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了,疲倦袭来。但现在他已走到了自己的地界,进入了他自己的树林,这就让这个山林之神般的凡人心情平静下来,再也没有比柔软厚实的苔藓和蔓延的美丽的树根更使他惬意的了。阿克兹城堡就夹在他家的领地里,二十年前,是奥克塔夫的母亲买下来并且修葺得可以住人。领地上的几座森林中有一块块纵横交错的荒凉沼泽,始终是奥克塔夫孩提时的嬉游之所,当他成为一个忧郁的青年时,是他沉溺于梦想的幽境。接下来到意大利的几次旅行给了他一些美好的印象。但他主要的偏好还是在这里:“我觉得南方的土地多么贫瘠!……我爱茂盛浓密的树林里那种湿润空气和半明半暗的光线,棕黑色滑溜溜的小路,千奇百怪的各种蘑菇,溪水蜿蜒流过树根,乌鸦在橡树梢头吵嘴,绿啄木鸟迫不及待地在虫蛀的树皮上啄食,在孤独之中听到各种各样几乎微细难辨的声音……”青年时代,他怀着无以名状也描绘不出的激情到这里来,在树干上刻下他喜爱的人的名字。家人送他到城里完成学业,当他忍受不了城市的喧嚣时,就带着书本躲到这里来继续学习。他在这里看着雷莫长大;就在这些小径上,他告诉雷莫那些树木花草叫什么名字。他们的父亲去世时,雷莫十一岁,他二十二。他对父亲的回忆并不都是美好的。对于邦雅曼·皮尔麦茨来说,“狩猎可以填补一种无所事事的生活中的空虚,他有一群猎犬,有时候,他不得不把成窝的小狗杀掉。那时,可怜的雷莫就难受得要死,他想把这些注定要死的小小生灵救出来。他瞒着别人把那些小狗拿走,给它们起名字,在矮林的深处挖个土坑,把它们藏起来,再盖上秸秆。别人发现了他的计谋时他是多么伤心绝望呀!他痛苦地叫喊,涕泗滂沱。他把他要保护的那些小生物的悲惨命运偷偷地写了下来,加上他幼小的想象力去描写那些狗的皮毛颜色和性情。这些手稿那么天真无邪,让人感动,是我从一个柜子底下找到的。他早就给这些手稿写上了题目:《我亲爱的小狗们的悲惨命运》”。
奥克塔夫很熟悉古典文学,他很明白,那个时候他自己那么英俊,简直就像诸神的使者赫尔墨斯,怀里抱着孩提时代的酒神狄俄尼索斯。雷莫本来就早熟,当岁月几乎把他们之间年龄的差异消除掉时,他们也是在这片树林里一起激动地阅读他们都喜爱的诗歌和哲学作品。在读书的过程中,他们选出一些名字送给对方,觉得它们仿佛比受洗时取的教名更能表现出他们的个性。于是,费尔南永远变成了雷莫,他还叫做阿尔吉罗斯或者斯拉沃伊;奥克塔夫给自己取名为科西莫,或是扎波伊,更喜欢叫赫里贝尔。在一处林间空地上,他们从地下挖出来几把青铜剑、盔甲和几杆标枪,都跟一些无名的骸骨混在一起,他们又把那些从野蛮人的墓葬中弄出来的遗骸毕恭毕敬地埋到土里,这说不定就是祖先哩。有几天,在一个小山丘前,中世纪时曾经在这里烧死过一个女巫,雷莫宣布他反对盲目的信仰,认为统治着那几个世纪的愚昧不能作为借口来原谅这类罪行,在任何时代都有一些有理性、有同情心的人表达他们的愤愤不平。他把这些虔信者的野蛮行径与九三年狂热的雅各宾党的暴行相比。那时奥克塔夫竭力打断这些话,而伊雷内夫人却只觉得这些话不太谨慎,有些傲气而已。
