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南德死后又过了大约十五天(显然现在说起她为时已晚,自从她去世已过了十五天……),亲戚和她生前的好友从邮局收到了最后一件与她有关的通讯,这就是人们所说的“虔诚的回忆卡”。那是一个小小的纸笺,可以夹在祈祷书里,正面有一个表示追思的图样,带有一段或几段祈祷文,每段下面用极小的字精确地注明读这段祈祷能让炼狱中的灵魂赦免罪恶的年、月、日;在背面写着在上帝前追思已故男女的要求,下面有从《圣经》或其他宗教书籍中引出的摘录和简短的悼词。费尔南德的“虔诚的回忆卡”很是简朴。祈祷文字往往是那个年代刻字印刷社为丧家选定的人云亦云的几句话,是教皇庇护九世于一八五八年七月三十一日推荐给基督徒,让他们为受难灵魂祈祷的文字,但却没有天真地与人间的日历或时钟挂上钩。在背面,简短的悼词和祈祷赎罪的套语后面,有两句话没有注明作者,我估计是克先生本人撰写的:
不要为烟消云散而哭泣;应该为曾经存在而微笑。第一句话让我很有感触。在我们用于安慰自己的那可怜可悲的武库当中,这是一件有效的武器。丧妻的那个男人的意思是说,那年轻女人曾经活过就是个成就,本身就是美好的,尽管转瞬即逝,但死亡并没有把它泯灭。在这个格言中却缺少克先生惯常的坦白真率。人们因怜悯而微笑,因蔑视而微笑。因怀疑、因温情和爱情微笑的时候也很多。克先生大概一开始想写:“应当为曾经存在过而欢喜雀跃”,接着大概发现这个词对悲戚的文字来说反差太大,或者追求对仗工整让他词不达意。第二句话也同样暧昧费解。米歇尔肯定以为,说一个人尽心尽力是对一个人最好的赞扬。这句话让人想起来范·艾克的格言“als ik kan”,我总用来当我的座右铭。但这句话本身就显得局促牵强:“她从始到终,都试图尽心尽力。”言外之意似乎是费尔南德只得到了部分的成功。读到这个赞扬的亲戚朋友中,有些人会觉得这很像一个心地良善的人给不再为他家服役的仆从的一份能力品德的《鉴定书》,他不愿意撒谎,但又找不出那人有什么特殊的才能值得赞颂。这句话也许表示他宽宏大度,也许让人觉得真率感人。克先生希望这话真率感人。她从始到终,都试图尽心尽力。
再说,丧妻之痛也渐渐减弱了。有人听到他对他的一个内兄说,无论如何分娩是女人分内的职务:费尔南德是在属于她的战场上死去的。米歇尔用这个比喻真让人惊奇,他绝对不想让那少妇为他传宗接代,我觉得倒可以说他对那少妇作出了让步,没有阻拦她当母亲的欲望。他这种人也决不相信上帝勒令一对夫妻必须繁衍儿女。他一定觉得这话从一位以前的重甲骑兵嘴里说了出来是自然而然的,而那时也没有什么别的话好说。现实是一笔丑陋的糊涂账,克先生把这笔糊涂账好好歹歹塞到一句人云亦云的套话里,泰奥巴尔德和乔治肯定赞同这说法。
这个星期非常忙。杜布瓦大夫匆匆走掉时,把他的产钳和围裙忘在费尔南德卧房的一个角落里了。克先生让人把这些东西包好捆好,亲自送到大夫家里去。一个女仆开了门,他把包裹扔到门缝里,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走开了。
接着,他到一家房产经营处,要卖掉他在路易丝街的那所房子。他要再次越过边界,带着婴儿回黑山去,看护阿洁丽也会陪侍。他说服阿洁丽留到夏末,教会巴尔巴拉担负起带孩子的新职务。阿尔德贡德和那个园丁都被辞退了,他们拿到了丰厚的酬金。他把马带了回去,那马又被放到黑山那碧绿的牧场上。小狗特里埃因为是在特里尔降生的,所以起了这么个名字,他们每次出门旅行这狗都跟着,显然比那孩子更是亡妻的一个纪念。
克先生也把书都带回去,他要把书房里的那张大桌子留下来,他和玛格丽特的母亲(从这时候起,他这样来称呼亡妻)所喜欢的作家的著作并排堆在那上面。东西很重,必须请专业的搬家人员,这都让他发怵。穿甲胄的密涅瓦女神雕像也是一样,她最后留在了绿色大理石的基座上,像往常一样,对房产易主毫无所谓。
搬走之前,克先生最后一次上街。他到一家古玩店去,当初费尔南德曾在这里买过几件东西。他把费尔南德拿去试用的一件送了回来。古玩商是一个老犹太人,面相温厚而又精细,是个有欣赏品位的人。以前几次见面时,克先生很高兴跟他交谈几句。住在布鲁塞尔时,能让他轻松愉快聊天的也许只有这一个人。这一次,他直截了当地说要退货。古玩商看到顾客身上的丧服,小心谨慎地打听情况。克先生把发生的事对他说了。
“那么孩子呢?”老犹太人按惯例表示哀悼之后问他。
“孩子活着。”
“真遗憾。”老人轻轻说了一句。
克先生也像回声似的重复一句:
“是的,真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