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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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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遗录

颜师古撰

大业十二年,炀帝将幸江都,命越王侑留守东都。宫女半不随驾,争泣留帝。言辽东小国,不足以烦大驾,愿择将征之。攀车留惜,指血染鞅。帝意不回,因戏以帛题二十字赐守宫女云:“我梦江南好,征辽亦偶然。但存颜色在,离别只今年。”

车驾既行,师徒百万前驱。大桥未就,别命云屯将军麻叔谋,浚黄河入汴堤,使胜巨舰。叔谋衔命,甚酷,以铁脚木鹅试彼浅深,鹅止,谓浚河之夫不忠,队伍死水下。至今儿啼,闻人言“麻胡来”,即止。其讹言畏人皆若是。帝离都旬日,幸宋何妥所进牛车。车前只轮高广,疏钉为刃,后只轮庳皮秘反下,以柔榆为之,使滑劲不滞,使牛御焉车名见《何妥传》。自都抵汴郡,日进御车女。车许偃反垂鲛绡网,杂缀片玉鸣铃,行摇玲珑,以混车中笑语,翼左右不闻也。长安贡御车女袁宝儿,年十五,腰肢纤堕,冶多态。帝宠爱之特厚。时洛阳进合蒂迎辇花,云得之嵩山坞中,人不知名。采者异而贡之。会帝驾适至,因以迎辇名之。花外殷紫,内素腻菲芬,粉蕊,心深红,跗争两花。枝干烘翠类通草,无刺,叶圆长薄。其香浓芬馥,或惹襟袖,移日不散,嗅之令人多不睡。帝命宝儿持之,号曰司花女。时诏虞世南草《征辽指挥德音敕》于帝侧,宝儿注视久之。帝谓世南曰:“昔传飞燕可掌上舞,朕常谓儒生饰于文字,岂人能若是乎?及今得宝儿,方昭前事。然多憨态。今注目于卿。卿才人,可便嘲之。”

世南应诏为绝句曰:“学画鸦黄半未成,垂肩亸袖太憨生。缘憨却得君王惜,长把花枝傍辇行。”

上大悦,至汴,上御龙舟,萧妃乘凤舸,锦帆彩缆,穷极侈靡。舟前为舞台,台上垂蔽日帘。帘即蒲择国所进,以负山蚊睫纫莲根丝,贯小珠,间睫编成,虽晓日激射,而光不能透。每舟择妍丽长白女子千人,执雕板镂金楫,号为殿脚女。一日,帝将登凤舸,凭殿脚女吴绛仙肩。喜其柔丽,不与群辈齿,爱之甚,久不移步。绛仙善画长蛾眉。帝色不自禁,回辇召绛仙,将拜婕妤。适值绛仙下嫁为玉工万群妻,故不克谐。帝寝兴罢,擢为龙舟首楫,号曰崆峒夫人。由是殿脚女争效为长蛾眉。司宫吏日给螺子黛五斛,号为蛾绿。螺子黛出波斯国,每颗直十金。后征赋不足,杂以铜黛给之,独绛仙得赐螺黛不绝。帝每倚帘视绛仙,移时不去,顾内谒者云:“古人言‘秀色若可餐。’如绛仙,真可疗饥矣。”

因吟《持楫篇》赐之,曰:“旧曲歌桃叶,新妆艳落梅。将身倚轻楫,知是渡江来。”

诏殿脚女千辈唱之。时越溪进耀光绫,绫纹突起,时有光彩。越人乘樵风舟,泛于石帆山下,收野茧缲之。缲丝女夜梦神人告之曰:“禹穴三千一开。汝所得茧,即江淹文集中壁鱼所化也。丝织为裳,必有奇文。”

织成果符所梦,故进之。帝独赐司花女洎绛仙,他姬莫预。萧妃恚妒不怿,由是二姬稍稍不得亲幸。帝常醉游诸宫,偶戏宫婢罗罗者。罗罗畏萧妃,不敢迎帝,且辞以有程妃之疾,不可荐寝。帝乃嘲之曰:“个人无赖是横波,黛染隆颅族小蛾。幸好留依伴成梦,不留侬住意如何?”

