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格尔一家住在科隆的圣热雷翁教堂广场上的一所小房子里,他们居家不事奢华,一切都为了舒适和安宁。屋子里始终漂浮着点心和樱桃烧酒的香味。
萨洛美慢慢用完烹调考究的饭菜后,喜欢在桌上多待一会儿,用锦缎花纹的餐巾擦擦嘴;她喜欢在粗壮的腰身和肥胖粉嫩的脖子上系一条金链子;喜欢穿质地上好的衣料,精心梳理和纺织的羊毛还保留着绵羊活着时柔软的温暖。她的胸衣小心地护住前胸,证明她是一个朴实而不生硬的正派女人。她结实的手指弹奏安放在会客室里的便携小管风琴;年轻时,她曾经舒展过美妙婉转的歌喉,咏唱牧歌和教堂里的经文歌;她喜欢交织在一起的声音,就像她喜欢刺绣。不过饮馔仍然是头等大事:宗教仪式所规定的年节得到虔诚地遵守,同时也与饮食上的年节相伴随,按照时令吃黄瓜或者果酱,吃新鲜奶酪或者新鲜鲱鱼。但是太太的烹饪养不胖瘦小的马丁。这只在生意场上令人生畏的看门犬,回到家中就变成了不会伤人的长毛狗。他最大的胆量也不过是在饭桌上对女仆们说些轻薄的闲话。夫妻俩有一个儿子西吉斯蒙德,十六岁时跟随贡扎洛·皮萨罗乘船去了秘鲁,银行家在那里有大笔投资。近来利马的局势不好,他们不指望能再见到他了。一个年纪尚幼的女儿多少弥补了一点他们的失落;说起这次姗姗来迟的怀孕,萨洛美不免觉得好笑,其中既有念九日经的回报,也有刺山柑花蕾酱的功效。这个小姑娘跟玛尔塔差不多一般年纪;表姐妹睡同一张床,玩一样的玩具,一样被不痛不痒地打屁股,后来,她们一起上歌唱课,得到一样的衣服首饰。
胖子鞠斯特·利格尔和瘦子马丁,时而是对手,时而是伙伴。三十多年来,佛兰德斯的野猪仔和莱茵河畔的黄鼠狼远远地相互监督,相互建议,相互帮助,或者相互损害。他们知己知彼,惺惺相惜,无论是惊羡他们财富的旁观者,还是他们为之效劳也加以利用的王公将相,都无法做到这一点。倘若要将亨利-鞠斯特投入到他那些工厂、作坊、船坞和领主庄园般的田庄里的金子折算成现金,马丁几乎毫厘不差地知道价值几何;佛兰德斯人笨重的奢华为他提供了笑料,同样被他笑话的,还有老鞠斯特用来摆脱困境的那两三种一成不变的蹩脚伎俩。而在亨利-鞠斯特这方面,作为一位好仆从,他恭恭敬敬地向尼德兰女摄政王奉上她需要的款项,以便她购买意大利绘画和完成善举,当他听说巴拉丁选帝侯或者巴伐利亚公爵将首饰抵押给马丁时,不禁得意地搓搓手,他还得知这两位王公央求马丁借钱,利率堪比犹太人的高利贷;他带着一丝嘲弄的怜悯,称赞这只老鼠不是大口地撕咬而是悄悄地啮食世界的养分,这个病秧子蔑视看得见、摸得着、会被充公的财富,然而他在一页纸下面的签名抵得过查理五世。假如有人对这些在权贵面前毕恭毕敬的人宣称,他们对现有秩序而言比异教徒土耳其人或者反叛的农民更加危险,他们自己想必会大吃一惊;以这类人特有的对眼前事物和细节的专注,他们料想不到自己成袋的金子和账簿所具有的破坏力量。然而,他们坐在柜台后面,看着背光处一位骑士僵硬的形体,他用装阔来掩饰被打发走的担忧,或者看着一位主教优美的侧影,他想不花太多钱就建成教堂的钟楼,这时他们不由得微笑起来。有些人喜欢的是钟声或爆炸声、骏马、赤裸的或者裹着绸缎的女人,而他们喜欢的则是那种可耻而又崇高的物质,被大声羞辱却在背地里受到膜拜或关切的物质,就像某些隐秘的部位,人们极少谈及却始终不能释怀,那黄灿灿的东西,没有它,安佩莉娅夫人不会在王公的床上分开双腿,大人也不能支付主教冠上的宝石。黄金,它的多寡决定十字架是否要对新月开战。这些出资者感到自己是现实世界的主人。
