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古人说得好,道是:“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几句话,可不是春秋时伍子胥说的么?他说这几句话,都是有点子原故的。因为他由楚逃难,走到吴国。当时吴公子姬光,要用他的本事谋取君位,就了不得的敬重他。果然伍子胥替姬光取了吴王之位,又辅佐他破楚伐越,成了大功。
附近各小国,又来归命,吴国遂强盛不过,霸于诸侯。不想后来吴王贪图美人重赂,许越王勾践成盟。伍子胥知道勾践之志不小,将来必为吴国之祸,故此向吴王苦谏成仇。吴王竞惑于太宰伯嚭之言,把伍于胥来杀害了。他临死时,就说这几句话:见得要捕狡兔,必用走狗;要射飞鸟,必用良弓。若没了狡兔飞鸟时,这走狗及良弓,就用不着的。犹之国家有事,就要用能臣,及国家偶然没事,那些枭雄之主,就怀了个妒忌之心,差不多要把那能臣驱的驱,杀的杀了。
你看刘邦、朱元璋,岂不是个雄才大略之君么?你道他后来待那些开国功臣究竟怎地呢?在刘、朱两主,是本国之人,尚且如此,何况伍于胥所仕的,是异族之君么(呢)?说书的人,不过引这一件故事,做个引子,不是与看官讲东周列国的故事。今不再说古事,且说今事给诸君听听。
因今日仍有一个人,颇像伍子胥的。那人的出身立业虽不及伍子胥的英雄,但讲到“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八个字,亦有些相类。你道那人是谁?却是人人知得的,就是我们中国里头,河南省内项城县一个故家子,姓袁名世凯,别号慰亭。他父亲唤做袁甲三,本是清国一个中兴功臣。因咸丰初年,西北一带有张洛行、苗沛霖起义,聚众数十万,攻城拔地,甚为声势,当时的人,号他做捻党。袁甲三却辅佐清朝,去攻剿他,做到钦差大臣的地位,驻扎宿州地方,左攻右战,立下多少功劳。故此清廷要把名器荣耀于他。及到他殁时,连他的子孙也有恩典荫赠。那袁甲三本有子数人,世凯就是他的第四个儿子。
至于世敦、世濂、世辅、世彤,统通是袁世凯的兄弟行辈了。
且说袁世凯自咸丰九年出世后不久,袁甲三也亡过。清廷下了一道谕旨,荫恤他的子孙。故袁世凯亦于及岁时,到京引见。清廷念他是个功臣之裔,又因袁世凯早已捐了道员,就交军机处存记,好像遇缺即放一般。
那袁世凯为人是机警不过的,自念:“先人在清国做了大官,有许多功劳,料然有许多同僚,都是自己世交的,正要寻一条门径,拜谒一两个有位有势的大员,凭他扶助,才易出身,这时才不负自己志气。”猛然想起:“正任直督北洋大臣爵相李鸿章,也是与自己先父同事的,那李鸿章是最有权势的人。
若见他,得他赏识,不怕一官一差谋不到手里。”想罢,便直出天津。因直督一缺,一年中有半年驻于保定,就有半年驻在天津。恰那时直督正在天津驻扎。故袁世凯一程到了天津地方。
先寻了住处。忽听得李鸿章正巡阅东明河工,尚未回衙。暗忖:“直如此凑巧!惟这条门路,是断不宜放过的,不如权住天津,等候也好。”
到了一日,觉天时甚好,就带了跟人,出外游玩,不觉到了紫竹林地方。那紫竹林是天津有名的名胜,到时但见得:香舆宝马,绿女红男,人拥如云,车行似水。不少坠鞭公子,正花明柳媚之天;许多走马王孙,趁日丽风和之地。楼台一寸,锦槛千重。每当美景良辰,抵得赏心乐事。
当下袁世凯且行且看,自忖:“人传紫竹林热闹,真是名不虚传。”游了一会,穿了几条曲径,前面现出亭子一座。袁世凯正欲进亭子里小住,略歇些时,忽见亭子先有一个人坐着。
举头细看,见那人生得气宇轩昂,精神活泼,有四十来岁的年纪,颔下两撇胡子,正用手左右捻捏。旁边立着两个跟人,一个正拿着京潮烟袋,在旁递烟。袁世凯省起,方才来时,见门外一顶大轿子,料然是此人的。看他形容,一定是本处官场,不然就是一个大绅了。便步进亭子里,向那人一揖,通问姓名。