后来,大概在三年零一个月以前,一个刮风的季节,“无边黄叶纷纷落”在奥克塔夫身旁,也是在这里,村子里的一个孩子交给他一封好像晴天霹雳似的电报:“出大事故,速来。”他赶紧奔向马厩,备好了一匹马。快马加鞭赶到最近的一个车站,在夏特里诺等着路过的火车,在三个虽生犹死的小时里,心里已经什么都猜到了。他怕雷莫没有死成,只把自己弄得毁了容……又过了几天,一支送葬的队伍在松明子摇曳的光亮底下沿着这里的小路走过……然而他估计,当他不断带着他的那些小狗在清晨徜徉,或深夜中到这里来游荡时,这些注定了要陪伴着他一直到死的回忆也会逐渐消散。他对这里的小径那么熟悉,所以有胆量在月黑风高的夜里来冒险。就是在这里,在命运给予他的阳光灿烂或薄雾朦胧的日子,他曾跟附近一个大地主的儿子约瑟一起闲逛,他很热衷于当他的大哥哥。如今特别是在这里,他是孤独的。
大路上猛烈吹在旅人身上的风,到了这静寂得几乎使人窒息的密林里完全停止了,但高处的树枝还发出铁器相撞的砰啪声,从东面刮来的横扫整个大陆的风吹弯了树梢,再吹几百公里到了欧洲大陆的尽头,就会扬起沙丘的尘土,掀起浪中的飞沫。就在这样的夜晚,奥克塔夫提起邦雅曼·皮尔麦茨领地上那险恶的海岸。邦雅曼又怜悯又恐惧地说:“这样的时候,有人会死在海上。”接着,他陷入长时间的沉默。但是人们并不只死在海上。奥克塔夫大概是从他父亲那里继承了事过之后才感到痛苦的才能,他心里想,路易·特鲁瓦汗津津地躺在床上,弥留之时显然还能多活几个时辰;而在各处不那么富裕的人,临死时只能在夏特里诺或格尔皮涅的破房子里盖着一条薄薄的被子辗转反侧。从森林的空隙里透进来一股红通通的光,从高炉里冒出的火也许有一天会吞噬掉这些树木。奥克塔夫觉得自己就是人世间一个孱弱的过客,当他不复存在不能保护这块地方时,这片覆盖着野草和苔藓等千百万生物的土地就会风化变质,堆满了矿渣。这些深深地扎根在黑土里并从大地中汲取力量的绿色神灵,并不像动物或人类那样,有能力去抗争或逃避;它们在斧头和锯子面前不能保护自己。奥克塔夫在幽暗的光线中仿佛看到周围的一片树木是注定要被砍伐的。
他这个人不会受某几个季节的繁茂葱茏所欺哄,他很明白,秋天树叶纷纷飘落,不能再给动物以庇护,对于它们来说这是肃杀的季节,而冬天就是挨饿的时候了。他想到那些长着毛皮的小兽看着鹞鹰向它们俯冲而来,还有那些啃啮硬树根的田鼠,一旦他不在了,谁知道会不会把偷猎者引到这里来?就在这覆盖着初霜簌簌作响的一堆枯叶底下,说不定就有一只小兽在捕兽夹子里奄奄待毙,有一根套索,正绑在树根上……守林人显然是到村子里玩滚球戏去了。在这个季节,远处如果有一声枪响不会惊动任何人……如果在夜里,遇见一个流浪汉蹑手蹑脚地拖着一只怀着小鹿的血肉模糊的母鹿,他该怎么办呢?突然想起来,他一反常规,没有带武器。他很着急,但更强烈地感到对暴力行为说不清的厌恶,而不是生理上的恐惧,这种强烈的感觉足以克制住他家传的猎人本能,这本能只在不多的时候才表现出来。倒不完全是地产主人对偷猎者的仇恨,而更像神庙的主持憎恨那些亵渎圣灵的人。他放开缰绳,由那识途的马信步前行,马儿快步朝着暖乎乎的马厩跑去。
拐过小径,城堡在黑色的背景上现出模模糊糊的黑影,仿佛里面住的人突然都离开了,只有从餐具室里发出一缕昏黄的光,颤抖抖地射在护城沟的水面上。狗群吠叫起来,表示感觉到主人回家了它们很高兴。他的脚刚离开马镫踩到地面,那只雪团般浑身白毛的爱犬就友好地跳着扑到他的胸前,其余的狗也挤在一起欢叫着。他呵斥一声让它们安静下来,怕这热烈的欢迎打扰他的母亲。是的,夫人在休息,她一天都没有下楼。她让少爷明天早上等着她,对她说说到拉巴斯杜尔做客的事。埃米尔少爷宁愿在楼上跟他的太太一起吃晚饭,他太太身体已好些了。奥克塔夫坐在一张大桌子的一端独自吃饭,他的那些狗卧在他的脚边。
