚还说裙子好漂亮呢,真是个两面派!”
钢琴的调音声再次响起。谁家的钢琴,弗·贾思敏不得而知,不过在厨房听来,声音显得郑重而坚定,应该来自某个不远的地方。调音师不时弹奏一小段乐曲,然后回到某个音上,不停地重复,郑重其事地用力猛敲着那一个键。不断重复,不断猛敲。镇上的调琴师是施瓦兹包姆先生。这声音足以令乐师反胃,任谁听了都不舒服。
“我几乎要怀疑他是不是故意折磨我们的。”弗·贾思敏说。
贝蕾妮丝却不这么看:“在辛辛那提,他们也是这么调音的,全世界都是这个样子。这活儿就是这么干的。去打开餐厅的收音机,把声音盖过去。”
弗·贾思敏摇摇头。“不,”她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想再打开它,它令我想起太多夏天的事。”
“往后退一步。”贝蕾妮丝说。
她用别针把裙子的腰身往上改了改,其他一两个地方也动了动。弗·贾思敏站在水槽边照镜子,只能照到胸部以上。于是她欣赏完上半截,踩在椅子上开始往下瞧。接着她开始清理餐桌的一角,以便能踩上去照照那双银色便鞋,但贝蕾妮丝制止了她。
“你真的不觉得好看吗?”弗·贾思敏说,“我觉得挺好看的。说真的,贝蕾妮丝,和我实话实说吧。”
贝蕾妮丝一听就发火了,她训斥道:“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你让我说实话,我说了实话,然后你又问,我又实话实说了。你压根不是叫我说实话,而是明明不对还非逼着我说对,你这算个怎么回事呢?”
“好啦,”弗·贾思敏说,“我只是希望自己能好看一点。”
“嗯,你看起来又不赖,”贝蕾妮丝说,“行为举止美才算数。你这样子参加任何人的婚礼都不难看,除非是你自己的。不过等到你结婚,老天保佑,我们到时再好好打扮也不迟。当务之急是给约翰·亨利弄套新衣裳,我还得为自己找件像样的衣服。”
“查尔斯大叔去世了,”约翰·亨利道,“而且我们准备去参加婚礼。”
“没错,宝贝儿。”贝蕾妮丝说。她突然沉默下来,神情有些恍惚,弗·贾思敏不禁感觉到,她在追忆那些去世的故人。逝者在她心头一一浮现,她回想起鲁迪·弗里曼,还有漫天白雪和已经远去的辛辛那提时光。
弗·贾思敏回忆起七个她所认识的故人。母亲在她一出生就离开人世了,因此不能把她算进来。父亲的写字台右边抽屉里有一张母亲的照片——她面容羞怯,神情凄楚,被冰冷的手帕包起来叠放在抽屉里。然后就是奶奶,在弗兰基九岁时去世,弗·贾思敏还记得清清楚楚,但也和那些皱皱巴巴的小相片一样,沉没在记忆深处。镇里有个叫威廉·博伊德的士兵那年死在意大利,名字和长相她都还记得。隔了两个街区的塞尔韦夫人去世了。弗·贾思敏曾经站在人行道旁观看葬礼,他们没请她参加。那些大人神情肃穆地围站在前廊,天空下过雨,门上挂着灰色的丝带。她认识朗·贝克,也死了。朗·贝克是个黑人男孩,在他父亲商店后面那条巷子里被人谋杀了。四月的一个下午,他被人用剃刀割喉,一时间整条巷子里的人都躲进了后门,消失不见。后来听说他被割开的喉咙像一张猛烈颤抖的嘴,朝着四月的太阳鬼语呢喃。朗·贝克死了,弗兰基认识他。她还认识,不过只是凑巧认识,布若渥鞋店的皮特金先生、博蒂·格莱姆斯小姐,还有一个电话公司负责爬电线杆的人,他们全都死了。
“你会不会经常想起鲁迪?”弗·贾思敏问。
“你是知道的,当然会,”贝蕾妮丝说,“我想起那些年和鲁迪在一起的时光,还有他走后的那些苦难的日子。鲁迪是绝对不会让我孤单的,要不是他走了,我才不会跟那些个差劲透顶的家伙混在一起。我跟鲁迪,”她说,“鲁迪和我。”
弗·贾思敏坐着时腿不停地晃动,心里在想鲁迪和辛辛那提。那些已逝的人中间,她对鲁迪最熟,虽然没见过面,甚至她还没出生前他就去世了。但她了解他,了解辛辛那提那座城市,还有鲁迪和贝蕾妮丝一起去北方看雪的那个冬天。这些事她们已聊过上千次,每次一谈起,贝蕾妮丝就娓娓道来,每句话都成了歌。老弗兰基对辛辛那提总有着问不完的问题。他们在辛辛那提吃了些什么?那里的马路有多宽?她们带着唱腔聊下去,聊到辛辛那提的鱼,辛辛那提桃金娘街住宅的客厅,还有辛辛那提的电影。鲁迪·弗里曼是个泥水匠,有稳定的薪水,收入颇丰,在所有丈夫里,贝蕾妮丝只爱过他一个。
“有时我真希望自己从来都不认识鲁迪,”贝蕾妮丝说,“你会被宠得没边,没了他的日子就孤独得要命。当我干完活,傍晚走在回家路上时,那种隐隐的孤寂感又会重上心头。我交往了那么多劣等男人,就只是为了摆脱孤独而已。”
“我知道。”弗·贾思敏说,“但是t.t.威廉姆斯也不赖呀。”
“我指的不是t.t.威廉姆斯。我跟他不过是好朋友。”
“你不想和他结婚吗?”弗·贾思敏问。
“嗯,t.t.是个优秀正派的黑人绅士,”贝蕾妮丝说,“他没有什么不好的传闻,不跟许多其他男人一样会胡搞。要是嫁给t.t.,我就能摆脱厨房,站在餐馆的收银机后面,脚踩着拍子,悠闲自在。不仅如此,我由衷地尊重t.t。他这一辈子都会蒙受神恩。”
“挺好的,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嫁给他?”她问,“他对你可喜欢着呢。”
贝蕾妮丝说:“我不打算嫁给他。”
“但是刚才你都说——”弗·贾思敏说。
“我说的是由衷地尊重他,打心里对他充满敬意。”
“嗯,那——”
“我很尊重他,非常敬重,”贝蕾妮丝说着,黑眼睛平静而庄重,说话时鼻翼开阖,“但我对他没有那种发颤的感觉。”
片刻之后,弗·贾思敏说:“想到婚礼我就有发颤的感觉。”
“好吧,真遗憾。”贝蕾妮丝说。
“还有件事令我发颤,那就是想到我认识的人有多少去世了。一共七个,”她说,“现在要算上查尔斯大叔。”
弗·贾思敏伸手把耳朵用手指堵上,眼睛也闭上,但死亡不是这个样子。她能感觉炉子在冒着热气,饭菜的味道飘来。她的肠胃在蠕动,心脏“砰砰”跳着。而死亡,听不到,看不见,感觉不到,只剩下黑暗。
“死亡会很可怕。”她说,仍穿着晚礼服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衣柜的架子上有个橡皮球,她抓起它往前厅的门上扔去,球弹回来又一把接住。
“把它放下,”贝蕾妮丝说,“裙子脱下来,别弄脏了。找点事儿干。去打开收音机。”
“都跟你说了,我不想开收音机。”
她在房间里到处走,贝蕾妮丝让她找事干,但她不知干什么好。她穿着晚礼服,手叉着腰东走西走。银便鞋把她脚趾头挤得发胀,又肿又疼,像十朵菜花。
“不过我建议,以后回来收音机还是一直开着。”弗·贾思敏冷不丁地说,“没准哪天你会在收音机里听到我们讲话。”
“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们很可能某天会被邀请到电台去讲话。”
“讲什么话,快告诉我。”贝蕾妮丝说。
“具体讲什么我也不知道,”弗·贾思敏说,“或许讲讲对什么事的目击感言之类的。让我们去谈一谈。”
“搞不懂你什么意思,”贝蕾妮丝不解,“我们能看到什么?谁请我们去讲话?”