正如马丁对西吉斯蒙德,胖子利格尔也对他的长子失望了。十年之间,除了几封要钱的信以及一册法文诗,家里没有收到过亨利-马克西米利安的任何音讯,那些诗大概是在意大利的两次战役之间酝酿而成的。从他那里只能传来令人气恼的消息。商人密切关注幼子的成长,以免再次失算。他视如心肝的菲利贝尔刚到可以勉强拨弄算盘珠子的年纪,他就将他送去从不失手的马丁那里学习银行的技巧。菲利贝尔二十岁时已经发胖了;在他精心学来的举止背后流露出一种天生的乡土气;灰色的小眼睛在总是半睁半闭的眼皮缝隙里闪光。梅赫伦宫廷的这位财政总管的儿子原本可以过上王子般的生活;相反,他却擅长发现伙计们算账的差错;从早到晚,他坐在一间没有光线、损害抄写员视力的后厅里,核对字母组合数字,因为马丁不屑于使用阿拉伯数字,尽管需要做比较长的加法时也不否认它们的用处。银行家渐渐习惯了这个沉默寡言的后生。当他为哮喘或痛风所折磨,想到自己的末日时,人们听见他对太太说:
“这个胖傻瓜会取代我的。”
菲利贝尔看上去沉浸在他的账簿和刮字刀当中。但在他的眼皮底下透出一丝讥讽;有时,他一边审核老板的生意,不免在心里想,在亨利-鞠斯特和马丁之后,他比一个精明,比另一个凶猛,有一天将是干练的菲利贝尔的天下。葡萄牙的债务以每利弗尔四分的薄利,按季度在四次大集市上支付,这样的事情他可不会答应。
他来参加星期天的聚会,夏天在葡萄架下,冬天在会客室里。一位教士用拉丁文引经据典;萨洛美在跟一位女邻居玩双六棋,每下一着好棋必有一句莱茵地区的古谚加以解释;马丁请人教会了两个姑娘说法语,这是一门十分适合女人的语言,当他自己想表达比平日更加细腻或高雅的想法时也会说上几句。他们议论萨克斯战争及其对贴现的影响,异端的扩张,还有视季节而定,谈论葡萄的收成或者狂欢节的情形。泽贝德·克雷,一个好说教的日内瓦人,是银行家的得力帮手,他由于惧怕烟酒而遭到责备。这位泽贝德并不完全否认离开日内瓦是因为一桩经营赌场和非法制造纸牌的案子,他将自己违法犯纪归咎于一帮浪荡朋友,这些人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他并不隐瞒自己终归有一天想回到宗教改革的故乡。教士晃动着戴紫色戒指的手指表示反对;有人开玩笑地念几句泰奥多尔·德·贝兹的打油诗,这位俊俏的少年得到无可指责的加尔文的宠爱。随后他们讨论枢机主教会议是否不利于商人的特权,但是,市民要遵守自己的好城市的市政官员颁布的律令,这一点每个人内心都觉得理所应当。吃过晚饭,马丁将一位宫廷阁员或者法王的一位密使带到窗前。但殷勤的巴黎人很快提议回到女士们的身边。
菲利贝尔弹拨着鲁特琴;贝内迪克特和玛尔塔手牵手站起来。《情人之书》里选取的牧歌谈的是羔羊、鲜花和维纳斯,但这些时兴的曲调却被再浸礼派和路德派用来伴奏赞美诗的词句,教士刚才布道时还对这些乌合之众严加申斥。贝内迪克特不经意间将一节圣诗唱成了一首情歌中的句子。玛尔塔不安地示意她闭嘴;两个姑娘又肩并肩地坐下来,这时除了圣热雷翁教堂敲响的晚祷钟声,再也听不见其他曲子了。胖胖的菲利贝尔颇有舞蹈天分,有时他主动提议要向贝内迪克特展示几种新的舞步;起先她表示拒绝,然后像孩子一样高兴地跳起舞来。