他倒很乐意在几个钟头之内独自保留着他这一天各种各样的印象。他知道,当他向母亲和弟弟叙述他去姨夫那里探病的经过,再转达佐埃姨妈对他说的,姨夫完成他基督徒最后圣事的情景时,那些印象也就会淡化了。所有这些占据我们全部精力,使我们激动不已、心潮汹涌、怒火迸发的东西,不知不觉地在亲人们的谈话中竟消失净尽,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家里人和伊雷内的精神导师都认为伊雷内是一位值得赞颂的母亲。在这个圈子里,她的文化教养是出色的。她不是还写过几篇随笔吗?其中值得注意的一篇是有关蒙庞西埃小姐的。文风正如当时的女性作品。评论家圣伯夫提到时,还特意说这些文章写得很细腻。她不是还编纂过一本总汇?其中收集了一系列名人庄严得体的死亡,树立为榜样,反衬出无神论者临死还不信上帝,那样的死亡该多么恐怖。她不是还记了一本有关她精神生活的日记?她拿给她的奥克塔夫看,让奥克塔夫在里面找出一些小小的语病。伊雷内夫人觉得上帝就在她身旁,那就是传统、原则、已有的和有待得到的科学成就。在很大的程度上她给奥克塔夫画出了个形象,他就按照这个形象去塑造自己。母子两人彼此赞赏。她为这个作家感到自豪,这作家仿佛已抽身退步,沉溺在淡淡的哀愁里,而他那发人深思触动心脾的作品表达的都是美好的感情。而雷莫很早就跳出了家庭的小圈子,对她敬而远之,显然就是因为没有无休无止地接受母亲的训导,奥克塔夫承认,他弟弟才落得如此下场。对于他来说,出行变得不那么有冒险性,当他要再次旅行时,尽量把时间减短,为了不把他那永远感受着痛苦的母亲长时间一个人丢在家里。他死后母亲又活了十二年。至于埃米尔,三兄弟中的老二,平凡世俗的“大蜂鸟”,差不多总住在布鲁塞尔,或是到他自己的汉吉奈尔宫堡去。奥克塔夫十分疼爱他。
他回到自己的卧房。手里端着的灯盏还没有把内室完全照亮,壁炉里的火映照着,墙壁发出红色,就让这十月夜晚的空气活跃起来。奥克塔夫坐在壁炉前面,一个接一个地把松果扔到炉子里去,那是他独自沿着一条小路散步时亲自拣到一个大篮子里的,他看着迸出了跳动的火苗。这个砖头和大理石的方形建筑属于火这种元素。奥克塔夫喜欢阅读《完美之鉴》,想起来圣方济各,他为了强调对火焰的尊敬,禁止人们把还在燃烧的木柴拨开。新鲜的空气可以从高处的窗格子里自由通过,即使窗子关着或者蒙着红色的窗帘。还有一个窗子在里面,朝向小教堂。奥克塔夫经常想,等到他一生最后一次生病时,可以在病榻上听到举行圣事的声音。但是小教堂并不只通往天堂。有一些让人不安的东西抵消了天使的存在。有的时候在这里斯维登堡胜过了圣方济各。奥克塔夫瞥了一眼这深井般的阴暗处所,那里只有一盏长明灯在荧荧闪烁,然后,仿佛迷信似的把玻璃窗上的窗帘拉上,让他的卧室重新现出人间的温馨气氛。就像当初雷莫在列日那样,这时奥克塔夫也靠在壁炉上的小台子上,凑近镜子仔细打量他那分外俊美的年轻人的脸,也稍稍现出了老相。
他已四十三岁,并不像姨夫路易·特鲁瓦那样,是公认能够活到七十的材料。他余下的时间已不多,这更让他感到生活的空虚,不值得付出那么多的努力。不过,还是鼓起勇气吧!他写的有关雷莫的那本书只不过是个序言。在他自己认为是自私自利的一辈子里唯一要尽到的义务就是出版死者的遗稿。他的弟弟在坟墓里等待着他帮这个忙。他本该在当晚就着手这件事。然而在路上的思想斗争接下来却越发激烈:“不行!我不能透露出去,雷莫那些披肝沥胆的话和他的思想,所有表达他悲哀心情的词句,只有在他的努力获得成功时才能披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他书中的几段摘录已经足够了……而其余的,尽管他不停地为雷莫哭泣,难道对他真正了解吗?