弗·贾思敏猛然转身,两手叉着腰,瞪大了眼睛:“你以为我说的是你和约翰·亨利吗?天哪,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听过这么搞笑的事情。”
约翰·亨利兴奋地尖叫起来:“什么,弗兰基?谁在收音机里讲话?”
“我说我们的时候,你还以为我指的是你跟约翰·亨利我们三个,在收音机里对着全世界讲话。我自打出生还从来没听过这么可笑的事。”
约翰·亨利爬上椅子跪坐着,额头上现出蓝色的血管,脖子上青筋凸起。“谁?”他嚷道,“什么?”
“哈哈哈!”她突然大笑起来,在屋子里乒乒乓乓地闹腾着,拿拳头乱砸东西,“嗬嗬嗬!”
约翰·亨利在号叫,弗·贾思敏穿着晚礼服在厨房里瞎闹,贝蕾妮丝从桌旁站起来,高举右手让两人安静。突然,两个人同时消停下来。弗·贾思敏静静地站在窗前,约翰·亨利也连忙跑过去,两只手扶着窗台,踮起脚尖朝外张望。贝蕾妮丝转头想看看发生了什么。这时钢琴声也停下来。
“哦!”弗·贾思敏压低嗓门说。
四个女孩正从后院穿过。她们十四五岁的样子,是俱乐部的成员。走在最前面的是海伦·弗莱彻,其他几个排成一列慢条斯理地跟在后面。她们穿过奥尼尔家的后院,正从葡萄架前面缓步走过。金灿灿的阳光斜斜地照耀,使她们的皮肤看起来金光闪闪。女孩们身上的连衣裙干净整洁,鲜艳亮丽。经过葡萄架时,脚下的影子拖得细细长长的,拖过了整个院子。她们很快就会离开。弗·贾思敏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这年夏天,过去的日子里,她心里总是充满期待地盼着她们来叫她,通知她入选俱乐部的好消息。然而到头来,她们显然只是路过而已,于是她气急败坏地朝她们吼叫,不准她们抄近道从她家院子过路。但此时,她看着她们走过,心里平静如水,丝毫不感到嫉妒。到最后,她甚至有一种冲动,想大声朝她们宣布参加婚礼的事,但话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说,几个女孩就走远了。院子里只剩下葡萄架,还有一轮旋转的太阳。
“现在我想知道——”弗·贾思敏终于开口了,但贝蕾妮丝打断了她的话:
“没什么,好奇罢了,”她说,“只是好奇,没什么。”
最后的晚餐进入到第二轮,这时已过下午五点,天近黄昏。往日里,这个时间大家都会坐在桌旁玩红色扑克牌,有时会对造物主评论一番。他们会对上帝的工作评头论足,然后畅谈自己会如何改造世界。造物主约翰·亨利会开心地提高嗓门,怪声怪气地发表看法。他的世界充斥着美食和怪物,丝毫不考虑整体感:可以从厨房一直伸到加利福尼亚的超长手臂,巧克力土地,柠檬雨,多长出来的千里眼,累的时候能放下来当椅子坐的铰链式尾巴,还有结糖果的花。
然而,造物主贝蕾妮丝的世界却大不一样,它完整、公正而理性。首先,人与人之间不存在肤色的差异,所有人都有着浅棕色皮肤,碧眼黑发。没有黑人,也没有令黑人自卑得终生抬不起头的白人。世界上不存在有色人种,只有男人、女人和孩子,相亲相爱犹如一个大家庭。当贝蕾妮丝谈到这条首要原则时,她的声音像一首铿锵有力的歌曲,由动人的女低音放声演唱,响彻房间的每个角落,余音震颤,绵绵不绝。
没有战争,贝蕾妮丝说,欧洲的树上没有吊僵硬的尸体,犹太人不会惨遭杀戮。没有战争,年轻人不用穿上军装背井离乡,没有残酷野蛮的德国兵和日本兵。全世界再也没有战争,国泰民安,天下太平。此外,不会有人挨饿。本来真正的上帝就应该带来福祉,创造空气、雨水和土地供人类无偿使用。每个人都可以无偿获得填饱肚子的食物,得到免费的饭菜外加一周两磅肥肉。在此之外,每个体格健全的人可以通过劳动来获取额外想吃或想得到的东西。没有遭杀害的犹太人,没有被伤害的黑人,没有战争,没有饥饿。最后,鲁迪·弗里曼还活着。
贝蕾妮丝的世界是大同世界,老弗兰基聆听着她深沉浑厚的歌喉,对她的看法表示认同。但在三个人创造的世界中,要数老弗兰基的最理想。她同意贝蕾妮丝造物的基本法则,但又进行了很多补充:每人一架飞机、一辆摩托车,一家具备证书和徽章的世界俱乐部,以及更完善的万有引力定律。至于战争,她不完全同意贝蕾妮丝的看法。有时她说世界需要一个“战争岛”,谁想打仗就去打,想流血就去流。而她或许会去陆军航空兵团当一名空军女兵,到岛上待一阵子。她还将一年四季进行了改造,去除了夏天,安排了更多的鹅毛大雪。她设想人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改变性别,想怎么变就怎么变。不过这一点贝蕾妮丝和她争执不下,贝蕾妮丝觉得人类现有的性别法则完全合理,没必要再进行改进。而这个时候,约翰·亨利·韦斯特八成会谈谈自己的看法,他觉得人应该半男半女。老弗兰基就会威胁称要把他带到庙会,卖给怪人屋,而他只是闭上眼睛微微一笑。
就这样,三个人坐在餐桌旁,对造物主及其成就指指点点。有时他们的声音彼此重叠,三个世界交织缠绕。上帝约翰·亨利·韦斯特,上帝贝蕾妮丝·莎蒂·布朗,上帝弗兰基·亚当斯。他们用这些世界,打发着枯燥而漫长的下午。
不过今天与以往不同,他们没闲着,也没打牌,而是继续吃晚饭。弗·贾思敏已经脱掉了晚礼服,光着脚丫,舒舒服服地换上那条衬裙。棕色的豌豆肉汤已凝固起来,食物不冷不热,黄油也融化掉了。他们开始吃第二份食物,餐盘在手里递过来递过去,这回没有聊那些平常下午经常聊到的话题,而是开始一场异乎寻常的对话,大抵如下:
“弗兰基,”贝蕾妮丝说,“你刚才想讲什么,后来我们岔开了话题。我觉得好像是什么蹊跷事。”
“嗯,没错,”弗·贾思敏说,“我想把今天发生的一件怪事告诉你,我有些不能理解,而且不知道究竟要怎么才能说清楚。”
弗·贾思敏剥开一个红薯,身子往椅子后面靠去。她开始试着对贝蕾妮丝讲述起来。她说,自己回家时在小巷子里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了什么东西,回头一看发现是两个黑人男孩,站在巷子的尽头。讲这些经历时,弗·贾思敏时不时停下来,手指抓扯着下嘴唇,想寻摸合适的字眼,以便能把这种莫可名状的感觉说出来。她偶尔抬眼瞥向贝蕾妮丝,看她有没有在听。这时,贝蕾妮丝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惊奇的表情:蓝色的玻璃眼像往常一样闪亮而诧异,黑眼睛先是惊讶,而后转为疑惑,接着是默许的眼神,神情也随之改变。她时不时微微晃着头,仿佛在调整聆听的角度,以确保没听错什么。
弗·贾思敏话还没说完,贝蕾妮丝就推开盘子,伸手从怀里掏出香烟。她的烟是自己卷的,但装在切斯特菲尔德烟盒里,所以从外观上看,别人以为她抽的烟是商店买来的切斯特菲尔德牌。她掐断碎烟叶散落的那截,为了不让火焰冲到鼻子,她仰着头划燃火柴。蓝色的烟雾在三个人头顶上方升腾漂浮。贝蕾妮丝用拇指和食指夹着香烟。有年冬天她染上风湿,导致手僵硬变形,最后两根手指伸不直。她一边听一边吞云吐雾。弗·贾思敏说完后,大家沉默良久,然后贝蕾妮丝身体前倾,突然问:
“听我说!你能看穿我的额骨吗?难道你,弗兰基·亚当斯,读懂了我的心思?”