帝自达广陵,宫中多效吴言,因有侬语也。帝昏湎滋深,往往为妖祟所惑,尝游吴公宅鸡台,恍惚间与陈后主相遇,尚唤帝为殿下。后主载轻纱皂帻,青绰袖,长裾,绿锦纯缘紫纹方平履。舞女数十许,罗侍左右。中一人迥美,帝屡目之。后主云:“殿下不识此人耶?即丽华也。每忆桃叶山前乘战舰与此子北渡。尔时丽华最恨,方倚临春阁试东郭紫毫笔,书小砑红绡作答江令‘璧月’句。诗词未终,见韩擒虎跃青骢驹,拥万甲直来冲人,都不存去就,便至今日。”

俄以绿文测海蠡,酌红粱新醞劝帝。帝饮之甚欢,因请丽华舞《玉树后庭花》。丽华辞以抛掷岁久,自井中出来,腰肢依拒,无复往时姿态。帝再三索之,乃徐起,终一曲。后主问帝:“萧妃何如此人?”

帝曰:“春兰秋菊,各一时之秀也。”

后主复诗十数篇,帝不记之,独爱《小窗》诗及《寄侍儿碧玉》诗。《小窗》云:“午睡醒来晚,无人梦自惊。夕阳如有意,偏傍小窗明。”

《寄碧玉》云:“离别肠犹断,相思骨合销。愁云若飞散,凭仗一相招。”

丽华拜帝,求一章。帝辞以不能。丽华笑日:“尝闻‘此处不留侬,会有留侬处。’安可言不能?”

帝强为之操觚曰:“见面无多事,闻名亦许时。坐来生百媚,实个好相知。”

丽华捧诗,然不怿。后主问帝:“龙舟之游乐乎?始谓殿下致治在尧舜之上,今日复此逸游。大抵人生各图快乐,曩时何见罪之深耶?三十六封书,至今使人怏怏不悦。”

帝忽悟,叱之云:“何今日尚目我为殿下,复以往事讯我邪?”

随叱声恍然不见。

帝幸月观,烟景清朗。中夜,独与萧妃起临前轩。帘掩不开,左右方寝。帝凭妃肩,说东宫时事。适有小黄门映蔷薇丛调宫婢,衣带为蔷薇罥结,笑声吃吃不止。帝望见腰支纤弱,意为宝儿有私。帝披单衣亟行擒之,乃宫婢雅娘也,回入寝殿,萧妃诮笑不知止。帝问曰:“往年私幸妥娘时,情态正如此。此时虽有性命,不复惜矣。后得月宾,被伊作意态不彻。是时侬怜心,不减今日对萧娘情态。曾效刘孝绰为《杂忆》诗,常念与妃。妃记之否?”

萧妃承问,即念云:“忆睡时,待来刚不来。卸妆仍索伴,解珮更相催。博山思结梦,沉水未成灰。”

又云:“忆起时,投籤初报晓。被惹香黛残,枕隐金钗袅。笑动上林中,除却司晨鸟。”

帝听之,咨嗟云:“日月遄逝,今来已是几年事矣。”

妃因言:“闻说外方群盗不少,幸帝图之。”

帝曰:“侬家事,一切已托杨素了。人生能几何?纵有他变,侬终不失作长城公。汝无言外事也!”

帝尝幸昭明文选楼,车驾未至,先命宫娥数千人升楼迎侍。微风东来,宫娥衣被风绰,直拍肩项。帝睹之,色荒愈炽。因此乃建迷楼,择下俚稚女居之,使衣轻罗单裳,倚槛望之,势若飞举。又爇名香于四隅,烟气霏霏,常若朝雾未散,谓为神仙境不我多也。楼上张四宝帐,帐各异名:一名散春愁,二曰碎忘归,三曰夜酣香,四曰延秋月。妆奁寝衣,帐各异制。帝自达广陵,沉湎失度,每睡,须摇顿四体,或歌吹齐鼓,方就一梦。侍儿韩俊娥尤得帝意,每寝必召,命振耸支节,然后成寝,别赐名为“来梦儿”。萧妃尝密讯俊娥曰:“帝常不舒,汝能安之,岂有他媚?”