他明确无误地计算出他们在一起过了几天,几个星期,几个月。在他弟弟活过的二十八年中,他们在阿克兹山谷共同生活的时间总共就两年。一起出去旅行只能再加上六个月……但那又怎么样呢?沉甸甸的回忆是那么强烈。在那些晴朗的下午,阿尔吉罗斯和科西莫;斯拉沃伊和扎波伊;雷莫和赫里贝尔坐在两棵枝叶纵横交错的百年椴树下,周围放着他们的笔记和书本,这浅浅的青草地是他们绿色的课堂……赫西奥德的《工作与时日》,他作品中那种神圣的粗犷豪迈;忒奥克里托斯笔下那阳光灿烂的景物,还有提布卢斯,卢克莱修。奥克塔夫把他们贬为神秘的唯物主义者,而雷莫却在行动上投入了唯物主义。他们还喜欢读布封的作品和雨果的《静观集》……往日里这些无意记住的旧事就像在缀满繁花的枝头嗡嗡作响令人昏昏欲睡的蜂群一样……晚上,他们又偶然来到通向热那亚的沿峭壁走的邮路的一个驿站前面……虽然雷莫也很不舒服,他还坚持要他大哥坐邮车里面那唯一的空位,他自己冒着夜里哗哗下着的大雨坐在马车外面……“我不能忘记这次深夜中的旅行给我们留下的印象。我们只能在到达一个新驿站时通过车门交谈一下,新换上的马匹又开始飞奔起来,我们又面对着一片漆黑的夜色。虽然隔着一层车篷,但觉得我们还是在一起,而且也确信,我们的心在一起跳动。”
然而,他必须承认,遗忘还是会到来。珍贵的记忆会淡化。他强烈的同情与剧烈的痛苦渐渐变成间歇性的难过。他再也不像弟弟死后的头几个月那样,听到隔壁房间里传来“高亢的发牢骚的声音……”再说,在那个胡须满面、已经谢顶的年轻革命分子身上,还真的有往日里那个温柔的雷莫的什么遗迹呢?……只有那脉脉的眼神还没有变……“如今,许多日子已经过去了,死去的人那亲爱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在眼前。只间或有时我看一看钉在他卧房角落里的几张肖像。只在不多的几次,我重读他的信件。如果我一人独处,已经不再感到惊讶;如果我写作,也再也不会想得到他的赞赏;如果我在伤心,再也记不起曾有一个人永远会赶来安慰我。我独自匆匆地赶路,去完成我命中的定数……我会捶胸顿足吗?我难道不能为这个先我而去的兄弟稍作祭奠,他几乎是死无葬身之地,因为在他周围的人都是一片冷漠。我可以这样做,但是已经死去的人们都已摆脱了我们的弱点,他们不愿意阻碍仍旧活着的人前进……是的,在所有我爱的人的身上体现着对我那命运多舛的兄弟的爱;我在你们身上体现着我对他的爱,哦!我那些只有一日缘分的朋友!”这样,至少在这个晚上,这英勇就死的人的坟墓就合上了。
友谊,爱情,对其他生灵的寻求……爱情对于雷莫来说完全无所谓。大哥曾婉转地对幼弟说:“这种情感也许能够愈合科学那冰冷的光线给你造成的痛楚的创伤。”但雷莫的态度又热诚又谦卑:“我有一种看法,显然是错误的,但它在我心里深深地扎了根。那就是我们不应当只爱一个人。我在这种感情中发现了自私自利和专制独裁的意味,它会使我们忘掉对整个人类的博爱情感。”但奥克塔夫曾经爱过。“对于荣誉的追求,我蔑视;从家庭中我不能得到所有的愉快;祖国并没有给我机会去为她战斗;至于爱情,我尝试得太多了!”“要我直说吗?美使我热情涌动;但也让我害怕。只一个眼神就足以平息我的心潮。”他之所以忧郁愁闷地面对着他青年时期的爱情,是因为那些女性远远地、清纯如水地出现在他面前。“我像一个从来没有爱过的孩子那样去爱……在树木之间和这草地上,我耗费了多少感情……谁采摘了呢?只有风……樵子和农夫呀,把这些情思斩断割舍了吧!好让我忘却我昔日里的傻天真,它让我如今的良心觉得羞隗。”