弗·贾思敏不知道怎么回答。
“在我听过的怪事里,这是最蹊跷的一件,”贝蕾妮丝继续道,“真是想不明白。”
“我的意思——”弗·贾思敏又开始说。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贝蕾妮丝说,“正是从眼睛的这个角落。”她指指红血丝密布的黑眼睛的外角,“你从这里突然瞥见了什么,浑身上下打了个寒噤,你连忙转身,天知道会看到什么,但看到的不是鲁迪,不是你想看到的人。那一刻你仿佛觉得自己跌入了谷底。”
“是的,”弗·贾思敏说,“就是这种感觉。”
“嗯,可真是非同一般,”贝蕾妮丝说,“这种事生活中经常发生,但刚才我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把它说出来。”
弗·贾思敏伸手捂住鼻子和嘴巴,免得被人发现她在沾沾自喜于自己的非同一般,她谦逊地闭上眼睛。
“没错,这就是你沉溺于爱的方式,”贝蕾妮丝说,“始终不变。一种心里明白却说不出来的感觉。”
最后一个下午,六点差一刻,这场异乎寻常的对话就这样拉开序幕。他们第一次谈到爱情,而弗·贾思敏参与进来,不但能够理解,还能发表独特的见解。以前老弗兰基总是嘲笑爱情,认为是骗人的,压根就不相信爱情。她写的剧本对爱情从来都只字不提,电影也从来不看爱情片。老弗兰基总喜欢看星期六的日场电影,这个时间段常常放映犯罪片、战争片或牛仔片。去年五月,电影院周六放映了一部叫《茶花女》的老电影,是谁带头搅得鸡飞狗跳?正是老弗兰基。她坐在第二排,脚使劲跺着地板,两根手指吹着口哨。然后前面三排那帮买半价票的青少年跟着一起跺脚吹口哨,言情画面越往下放,他们就闹腾得越起劲。最后,电影院的经理拿着手电筒冲下来,把一伙人从座位上揪出来,赶出走道,一直赶到了人行道旁站着。那次兜里零钱花没了,还惹了一肚子火。
老弗兰基从来不接受爱情。而此时弗·贾思敏交叉着双腿坐在桌旁,光脚丫时不时煞有介事地敲着地板,还对贝蕾妮丝的话点头表示赞同。不仅如此,她还偷偷朝那碟融化的黄油边上的切斯特菲尔德香烟盒伸过手去,贝蕾妮丝也没有一掌把她赶开。弗·贾思敏拿了支烟点上,像成年人一样跟贝蕾妮丝在餐桌上吞云吐雾。约翰·亨利·韦斯特还是个孩子,歪着个大脑袋在一旁听她们说。
“现在跟你们说件事,”贝蕾妮丝说,“这可以算得上是一种警告,听见了没,约翰·亨利?听见了没,弗兰基?”
“听见了。”约翰·亨利低声说。他伸出灰色的小食指一指:“弗兰基在抽烟。”
贝蕾妮丝端坐着身子,肩膀放平,两只变了形的黑手交叉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她抬起下巴,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准备开唱的歌手。钢琴调音声又响起,没完没了。不过,当贝蕾妮丝一开口,低沉明亮的嗓音在厨房里回荡,他们便对钢琴声充耳不闻了。而警告的开场白仍然是老调重弹。她和鲁迪·弗里曼的故事,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
“现在我要告诉你,那时我过得特别幸福。那些年,整个世界也找不到比我更幸福的了,”她说,“所有人。听清楚了吗,约翰·亨利?包括世界上的所有王后、百万富翁和第一夫人。我是说所有肤色的人都算进来。听懂了吗,弗兰基?整个世界也找不出哪个女人比贝蕾妮丝·莎蒂·布朗还要幸福。”
她讲起鲁迪的陈年往事,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十月底,某个午后他们相遇在镇外坎普·坎普贝尔加油站的前面。时值秋叶泛黄的季节,乡村炊烟袅袅,秋天蒙上一层金灰。故事从最初的邂逅开始,到舒格维尔耶稣升天教堂的婚礼,再到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岁月。位于巴罗街转角处有着砖瓦门阶和玻璃窗户的住宅,圣诞节的狐狸皮,六月里招待二十八位亲友宾客的炸鱼宴。那些年,贝蕾妮丝下厨做饭,用缝纫机为鲁迪缝补外套和衬衫,两个人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还有在北方度过的九个月,在雪花飘飘的辛辛那提,同样过得开开心心。后来又回到舒格维尔。日子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就这样一晃而过。两个人一直过得很幸福。令弗·贾思敏有所领悟的不是这些琐碎往事,而是她讲述这一切的说话方式。
贝蕾妮丝用一种轻松欢快的语调来讲述,她说自己曾经比王后过得还开心。在弗·贾思敏眼里,她讲话时确实像个与众不同的王后,如果王后可以是黑人,并且坐在餐桌旁。她娓娓讲述两个人的故事,就像一个黑人王后缓缓展开一卷金线织物。故事讲完后,她的表情常常是黑眼睛凝视着前方,扁平的鼻子一颤一颤,嘴唇紧闭,伤感而沉默。通常来说,故事结束后,他们会静静地坐一会儿,然后突然很快就忙活开来:玩一把纸牌,做做奶昔,要不就在厨房里无所事事地闲转悠。但这天下午,贝蕾妮丝说完后,他们既没动,也没说话,就这样静静地待着,到最后弗·贾思敏才问:
“鲁迪究竟是怎么死的?”
“病死的,类似于肺炎,”贝蕾妮丝说,“一九三一年十一月。”
“恰好是我出生的那年那月。”弗·贾思敏说。
“那是我所经历过的最寒冷的十一月。每天早上都打了霜,水坑里结一层薄冰。阳光昏黄黯淡,犹如在冬日里。声音传得很远,我记得有只猎狗,日落时分总在狂吠。我把壁炉里的火一直生着,日夜不停,夜里我走在屋子里时,总有个影子摇摇晃晃地跟在我身后。我所看到的一切仿佛都预示着什么。”
“我想我的出生和他的去世是同一年同一个月份,这就预示着什么,”弗·贾思敏说,“只不过不是同一天。”
“然后,那天是星期四,傍晚临近六点,差不多就是现在这个时间。不过是在十一月。我记得去过道打开了前门。那年我俩住在普林斯街233号。天刚刚黑,那只老猎狗又在远处吠叫。我回到屋里,在鲁迪的床上躺下来。我伏在鲁迪身上,张开手臂抱住他,和他脸贴着脸。我祈求上帝,让我能给他力量。我恳求上帝,谁都可以,只要不是鲁迪。我伏在那里祈祷了很久,一直到晚上。”
“然后呢?”约翰·亨利问道。他的问题毫无意义,却提高嗓音哭丧着重复了一遍:“然后呢,贝蕾妮丝?”