俊娥畏威,进言:“妾从帝自都城来,见帝常在何妥车。车行高下不等,女态自摇。帝就摇怡悦。妾今幸承皇后恩德,侍寝帐下,私效车中之态以安帝耳,非他媚也。”

他日,萧后诬罪去之,帝不能止。暇日登迷楼,忆之,题东南柱二篇云:“黯黯愁侵骨,绵绵病欲成。须知潘岳鬓,强半为多情。”

又云:“不信长相忆,丝从鬓里生。闲来倚楼立,相望几含情。”

殿脚女自至广陵,悉命备月观行宫,由是绛仙等亦不得亲侍寝殿。有郎将自瓜州宣事回,进合欢水果一器。帝命小黄门以一双驰骑赐绛仙,遇马急摇解。绛仙拜赐私恩,附红笺小简上进曰:“驿骑传双果,君王宠念深。宁知辞帝里,无复合欢心。”

帝省章不悦,顾黄门曰:“绛仙如何?何来辞怨之深也?”

黄门惧,拜而言曰:“适走马摇动,及月观,果已离解,不复连理。”

帝意不解,因言曰:“绛仙不独貌可观,诗意深切,乃女相如也。亦何谢左贵嫔乎?”

帝于宫中尝小会,为拆字令,取左右离合之意。时杳娘侍侧。帝曰:“我取杳字为十八日。”

杳娘复解罗字为四维。帝顾萧妃曰:“尔能拆朕字乎?不能当醉一杯。”

妃徐曰:“移左画居右,岂非渊字乎?”

时人望多归唐公,帝闻之不怿,乃言:“吾不知此事,岂为非圣人耶?”

于是奸蠹起于内,盗贼生于外,值阁裴虔通,虎贲郎将司马德勤等,引左右屯卫将军宇文化及将谋乱,因请放官奴分直上下。帝可奏,即宣诏云:“门下!寒暑迭用,所以成岁功也。日月代明,所以均劳逸也。故士子有游息之谈,农夫有休劳之节。咨尔髡众,服役甚勤,执劳无怠。埃溢于爪发,虮虱结于兜鍪。朕甚悯之,俾尔休翻从便。噫戏!无烦方朔滑稽之请,而从卫士递上之文。朕于侍从之间,可谓恩矣。可依前件事!”

是有焚草之变。

——右《大业拾遗记》者,上元县南朝故都,梁建瓦棺寺阁。阁南隅有双阁,闭之,忘记岁月。会昌中,诏拆浮图,因开之。得荀笔千余头,中藏书一帙,虽皆随手靡溃,而文字可纪者,乃《隋书》遗藁也。中有生白藤纸数幅,题为《南部烟花录》,僧志彻得之。及焚释氏群经,僧人惜其香轴,争取纸尾拆去。视轴,皆有鲁郡文忠颜公名,题云手写。是录即前之荀笔,可不举而知也。志彻得录前事,及取《隋书》校之,多隐文,特有符会,而事颇简脱。岂不以国初将相,争以王道辅政,公不欲华靡前迹,因而削乎?今尧风已还,德车斯驾。独惜斯文湮没,不得为辞人才子谈柄,故编云《大业拾遗记》。本文缺落,凡十七八,悉从而补之矣。

隋炀帝海山记

余家世好蓄古书器,惟炀帝事详备,皆他书不载之文。乃编以成记,传诸好事者,使闻其所未闻故也。

炀帝生于仁寿二年,有红光竟天,宫中甚惊,是时牛马皆鸣。帝母先是梦龙出身中,飞高十余里,龙坠地,尾辄断。以其事奏于帝,帝沉吟默塞不答。帝名勇,三岁,戏于文帝前。文帝抱之临轩爱玩,亲之甚久,曰:“是儿极贵,恐破吾家。”

文帝自兹虽爱而不意于勇。帝十岁,好观书,古今书传,至于药方天文地理伎艺术数,无不通晓。然而性偏忍,阴默疑忌,好用钩赜人情深浅焉。时杨素有战功,方贵用,帝倾意结之。文帝得疾,内外莫有知者。时后亦不安,旬余日不通两宫安否。帝坐便室,召素谋曰:“君国之元老。能了吾家事者君也。”

乃私执素手曰:“使我得志,我亦终身报公。”

素曰:“待之。当自有谋。”

素入问疾,文帝见素,起坐,谓素曰:“吾常亲锋刃,冒矢石,出入死生,与子同之,方享今日之贵。吾自惟不免此疾,不能临天下。倘吾不讳,汝立吾儿勇为帝。汝背吾言,吾去世亦杀汝。此事吾不语人,汝立吾族中人,吾之死目不合。”

帝因愤懑,乃大呼左右曰:“召吾儿勇来!”

