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〇三年七月,一位身穿一身黑衣服的先生从一辆到里尔的火车上下来,搬运夫们和检票员一眼便认出来是德·克先生,他随即转乘小火车去巴约勒,诺埃米夫人的马车及车夫阿什尔在车站接他。这一次德·克先生没有带回一口棺木,费尔南德葬在了比利时其家人的墓地。但是,大小箱笼、手提箱、伞架、披肩、装着书籍的钉好的货物箱不少,在巴约勒火车站站台上花了好长时间才归拢起来。德·克先生牵着一只短腿猎犬,名叫特里埃,是费尔南德的遗留物,是她在订婚旅行期间在德国买的。在他的身后,走着两个他所关心的女士,她们也是一身的黑衣服。小站的职员眼睛尖,立即看出是女佣一类的人。一个名叫巴尔贝,或巴尔巴拉,像我后来称呼她的那样,二十岁,非常清纯,身穿在“大英帝国百货店”买的崭新的英国保姆服。另一个是女护士,阿洁丽太太,她在巴尔巴拉的协助下照料过费尔南德,并同意来黑山度过夏季的那几个月,以便教给不久便成为孩子保姆的年轻女佣一点育儿方面的知识。阿洁丽太太怀里抱着那个躺在一只枕头上并用枕套盖着的女婴;为了更加安全起见,保姆在上面用缎带捆了好几道。
德·克先生上了马车,坐在前座上,把后排座位让给照顾女婴的两位女子。他把特里埃夹在自己两条腿中间,可特里埃因什么也看不见而很不高兴,不停地从自己的位置上直起身来,扒住一边的车门窗,伸出头去,朝农庄的狗和温顺的乳牛汪汪地叫。
马车离开了两旁长着粗糙的忽布花环的大路,这些忽布花环以前大概经常让米歇尔-夏尔而此刻让米歇尔想起意大利的葡萄藤来。这条乡村公路在冯·德默伦画中的那种北方地区的蔚蓝天空映照下,现出一片片圆形的云彩来,但是,十一年后,从巴约勒到卡塞尔这长长的一段路的两旁,将躺着无数被一九一四年的炮弹开膛破肚或奄奄一息的马匹,然后,它们被拖到大坑中掩埋起来,以便给即将到来的英军增援部队清出道来。马车已经爬上山丘,山丘上枞树掩映,当地的农庄即以枞树为名。十二年后,这些枞树将遭战神的摧残,燃烧殆尽,而磨坊和城堡的上部同样也遭了火焚。但那都是后话,现在还不是那种样子。马车沿着杜鹃花已凋谢的甬道走着,最后停在了台阶下面的砂石地上,像惯常一样爱讽刺挖苦人的诺埃米太太站在台阶高处等着。米歇尔的归来无疑使她回想起了四年前那次更加阴郁的归来:毕竟这些人都穿着丧服,而且,尽管诺埃米太太自己也穿着一身黑衣服,像一个寡妇应该的那样戴着煤玉首饰,但她却讨厌让她想到死亡的一切。两个女子及女婴立即被安排到塔楼的那间大房间去住了,那是我将能回忆起的第一个住所;德·克先生上了三楼,又住到他去年夏天同费尔南德一起住的那个套间里。
八月十日米歇尔将满五十;他还将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可活。未来为他保留着他最伟大的爱情,那是一个特别值得他爱的温馨女子,是他唯一为她写下几首保存下来的漂亮诗句的女子。他还有一个奇怪的恋情,也许并没有任何性欲的因素,那是他对一个怪僻的女病人的爱:她帮助德·克先生把他剩下的财富弄得个精光。他还同几个多少有点轻浮的可爱女子有往来,她们陪伴着他直到接近老年为止。最后是那第三任妻子,是他余年有用的和有点沉闷忧郁的女伴。至于赌博,他已学乖了,谨慎了,像所有的恶习一样习以为常,并无激情了。还有汽车,先是被视为艺术、科学、新的激情,有一段时间,是它在把他与他儿子拉近,可是后来却被他一下子抛开了,就像他随后也是一下子就把香烟戒掉或把女人抛弃掉一样。
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也得到了一些幸福:米歇尔终于实现了到充满阳光的地方去单独生活的夙愿,远离了那些他并不知道为什么必须经常拜访的人。他还做了几次旅行;还在一个少女——那就是我,就是他的女儿——的陪伴下,在普罗旺斯的大路上久久地漫步,那个少女把他拉进她的计划和幻想之中。有一些夜晚被用来大声朗读那些大诗人的诗,这些夜晚还使人联想到招魂术的精彩场面。那是一种假充阔气的贫困,两者各有益处。最后便是在洛桑的那可以接受的、几乎是宁静而缓慢的死。
那个女婴六周左右,像大部分新生儿一样,她给人的印象是一个很老但即将变年轻的人。而且,她确实是很老很老的,或者是因为血缘和祖先的基因,或者是因为我们通过一种美妙和古老的变化所定名为灵魂的那种未经分析的因素,她穿越了好些个世纪。但是,她对此毫无所知。这反而更好。她脑袋上覆盖着一层毛发,像老鼠的脊背一样;她攥紧着拳头,当你把她的拳头弄开,小手指就像植物的一根根卷须似的;她的眼睛在看那些别人尚未告诉她是些什么的东西——她此刻只是一个生命、精华和物质,密不可分地融会在一个将在这个形体下持续大约四分之三个世纪或更长时间的结合体中。