两个表姐妹像天使一样纯洁地相爱。萨洛美不忍心夺走玛尔塔的保姆约翰娜,这个信奉胡斯派的老妇人将自己的敬畏和严苛传给了西蒙的孩子。约翰娜有所畏惧;这种畏惧使她外表看上去跟其他老妇人全都一个样,她也在教堂里沾沾圣水,亲吻天主羔羊白蜡像。但是在她的内心深处残存着对披锦缎长袍的魔鬼,对金牛犊和肉体偶像的仇恨。银行家没有将这位虚弱的老妪放在眼里,以为她跟楼下那些洗刷碗碟的牙齿掉光了的老妇人没有区别,她对一切都永远只咕哝一声不。按照她的说法,罪恶潜伏在这所充满安逸和舒适的屋子里,就像一窝老鼠藏在压脚被软绵绵的羽绒里。罪恶同样藏在萨洛美夫人的橱柜和马丁的保险柜里,在地窖的大酒桶里和锅底的果酱里,在星期天音乐会轻浮的噪音里,在药剂师的糖锭里,在医治牙病的圣女阿波利纳的圣骨里。老妇人不敢公开抨击楼梯上神龛里的圣母,但人们听见她低声抱怨,说在这些石头玩偶面前焚烧香油简直是白白浪费。
萨洛美警觉起来,她看见十六岁的玛尔塔教贝内迪克特对针线盒不屑一顾,那些盒子里装满从巴黎或佛罗伦萨带回来的昂贵的小玩意儿,玛尔塔对圣诞节连同节日期间的音乐、新衣服和块菰鹅肉也嗤之以鼻。对这位好女人来说,天和地都是不成问题的。弥撒是受感化的机会,是看热闹,是冬天穿皮毛斗篷,夏天穿丝绸短外套的借口。马利亚和圣婴,十字架上的耶稣,云端的上帝在天堂里和教堂的墙壁上君临一切;她从经验得知,何种情况下向哪一位圣母求助最灵验。家中起纷争时,圣于尔絮勒修道院院长乐意出面调解,而且往往有好主意,但这并不妨碍马丁公开嘲笑修女。的确,出售免罪符让教皇的腰包不正当地鼓了起来,但是开票据请圣母和圣人们补偿罪人们的亏空,这样的做法跟银行家的交易是一个道理。玛尔塔的奇怪举动被看作是性格乖戾所致;如果一个精心喂养的孩子诱惑自己温柔的同伴堕落,跟她一起去与那些被剁去手脚和受火刑的异教徒为伍,扔下女孩子应有的恬静而掺和到教会的纷争之中,那简直是匪夷所思。
约翰娜除了用她那略微疯狂的声音提醒年轻的女主人们不要误入歧途,此外她也无能为力;她是圣洁的,但愚昧无知,她无法向《圣经》求助,只会用尼德兰土话念叨自己熟记的片言只语,她不能指出正确的道路在哪里。马丁请人对她们进行的人文教育刚刚让她们开了窍,玛尔塔就秘密地一头扎进那些谈论上帝的书籍里。
西蒙的女儿在各种宗派之间迷失了方向,她惊恐地发现没有人为她指路,她害怕放弃旧的迷惘又陷入新的错误。约翰娜没有向她隐瞒她母亲的无耻行为,也没有隐瞒她父亲遭到愚弄和背叛后的可悲结局。孤女明白,她的双亲避开了罗马的谬误,却只不过率先走上了一条并不通往天堂的道路。这个在精心呵护下长大,从未在没有女仆陪伴下出过门的纯洁姑娘,想象那些哀哭着被流放的人,那些心醉神迷的叫花子,他们从一个城市游荡到另一个城市,被体面人羞辱,在黑牢和火刑堆的干草上了此一生,她想到要去加入这些人的行列不禁战栗起来。偶像崇拜是卡里布迪斯,然而反抗、贫困、危险和卑鄙则是锡拉。虔诚的泽贝德小心翼翼地带她走出这种绝境:在她答应严守秘密的情况下,这位审慎的瑞士人借给她一本让·加尔文的书,夜里她在蜡烛的微光下小心谨慎地读这本书,就像别的姑娘悄悄辨认一封情书,这本书让西蒙的女儿看到一种清除了一切谬误、排除了一切弱点的信仰,这种信仰在自由中包含着严格,是一种转变为律法的反叛。听泽贝德说,在日内瓦,福音的纯洁与市民的审慎和智慧并行不悖:无论是像异教徒那样在紧闭的门后抖动双腿跳舞的人,还是听布道时恬不知耻地吮吸糖块和糖衣杏仁的贪吃的孩子,都被鞭打得遍体鳞伤;异端分子遭到放逐;赌博和放荡之徒被处死;无神论者罪有应得被施以火刑。在俗的加尔文不会像胖子路德那样屈从于自己肉欲的冲动,走出修道院就投入一位修女的怀抱,他直到很晚才与一位寡妇缔结了最贞洁的婚姻;让先生没有在王公贵族的餐桌上大快朵颐,他的俭朴令前来司铎街的客人们惊讶;他的日常饮食不过是面包和福音书上的鱼,具体而言就是湖里的鳟鱼和白鲑,何况这些鱼的味道也相当不错。