力气哽塞,回面向内不言。素乃出语帝曰:“事未可,更待之。”

有顷,左右出报素曰:“帝呼不应,喉中呦呦有不足。”

帝拜素:“愿以终身累公。”

素急入,帝已崩已,乃不发。明日,素袖遗诏立帝。时百官犹未知,素执圭谓百官日:“文帝遗诏立帝。有不从者,戮于此!”

左右扶帝上殿,帝足弱,欲倒者数四,不能上。素下,去左右,以手扶接帝。帝执之,乃上。百官莫不嗟叹。素归,谓家人辈曰:“小儿子吾已提起,教作大家。即不知了当得否?”

素恃有功,见帝多呼为郎君。侍宴内殿,宫人偶覆酒污素衣,素怒,叱左右引下殿,加挞焉。帝颇恶之,隐忍不发。一日,帝与素钓鱼于池,与素并坐,左右张伞以遮日色。帝起如厕,回见素坐赭伞下,风骨秀异,堂堂然。帝大疑忌。帝多欲,有所不谐,为素请而抑之,由是愈有害素意。会素死,帝曰:“使素不死,夷其九族。”

先,素欲入朝,出,见文帝执金钺,逐之日:“此贼!吾不欲立勇,汝竟不从吾言。今必杀汝!”

素惊呼入室,召子弟二人而语之曰:“吾必死,以见文帝出语也。”

不移时,素死。帝自素死,益无惮,乃辟地,周二百里,为西苑,役民力常百万数。苑内为十六院,聚土石为山,凿池为五湖四海。诏天下境内所有鸟兽草木,驿至京师。

铜台进梨十六种:

黄色梨 紫色梨 玉乳梨 脸色梨 甘棠梨 轻消梨 蜜味梨

堕水梨 圆 梨 木唐梨 坐国梨 天下梨 水全梨 玉沙梨

沙味梨 火色梨

陈留进十色桃

金色桃 油光桃 银 桃 乌蜜桃 饼 桃 粉红桃 胭脂桃

迎冬桃 昆仑桃 脱核锦纹桃

青州进十色枣

三心枣 紫纹枣 圆爱枣 三寸枣 金槌枣 牙美枣 凤眼枣 酸味枣 蜜波枣 (缺)

南留进五色樱桃:

粉樱桃 蜡樱桃 紫樱桃 朱樱桃 大小木樱桃

蔡州进三种栗:

巨栗 紫栗 小栗

酸枣进十色李:

玉 李 横枝李 蜜甘李 牛心李 缘纹李 半斤李 红垂李

麦熟李 紫色李 不知熟李

杨州进:

杨梅 枇杷

江南进:

银杏 榧子

湖南进三色梅:

红纹梅 弄黄梅 二圆成梅

闽中进五色荔枝:

绿荔枝 紫纹荔枝 赭色荔枝 丁香荔枝 浅黄荔枝

广南进八般木:

龙眼木 梭木 榕木 橘木 胭脂木 桂木 枨木

柑木

易州进二十四相牡丹:

赭红 赭木 鞓红 坏红 浅红 飞来红 袁家红

起州红 醉妃红 起台红 云红 天外黄 一拂黄 软条黄 冠子黄 延安黄

先春红 颤风娇

天下共进花卉草木鸟兽鱼虫,莫知其数,此不具载。诏起西苑十六院:

景明一 迎晖二 栖鸾三 晨光四 明霞五 翠华六 文安七

积珍八 影纹九 仪风十 仁智十一 清修十二 宝林十三 和

明十四 绮阴十五 绛阳十六

皆帝自制名。院有二十人,皆择宫中嫔丽谨厚有容色美人实之,每一院,选帝常幸御者为之首。每院有宦者,主出入市易,又凿五湖,每湖方四十里。

南曰迎阳湖 东曰翠光湖 西曰金明湖 北曰洁水湖 中曰广明湖

湖中积土石为山,构亭殿,曲屈盘旋广袤数千间,皆穷极人间华丽。又凿北海,周环四十里。中有三山,效蓬莱、方丈、瀛洲,上皆台榭回廓。水深数丈,开沟通五湖四海。沟尽通行龙凤舸。帝常泛东湖。帝因制《湖上曲望江南》八阙:

湖上月,偏照列仙家。水浸寒光铺象簟,浪摇睛影走金蛇。偏称泛灵槎。

光景好,轻彩望中斜。清露冷侵银兔影,西风吹落桂枝花。开宴思无涯。

湖上柳,烟里不胜垂。宿露洗开明媚眼,东风摇弄好腰肢。烟雨更相宜。

环曲岸,阴覆画桥低。线拂行人春晚后,絮飞晴雪暖风时。幽意更依依。

湖上雪,风急堕还多。轻片有时敲竹户,素华无韵入澄波。烟水玉相磨。

湖水远,天地色相和。仰面莫思梁苑赋,朝尊且听玉人歌。不醉拟如何?

