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那是保凤的呼声。这声浪中仿佛决有一种无形的魔力,使客堂中的五个人都不寒而架。那许部英首先奔到次间门口,握住了门或用力一推。便抢步过去。霍桑正要跟着进去,不料那近视眼的保盛反抢在前面。一会儿,霍桑和我也已走进了那间倪氏母女的卧室,只剩毛巡官一个人仍留在客堂里面。
那卧室中电灯照得很亮。靠壁排着一张双人的铁床,有一个中年以上的妇女,穿一件灰布的旧式女袄,横在床的一端,刚才我们瞧见过的保凤,正捉住了伊母亲的手腕,嘴里还乱喊着“舅舅,舅舅。”我见那倪氏紧闭着眼睛,面颊上现着苍黄的颜色,两只手正在用力挣扎。
许邦英奔到床前,拉开了保民,颤声发问。“什么事?”
保凤的右手虽因许邦英的拉扯,松放了伊母亲的左腕,但伊的左手仍紧握那妇人的右腕、死不肯放。
伊又锐声呼道:“舅舅,我不能放。你瞧,那匣子还在伊手中哩!”
许邦英用力捉住了优氏的右手,又将伊紧握的手指掰开,果真拿出一只小小的铅皮圆区,匣益早已去掉,匣子里装着些黄色厚液体的东西。
许邦英瞧着床上的优良,驻呼道:“唉,这是鸦片啊!那里来的?你你吞过了没有?”
保凤颇声道:“妈有头痛痛,这东西本来备着做膏药的,刚才伊开了抽屉,拿这匣子塞在嘴里。伊一定已吞过了。”
霍桑忽从许邦英的背后接嘴道:“那是没有疑问的。瞧,伊的嘴唇边上还留着烟育呢。”
许邦英慌忙道:“唉,不错—一表妹,你—一你吞了多少?——你能吐出来吗?”
那妇人的眼睛和嘴仍紧紧闭着,但伊的两手已不再抗拒。从电灯光中,照见伊的脸色似比前越发惨白。这时那站在床边的王保盛,呆瞪瞪地张着一双小眼,两只手交抱在胸口,在瞧他的姨母。他的神气上并没有快化雪浪的得意,却似乎反腐出一种同情的惋惜之态。这一点不但出我的意外,而且越觉得少年的可敬可爱。
王保盛忽大呼道:“快拿些肥皂来!肥皂水有洗冒呕吐的作用。一定来得及!”
保凤的眼泪已像散珠般的从粉颊上滚落下来:“舅舅——舅舅!你总要想个法子!”
“唉,唉——这怎么办——这怎么办?”大律师也失了常态了!
霍桑接口道:“你们不用慌乱,赶紧送医院,一定没有危险。”
那毛谷村忽在房门口低声呼道:“霍先生,霍先生——”
我站立的地位比较接近房门,便代替霍桑答应了一声。我回身退到客堂,客堂中有一个穿黑袍子的光头的大汉,模样儿像官家侦探。毛谷村手里拿着一张名片,似乎就是这大汉送来的。
毛谷村说道:“这是汪侦探长的片子。你瞧瞧。”
我把名片接过一瞧,果真是汪银林的片子。片子的前面,写着梨园路润身坊六号王宅转交霍桑的字样。背后另写着四五行小字:“承委查访之王保荣,遍觅无着。不意竟为黄河路赌窟中之赌客之一。彼于二十三日晨被捕以后,当日即解往法院。今日傍晚弟偶尔疑及,果得之于地方法院之拘留所中。
令弟在该所候驾,乞即来一谈。
这消息自然又给我一种意外的愉快。因为那倪氏的服毒,尽可认做是一种间接的招供。伊分明因着听得了霍桑的说话,知道他们的阴谋已被查明,故而畏罪自杀。现在这案中的主角王保荣又已捕获,那末,这全案中种种的秘密当然立刻就可以破露。
我拿了汪银林的名片回进房里去,走到霍桑的背后。霍桑正接着身子凑在床上,用手指在翻开倪氏的眼皮。我在他背心上拍了一下,他便施转头来。
我低声道:“你走出来,我要和你谈一句话。”
霍桑跟我进了客堂以后,那个送信的光头大汉似认识霍桑,立刻点头招呼。
他道:“霍先生,汪探长在法院里等你。那个混蛋不肯说呢。”
我忙把汪银林的名片授给霍桑。霍桑的眼光很急促地在名片背后制览了一下,立即发出一种惊喜的呼声。
“唉,他也捉住了!很好!不过——哎哟!”他的眼光又向名片上瞧瞧,接着又停住在地板上面,现出一种意外的紧张。他经过了两三秒钟的考虑,忽而摇了摇头。“哎哟!又是一个矛盾点!——一不,不,——长福兄,我这里还有些事。毛巡官,你也不能就走,我须借重你。——包朗,你先到法院里去吧,我随后就来,汽车还等在弄口,你们赶快去吧。