雷莫吃了什么禁果卡在喉咙里了?那并不是智慧之果。二十六岁,奥克塔夫从意大利回来,觉得灰心丧气,回忆起沿途有那么多可意的人儿更增加了他悔恨的分量。四十年过去了,今天又怎么样呢?“一个促使人去发现的精灵,怂恿人去冒险的魔鬼让我到陌生的领域去游荡。我浪迹天涯,为一些转瞬即逝的人或物浪费了我的精力,总是碰得鼻青脸肿,但从来没有失去勇气……啊,我的灵魂,闭上眼睛吧!是的,对于那些弃我们而去的东西视而不见吧;必须抱这个态度才能在爱情中享受片刻的安宁……如果我们走到人来人往的大路,如果我们穿过城市和乡村,成千成百致命的眼光会吸引我们的注意,钻到我们心中,让我们热血沸腾……的确,有许多这样透明的幢幢人影在我们不断受着撞击的心灵中已湮灭无存,然而还有许多仍旧鲜活地留在那里,而且在多年以后,还有深刻的、令人迷惑的力量。这大概是因为觉到了怜悯之意所以激情更增加了一倍……尽管时光流逝,我愿意给这些情感一个确实的藏身之地……我的爱情是多么好的刹那间的庇荫处所!”情欲就这样得到了宣泄,他至少希望不一定对“肉体里面天使般的生命”构成一种障碍,他憧憬着那样的生命,但他知道,他达不到那个境界。然而,在通往“精神死亡的墓地”途中,还有多少陷阱、地道,还有多少情欲!他恨自己的灵魂,怎么不会衰老呢!
炉火熄灭了,诗人怕冷地披上了睡袍,他坐在桌前给约瑟写差不多每天一封的信。说到去路易·特鲁瓦那里问病时,他有意写得崇高感人,不由自主地用了夸张的文笔。偏偏在这时,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伊雷内夫人收集的描写庄严死亡的那些文字。约瑟难道很愿意阅读这些说教吗?当然,跟这个生长在高贵人家,很有文化教养的年轻人结成友谊是诗人要感谢上天赐予的一个幸运。在他朋友的纹章上有两个世界上最纯洁的象征;一个十字架和一只天鹅。约瑟的年龄差不多就像雷莫当年那么大。“怎样才能让他品尝到深刻愉快的时刻呢?让他看到一个纯洁无邪的心灵,这才是一个田园牧歌般的美丽场景。”他们在基督教的灰蒙蒙的埃诺树林中相会好比是一首希腊式的纯洁抒情诗。有时候,这些会面是那么激动人心,奥克塔夫一直很注意保持自己的平静(我一连三夜失眠),只愿意把时间用在他的工作上,决定暂时拉长见面的间隔。(“让我们在精神上经常交往吧,让我们那无影无形的守护天使一起来保护我们……”)这些相会对于约瑟意味着什么呢?他有他自己的家,去年新娶的妻子和在静默中交换的信件,他可以跟一个新朋友“发挥他过于充沛的精力”。他首先有个“极幸福的青春时期”。
奥克塔夫怀着某些尴尬的心情回忆起他曾对这个朋友说过古往今来诗人们都说的欺人自欺的大话:“我可以向您保证,我能让您像我一样,过文学家的生活。”莎士比亚和老泰奥格尼斯也像这样,对他们的朋友们吹牛说自己会不朽,只不过用词更有抒情意味。莎士比亚当然有这份权利;泰奥格尼斯也兑现了他那大言不惭的保证,因为某些像奥克塔夫这样的文人至今还在读他的作品……然而他呢?这个把独自的沉思付诸字纸的比利时绅士又将如何呢?“我十分清楚我们在地球上只不过是一点微尘!我很明白在世纪的接替中我们只不过是刹那的过客。我自甘沉沦于子虚乌有。当您看到我不巧穿着黑衣服,您要明白我深刻地感觉到,对于一个人的灵魂来说,打扮得这样奇形怪状是多么的可笑,只有燕尾服的衣襟来当作升腾的翅膀了。”一百年以后,甚至五十年以后,有谁还能记得奥克塔夫呢?