湖上草,碧翠浪通津。修带不为歌舞绶,浓铺堪作醉人茵。无意衬香衾。

晴霁后,颜色一般新。游子不归生满地,佳人远意寄青春。留咏卒难伸。

湖上花,天水浸灵葩。浸蓓水边匀玉粉,浓苑天外剪明霞。只在列仙家。

开烂熳,插鬓若相遮。水殿春寒微冷艳,玉轩清照暖添华,清赏思何赊。

湖上女,精选正宜身。轻恨昨离金殿侣,相将今是采莲人。清唱满频频。

轩内好,嬉戏下龙津。玉琯朱弦闻昼夜,踏青斗草事青春。玉辇是群真。

湖上酒,终日助清欢。檀板轻声银线暖,醅浮春米玉蛆寒。醉眼暗相看。

春殿晓,仙艳奉杯盘。湖上风烟光可爱,醉乡天地就中宽,帝主正清安。

湖上水,流绕禁园中。斜日暖摇清翠动,落花香缓众纹红。萍末起清风。

闲纵目,鱼跃小莲东。泛泛轻舟兰棹稳,沉沉寒影上仙宫。远意更重重。

帝常游湖上,多令宫中美人歌此曲。

大业六年,后苑草木鸟兽繁息茂盛。桃蹊李径,翠荫交合,金猿青鹿,动辄成群。自大内开为御道,通西苑,夹道植长松高柳。帝多幸苑中,无时,宿御多夹道而宿,帝往往中夜即幸焉。一夕,帝泛舟游北海,惟宫人数十辈。帝升海山殿,是时月初朦胧,晚风轻软,浮浪无声,万籁俱息。俄水上有一小舟,只容两人。帝谓十六院中美人。洎至,有一人先登赞道,唱:“陈后主谒帝。”

帝意恍惚,亦忘其死。帝幼年于后主甚善,乃起迎之。后主再拜,帝亦鞠躬劳谢。既坐,后主曰:“忆昔与帝同队戏,情爱甚于同气。今陛下富有四海,令人钦服。始者谓帝将致理于三王之上,今乃甚取当时乐以快平生,亦甚美事。闻陛下已开隋渠,引洪河之水,东游维扬,因作诗来奏。”

乃探怀出诗,上帝。诗曰:

隋室开兹水,初心谋太奢。一千里力役,百万民吁嗟。

水殿不复反,龙舟兴已遐。鹢流催白浪,触浪喷黄沙。

两人迎客遡,三月柳飞花。日脚沉云外,榆梢噪暝鸦。

如今投子欲,异日便无家。且乐人间景,休寻汉上槎。

东喧舟舣岸,风细锦帆斜。莫言无后利,千古壮京华。

帝观书,拂然愠曰:“死生,命也。兴亡,数也。尔安知吾开河为后人之利?”帝怒叱之。

后主曰:“子之壮气,能得几日?其终始更不若吾。”

帝乃起而逐之。

后主走,曰:“且去且去。后一年,吴公台下相见。”乃投于水际。

帝方悟其死。帝兀坐不自知,惊悸移时。

一日,明霞院美人杨夫人喜报帝曰:“酸枣邑所进玉李,一夕忽长,阴横数亩。”

帝沉默甚久,曰:“何故而忽茂?”

夫人云:“是夕,院中闻空中若有千百人,语言切切,云‘李木当茂’。洎晓看之,已茂盛如此。”

帝欲伐去。左右或奏曰:“木德来助之应也。”

又一夕,晨光院周夫人来奏云:“杨梅一夕忽尔繁盛。”

帝喜,问曰:“杨梅之茂,能如玉李乎?”

或曰:“杨梅虽茂,终不敌玉李之盛。”

帝自于两院观之,亦自见玉李至繁茂。后梅李同时结实,院妃来献。帝问二果孰胜,院妃曰:“杨梅虽好,味清酸,终不若玉李之甘。苑中人多好玉李。”

帝叹曰:“恶杨好李,岂人情哉,天意乎!”