奇怪!又是一个矛盾点?指什么说的呢?霍桑的表示不能不使我诧异,但他的嘱托我并不推辞,立即跟着探伙李长福离开王家。我们上了汽车,在从梨园路到地方法院的途中,曾作过一种简短的谈话。据李长福说,王保荣从黄河路赌窟中被捕以后,在警厅中忽改变姓名,叫做黄荣宝,因此,当时汪银林并不曾注意。
后来探伙们到各旅馆去访查,毫无下落。直到这天下午,霍桑又和汪银林说起,这王保荣是一个赌徒,叫他到赌场方面去侦查。汪银林才想起了赌窟中所捉到的七十六个男女赌客,有大半还没有释放,那王保荣也许就在这一大批赌徒里面。
他被捉后也许改变姓名,并且既被拘禁,外面自然访查不到。汪银林因在上灯时赶到法院里去,凭着西区赵巡长所说的王保荣状貌的记录,把那拘留的男赌客们仔细辨认。他果真查出那黄荣宝就是王保荣的化身。于是汪银林立即打电话到霍桑寓所里去,霍桑不在。他又打电话到厅里去询问,才知霍桑在半点钟前曾打电话到厅里去,因汪报林不在,留下了润身访六号的地址。因此,汪银林才差了这探伙送信到王家里去。
我们进了法院和汪银林会面以后,我就将我们经过的情形和霍桑暂时不能分身的理由说了一遍。
汪银林显出很庆幸的样子,说道:“这样看来,这件案子可以全部结束了。”
我们只要把那倪氏母女捉到以后,那开格检验的事,尽可让法院方面去担任。
霍先生用不着再劳神哩。
我点头道:“正是。此刻毛巡官还在那边,逮捕的事,我想他们总可以料理。但这五保荣就是这案中的主凶,他的供词很关重要。他不是还不肯说吗?”
汪银林皱着眉头道:“是啊。不过你们既已查明了这许多事实,不怕他不开口。长福,你去把他带到这里来。”
我们和汪银林会面的地点,就在法院的律师休息室中。这时法院中冷静异常。
律师室中排了几张漆色模糊的长椅,一盏电灯光力又很低弱,越觉得凄黯难受。
不多一会,那光头的探伙已领了一个少年进来。
那人穿一件粟壳色的薄薄的印度绸夹袍,缩着头颈,弯曲着腰,似正感着寒冷。他的枯瘦的脸儿,在黯淡的灯光下,显得他的年龄比我所知道——二十七岁——足足高出四五岁以上。他的头发蓬着,嘴唇上和领下的须根也已现出了黑色。
他一走进来,张着一双滑溜溜的眼睛,向我和汪银林身上乱瞧一阵。他忽先自开口:“你们究竟弄什么鬼戏?赌钱并不是了不得的事。我已判了罚款,若不是潘老头儿不肯作保,我早已可以自由。你们怎么无缘无故说我谋杀我的嫡母?
我乘势应道:“若不是你谋杀,那末是什么人谋杀的?”
他仍睁大了眼睛,大声答道:“那是阎王伯伯谋死伊的!你们真在捣鬼,竟这样含血喷人!——”
他的说话还没有完,那旁边的李长福的“巨灵之掌”,已拍的一声掴在王保荣的脸上。我瞧了有些不安,忙挥一挥手,阻止那探伙的动作。
王保荣一壁用手按摩着他的面颊,一壁呜咽着道:“你们尽打吧!我的母亲的确是生病死的,我说不出别的说话,打死我也没用!”
我婉声说道:“你若要不吃眼前亏,还是爽快些实说的好。我们已完全查明,你的嫡母刘夫人曾被人切去了脑袋——”
“什么?切去了脑袋?”他的身子突然挺直了。
“是啊!”
“我怎能相信?”他的头颈也竖了起来。
我又道:“这是千真万确的事。这回事若当真不是你干的,那你总知道是什么人干的。你为自己剖白起见,也应照实说明白才好。”
他大声说:“我连梦都没有做过!伊的的确确是生病死的,我还亲眼瞧见伊断气。”
伊待我们不错,我们怎干得出这样伯人的事?你们即使立刻把我枪毙,我也说不出第二句话!
我觉得王保荣说话时宏亮的声浪,和从紧缩而变成挺直的腰肢和头颈,都显得他的话由衷而发,决不是因角赖而出于虚构。我见了他这种理直气壮的模样,不禁暗暗地自己怀疑起来。这局势太复杂了!太奇怪了!
霍桑普假定这五保荣是全案中的要角。我也以为这人既已捕到,一切便可以终结。
可是现在又怎么样?我的希望岂不将变成空中楼阁?莫非这里面还有什么误会?那个头颅竟是一种什么不可思议的圈套,我们却已不幸入级?但刚才倪氏明明因畏罪而服毒自杀。这种矛盾的事实,真要使我的神经因过度刺激而发昏起来!
难道倪氏的阴谋,连保荣也不知道,却另有通同的人?但这通同的人是谁?