原来那人不是别人,就是前翰林学士张佩纶,当中法开战之时,曾拜钦差大臣,办理福建军务的。自从败了仗回来,革职之后,在天津电报局当总办之职。当下张佩纶又向袁世凯问过姓名,世凯答过了。猛想起:“此人是北洋李爵相的子婿,是李相最得用之人。自己要谋见李相,就先与他拉拢,亦是妙事。”因此道出家世履历。
张佩纶见他是世家,也不觉起了敬意。在亭子里谈了一会,那张佩纶固是满口才犹,袁世凯亦是个口角春风的,因此十分投机。佩纶即预约请世凯明天到他处叙谈。姓袁的自无不应允。
不多时,张佩纶说道:“兄弟不过经过这里,顺便进来一游。
现在有点事要回去了。”便起身告别而去。那袁世凯亦是无心游玩的,今见无意中先识了张某,心中已喜不自胜,即带同跟人回寓去了。
到了次日,即依约前往拜会张佩纶。佩纶也接进里面坐下。
正在寒暄之间,忽门上传一个名刺。袁世凯知是有客到来拜会,理要回避。惟张佩纶见世凯到了未久,骤然送客觉不好意思,即说道:“不必拘礼了,来的是个不速之客,只到来谈天,并没有什么公事。”袁世凯听着,就乘机称谢。只见佩纶传出一个“请”字,跟人应声去了。随见来客进来,大家让座后,张佩纶道:“座中统通是知己,可不必客气。”
袁世凯与来客一齐说了两声“是,是”,来客即与世凯通过姓名。原来来客就是天津海关龚道,也是李爵相之甥子,没事时,就天天到姓张那里谈天说地。袁世凯见他又是李相姻亲之人,一发要与他结交。佩纶即接口向龚道说道:“那位袁老哥,就是前钦差大臣漕督袁公甲三的四公子,正从北京引见回来的。现在正把父执礼候见李中堂呢。”龚道听了,道一声“久抑”,又重新叙礼。
张佩纶道:“今天两位来到很巧,昨江南刘岘帅荐了一个厨子到来,说是精于调味的。兄弟今天正着他弄点菜试试。两位若不嫌弃,待晚饭后回去不迟。”袁世凯正说了一声:“不敢打搅。”龚道笑道:“奇怪奇怪,刘岘帅难道是不知味的,有了一个好厨子,却不自用,要荐来老哥处不成?”张佩纶亦笑道:“兄弟还没有说完呢。因兄弟在南京曾九帅幕府时,刘帅正归隐林下,常有书信讥九帅与兄弟依恋官阶。九帅常复他,说南京是他旧治之地,长江一带,海产丰美,可供朵颐,不似湘间绝无异味,所以我们不欲离去江南。又说那一物如何香美,这一物如何甘脆,问他还记忆否。因刘帅平日最好谈食品,所以九帅调侃他。到九帅临终时,也遗折荐刘帅出身。先日还有信致刘帅道:‘足下食指动否?南京胜地,将使足下复临斯土,以免向隅。’这等说。你道九帅临终时,还作这般调笑的话,你道奇不奇呢?”龚道笑道:“你真是糊涂的么?兄弟只问刘帅,怎地有好厨子不自用,要荐到老哥这里。不想你说了半天,还是离题万里的。看来曾九帅不奇,你还是真奇呢。”张佩纶又大笑道:“兄弟仍不曾说完呢。后来刘帅得再任两江。惟他常性还不改,常常与兄弟书信往来,仍谈论食品不休。他前月函称,得了一个天字第一号的厨子,函内称:千辛万苦,才得这厨子一用。洋洋数百言,只论这厨子的好处,弄某菜用什么好法,弄某菜用什么异味。兄弟得接那函后,向他借那厨子用三个月,又发了几次电报催他,才得这厨子到来。今天只是初到的第一天,所以留两位试试。”
龚道又笑道:“你总办电局便宜了,为借用一个厨子,要发几次电。你方才说的,兄弟几乎听不耐烦了。兄弟还问一句,老哥,看你说话时这般迟慢,因何你在福州时,听了炮声却又走得这般快当,究是什么原故呢?”这时龚道说完,袁世凯在旁听了龚道的话,觉这几句话是十分冒撞那姓张的,实不好意思,只道张姓的断断不喜欢。不想张佩纶反大笑起来,说道:“兄弟在福州时,不过要做做钦差,前去玩意儿罢了。不提防法兰西的兵官,真个要放起炮来。若不跑吗,这命就不要了。”
龚道与袁世凯一同笑起来。
三人正谈话间,只见一个跟人又进来,向张佩纶说道:“曾太太唤呢。”张佩纶听着,就飞奔去了,只回头向龚、袁二人说道:“两位等等,兄弟不久出来相陪。”袁世凯见了,觉有客在座,如何有这等规矩?正自忖度,龚道笑道:“袁老哥也不必思疑,只管坐罢。这位曾太太唤他,没论天大的事情,他也要放下,不拘什么王公卿相到会,到这时他亦不能相陪的了。”袁世凯笑道:“有这等奇事?”