玛尔塔向她的同伴灌输这些观点,即便贝内迪克特想在心灵方面证明自己胜过她,在精神方面却对她言听计从。贝内迪克特是一片阳光;倘若生在一百年前,她会在修道院里品尝献身上帝的幸福;世易时移,这只羔羊在福音主义的信仰里找到了青草、盐和纯净的水。夜里,在没有生火的房间里,玛尔塔和贝内迪克特蔑视羽绒被和枕头的诱惑,她们并肩坐着,一遍遍低声诵读《圣经》。她们的脸颊贴在一起,仿佛就是两个心灵相碰触的表面。玛尔塔等着贝内迪克特读到一页的末尾才翻页,偶尔碰上小姑娘读《圣经》时打瞌睡,玛尔塔就轻轻拽一下她的头发。马丁的府邸在种种舒适中变得麻木了,正在沉睡。只有宗教改革冷静的热忱,如同聪明童女手中的油灯,在楼上的一个房间里警醒,在两个恬静的姑娘心中闪耀。
然而,玛尔塔自己还不敢公开弃绝天主教的无耻行径。她找借口不去参加星期天的弥撒,这种缺乏勇气的行为如同最深的罪孽一样压迫着她。泽贝德赞同这种审慎的做法:让先生一向提醒信徒们不要无端挑衅,如果他得知约翰娜将楼梯上圣母像前的小夜灯吹灭,一定会责备她。贝内迪克特出于内心的温情,不愿意让家里人痛苦或担忧,但是某个诸圣瞻礼节的晚上,玛尔塔拒绝为她父亲的灵魂祈祷,无论他在哪里,也不需要她为他念诵圣母经。眼见她如此铁石心肠,萨洛美伤心不已,她不明白为何连祈祷这样微不足道的施舍也不肯给可怜的死者。
很久以来,马丁和太太就打算让他们的孩子与利格尔家的继承人联姻。他们在床上,安闲地躺在精心刺绣的被褥里议论这件事。萨洛美掰着手指计算箱笼、貂皮和绣花压脚被的数目。有时候,她担心贝内迪克特过于腼腆,不愿尝试婚姻的乐趣,于是就在记忆中搜寻一种家传的春药配方,那是一种新婚之夜用来抹在新娘子身上的香膏。至于玛尔塔,会给她在科隆的广场上找一个有前途的商人,要不然,甚至可以找一个负债累累的骑士,马丁会慷慨地减免他用地产作抵押的款项。
菲利贝尔按照惯例向银行家的继承人献殷勤。然而,表姐妹俩穿戴一样的便帽和一样的首饰;他常常认错人,而且贝内迪克特好像喜欢调皮地故意逗他弄错。他大声发誓:女儿价值和她一样重量的黄金;侄女儿至多价值一把金币而已。
等到合同差不多拟好,马丁将女儿叫到自己的书房以便确定成婚的日子。贝内迪克特既不高兴也不忧伤,匆匆应付了母亲的拥抱和动情的表露,她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里跟玛尔塔一起做针线活。孤女提议逃走;也许有个船夫会答应送她们到巴塞尔,那里会有真正的基督徒帮助她们去下一个地点。贝内迪克特将文具匣里的沙子倒在桌上,若有所思地用手指在上面划出一道河流的痕迹。天色渐亮;她用手在自己画的地图上慢慢掠过;沙子在光滑的桌面上重又变得平整,菲利贝尔的未婚妻站起来叹了一口气:
“我太软弱了。”
于是玛尔塔不再跟她提起逃跑的事,只用食指尖指给她看一段经文,那一段讲的是抛弃家人追随天主的故事。