我又从那方面去找寻?我定了定神,把我的紊乱的思绪梳理了一下,发现了另一条门话的线路。
我继续问道:“那末,你且说说你所知道的事情。你的嫡母究竟什么时候死的?”
王保荣毫不疑迟地答道:“我早已说过,在二十二日傍晚六点半钟。伊是患气喘病死的。我曾给伊请过西医中医,尽可以叫他们作证。伊死了以后,买衣裳棺材和到警局里去报告的,也都是我。因为伊生前待我不惜,死后我给伊奔走,也是应尽的义务。”
“你还干些什么别的事?”
“我还到广福寺里去请和尚转殓,又陪了大半夜。”
“你可曾给死者洗身穿衣?”
“这不是我穿的,我只是在旁边凑凑手罢了。”
“那末,是什么人穿的。”
“那是阿玉和杏生穿的。”
“阿玉和杏生?他们是什么人?”
“是狮子弄里的脚夫,抬花轿,扛棺材,和给死人穿衣服,什么事都干。”
漏洞来了。刚才许邦英的谎话,此刻已毫不费力地揭穿了。
我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这两个土工是什么人去叫的?”
“也是我。后来那尸体给他们从楼上抬下来时,抱头的也是我。”
“你的确曾抱头?”
“真的。那时我弟弟保盛在南京读书,我是长子,原是义不容辞。所以我后来——”
他说了半句,忽而沉下了目光踌躇起来。
这时汪银林忽冷冷地插口道:“你想什么?又打算造鬼了?”
我也附和道:“你应说实话才是。后来怎样?”
王保荣用力似地答道:“我也不必瞒你们了。后来我拿了伊的一些东西——不过这举动在情理上也说滚过去。”
“你拿的什么东西?”
“一副珠头面,两副金钱,五只宝石戒指,和一件狐坎房,一件灰背皮袄。”
这些东西就作为我抱头的报酬,也不能算太多啊。
“唉,这些东西可是你自己动手拿的?”
王保荣又挺了挺腰,高声道:“老实说,这是我自己到楼上去开了箱子拿的。因为我觉得这样子天天闲着,究竟不成事体,故而我想把这些东西做本钱,准备做些生意。”
汪银林冷笑了一阵,接嘴道:“你说得果然好听!可惜你这一注本钱都已送到轮盘里去了。”
王保荣连连摇头,答道:“没有,没有,这些东西此刻还在南阳桥和乐里我的朋友吴兆芳家里。况且那夜里我一到赌场,不到十分钟功夫,还没有开手,就被你们捉住。故而我实在一个钱都没有输掉。不过吴兆芳借给我的一百块钱,已被你们搜去,充罚款还不够哩。”
我说道:“你说得明白些。你可是把首饰皮衣,向你的朋友吴兆芳典押了一百块钱?”
“不是,钱是他借给我的,那个包裹我暂时寄在他家里,只要我放了出去,就可以去拿回。可是那潘之梅老头儿不顾交情,我打了一个电话,又写了一封信去,他还死也不肯打一个图章给我作保。”
“这倒你用不着担忧,只要你把这件事说明白了,休假使的确没有关系,我也可以给你找一个铺保。不过眼前的事,你须说实话才行。”
王保荣忽露出一种恳求的眼光,灼灼地注射在我的脸上。
“包先生,你当真能给我作保吗?我的话完全实在,如果有半句虚话,走出去一定给电车辗死!”
我点点头道:“那很好。我问你,你什么时候从家里出来的?”
“那是二十三日晨五点半钟光景,天还没亮。我拿了包裹,敲开了吴兆芳家的门,把包裹寄在他家里,又向他借了一百块钱,打算到黄河路去小玩玩。不料我触足了霉头,一走进去便被捕住。”
“你出门时家里有什么人?”
“那时我送了和尚出去,我自己的妈和保凤因着大半夜的忙碌,在房间里打盹。我趁这机会,到楼上去拿了些东西,就悄悄地出来。所以那时客堂里只有菊香一个人了。”
“唉,可是那小使女菊香?”
“正是。”
“你出门时菊香当真还在你家里?”
王保荣似不明白我为什么特别注重这一点,他的眼睛瞧着我转了儿转,有些儿诧异。
他道:“自然真的。这何必骗你?我还瞧见伊坐在白馒外面抗锡箔。”
“伊也照见你出门了吗?”
“这倒难说。因为那时候伊的手里虽拿着锡箔,但伊的背心已靠着了壁,眼睛却已半开半闭,我不知伊瞧见我没有?”
正在这时,我们的谈话忽发生打岔。有一个法院里值夜的当差匆匆走进律师休息室来报告。
“包探长,有一个姓霍的打电话来。他说在西门明月酒楼,请你同包先生立刻就去。”他不等答复,立即回身退出。
我从那长背椅上立起身来,正要征求汪银林的意见。汪银林忽抢着发话:“唉,霍先生不到这里来了。莫非这案子又有变化?”
“那也可能的,我们不如立刻就去。”
“好,长福,你把他带回拘留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