后帝将崩扬州,一日,院妃报杨梅已枯死。帝果崩于扬州。异乎!一日,洛水渔者获生鲤一尾,金鳞赤尾,鲜明可爱。帝问渔者之姓。姓解,未有名。帝以朱笔于鱼额书“解生”

字以记之,乃放之北海中。后帝幸北海,其鲤已长丈余,浮水见帝,其鱼不没。帝时与萧院妃同看,鱼之额朱字犹存,惟解字无半,尚隐隐角字存焉。萧后曰:“鲤有角,乃龙也。”

帝曰:“朕为人主,岂不知此意?”

遂引弓射之。鱼乃沉。大业四年,道州贡矮民王义,眉目浓秀,应对甚敏。帝尤爱之。常从帝游,终不得入宫。帝曰:“尔非宫中物。”

义乃自宫。帝由是愈加怜爱,得出入。帝卧内寝,义多卧榻下;帝游湖海回,义多宿十六院。一夕,帝中夜潜入栖鸾院。时夏气暄烦,院妃牛庆儿卧于帘下。初月照轩,颇明朗。庆儿睡中惊魇,若不救者。帝使义呼庆儿,帝自扶起,久方清醒。帝曰:“汝梦中何苦如此?”

庆儿曰:“妾梦中如常时。帝握妾臂,游十六院。至第十院,帝入坐殿上。俄而火发,妾乃奔走。回视帝坐烈焰中。妾惊呼人救帝。久方睡觉。”

帝性自强,解曰:“梦死得生。火有威烈之势,吾居共中,得威者也。”

大业十年,隋乃亡,入第十院,帝居火中,此其应也。龙舟为杨玄感所烧。后勒扬州刺史再造,制度又华丽,仍长广于前舟。舟初来进,帝东幸维扬,后宫十六院皆随行。西苑令马守忠别帝曰:“愿陛下早还都辇,臣整顿西苑以待乘舆之来。西苑风景台殿如此,陛下岂不思恋,舍之而远游也?”

又泣下。帝亦怆然,谓守忠曰:“为吾好看西苑,无令后人笑吾不解装景趣也!”

左右亦疑讶。帝御龙舟,中道,夜半,闻歌者甚悲。其歌曰:

我兄征辽东,饿死青山下。今我挽龙舟,又困隋堤道。

方今天下饥,路粮无些少。前去三十程,此身安可保。

寒骨惋荒沙,幽魂泣烟草。悲损闺内妻,望断吾家老。

安得义男儿,悯此无主尸。引其孤魂回,负其白骨归。

帝闻其歌,遂遣人求其歌者,至晓不得其人。帝颇回徨,通夕不寝。扬州朝百官,天下朝使无一人至。有来者在路,乃兵夺其贡物。帝犹与群臣议,诏十三道起兵,诛不朝贡者。帝知世祚已去,意欲遂幸永嘉,群臣皆不愿从。帝未遇害前数日,帝亦微识玄象,多夜起观天。乃召太史令袁充,问曰:“天象如何?”

充伏地泣涕曰:“星文太恶,贼星逼帝坐甚急。恐祸起旦夕,愿陛下遽修德灭之。”

帝不乐,乃起,入便殿挽膝俯首不语。乃顾王义曰:“汝知天下将乱乎?汝何故省言而不告我也?”

义泣对曰:“臣远方废民,得蒙上恩,自入深宫,久膺圣泽。又常自宫,以近陛下。天下大乱,固非今日,履霜坚冰,其来久矣。臣料大祸,事在不救。”

帝曰:“子何不早教我也?”

义曰:“臣不早言。言,即臣死久矣。”

帝乃泣下,曰:“卿为我陈成败之理。朕贵知也。”