早晨的清冷迫使她们不得不躲到床上取暖。她们纯洁无邪地搂在一起,眼泪交汇,相互从中得到安慰。随后,青春的活力占了上风,她们嘲笑起未婚夫的小眼睛和胖脸颊。玛尔塔的求婚者们也好不到哪里去:贝内迪克特描绘那个头顶微秃的商人;还有那个小乡绅,比武的日子里他紧紧裹着一副哗哗作响的铠甲;还有傻里傻气的市长儿子,身穿奇装异服,戴上插羽毛的便帽,穿一条前裆有条纹的裤子,活像有人从法国寄给裁缝铺套衣服的假人;玛尔塔被逗笑了。那天夜里,玛尔塔梦见菲利贝尔,这个撒都该教徒,这个心灵未受割礼的亚玛力人,他将贝内迪克特带到一只黑匣子里,在莱茵河上独自漂流。
1549年初,阵阵雨水冲走了菜农的秧苗;莱茵河的一场泛滥淹没了地窖,苹果和没有装满的酒桶漂浮在灰色的水面上。五月份,还是青绿色的草莓腐烂在树丛里,樱桃腐烂在果园里。马丁让人在圣热雷翁教堂的门廊下向穷人施舍汤水;他的这些善举,既出于基督徒的慈悲心肠,也由于害怕骚乱。但这些损失只不过预示了一场更可怕的灾祸。来自东方的鼠疫经波希米亚进入德国。它伴随着钟声一路不慌不忙地过来,俨然一位皇后。它俯身凑到饮酒者的杯子上,它吹灭坐在书堆中间的学者的蜡烛,它为教士的弥撒效力,它像臭虫一样藏在烟花女子的衬衫里;鼠疫将某种蛮横的平等,某种刺激而危险的冒险欲望,带到所有人的生活里。丧钟在空气里散布着葬礼后经久不息的喧哗:那些聚集在钟楼下的闲人不厌其烦地观看高处敲钟人的身影,他时而蜷缩起来,时而展开身体,将全身的重量吊在大钟上。教堂不得空闲,酒馆也一样。
马丁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仿佛他要对付的是一个盗贼。照他的说法,最好的预防措施莫过于适量地啜饮几口好年份的约翰尼斯堡葡萄酒,避开妓女和酒鬼,不要嗅街上的气味,尤其不要打听死者的数目。约翰娜照旧去市场买东西,去外面倒垃圾;她伤痕累累的面孔和一口外乡土话一向让女邻居们感到不自在;在这些多灾多难的日子里,疑虑转化为仇恨,有人见她路过就说她在传播鼠疫,她是巫婆。不管老女佣承认与否,她心里暗自高兴上帝的灾祸终于降临了;这种可怕的快乐写在她的脸上;她自愿服侍病重的萨洛美,别的女佣都不愿沾惹危险的活计,她的女主人却呻吟着将她推开,仿佛这个女佣手里拿的不是一只水罐,而是镰刀和沙漏。
第三天,约翰娜不再出现在病人床头,贝内迪克特负责让母亲服药,还要将不断掉落到地上的大串念珠放回她的手中。贝内迪克特爱她的母亲,或者不如说她不知道可以不爱她。然而,母亲无知而浅陋的虔诚,像产妇一样喋喋不休的唠叨,像保姆那样快活地跟已经长大的孩子提起牙牙学语时的情形,提起便盆和襁褓,这一切曾经让她觉得难为情。她为这些没有说出来的不耐烦而感到羞愧,于是侍奉母亲愈发殷勤。玛尔塔送来托盘和成摞的床单,却想方设法从不进入病人的房间。他们无法找到一个医生来诊治。
萨洛美去世的当天晚上,贝内迪克特躺在表姐身边,她感到疾病在向自己袭来。剧烈的干渴像烧灼一般,为了分神,她想象《圣经》里的雄鹿在水泉边畅饮。一阵轻咳引起痉挛,让她的嗓子发痒;她尽量忍住,以免打扰玛尔塔睡觉。她十指交缠,觉得自己已经漂浮起来,随时可能从有围幔的床上漂走,前往上帝所在的澄明的天堂。福音书里的赞美诗已经忘记了;女圣人们友善的面孔又出现在床幔之间;马利亚从天上蔚蓝色的云层中伸出双臂,胖乎乎的漂亮圣婴,手指粉嫩,模仿他母亲的姿势。寂静中,贝内迪克特为自己的过失而痛悔:为了一条被撕坏的帽子饰带与约翰娜争执,对那些从自己窗下经过的年轻人的目光报以微笑,她有过死的愿望,其中掺杂着向天堂走去的倦怠和焦躁,掺杂着她的渴望,那就是从此不要在玛尔塔和家人之间有所选择,不要在与上帝交谈的两种方式之间有所选择。晨曦初露时分,玛尔塔看见表妹残损的面孔,发出一声惊叫。
