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十八路电车上跳下来,绕过了转角,霍桑立定了向前瞧一瞧,便遥指着那一排并列的西式房屋。
他说:“包朗,这大概就是倪金寿所说的朝东洋房了。”
我应道:“他既然对你说白杨路的朝东洋房,当然就是这一所。”我们继续进行。我又说:“那边好像有十多幢同式的洋房。金寿可曾说明门牌?”
霍桑道:“说过的,可惜电话的声浪有些模糊,我没有听清楚。不过张家既然出了这样一件凶案,倪金寿又在那里等我们,我们决不致于走错人家。”
时候是夏季,学校将近放暑假。融融的晓日斜挂在天空中,给予人热炙的威胁,幸而风还没有绝迹。人家的门户还大半关闭着,并没有特殊或纷扰的现象。我正在运用目光,辨别哪一宅屋子是出凶案的人家,忽然看见那一排洋房面前的树荫底下走出一个人来。那人穿一件宽大的玄色香云拷长衫,头上戴一顶龙须草草帽,压低到眉毛上,像是一个探伙。他抢前几步,把帽子一把抓在手里,向我们点头招呼。
他说:“霍先生,包先生,我等了好久哩。”
霍桑点点头。“金寿兄还没有走?”
那人答道:“没有。他在等你。”
我举手指一指。“那边树荫下有铜牌的一个门口可就是张友恩家?”
探伙答道:“不是。张家是钉铜牌的贴隔壁的一个门口。”
我说:“为什么不派一个守门的警士?”
探伙道:“有一个在那里,不过派在屋子里面,免得惹行路人的眼。倪探长怕你们两位没有寻处,所以叫我在这里等。”
霍桑又点一点头。我也不再多说。我们走到那铜牌的门前。牌上标着“鸥客寄庐”四个隶书,门牌是四o四号。那庄隔壁四o三号才是张友恩家。张家的左隔壁四o二号也有一块小木牌,是一个叫冯超的律师。
我们一走进张家的两扇盘花铁门,果然有一个穿黄制服的警士站在门里面。同时有一个十六七岁穿白条纹布衫裤的小使女从里面走出来,向我们招呼。
伊说:“包探先生跟太太在客堂里谈话。请进来。”
小使女回身向客堂里走,显然是引导我们。霍桑跟着伊进去。我也随在后面。
客堂里的家具相当富丽,是西式的,但壁上的字画都是旧式。倪金寿和一位半老妇人坐着谈话。那妇人穿一件淡蓝色铁机纺短衫,没有系裙,裤子是白组绸的。伊的脸上的每一条皱纹中好像都填满了悲哀。倪金寿挺起了他的瘦长的身子,整一整他的一件黑绸长衫,正要向我们招呼寒喧,那坐着的老妇忽夺目先说。
伊哽咽地说:“唉!先生,我的心部儿子死得好凄惨啊!总要费你的心给他伸冤!他的爸还在北平,这里只剩我母子俩。为着我儿子在徐汇中学读书,我才陆在这里。谁知道他读书没有读成,先送了命,而且死得又这样修!”
伊的语声很酸楚,眼眶里在流出泪水。伊说话的对象显然是倪金寿。霍桑无言可答,但点了点头。倪金寿完成了几句简短的套语,便开始建议。
他说:“霍先生,包先生,尸首在楼上,我们先上去希一看。”
霍桑应遵:“好。请你引导。”
这一所两层楼洋房前后有两进。前进靠马路,是死者张友恩的房间;后进是死者母亲的卧室,就是那个诉苦的老妇。我们先走进死者的卧室。卧室中沉寂无声,有个小探伙默默地踏在尸分。尸县横在一张靠窗的写字桌后面的旋螺椅背后,另外有一只椅子翻倒在尸旁。户身上穿一身白帆布的西装,足上白虎皮的皮鞋,白纺绸的衬衫上染了一大块血迹。死者的面孔瘦长而白皙,头发育也泳得很匀整,年纪大约二十左右。他的左腕上戴一只高价的金手表,右手无名指上有一只钻戒,生前似乎是一个喜欢修饰的籁翩少年。这时候他的四肢挺硬,两眼开张,惨白的嘴唇也没有合拢,露着两排牙齿,形状相当可怕。
霍桑先俯身瞧了一瞧,低声问倪金寿。“你已经验过一次?”
倪金寿答道:“是。他明明是给枪打死的。我只在他的身上搜索了一下,尸体还没有移动过。”
霍桑将死者的衬衫扯开些,看那致命的伤痕。衬衫上有些黑灰。伤口在胸口的左面,背心的右部也有一洞,似乎枪弹从左胸射入时,微微偏右,就从右背上穿出。
我说:“这伤痕倒像是自杀的。”我的声音很低,本是向霍桑发的,不料已被倪金寿听得。
他微笑着说:“也先生。那里还有几种迹象,似乎和你的见解批反。”
霜染也抱起头来。“包朗,你老是这样性急!一瞥之间,你怎么就能够下这样的新语?”
一个软钉子!我有些卤莽吗?是的。可是我并不甘心。
我冷冷地说:“那末这是一件谋杀案了。金寿兄,你总有了充分的证据罢?”
倪金寿道:“证据充分不充分,我不敢说,但关于这案子发生的情形,我已经约略知道,可以告诉你。”
霍桑把死者的手腕微微屈动了一下,瞧瞧他腕上的金表:又在他身体的下都仔细察驻了一会,便抬起身来。
他附和道:“好,金寿兄,请你把发案时的情形说一说。”他撰出三支白金龙来,把两枝分赠我和倪金寿,一支自己点着。
倪金寿一壁烧烟,一壁说:“这案子发生的时间,就在今天早晨一点半钟。”
我问道:“这是根据死者手表上所指的时间说的吗?”
霍桑向我做一个眼色,仿佛叫我不要多嘴,我只做不看见。
倪金寿道:“是的。这是一个证据。手表停在一点三十二分,似乎因着他中抢跌倒时,受了剧烈的震动震停的。此外还有一种证据比较地担确实些。我们警署里有个巡长叫顾荣林。他在今天午夜下班时,从警署回家,走过这里。那时候大约一点半钟左右。他经过这一排屋子的时候,忽听得砰的一声。声音从这楼上传出去,使他吓了一跳。他觉得那是枪声,急忙仰起头来一瞧、他看见这里一排洋房中部黑沉沉地不见灯光,只有这靠大树一家的楼上,电灯还是亮着。
“荣林正在向楼窗上瞩望,忽然看见一个男子悄悄地开了窗,伸出头来,掩掩缩缩地向马路上窥探。荣林觉得不妙,急急把身子、一闪,准备躲进树底下去,以免危险。这时候他忽又听得关富的声音,同时电灯也完全熄灭了。荣林重新从树底下走出来,再向上面一瞧,楼窗上已是黑漆漆地没有一丝光亮。他觉得事情有些踢跷。可是他一个人手无寸铁,又在深夜,冒昧地上去,不但自身危险,也许反而会误事机。因此他急忙反身向昌明路奔去,打算找一个岗位上的警士一同进去。他奔到转嘴角,碰见一个骑脚蹬车的巡逻警士。他叫住了那巡逻,向他说明了情由,便一同回到这里。
“这时候这窗中的电灯已经重新亮着,楼上又有人声。荣林便和那巡逻的上前叩门。不料前面的铁门只是虚掩着,并没下锁,第二重厦门也一样。所以他们便一脚上楼,等到踏进了这房,看见这死尸像现在一样地躺在地上。死者的老母和一个小使女都伏在尸旁哭。这就是发案时的最初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