翌日,义上书云:“臣本出南楚卑薄之地,逢圣明为治之时。不爱此身,愿从入贡。臣本侏儒,性尤蒙滞。出入金马,积有岁华,浓被圣私,皆逾素望,侍从乘舆,周肇台阁。臣虽至鄙,酷好穷经,颇知善恶之本源,少识兴亡之所自。还往民间,颇知利害。深蒙顾问,方敢敷陈。自陛下嗣守元符,体临大器,圣神独断,谏诤莫从,独发睿谋,不容人献。大兴西苑,两至辽东,龙舟逾于万艘,宫阙偏于天下,兵甲常役百万,士民穷乎山谷。征辽者百不存十,没葬者十未有一。帑藏全虚,谷粟踊贵。乘舆竟往,行幸无时,兵士时从,常逾万人。遂令四方失望,天下为墟。方今百姓之赋,存者可计。子弟死于兵役,老弱困于蓬嵩,兵尸如岳,饿殍盈郊,狗彘厌人之肉,乌鸢食人之余。闻臭千里,骨积高山,膏血野草,狐鼠尽肥,阴风无人之墟,鬼哭寒草之下。目断平野,千里无烟。残民削落,莫保朝昏,父遗幼子,妻号故夫。孤苦何多,饥荒尤甚。乱罹方始,生死孰知。人主爱人,一何如此?陵下情性毅然孰敢上谏。或有鲠言,又令赐死,臣下相顾,钤结自全。龙逢复生,安敢议奏?上位近臣,阿谀顺旨,迎合帝意,造作拒谏。皆出此途,乃逢富贵。陛下过恶,从何得闻?方今又败辽师,再幸东土,社稷危于春雪,干戈遍于四方,生民方入涂炭,官吏犹未敢言。陛下自惟,若何为计?陛下欲幸永嘉,坐延岁月。神武威严,一何消烁?陛下欲兴师则兵吏不顺,欲行幸则侍卫莫从。帝当此时,如何自处?陛下虽欲发愤修德,特加爱民。圣慈虽切救时,天下不可复得。大势已去,时不再来。巨厦将颠,一木不能支,洪河已决,掬壤不能救。臣本远人,不知忌讳。事忽至此,安敢不言?臣今不死,后必死兵,敢献此书,延颈待尽。”

帝省义奏,曰:“自古安有不亡之国,不死之主乎?”

义曰:“陛下尚犹蔽饰己过。陛下平日,常言吾当跨三皇,超五帝,下视商周,使万世不可及。今日其势如何?能自复回都辇乎?”

帝乃泣下,再三加叹。义曰:“臣昔不言,诚爱生也。今既具奏,愿以死谢也。天下方乱,陛下自爱。”

少选,报云:“义已自刎矣。”

帝不胜悲伤,特命厚葬焉。不数日,帝遇害。时中夜,闻外切切有声。帝急起,衣冠御内殿。坐未久,左右伏兵俱起,司马戡携刃向帝。帝叱之曰:“吾终年重禄养汝。吾无负汝,汝何负我!”

帝常所幸朱贵儿在帝旁,谓戡曰:“三日前,帝虑侍卫薄衣小寒,有诏:宫人悉絮袍裤。帝自临视之。数千袍两日毕工。前日赐公。第岂不知也?尔等何敢逼胁乘舆?”

乃大骂戡。戡曰:“臣实负陛下,但目今二京已为贼据,陛下归亦无路,臣死亦无门。臣已萌逆节,虽欲复已,不可得也。愿得陛下首以谢天下。”

乃携剑上殿。帝复叱曰:“汝岂不知诸侯之血入地尚大旱,况人主乎?”

戡进帛。帝入内阁自绝。贵儿犹大骂不息,为乱兵所杀耳。

迷楼记

炀帝晚年,尤沉迷女色。他日,顾谓近侍曰:“人主享天地之富,亦欲极当年之乐,自快其意。今天下安富无外事,此吾得以遂其乐也。今宫殿虽壮丽显敞,苦无曲房小室,幽轩短槛。若得此,则吾期老于其中也。”

近侍高昌奏曰:“臣有友项升,浙人也,自言能构宫室。”

翌日,召而问之。升曰:“臣先乞奏图。”

后数日,进图。帝披览,大悦。即日诏有司,供其材木。凡役夫数万,经岁而成。楼阁高下,轩窗掩映。幽房曲室,玉栏朱楯,互相连属,回环四合,曲屋自通。千门万户,上下金碧。金虬伏于栋下,玉兽蹲乎户旁,壁砌生光,琐窗射日。工巧云极,自古无有也。费用金玉,帑库为之一虚。人误入者,虽终日不能出。帝幸之,大喜,顾左右曰:“使真仙游其中,亦当自迷也。可目之曰迷楼。”

诏以五品官赐升,仍给内库帛千疋赏之。召选后宫良家女数千,以居楼中。每一幸,有经月不出。是月,大夫何稠进御童女车。车之制度绝小,只容一人,有机处于其中,以机碍女子手足,纤毫不能动。帝以处女试之,极喜。召何稠语之曰:“卿之巧思,一何神妙如此?”