就这样,他这时躺在这张床上,曾经在这里千百次地想象着他将来临终的景象,体会着死亡的滋味。不是他母亲胆战心惊地想到的那最后挣扎的苦恼;不是意大利比萨圣贤公墓壁画上所画的肉体的分解和腐朽,那场面对他极有吸引力,但又让他心怀惴惴;甚至也不是遗忘,大家还都以为仍旧活着的人能够遗忘,而是黑夜,是那绝对的空虚寂寥。他曾经推心置腹地对他的弟弟说过他对死亡的恐惧,那个那么温柔厚道的雷莫坦坦荡荡地回答道:“怕什么?你本一钱不值,只有上帝是存在的。”但是奥克塔夫感觉得到,雷莫的那个上帝,村子的教堂里和他们儿时的那个上帝已不复存在了;上帝是像汪洋大海似的一种冷漠无情的神灵,无形无定,一片混沌,而又野蛮暴戾。在这样的力量面前奥克塔夫感到一种神圣的肃然。奥克塔夫不爱这样的神灵,他爱万物生灵。他回忆起他在意大利的卡普里岛泛舟的情景,在那危机四伏的海上,他把自己的性命托付给“大玛利娜号”上年幼舟子们的灵巧技艺。万一船沉没了,海流会把他的尸体和那几个孩子的尸体冲到岛边的沙滩上,那些意大利人的母亲们会为她们的儿子流多少眼泪,做多少次祈祷……人家会为他祈祷吗?但这都无关紧要:孩子们也许已把他的灵魂带到上帝的宝座旁边……他可以接受这样的一种弃世的方式。但是在一张床上盖着被单,这么一种死亡的现实……莫非还要再点起一盏灯,拿起一位哲学家、诗人或圣贤的著作?……那些人的文字他都熟记在心了……不如打叠起铁石心肠,就像那些树林里的生灵一样,在黑暗的冬季,不需要一座由狗看守着的屋子,不需要一间备有钢琴和书籍的卧房……要找到没有被痛苦和怀疑所污染的任何一种思想或形象……如果约瑟实践诺言,明天能来,为了欢迎他,他会在树林和沼泽的边缘点起孟加拉火……孟加拉火……在他终于有了睡意的脑海里掠过一阵民间的乐曲;他又回忆起一次散步的情景。但这时,他已不知是真正的闲步还是梦中的漫游……从一家小旅店的院子里传来喧闹声,男孩子和姑娘们在那里跳舞……附近的乡村是多么穷苦,偏远,无人问津……昏黄的暮色……点缀着几处茕茕独立的房舍,窗玻璃上有时反射着斜阳的余晖,里面有些老人,跳不动舞了……天气很冷,他的几只狗瑟缩着,挤在他的脚跟上。一个赤贫的老人在大路边上拣拾燧石为了打磨他的大镰刀……打磨镰刀……“思虑重重的夜晚,现在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