“那天夜里他死了,”她尖利地说着,就好像他们在跟她争论。“跟你们说他死了!鲁迪!鲁迪·弗里曼!鲁迪·麦克斯维尔·弗里曼死了!”
她的故事讲完了。他们坐在桌旁,谁也没有动。约翰·亨利注视着贝蕾妮丝。那只苍蝇先前在他头顶飞来飞去,这会落在他的左边镜框上。它沿着左边镜片徐徐爬下,跨过鼻梁架,然后翻过右边镜片。等到它飞走后,约翰·亨利才眨眨眼睛,开始挥手乱赶。
“有件事想不通,”弗·贾思敏终于开腔了,“查尔斯大叔躺在那,离开了人世,可我为啥却哭不出来。我知道自己应该感到难过,但相比而言,鲁迪的死更令我难过,虽然连见都没见过他。查尔斯大叔是我近亲的近亲,认识这么多年了。可能是因为鲁迪刚去世我就出生的原因。”
“或许吧。”贝蕾妮丝说。
弗·贾思敏以为大家会一直就这样坐着,谁也不动,谁也不吭声,坐上一整个下午,但是,她猛地想起了什么。
“你不是本来要跟我们说点别的,”她说,“好像是要警告我们。”
贝蕾妮丝茫然了一阵,这才猛然间抬起头:“啊,对!我想把我所经历的事情和受到的教训告诉你们,还有其他几任丈夫的情况也说一说。你们竖起耳朵听好了。”
不过,那三任丈夫的故事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贝蕾妮丝开口往下说时,弗·贾思敏打开冰箱,拿出一些甜炼乳,倒在薄脆饼干上当甜点。一开始她听得有些不耐烦。
“第二年四月,有个星期天我去了福克斯福尔斯教堂。你们问我上那做什么,我跟你们说。当时是去找拜把子堂兄弟,那家子姓杰克逊,我们去了他家那边的教堂。我在教堂里祷告,周围都是些陌生的会众。我身子前倾,额头抵在前排长凳的靠背上,睁着眼睛——但没有到处偷窥,注意,只是睁着眼睛。这时,我突然浑身一颤,眼角瞥见了什么东西。我慢慢地朝左边瞧去。你猜我看到什么了?靠背长凳上,和我眼睛相隔着六英寸,是那根拇指。”
“什么拇指?”弗·贾思敏问。
“现在我跟你说,”贝蕾妮丝说,“要想听明白,得知道一点,鲁迪·弗里曼哪都好看,哪都完美,只有一个地方不好看,就是他的右手拇指。那根指头被铰链挤压过,看上去像碎掉了一样,不好看。听懂了吗?”
“也就是说,你在祷告时突然看到鲁迪的大拇指了?”
“我是说我看到了这样的拇指。我跪在那,从头到脚都在颤抖不已。我死死地盯着那根拇指,还没来得及移开视线,找出拇指的主人,心里就已经认认真真地开始祷告。我大声念着:‘上帝,快显灵吧!上帝,快快显灵吧!’”
“然后呢?”弗·贾思敏问,“上帝显灵了吗?”
贝蕾妮丝转身啐了一声。“显灵,才怪呢!”她说,“你知道那根拇指是谁的吗?”
“谁的?”
“哎呀,杰米·比欧,”贝蕾妮丝说,“那个老浑蛋杰米·比欧。那是我头一回见到他。”
“这就是你嫁给他的原因?”弗·贾思敏问,因为杰米·比欧正是那个可鄙的老酒鬼,贝蕾妮丝的第二任丈夫,“就因为他跟鲁迪有根一样的烂拇指?”
“天知道,”贝蕾妮丝说,“我也不清楚。因为那根拇指,我被他所吸引,然后就顺理成章地发展下去,最重要的是,我就这样嫁给了他。”
“好吧,感觉挺傻的,”弗·贾思敏说,“因为一根拇指就嫁给他。”
“我也觉得,”贝蕾妮丝道,“不想跟你争论什么。我只是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你。后来同样的事发生在我和亨利·约翰逊之间。”
亨利·约翰逊是第三任丈夫,对贝蕾妮丝如痴如狂的那位。婚后,他起先没什么异常,三周后就发了疯,疯得没治,贝蕾妮丝不得不离开他。
“你坐在这不会是想告诉我,亨利·约翰逊也有一根烂拇指吧?”
“没有,”贝蕾妮丝说,“这次不是拇指,是那件外套。”
弗·贾思敏和约翰·亨利面面相觑,不明白她这话什么意思。但贝蕾妮丝冷静的黑眼睛充满了肯定,她明确地向他们点点头。
“要想弄明白,你们得知道鲁迪去世后所发生的事情。他有份保险单,能获赔二百五十美元,过程我就不详细说了,反正最后我被那些干保险的坑了五十美元。我不得不四处想办法,两天之内得凑够这笔钱,才能把丧事给办了,我总不能随随便便送走鲁迪。能当掉的东西我都当掉了,把我俩的外套也卖了,卖给前街的那家二手服装店。”
“噢!”弗·贾思敏说,“那你是说,亨利·约翰逊买走鲁迪的外套,你因为这个和他结了婚。”
“不全是这样,”贝蕾妮丝说,“有天傍晚,我从市政厅附近的那条街道走过,突然看见前面有个背影。从肩膀和后脑勺看去,那小伙子的背影简直和鲁迪一个样儿,我差点就栽倒在人行道上。我跟了过去,走在他后面。那人就是亨利·约翰逊,我们头一回见面,因为他平时住在乡下,很少到镇上去。不过他恰好买了鲁迪的外套,而且身材又和他相仿。从后面瞧过去,他像鲁迪的鬼魂或他的孪生兄弟。至于怎么嫁给他的,具体我也说不上来。因为他这个人毫无理智,从一开始就能看出来。但是和一个人相处时间长了,就会日久生情。不管怎样,我就这么嫁给了他。”
“人有时确实会做出不同寻常的举动。”
“这还用你说。”贝蕾妮丝说。她瞥了一眼弗·贾思敏,贾思敏正缓缓地将缎子般的炼乳倒在苏打薄饼上,做成甜三明治来结束这顿晚饭。
“我发誓,弗兰基!你肚子里肯定生虫了。我是认真的。你爸爸检查食品账单时,发现数目惊人,肯定得怀疑我动了手脚私吞了呢!”
“你本来就是,”弗·贾思敏说,“有时候。”
“他看了一遍账单,抱怨说:贝蕾妮丝,看在老天的份上,我们一星期居然吃掉六罐炼乳,数不清的鸡蛋,还有八盒棉花糖?我只能和他实话实说:都让弗兰基给吃了。我只好告诉他:亚当斯先生,你以为你在厨房里养的是个人啊。那不过是你以为罢了。我必须得对他说:是啊,你以为养的是人呢。”
“今天之后,我就再也不贪嘴了,”弗·贾思敏说,“但我不明白你说这些话有什么目的。我看不出杰米·比欧和亨利·约翰逊的事究竟跟我有什么关系。”
“它跟所有人都有关系,可以说是前车之鉴。”
“可为什么呢?”
“哎呀,你没看到我的下场吗?”贝蕾妮丝诘问,“我爱鲁迪,他是我最爱的男人。因此,从那以后我一直在重蹈覆辙。我所做的就是,只要遇上跟鲁迪搭边的,就和他结婚。只能怪我命苦,结果尽遇上些差劲的。我只是想重新过回和鲁迪的生活。现在你听懂了吧?”