按照习俗,贝内迪克特赤裸着身子睡觉。她请求为她准备好熨烫过的细布衬衫,还试图梳理头发,结果只是白费劲而已。玛尔塔照料她,但在自己鼻子上捂了一张手巾,这具染病的躯体使她感到恐怖,这一点令她沮丧。房间里弥漫着一种阴郁的潮气;病人怕冷,尽管不合时令,玛尔塔还是生了火炉。跟前一天她母亲所做的一样,小姑娘用沙哑的声音请求给她一串念珠,玛尔塔用手指尖递给她。突然,小姑娘凭着孩子的狡黠,看见她的伙伴在浸过醋的面罩上方露出惊恐的眼神:
“表姐,不要怕”,她和蔼地说,“还有殷勤的小伙子要跟你跳快三步舞呢。”
她朝墙壁侧过身去,就像往常想睡觉时那样。
银行家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不闻不问:菲利贝尔已经回佛兰德斯了,八月份他跟父亲待在一起;佣人们不敢上楼,被扔下的玛尔塔冲着她们大声叫喊,至少要将泽贝德唤来。为了对付紧迫的生意,伙计推迟了几天启程返乡的日子。他终究还是大着胆子走到楼梯平台上,表示了得体的关切。本地的医生,要么忙得不可开交,要么自身难保,还有一些人则打定主意不靠近鼠疫患者的病床,以免传染普通病人。但是听说一个医术高明的人刚来到科隆,为的是就地观察瘟疫的效果。大家会尽力说服他来拯救贝内迪克特。
救命的人很久才来。在此期间,小姑娘深陷沉疴。玛尔塔倚靠在门框上,远远地照看她。然而她还是走过去好几次,用颤抖的手喂表妹喝水。病人连水也难以下咽了;杯子里的东西流到床上。她时不时咳嗽几下,声音干涩而短促,像小狗在尖叫;每一次,玛尔塔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看看家里那只长毛犬是否在身边,她不敢相信这种畜生的叫声是从这张柔和的嘴里发出的。最后她坐在楼梯平台上,不想再听见这个声音了。她眼看死亡一步步逼近,好几个钟头,她与对死亡的恐惧进行着抗争,更令她害怕的是自己染上鼠疫,就像人们害怕染上罪过。贝内迪克特不再是贝内迪克特,而是一个敌人,一只动物,一件不能触碰的物品。夜幕降临时,她再也支撑不住了,下楼来到门口等候医生的到来。
他询问这里是否就是富格尔府上,然后毫不拘礼地走进来。他身材瘦高,眼睛深陷,披着红色斗篷,那是答应为鼠疫患者诊治的医生的标志,因此他们也不能再为普通病人看病。一张饱经风吹日晒的面孔使他看上去像外国人。他快步走上楼;相反,玛尔塔却身不由己地放慢脚步。他站在病人床前,掀开被单,看见一具瘦弱的躯体在脏污的床单上抽搐。
“佣人们都走开了”,玛尔塔说,她试图解释床单的情形。
他似乎点了一下头作为回应,继续专注地轻轻触摸腹股沟和腋下的淋巴结。在两次嘶哑的咳嗽间歇,小姑娘还在嘟嘟哝哝地轻声说话和哼唱:她在唱一支好心的耶稣基督来访的哀歌,玛尔塔觉得其中混杂着一支轻浮小曲的词句。
“她在说胡话”,她好像有点难过地说。
“嗯,也许吧”,他漫不经心地应道。
穿红衣的男子放下床单,又仔细摸了摸手腕和咽喉上方的脉搏。随后他量了几滴酏剂,用勺子灵巧地送进病人的嘴唇里。
“不要强迫您的勇气”,他瞥见玛尔塔厌恶地扶着病人的后颈,就严厉地说,“此刻您不必扶着她的头,也不必握着她的手。”