她将生活的那些岁月是历史上最糟糕的年月。她至少将经历两次被称之为世界性的大战,以及它们所带来的在世界各地燃起的其他冲突——民族战争和内战,阶级之间的战争和种族之间的战争,甚至在世界上的一两个点上因一种证明什么都没有结束的过时的习俗引发的宗教战争,每一个战争本身就有足够的火花,能引起对抗,毁灭一切。人们原以为已留存在中世纪的酷刑复又成为一种现实,人类的大量繁衍生殖将使人的价值贬低。为多多少少被掩盖起来的利益效劳的大量通讯传播手段,带着幽灵般的视觉与噪音向全世界倾倒一种毒害人民的鸦片,其毒素远胜于任何宗教散布的毒素。一种掩盖着资源日益耗损的虚假的繁荣在施舍一些越来越掺假的食物和越来越从众的娱乐,这是自认为自由的社会的“下流的东西”。使距离失去了意义的速度也使各个地方的差异消失了,到处带来对同样虚假的声光娱乐,对与大象和鲸受到同样威胁的纪念性建筑物,对正在损毁、有人建议用玻璃罩罩起来的帕台农神庙,对被侵蚀的一座斯特拉斯堡的大教堂,对在一个已不再蔚蓝的天空下的塞利维亚吉拉尔达塔,对被化学残留物腐蚀的威尼斯等等的“朝觐”。成百种动物,自世界之初便成功地幸存下来,可是在几年间却因利益和残暴的原因将遭灭绝;人将要扯掉自己的肺——大片的绿色森林;水、空气和臭氧层这些使地球上能有生命存在的独一无二的奇物将遭污染和浪费。人们肯定地说,在某些时代,湿婆在世上跳舞,取消了种种形态;今天在世上跳舞的则是愚蠢、暴力和人的贪婪。
我并不把历史当成一种荣耀,对今天已是法国北方地区的几户默默无闻的家族的拜访向我们展示了我们在任何地方都可能看到的东西,也就是说被曲解的力量和利益几乎一直占据着统治地位。人一直都在做一些好事和许多坏事,人最近赋予自己的那些机械的和化学的行动手段以及它们的效果几乎是几何级数的发展使得这类坏事变得不可逆转;另一方面,自从人被疯狂攫住,自认为无比强大时起,只要人类在地球上同另一种物种一样也只是一个物种的话,一些容易被忽视的错误和罪恶就会变成致命的。十七世纪的那个克里纳韦克看到国王的兄弟在打奥朗日亲王的炮弹硝烟在卡塞尔四周升起必定焦急不安,米歇尔和费尔南德的女儿将呼吸的空气弥漫着奥斯威辛、德累斯顿和广岛的战火硝烟;流亡者米歇尔-达尼埃尔·德·克莱伊昂古尔曾在德国寻找避难之所,现在已不再有什么安全的地方了;米歇尔-夏尔对里尔贫民窟的贫困现象无动于衷,但有一天,全世界的贫困状况将重压在这个新生女婴身上。
刚刚来到黑山的小女孩在社会上是个享有特权的人,将来也是如此。至少在我写这些话之前,她没有尝到过饥寒交迫的滋味,至少直到今天为止,她没有遭受过酷刑折磨,除了顶多七八年时间以外,她也没有那种不得不“谋生”的生活,没有像她那个时代成百上千万人那样,被弄到集中营里去做苦役,也没有像另外的成百上千万自以为自由的人那样,去为一系列无用的或有害的事情,去为一些有魔力的人或军备竞赛效力。她也将不怎么会像我们今天的妇女依然如故的那样为自己是个女人而困扰,这也许是因为她从来就没有产生过自己应被困扰的想法。一些接触,一些榜样,一些恩宠(谁知道呢?),或者远在其身后成串地连在一起的环境使得她能够渐渐地在脑海中形成一种对世界的印象,这种印象没有一八六六年她的那个加布里埃尔小姨妈在其大笔记本上记述得那么完整。她将会摔倒,但跌破了膝盖仍会站立起来;她将努力地学会运用自己的眼睛,然后像潜水员一样,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她将勉为其难地力图摆脱其先人们称之为朝代而我们同时代人称之为时间的东西,那是对他们来说重要的唯一时间,是一个动荡的表面,在这个表面下面,隐藏着不动的海洋以及穿过海洋的一股股水流。她将试图让这些水流把自己带走。她的个人生命就这个词所含的意义,将通过这一切而尽量美好地展开。这个生命的种种变故,尤其是作为获得某些经验的通道而使我感兴趣。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而且也只是由于这个原因,有一天,我有余暇并有此欲望的话,也许会把这些经验记录下来的。
不过,现在就谈论她为时尚早。我们还是让她在菩提树荫笼罩的露台上,在阿洁丽太太的怀里安睡吧,让她的一双刚开始看东西的眼睛去跟着一只飞鸟或在两片树叶之间移动的阳光转动吧。其他的事情也许没有我们所认为的那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