“我明白你的意思,”弗·贾思敏说,“但看不出这些事对我有什么可借鉴的。”
“一定要我把话说破吗?”贝蕾妮丝问。
弗·贾思敏没有点头,也不作声。她感到贝蕾妮丝设下了陷阱,要说些她不爱听的话。贝蕾妮丝停下来,又点燃一支烟。两股蓝色烟雾从鼻孔缓缓冒出,慵懒地漂浮在杯盘狼藉的桌子上方。施瓦兹包姆先生在弹奏琶音和弦。弗·贾思敏等待着,仿佛等了很长时间。
“你和冬山那场婚礼,”贝蕾妮丝终于开腔了,“我想提醒你的就是这个。我能看穿你玻璃般的灰眼睛。我看到了前所未见的愚昧,那愚昧可悲至极。”
“灰眼睛像玻璃一般。”约翰·亨利小声嘀咕。
弗·贾思敏定定地看着贝蕾妮丝,目光坚定而透着紧张,她不想被人看穿,也不想在眼神的对阵中就这么服输。
“我能看穿你的心思,别以为我看不透。你心里惦记着明天在冬山将要看到的那些新鲜场面,你端坐在中间。你希望在你哥哥和新娘步入婚姻的殿堂时,夹在他们中间。你想插足婚礼,谁知道你还想干吗。”
“才不,”弗·贾思敏说,“我才没打算在婚礼上夹在他们之间。”
“透过你的眼睛我都看到了,”贝蕾妮丝说,“别不承认。”
约翰·亨利压低声音又重复道:“灰眼睛像玻璃一般。”
“不过我要提醒你,”贝蕾妮丝说,“一旦你爱上那种前所未闻的感觉,你知道接下来会怎样吗?如果你非要这么执拗,那么请放心,你绝对还会有下次。到那时你会变成什么样子?难道你想一辈子插足别人的婚礼吗?这种生活算个什么样儿?”
“这种疯言疯语我一听就觉得恶心。”弗·贾思敏说着,把耳朵用手指塞起来,但没法塞紧,贝蕾妮丝的话还是声声入耳。
“我看你就是异想天开,到头来自讨苦吃,”贝蕾妮丝继续往下说,“你自己明白。你已经读完了七年级b班,已经十二岁了。”
弗·贾思敏没有拿婚礼说事,而是跳了过去,她说:“他们会带上我,你等着瞧吧。”
“他们要是不带呢?”
“我告诉过你,”弗·贾思敏说,“我会用爸爸的手枪崩了自己。不过他们肯定会的,我们三个去其他地方,再也不回这里来。”
“好吧,我该说的都和你说了,”贝蕾妮丝说,“但似乎没什么用。你非要自寻苦果。”
“谁说我要吃苦果子?”弗·贾思敏反问。
“我对你清楚得很,”贝蕾妮丝道,“你有好果子吃。”
“你就是在嫉妒而已,”弗·贾思敏说,“你看不惯我离开小镇,过得开心快活,你就是想泼冷水,不让我好过。”
“我只是不想让你走错路,”贝蕾妮丝说,“但看来徒劳一场。”
约翰·亨利又悄声重复了最后一遍:“灰眼睛像玻璃一般。”
六点已过,漫长的午后在一点点消逝。弗·贾思敏从耳朵眼里把手拿开,带着倦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刚叹完气,约翰·亨利也叹了一下,接着贝蕾妮丝长吁一声,收了个尾。施瓦兹包姆先生弹了一小段华尔兹,声音刺耳难听,看来还没调好,于是他又开始不停地敲另一个音符。接着,他再次弹奏这段音阶,弹到第七个音符时,突然按住这个键不放手。弗·贾思敏的眼神也安定下来,不再随音乐起伏,但约翰·亨利的眼睛仍在动,琴声定格在最后一个音符时,弗·贾思敏看见他绷直了身子,眼神上扬,定定地坐在椅子上等待。
“那是最后一个音符,”弗·贾思敏说。“如果你从a音符开始,一路弹到g音符,就会有种奇妙的感觉,仿佛这两个音符相差十万八千里,比一组音阶中任何两个音之间的差距都要悬殊。但在琴键上,它们和其他音符一样紧紧挨着。‘do re mi fa so la ti。ti。ti。ti。’简直能让人发疯。”
约翰·亨利咧着嘴,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轻声咯咯地笑着。“ti-ti,”他说着,扯扯贝蕾妮丝的袖子,“你听见弗兰基说什么了吗?ti-ti。”
“闭嘴,”弗·贾思敏说,“别老是想歪了。”她从桌旁站起来,但不知道该往哪去,“你还没说说威利斯·罗得斯呢,他不会也有根烂拇指或外套之类的吧?”
“天哪!”贝蕾妮丝叫着,突兀的声音很骇人,弗兰基一个转身又回到桌旁。“故事说起来你肯定会寒毛直竖。你的意思是我从来没说起过跟威利斯·罗得斯的事吗?”
“没有。”弗·贾思敏说。威利斯·罗得斯是第四任丈夫,也是最差劲的一任,他可怕至极,贝蕾妮丝不得不寻求警察的帮助。“什么情况?”
“嗯,你想象一下!”贝蕾妮丝说,“想象在一月里,有天晚上寒冷刺骨,我一个人在客厅的大床上躺着。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因为那天是星期六,晚上大家都去了福克斯福尔斯。我,你是知道的,最怕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大床上,而且一个人在家怕得很。午夜十二点过去了,一月里那么冷,又是晚上。你还记得冬天的样子吧,约翰·亨利?”
约翰·亨利点点头。
“那就想象一下!”贝蕾妮丝又说了一遍。她开始动手收拾餐盘,将三只盘子叠起来放在面前。她的黑眼睛朝着桌旁扫视了一圈,锁定了弗·贾思敏和约翰·亨利这两个听众。弗·贾思敏往前倾了倾身子,张开嘴,两手扶着桌子边缘。约翰·亨利在座位上打了个激灵,眼睛透过镜片,眨也不眨地凝视着贝蕾妮丝。贝蕾妮丝压低嗓门,声音诡异地开了个头,然后突然就默不作声了,坐在那里望着他俩。
“然后呢?”弗·贾思敏催道,从桌面探身过去,“发生了什么事?”
但贝蕾妮丝没有开口。她来来回回地打量着两个人,然后缓缓地摇摇头。她再次说话时,声调已完全改变了:“唔,希望你们往那边看看,希望你们看得见。”
弗·贾思敏飞快地回头扫视了一圈,但那里只有烤炉、墙壁和空空的楼梯。
“什么?”她问,“发生什么了?”
“真希望你们看得见,”贝蕾妮丝重复道,“两个尖耳朵小鬼,有着四只大大的耳朵。”她蓦地起身:“来吧,把碗碟洗洗,然后做点小糕饼,明天带在路上吃。”
弗·贾思敏气得没辙,一肚子的火不知道该怎么朝贝蕾妮丝发泄。过了好半天,桌子被收拾妥当,贝蕾妮丝开始站在水槽边洗盘子时,她这才说出话来:
“我最最痛恨的就是把话说到一半的人,胃口吊起来,然后又不把话说完。”
“这点我承认,”贝蕾妮丝道,“我感到抱歉。不过也是突然想起来,这种事可不能对你和约翰·亨利说。”
约翰·亨利又蹦又跳,飞快地在厨房里跑过来跑过去,一会儿蹦跶到楼梯口,一会儿又蹦跶到后门。“小糕饼!”他唱道,“小糕饼!小糕饼!”