他用一块纱布擦掉病人嘴唇边淡红色的脓血,然后将纱布扔进火炉。他用过的勺子和手套也扔了进去。
“您真的不打算穿刺肿胀的地方吗?”她问,担心医生在匆忙之中省略了必要的治疗,更是为了尽力留他在病床前多待一会儿。
“当然不必”,他低声说。“淋巴结还没有开始肿大,在它们梗塞之前她很可能就会死去。这不是一剂药……您妹妹的生命力已经降到最低点。我们充其量只能减轻她的痛苦。”
“我不是她的姐姐”,玛尔塔突然抗议道,似乎这样纠正一下就能让她主要是为自己而发抖得到谅解。“我的名字是玛尔塔·阿德里安森,不是玛尔塔·富格尔。我是她的表姐。”
他只看了她一眼,又全神贯注地观察药剂的效果。病人抽搐得不那么厉害了,看上去在微笑。他打算夜里再让她服第二次酏剂。自清晨以来,这个房间一直是玛尔塔的惊惧之地,尽管这个人没有作出任何许诺,但是他的出现将这里又变成一个普通房间。按照规定,他在鼠疫病人的床头一直戴着口罩,他一走到楼梯口就摘掉了。玛尔塔跟着他一直走到楼下。
“您说您叫作玛尔塔·阿德里安森”,他突然说。“我小时候认识一个已经上了年纪的人,他也是这个姓。他的妻子叫希尔宗德。”
“那是我的父亲和母亲”,玛尔塔好像不情愿地说。
“他们还活着吗?”
“不在了”,她说着声音低了下去。“主教攻陷明斯特的时候,他们在城里。”
他好不容易打开朝向大街的门,层层门锁复杂得犹如一只保险柜。一点空气透进富丽而沉闷的门厅。外面是灰暗的黄昏,预示着雨天。
“回到楼上去吧”,他终于带着某种冷淡的好意说。“您的体质看上去很强壮,何况已经不再有更多人染上鼠疫了。我建议您在鼻子上捂一条浸过酒精的棉布(我不太信得过您的那些醋),看护这个垂死的病人直到最后一刻。您的恐惧是合情合理的,然而羞愧和悔恨也是疾病。”
她转过身,脸上火辣辣的,在挂在腰间的钱袋里摸索,终于挑了一枚金币。付钱的举动又拉开了距离,让她在这个流浪汉面前感到高高在上,这个人在城镇之间游走,在鼠疫病人的床头换取自己的一份口粮。他看也不看就将硬币放进披风的口袋里,走了出去。
剩下玛尔塔独自一人,她去厨房里找到一小瓶酒精。厨房里空无一人;佣人们大概都在教堂里念连祷文。她在一张桌子上发现一片肉糜,慢慢吃了起来,故意用心使自己恢复体力。出于谨慎,她还强迫自己嚼了一点大蒜。当她拿定主意回到楼上时,贝内迪克特好像半睡半醒,不时还捻动一下黄杨木念珠。服了第二次酏剂之后,她好些了。清晨,疾病卷土重来将她夺走。
玛尔塔当天看着她跟萨洛美一起葬在圣于尔絮勒修道院,就像将她封缄在一个谎言里。从此再也不会有人知晓,贝内迪克特曾经在表姐的鼓动下险些走上一条窄路,与她共赴上帝之城。玛尔塔感到被抛弃,被背叛。已经不太有人再感染鼠疫了,她走在空荡荡的街上,仍旧小心地用大衣紧紧裹住身体。表妹的死令她的求生欲望变得愈发强烈,她丝毫不想放弃自己曾经经历和拥有过的东西,不想变成安放在教堂石板下面的一个冷冰冰的匣子。贝内迪克特死了,天主经和圣母经保证了她的灵魂得救;玛尔塔对自己的命运并没有同样的信心;她有时觉得自己属于那些出生之前就被神意判处死刑的人,连他们的德行本身也不过是某种形式的固执,不能讨上帝的欢心。何况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德行呢?在灾祸面前她是怯懦的;她曾经以为自己很疼爱表妹,但在鼠疫面前却未能忠实于这个无辜的女孩子,那么她在刽子手面前是否能够忠实于上帝也未可知。这样一想,更要尽可能推迟最终判决的到来。