龚道说道:“你还不知,他自从先娶的李太太殁后,在南京督幕时,曾九帅镇日夸奖自己女公子的文翰为世所稀,并说道,除了张佩纶,那文墨中就没有一个是他女儿敌手的。那日醉后,竟对张佩纶说道:‘我若把小女嫁了老夫子,真是一个对儿,可惜年纪不对,可就没得说了。’张兄就乘势答道:‘古人有忘年的朋友,晚生不妨做个忘年夫妻。大人你道是不是呢?’曾九帅那时醉了,只一头笑,一头点首。张兄就当九帅点首是应允了,即当席称起翁婿来。次日反悔不及,曾家女儿更是啼哭不已。后来几多劝慰,然后得曾家女儿允了。你道那十来岁的小姐儿,父亲是当朝伯爵总督南洋,自己又是一个有才貌的女子,忽然嫁了一个四十来岁的人,做个继室,那有不气呢!所以过门之后,张兄总要百依百顺于他,没一点是敢违抗的。他每于友朋宴会之时,呼唤张兄,行他的阃令,要试张兄违抗不违抗。故方才唤张兄,张兄如何不去呢!”
袁世凯道:“这样好不误事。若有最紧要的事情,只争时刻工夫的,一旦要唤丈夫回去误了时,却不是玩的。”龚道笑说道:“他还管得许多吗?张兄若是留心公事时,说少些谎话,多一点实心,他不知开复几时了。因他的势力,比不同别人的,想老哥也知道了。”袁世凯听罢,点头称是,暗忖:“官场里头,却如此混闹的。可见做官的人,人情势力是不可少的。”
正想象间,张佩纶已转出来,笑说道:“方才有点事欠陪,很对不住。两位休怪。”袁世凯谦让回答了。龚道笑道:“曾太太呼唤与皇上召见,孰轻孰重呢?”说了,大家笑一会。
跟人已报传饭,端了酒莱上来。张佩纶坐了主位,一齐举杯相劝。袁世凯是新交的,自然加倍敬重,且因自己要求见李爵相,适凑遇了张、龚二人,皆是李爵相的至亲,正靠着他们帮说一句好话,如何敢脱略?不料他越庄重,张、龚两人越放浪形骸。袁世凯只望从中拉拢三两句,总没机会。但见张佩纶每于递上一个菜时,就评赞一会,调味如何得宜,烹好如何得法;又诉说制某菜以那一位大员的厨子为佳,制某菜又以那一位大员的厨子为妙,滔滔不绝。直至席终时,袁世凯终不能插说一句密切的话。饭后,略谈一会,袁、龚两人各自辞去了。
单说袁世凯回寓后,自忖:“欲见李爵相,正不知李爵相肯接见否。天幸结交了张佩纶,与他有翁婿之谊,满望他替自己在李相跟前吹嘘。惟相会几次,总说不得入港。但终不能不结识他。仍幸多识了一个龚道,可望得他提挈。”因此之后,天天也与张、龚二人往来。
恰那一日听得李爵相已回衙了。料他初回,公事必多。待过了三两天,即带了名刺,并写上履历,直到督衙,传帖求见李爵相。不想由跟人递出一个片子,交与门上。等一会,才见门上拿片于进里面。少时转出来,即传一个“挡”字。袁世凯怏怏回去,自忖:“那门上传上自己的片子,没有多时,就传一个‘挡’宇,可见是门上混闹的。”邵唤轿班,改道往拜龚道。得龚道接进里面,即先诉说道:“今天往见爵相,不得一面。想明天再往走走才使得。”