“你干吗不把他支出去,”弗·贾思敏说,“然后再和我说。不过别以为我有多想听,对那些事我才不感兴趣呢,我巴不得威利斯·罗得斯那时走进屋,把你脖子给割断。”
“你说话也太难听了点,”贝蕾妮丝说,“而且本来我有个惊喜要给你呢。到后廊去,看看柳条筐里报纸底下盖着什么。”
弗·贾思敏不情不愿地站起来,磨磨蹭蹭地朝后廊走去。跟着,她手里拿着那条粉色的蝉翼纱连衣裙站在了门口。贝蕾妮丝虽然嘴上说不给弄,但裙子的领口已恢复了原样,打上细小的花边褶皱,一定是饭前弗·贾思敏还在楼上时她给弄好的。
“哇,你可真是太好了,”弗·贾思敏道,“非常感谢。”
如果一张脸能同时做两种表情该有多好,这样她就会拿一只眼生气地瞪着贝蕾妮丝,另一只眼则对她表达感激之情。不过既然脸没法一分为二,所以两种表情就相互抵消了。
“开心点儿,”贝蕾妮丝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你明天穿上这条鲜艳亮丽的粉纱裙,没准儿在冬山会遇到一个最英俊的白人小男孩呢。这样的旅行恰好能让你碰上意中人。”
“可我想说的不是这些。”弗·贾思敏说。片刻过后,她仍然靠在门口,补充了一句:“不知怎么搞的,我们聊得好像不对路数。”
漫长的黄昏,天空泛着鱼肚白。八月里,能将一天分成四个时间段:上午、下午、黄昏和夜晚。黄昏时分,天色微青,奇异怪诞,接着颜色消退,瞬间转白,白里泛着浅灰,葡萄架和绿树也缓缓暗沉下来。这时候,麻雀成群盘旋在镇里的屋顶上方。沿街黑森森的榆树上,八月的知了在叫个不停。暮色中,嘈杂的吵闹声显得含混不清,流连徘徊。街边的纱门砰砰地开关着,孩子们在嬉戏吵闹,谁家院子的割草机嗡嗡作响。弗·贾思敏将晚报带进屋里,跟着,夜幕将厨房笼罩。房间里那些角角落落最先暗下来,接着墙上的涂鸦也变得模糊不清。三个人静静地看着厨房被黑暗吞没。
“部队进军巴黎了。”
“不错。”
大家静默无言,一会过后,弗·贾思敏方才开口:“我还有很多事得做,现在要开始行动了。”
然而,她站在门口,迟迟没走。最后一个傍晚,三个人最后一次相聚厨房,她觉得临走前得说点什么,或做点什么。数月来,她每每总想从厨房脱身,再也不回来。可此时离别在即,她却驻足那里,头和肩膀倚靠着门框,竟有些不知所措。天色渐暗,她从话音里听出点哀婉动人的意味,尽管大家并没有这个意思。
弗·贾思敏平静地说:“今天晚上我得洗两个澡,好好在浴缸里泡泡,然后搓搓澡。我要想办法把胳膊肘上的棕色茧皮搓掉,然后换盆水再洗一遍。”
“这主意不错,”贝蕾妮丝说,“我很高兴你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
“我也要洗两个澡。”约翰·亨利有气无力地怏怏道。他站在炉子边上的角落里,房间越来越暗,她看不清他。贝蕾妮丝七点就给他洗过澡了,重新给他穿上了短裤。她听见他小心地拖着脚步从房间走过去,因为洗完后他戴着贝蕾妮丝的帽子,想穿上她的高跟鞋走路玩。这回,他又问起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为什么?”他问。
“什么为什么,宝贝儿?”贝蕾妮丝不解。
他没有应答,倒是弗·贾思敏接过了话茬:“为什么改名字不合法?”
贝蕾妮丝坐进椅子,背对着窗户,外面照进蒙蒙的微光。她手里拿着报纸,举过头顶,侧着头正费劲地看里面的内容。趁弗·贾思敏说话的功夫,她将报纸折好,摆在桌面上。
“你自己动动脑筋,”她说,“不为什么。想想看,那得多乱。”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弗·贾思敏说。
“你脖子上长了个什么啊?”贝蕾妮丝讽刺道,“我还以为你长了脑子呢。你想下,如果我突然自称埃莉诺·罗斯福太太,你管自己叫乔·路易斯,而约翰·亨利假装自己是亨利·福特。你觉得那得乱成什么样儿呢?”
“别胡说八道了,”弗·贾思敏说,“我又不是要那样改名。我的意思是把不合适的名字换掉,改成自己喜欢的名字,比如我把弗兰基改成弗·贾思敏。”
“但那还是会乱,”贝蕾妮丝坚称,“假设我们突然之间全部改名换姓,谁是谁都不知道了。这样整个世界岂不得乱了套。”
“没觉得——”
“因为一切都围绕着你的名字日积月累,”贝蕾妮丝说,“你带着自己的名字,遇到这样那样的事情,你做各种事,有各种行为,于是这个名字很快也被赋予了一种意义。生活围绕着你的名字在一点点积累。如果你声名狼藉,也不能丢下名字一走了之。如果你名闻遐迩,那么就应当心满意足了。”
“可我的旧名字周围又积累了什么呢?”弗·贾思敏问。贝蕾妮丝没有马上回答,这时弗·贾思敏又开始自问自答:“什么也没有!对不对?我的名字一点意义都没有。”
“啊,我看未必如此,”贝蕾妮丝说,“说到弗兰基·亚当斯,人们脑海里会浮现读完了七年级b班的弗兰基、浸信会举办的复活节彩蛋游戏中发现金蛋的弗兰基,还有住在格罗夫街的——”
“可这些又算什么呢,”弗·贾思敏说,“是不是?这些毫无价值。我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事。”
“但是会有的,”贝蕾妮丝说,“总会发生一些事的。”
“什么事?”弗·贾思敏问。
贝蕾妮丝叹息了一声,伸手从怀里掏出切斯特菲尔德的烟盒。“你非要穷追不舍,我也没法明确告诉你会发生什么,我要是有那个本事,就成了巫婆了,也不用待在厨房坐在这里,早去华尔街给人算命过上体面的生活了。我只能告诉你,你总会遇到些事儿,至于具体怎样,我也不清楚。”
“顺便说一下,”一会过后,弗·贾思敏说,“我想去你住的地方看看老嬷嬷。我不相信所谓的命运或之类的,但我觉得不妨去看看她。”
“这随便你,不过,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我想我得走了。”弗·贾思敏说。
然而,她在暮色笼罩的门口踟蹰不前。夏日的黄昏,杂乱细碎的声响打破了厨房的宁静。施瓦兹包姆先生完成了调音,刚才的十五分钟里,他一直零零碎碎地弹一些曲子。他是个神经兮兮的老头,总有些急急火火,让弗·贾思敏想起银色的蜘蛛。他弹钢琴时纯粹属于照猫画虎,弹得很僵硬,一个音一个音地往下赶,华尔兹弹得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催眠曲则让人听得紧张不安。街区那头,广播里正语调严肃地宣布着什么,他们听不太清楚。邻居奥尼尔家的后院传来孩子们喧闹的拍球声。傍晚,各种声音此消彼长,在苍茫的暮色中渐渐褪去。厨房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听着,”弗·贾思敏说,“我想说的是,我是我,你是你,你难道不觉得很奇怪吗?我是弗·贾思敏·亚当斯,你是贝蕾妮丝·莎蒂·布朗。我们看得见彼此,摸得着对方,一年又一年地待在同一个房间里。然而,我还是我,你还是你。我除了是我,谁也不是,你除了是你,谁也不是。这些问题你想过吗?难道你不感到奇怪吗?”