当天晚上,她就投入全副心思重新雇用仆人。原先的仆人要么跑掉了还没有回来,要么就是被辞退了。人们用大量水冲洗;用混合着松针的药草铺在地板上。就在这次大扫除中间,大家才发现约翰娜已经死了,在顶楼的佣人房里,谁也没有想起她;玛尔塔没有时间为她哭泣。银行家又露面了,亲人相继去世固然令他伤心,不过他打定主意要平静地安排自己的鳏居生活,找一个善于持家的女人来料理家务,她绝不能饶舌,绝不能吵闹,绝不要太年轻,当然也不要过于看不顺眼。包括他自己,谁也没有想到,他那位十全十美的太太压制了他整整一辈子。从今往后,他可以独自决定起床和吃饭的钟点,决定服药的日子,倘使他想对贴身女仆多讲两句关于姑娘和夜莺的故事,也不会有人打断他了。
他急于摆脱侄女,鼠疫使她成了他唯一的继承人,然而他根本不想看见她以主妇的身份在餐桌上坐在他的对面。他弄到一份允许表兄弟姐妹之间结婚的许可证,合同上贝内迪克特的名字换成了玛尔塔。
玛尔塔得知姑父的筹划,下楼去找泽贝德,他正在柜台上忙碌。这个瑞士人发迹了;与法国开战在即,马丁的伙计坐镇日内瓦,从此可以充当他的契约出面人,与那些向他借钱的法国王公进行交易。泽贝德在鼠疫期间为自己谋了些私利,这使他得以像个体面人一样还乡,人们不会记得他年轻时的小过失。玛尔塔看见他正在跟一个犹太人谈话,此人放短期高利贷,还悄悄为马丁收购死者的债券和动产,必要时,人们对这种赚钱勾当的一切谴责都会落到这个人头上。泽贝德看见女继承人,就将这个人打发走了。
“娶我为妻吧”,玛尔塔突如其来地说。
“轻点儿,轻点儿”,伙计说,一边想着如何撒谎。
他有妻室,年轻时他娶了一个家境贫寒的姑娘,她是帕基一家面包店里的帮工,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在爱情上有过冒失之举后,他被姑娘的眼泪和家人的哭闹吓唬住了。他们的独生子多年前死于抽搐;他拨给妻子一笔微薄的年金,设法跟这位红眼眶的管家婆离得远远的。不过,犯重婚罪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如果您信得过我”,他说,“请放过您的仆人吧,不要用这么昂贵的代价去买不值钱的悔恨……难道您就这么乐意看见马丁的财产用来翻修教堂?”
“难道我要在迦南之地终老此生吗?”孤女苦涩地答道。
“坚强的女人进入不信神的人家后,能够让正义成为那里的主宰”,伙计反诘道,他跟她一样熟悉《圣经》的文体。
显而易见,他不想跟有钱有势的富格尔家族闹翻。玛尔塔低下头;伙计的谨慎恰好给了她服从的理由,她自己无意中寻找过的这样的理由。这位严肃清苦的姑娘有一个老年人的恶习:她爱金钱,因为金钱带来安全感,也使人赢得尊重。上帝亲手为她作了标记,要她生活在当今权贵中间;她深知,一份像她那样的嫁妆会大大加强妻子的权威,让两份财富结合到一起是一位明理的姑娘不应逃避的责任。
然而她还是很在意避免任何谎言。她第一次碰见佛兰德斯人,就对他说:
“您可能不知道我接受了神圣的福音派信仰。”
她也许期待受到责备。她那笨拙的未婚夫只不过摇摇头回答道:
“恕不奉陪,我正忙着呢。神学问题过于艰深了。”
从此他再也没有提起过这次表白。很难知道他究竟是格外精明,还是只不过太愚笨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