龚道道:“奇怪,李爵相生平,凡是勋臣子孙要往见他,他没有不见的,因此事正是他的厚处,亦是他的短处。他自念以平发平捻,为一生最大功业,故于平发平捻的勋臣,他就起一团敬意。他非是敬重来见之人,不过敬重中兴勋臣,就有个爱屋及乌之意。今老哥独不得一面,只怕门上要作怪。老哥究有些随封好意送给门上没有呢?”袁世凯道:“这等规例,兄弟如何得知?但爵相声势赫赫,苟是愿见之人,门上如何敢阻挡呢?”龚道笑道:“算兄弟冒撞老哥,原来门丁的积习,老哥还不知,于官场上也算是外行了。大凡越大的官,他的门上越大气焰。若在军机里头,任是什么大吏功臣入京,若没有孝敬时,如何能得一见?你明天总要打点才好。”袁世凯道:“兄弟人京引见,全得李师傅鸿藻周旋,故这等规例,也不大明白。朋天往见爵相时,遵教就是。”说罢辞出。回寓后,细揣门阍之积弊如此可恶,若他日得志时,誓要除去门阍,以免此一项弊端,亦有益不浅,但目下却不能争气。
果然次日袁世凯再往求见李爵相,先使跟人向门上打些手眼。不一刻,门上即代他传帖,随见传出一个“请”字。袁世凯即进里面,心上又盘算道:“立刻传见,这才有吐哺握发之风,真不愧为一个宰相了。”说时间已到厅子里,早见李爵相坐着。袁世凯举目看看,但见他生得双眼闪闪有光,精神奕奕。
那时已有六十来岁,那一种气象威严,却令人可敬。即上前行个父执礼。
李爵相略略起迎,即让姓袁的坐下。李爵相亦看那姓袁的,生得眉目有威,气宇不凡,年纪不过三十左右,活是一个少年有用之才,即问道:“世侄是几时到的,到来又有何事?”
袁世凯一听,暗忖:“自己引见时,难道他没有看邸抄,自还不知?且到来见他,自然是要求一官半职,又何待问?他偏说这些话,想他是不大喜欢了。”即答道:“晚生方人京引见。今于引见后,特来拜见中堂请安。”
李爵相道:“因何你来时不来见我呢?”袁世凯即高声道:“自然是要见了皇上,才敢见中堂。”李爵相见他有些胆识,亦说得有理,故听了袁世凯的话,又道:“你到来天津有几天了?”此时,因昨天受他的门上阻挡,正合乘机说出,便说道:“到了几天,因中堂往视河工未回。昨天已到来拜候,不获中堂赐见,故今天再到。”说了,只道李爵相必有说话,要责门上不是,不想李相反发些怒容,厉声道:“你有多大年纪,还不读书,究有什么本领,出来想做官?你好大个胆子!”说罢,即举茶送客。袁世凯正欲答言,不料他已举茶相送。实不得不去,即拱拱手,亦厉声道:“此后若非中堂见召,晚生再不敢来见了。”说罢扬长而出,立即回寓,心中一团怒气。只道往见李中堂,尽望他提拔提拔,不想反被他骂了几句,看来是没有指望。
正愤着,忽报龚道来见,立令请人。方分宾主坐下,龚道即问道:“今天可曾见得李爵相不曾呢?”袁世凯道:“见是见了,只是赚得一骂。据老哥说来,是李相最喜欢勋臣之裔的,今就兄弟看来,似老哥之说还大大不然。”龚道听了,即说道:“恭喜了!原来足下还不知李相为人,凡是他所爱的,见面时一定责骂;若是他不喜欢的,他于相见时,只满面笑容。他这个用意,谓他所不喜欢的,一定是小人,故拿定不敢开罪小人的意思,只以和平相待。今老哥得他责骂,可就恭喜了。”袁世凯道:“可就奇了,想他所用的人,定是他所喜欢的人。难道他见着,定要无故骂人么?”龚道答道:“老哥若不信时,请候两天,且看何如。”说罢便兴辞而去。袁世凯细想龚道之言,不知是真假,姑且等候一二天,再商行止。
到了次日,已见张佩纶到来拜会。款接间,张佩纶拿出一个帖,并道:“这是李相送来的关书,着兄弟送到老哥处,现在没什么差使,特先请老哥到他幕里办事。这等说,想老哥荣迁之期不远,可为预贺。”袁世凯接来一看,确是不错。正是:堂前作客方遭骂,幕里求贤又拜恩。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