贝蕾妮丝坐在椅子上晃来晃去。她坐的不是安乐椅,而是靠背椅,她身子后倾,让椅子的前腿离开地面,一下一下地轻轻敲着地板,那只不灵便的黑手扶住桌子边缘以保持平衡。弗·贾思敏说话时,她不再摇晃,最后才开口:“我有时也会想这些。”
渐渐地,厨房里暗影重重,声音在黑暗中绽放。他们轻言轻语,声音绽放——如果谈吐如花开,声音便层层绽放。弗·贾思敏两手抱在脑后站在那儿,面对着黑沉沉的厨房。有些从没说过的话仿佛已到嘴边,随时准备脱口而出。那些不可思议的话在喉咙里含苞待放,现在该把它们说出来了。
“是这样,”她说,“我看见一棵绿色的树,对我来说是绿的。你也会说它是绿色的树,对此我们没有分歧。但是,你我眼中的绿色是同一种绿吗?或者说,我们都管一种颜色叫黑色,但如何知道我们所指的黑色是同一种黑呢?”
过了半晌,贝蕾妮丝才应道:“这些事我们是无法证实的。”
弗·贾思敏伸着头在门上蹭来蹭去,手按住喉咙,声音越来越弱,低得都快听不见了:“好吧,这也不是我想说的。”
屋子里,丝丝缕缕的烟气温热苦涩,污浊沉闷。约翰·亨利脚踩着高跟鞋,拖着脚在炉子和餐桌之间来回走了一圈。墙后有老鼠在把什么弄得嘎嘎作响。
“我的意思是,”弗·贾思敏继续道,“你在大街上走着,遇见某个人,随便是谁。你们互相望了望。你是你,他是他。而你们在互相对望时,眼神之间便产生了联系。后来你们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你们去了镇里不同的地方,或许再也不会见面,一辈子都不会。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不太懂。”贝蕾妮丝说。
“我说的是在镇里,”弗·贾思敏稍稍提高了嗓门,“许多人我们从来没见过,连名字都叫不上来。我们每天擦肩而过,互相毫无关系,互相都不认识。而现在,我要离开小镇了,永远也没机会认识这些人了”
“可你想认识谁呢?”贝蕾妮丝问。
弗·贾思敏答:“每一个人。全世界。全世界的每一个人。”
“哎呀,听听你都说了些什么,”贝蕾妮丝说,“像威利斯·罗得斯这种人呢?那些德国人或日本人你也想认识?”
弗·贾思敏拿头磕着门框,又抬眼望着昏暗的天花板。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再次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也不是我想说的。”
“那你想说什么?”贝蕾妮丝追问。
弗·贾思敏摇着头,她几乎也说不清自己想说什么。她内心阴郁沉寂,那些不为人所知的话在心里含苞待放,等着她吐露出来。隔壁传来孩子们傍晚打棒球的声音,他们拖长嗓音在喊:击球员就位!击球员就位!接着一声闷响,球被打出去,然后是球棒抛下的咔嗒声,以及杂乱的脚步声和闹哄哄的喊叫声。窗框外光线暗淡,一个孩子追着球跑进院子里,一头钻进黑乎乎的葡萄架底下。那孩子一溜烟飞快地跑过,弗·贾思敏没有看清他的脸——白色衬衫下摆在身后飘荡,像一对怪诞的翅膀。窗外,暮色渐暗,迷蒙而沉寂。
“一块出去玩会儿吧,弗兰基,”约翰·亨利小声提议,“他们好像玩得挺带劲的。”
“不,”弗·贾思敏说,“你去吧。”
贝蕾妮丝在椅子上微微动了动,说:“我想应该把灯打开了。”
但他们没有打开灯。弗·贾思敏总觉得那些不为人所知的话如鲠在喉,噎得她一阵恶心,呻吟着拿头再次往门框上撞。终于,她用沙哑而尖厉的声音说:
“是这样——”
贝蕾妮丝等待着,见她半天不往下说,便问:“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些不为人所知的话弗·贾思敏憋着没法说出来,又过了一会,她最后一次拿头撞门,然后就开始围着餐桌转来转去。她拖着腿硬生生地走着,因为觉得恶心,不想让胃里的食物翻江倒海地晃荡。她开始拔高嗓音,飞快地说起来,但话全都不对路,她本来并没打算说这些。
“嗨呀!好家伙!”她说,“等到时离开冬山后,我们会去很多很多地方,多得超乎你的想象,那些地方你连听都没听说过。至于先到哪去,我还不清楚,不过没关系。因为去一个地方我们还会离开,三个人一路同行,走个不停。今天去这里,明天到那里。我们要去阿拉斯加、中国、冰岛,还有南美洲。乘火车旅行,骑摩托飞奔,坐飞机环游整个世界。今天去这里,明天到那里。环游整个世界。我说的都他妈是真的。好家伙!”
弗·贾思敏猛然拉开桌子抽屉,在里面寻摸那把切肉刀。她要刀子没什么用,只不过围着桌子猛跑时,手里纯粹想抓点什么挥舞来挥舞去。
“来说说会发生什么,”她说,“事情来得太突然,我们根本来不及反应。贾维斯·亚当斯上尉击沉十二艘日本战列舰并由总统亲自授勋;弗·贾思敏·亚当斯小姐打破所有世界纪录;贾妮思·亚当斯太太在选美比赛中当选为国际联合国小姐。事情一件接一件,走马观花,令人应接不暇。”
“站着别动,傻瓜,”贝蕾妮丝说,“快把刀放下。”
“然后我们要见到他们。见到所有人。我们向人群走去,很快就会认识他们。我们走在一条漆黑的马路上,看见有所房子亮着灯,就去敲门。那些陌生人会跑过来迎接我们,并说:快请进!快请进!我们的朋友千千万万,多得不得了,数都数不清,有功勋飞行员,有纽约人,还有电影明星。我们加入了各种各样的俱乐部,活动多得都忙不过来。我们会是全世界的成员。嗨呀!好家伙!”
贝蕾妮丝右边胳膊特别长,特别结实,弗·贾思敏绕桌子转圈时从她旁边经过,那只胳膊飞快地伸出去拽住她的衬裙,弗·贾思敏猛地停下来,震得骨头和牙齿咔哒作响。
“你在说胡话吗?”她说着,长胳膊把弗·贾思敏拉到身边,揽住她的腰,“你怎么出这么多汗,跟头骡子似的。过来点,我摸摸你的额头。你发烧了吗?”
弗·贾思敏抓住贝蕾妮丝的一根辫子,假装要用刀子割下来。
“你在打哆嗦,”贝蕾妮丝说,“太阳这么晒,你满大街乱跑,肯定是发烧了。宝贝儿,你确定没生病?”
“生病?”弗·贾思敏问,“谁?我吗?”
“到我膝盖上来坐着,”贝蕾妮丝说,“歇一会儿。”
弗·贾思敏把刀放在餐桌上,安安静静地坐在贝蕾妮丝的膝头。她往后靠着,脸贴着贝蕾妮丝的脖子。她脸上全是汗,贝蕾妮丝的脖子也是,两人散发着浓浓的汗酸味。她右腿搭在贝蕾妮丝的膝盖上,颤抖个不停——但脚趾一挨着地板就不抖了。约翰·亨利脚穿高跟鞋拖着地走过来,嫉妒地往贝蕾妮丝身上凑。他伸出胳膊抱住贝蕾妮丝的头,手抓挠她的耳朵。过了一会儿,他用指甲坏坏地去掐一丝弗·贾思敏的肉,想把她从贝蕾妮丝膝头赶走。
“别碰弗兰基,”贝蕾妮丝说,“人家又没惹你。”
他怏怏地说:“我生病了。”
“才没有,你没生病。安静点,对你表姐能不能有一丁点爱心。”
“爱管事的讨厌鬼弗兰基。”他尖着嗓子不快地抱怨。
“她怎么讨厌啦?人家只是累了想歇会儿罢了。”
弗·贾思敏转头将脸靠在贝蕾妮丝的肩膀上。她可以感觉到后背贴着贝蕾妮丝软绵绵的大乳房,还感觉到她宽大柔软的肚子和温暖结实的大腿。弗·贾思敏先是呼吸急促,后渐渐缓过气来,呼吸变得和贝蕾妮丝一样慢。两个人紧紧贴着,仿佛融为一体。贝蕾妮丝僵硬的双手抱住弗·贾思敏的胸膛。她们背对着窗户,眼前的厨房已经完全黑透了。末了,贝蕾妮丝叹了口气,开始对那场异乎寻常的对话进行总结。
“我想我大概知道你什么意思,”她说,“我们每个人都受到了桎梏。我们生来如此,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是每个人都被定格了。我生为贝蕾妮丝,你生为弗兰基,而约翰·亨利生来就是约翰·亨利。也许我们都想挣脱自己,更自由自在,但不管怎么努力,我们都活在定局中。我就是我,你就是你,他就是他。我们每个人都被自己限定。你是不是就想说这个?”
“我不知道,”弗·贾思敏说,“但我不想被定格在那里。”
“我也不想,”贝蕾妮丝说,“谁都不想。我比你还更不自由呢。”
对此弗·贾思敏能够理解,但约翰·亨利还是稚气地问:“为什么?”
“因为我是黑人,”贝蕾妮丝说,“因为我是有色人种。每个人都受到这样那样的桎梏,但他们又额外强加一层桎梏,彻底钳制着一切有色人种。他们将我们赶到一块,逼进死胡同。就像我跟你说的,我们先作为人类而受到桎梏,然后作为有色人种又额外受到另一层桎梏。有时,就连霍尼这样的男孩都觉得喘不开气来,想打破什么,或突破自己。有时我们真的感到无法承受。”
“我知道,”弗·贾思敏说,“希望霍尼能做得到。”
“他只是绝望得很。”
“是啊,”弗·贾思敏说,“我有时也想打破什么。我真想把整个镇子捣烂。”
“我听你说过这话,”贝蕾妮丝说,“但又有何用呢。问题就在于我们被定格在那了。我们想改变,想获得自由,尝试这样那样的办法。比如我和鲁迪,我们在一起时,我不会觉得局促,可后来他死了。我们想尽各种办法,但就是无法摆脱这种桎梏。”
弗·贾思敏听了这番话,心里惶然不安。她紧靠着贝蕾妮丝,两人平缓地呼吸着。虽然约翰·亨利不在视线里,但她能感觉到他。他踩在椅子后面的横档上,搂住贝蕾妮丝的脑袋,抓着她的耳朵,因为不一会儿,贝蕾妮丝说:“宝贝儿,别扭我耳朵呀,我和弗兰基不会从天花板飘走,丢下你不管的。”
厨房里,水缓缓地滴落在水槽里,老鼠在墙后不停地闹腾。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弗·贾思敏说,“然而,你几乎可以用‘散漫’来取代‘桎梏’这个词。尽管两个词意思相反。我的意思是说,你四处走动,你见到的所有人在我看来都是散漫的。”
“你的意思是不受束缚?”
“啊,不是!”她说,“我是说你看不出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你不知道他们从何处来,要去往何处。举个例子,为什么有的人一开始就在镇里了?所有这些人从哪儿来,打算干什么?想想所有那些士兵。”
“他们出生,”贝蕾妮丝说,“然后会死去。”
弗·贾思敏的声音又高又尖。“我知道,”她说,“但这一切又有何意义?人们散漫而受到桎梏,受到桎梏而又过得散漫。究竟是什么将每个人联系在一起,你不知道。这里面肯定存在着某种原因和关联。但我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不知道。”
“你要是能想明白,你就是上帝了,”贝蕾妮丝说,“你难道不懂我的意思?”
“或许吧。”
“我们只知道这么多,除此之外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可我想知道。”她感到后背有些发麻,就在贝蕾妮丝膝上动了动,伸着懒腰,舒展着长腿伸到桌子底下。“不管怎么说,等离开冬山,我就可以无忧无虑了。”
“你现在也没什么好忧虑的,没人要你解开世界之谜。”贝蕾妮丝意味深长地吁了口气,说:“弗兰基,简直再也找不到比你骨头还要尖的了。”
她显然想让弗·贾思敏从她腿上起来。弗·贾思敏本来应该把灯打开,从烤炉里拿出一块糕饼,然后去镇里把事办完。但她又坐下靠了会儿,脸贴在贝蕾妮丝的肩头。夏天的傍晚,各种声音混杂而冗长。
“刚才那些话我从来不曾说过,”她最后道,“还有,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在这里——就在此时此刻。就在现在。然而,我们在说话之际,这一刻就过去了,一去不复返。永远消逝。过去的终将过去,谁也无力挽留,只能任它过去。这些问题你想过吗?”
贝蕾妮丝没有应声。此时,厨房已沉入黑暗。三个人紧挨着彼此默默地坐着,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突然间,不知怎么的,谁也不知为何,三个人开始啜泣起来。他们几乎同时哭了出来,就像往常在夏夜里,他们会突然齐声歌唱。那个八月,在黑暗中,他们会同时唱起圣诞颂歌,或类似斯里倍丽蓝调之类的。有时他们会达成默契,知道彼此要唱什么。
但有时,三个人没有形成默契,各唱各的,到最后,三支曲子交汇在一起,形成一支独特的三重唱。约翰·亨利扯着嗓子唱得很高,但不管他说自己唱的是什么,听起来都是一个调子:尖细的颤音吊在那里,仿佛在给其他声音做和声背景。贝蕾妮丝的嗓音低沉而浑厚,吐字很清晰,她唱歌时脚后跟会跟着打拍子。老弗兰基的音调则游走于约翰·亨利和贝蕾妮丝之间,时高时低。就这样,三个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歌声交相呼应。
八月的傍晚,在昏暗的厨房里,他们常常这样歌唱,歌声既悦耳又奇特。但是,他们从来不曾像这样,突然就哭。虽然各有各的理由,但就像彼此有了默契,同时哭了出来。约翰·亨利因为嫉妒而哭,虽然后来他试图解释说是被墙后的老鼠吓的。贝蕾妮丝因为谈起黑人而哭,或者也可能是因为想起了鲁迪,要不就真的是由于弗·贾思敏的骨头太尖,咯到她了。弗·贾思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她给出的理由是自己的板寸头和胳膊肘上的茧皮。黑暗中,他们哭了一分钟左右,然后就止住了,就像刚哭的时候一样突然。这番动静不同寻常,连墙后的老鼠也沉寂下来。
“起来吧。”贝蕾妮丝说。他们围着桌子站起来,弗·贾思敏打开灯。贝蕾妮丝抓抓头,缩了缩鼻子。“我们几个可真够丧气,不知道怎么搞的。”
灯光突然照亮黑屋子,显得特别晃眼睛。弗·贾思敏去水槽拧开龙头,将头伸到下面。贝蕾妮丝用抹布擦了把脸,在镜子面前梳辫子。约翰·亨利站在那里,头戴着插了羽毛的粉色帽子,脚上穿着高跟鞋,活像个侏儒老太婆。厨房里,墙面白晃晃的,到处是涂鸦。灯光下,他们互相眨巴着眼睛,像三个陌生人,又像三只鬼魂。接着门打开了,弗·贾思敏听见父亲沉重的脚步声,正缓缓走进门厅。飞蛾已扑上窗户,翅膀紧贴着纱窗,在厨房里的最后一个午后,就这样宣告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