以千金赠之,旌其巧也。何稠出,为人言车之机巧。有识者曰:“此非盛德之器也。”

稠又进转关车,用挽之,可以升楼阁如行平地。车中御女则自摇动,帝尤喜悦。帝语稠曰:“此车何名也?”

稠曰:“臣任意造成,未有名也。愿帝赐佳名。”

帝曰:“卿任其巧意以成车,朕得之,任其意以自乐,可名任意车也。”

何稠再拜而去。帝令画工绘士女会合之图数十幅,悬于阁中。上官时自江外得替回。铸乌铜扉八面,其高五尺而阔三尺,磨以成鉴,为屏,可环于寝所,诣阙投进。帝以屏内迷楼,而御女于其中,纤毫皆入于鉴中。帝大喜曰:“绘画得其象耳。此得人之真容也,胜绘画万倍矣。”

又以千金赐上官时。帝日夕沉荒于迷楼,罄竭其力,亦多倦怠。顾谓近侍曰:“朕忆初登极日,多辛苦无睡,得妇人枕而藉之,方能合目。才似梦,则又觉。今睡则冥冥不知返,近女色则惫,何也?”

它日,矮民王义上奏曰:“臣田野废民,作事皆不胜人。生于恩薄绝远之域,幸因入贡,得备后宫扫除之役。陛下特加爱遇,臣尝一自宫以侍陛下。自兹出入卧内,周旋宫室,方今亲信,无如臣者。臣由是窃览殿中简编,反覆玩味,微有所得。臣闻精气为人之聪明。陛下当龙潜日,先帝勤俭,陛下鲜亲声色,日近善人。陛下精实于内,神清于外,故日夕无寝。陛下自数年声色无数,盈满后宫,陛下日夕游宴于其中。非元日大辰,陛下何尝御前殿?其余多不受朝。设或引见远人,非时庆贺,亦日宴坐朝,曾未移刻,则圣躬起入后宫。夫以有限之体而投无尽之欲,臣固知其惫也。臣闻古者有野叟独歌舞于盘石之上。人询之曰:‘子何独乐之多也?’叟曰:“吾有三乐,子知之乎?’‘何也?’叟曰:‘人生难遇太平世。吾今不见兵革,此一乐也。人生难得支体全完。吾今不残疾,此二乐也。人生难得老寿。吾今年八十矣,此三乐也。’其人叹赏而去。陛下享天下之富贵,圣貌轩逸,章龙姿凤,而不自爱重,其思虑固出于野叟之外。臣蕞尔微躯,难图报效,罔知忌讳,上逆天颜。”

因俯伏泣涕。帝乃命引起。翌日,召义语之曰:“朕昨夜思汝言,极有深理。汝真爱我者也。”

乃命义后宫择一静室,而帝居其中,宫女皆不得入。居二日,帝忿然而出曰:“安能悒悒居此乎?若此,虽寿千万岁,将安用也。”

乃复入迷楼。宫女无数,后宫不得进御者亦极众。后宫女侯夫人有美色,一日,自经于栋下。臂悬锦囊,中有文。左右取以进帝,乃诗也。《自感》三首云:

“庭绝玉辇迹,芳草渐成科。隐隐闻箫鼓,君恩何处多?”

“欲泣不成泪,悲来翻强歌。庭花方烂漫,无计奈春何。”

“春阴正无际,独步意如何?不及闲花柳,翻承雨露多。”

《看梅》二首云:

“砌雪无消日,卷帘时自颦。庭梅对我有怜意,先露枝头一点春。”

“香清寒艳好,谁识是天真。玉梅谢后阳和至,散与群芳自在春。”

《妆成》云:

“妆成多自惜,梦好却成悲。不及杨花意,春来到处飞。”

《遣意》云:

“秘洞扃仙卉,雕窗锁玉人。毛君真可戮,不肯写昭君。”

《自伤》云:

“初入承明日,深深报未央。

长门七八载,无复见君王。

春寒人骨清,独卧愁空房,

飒履步庭下,幽怀空感伤。

平日新爱惜,自待聊非常。

色美反成弃,命薄何可量?

君恩实疏远,妾意徒彷徨。

家岂无骨肉,偏亲老北堂。

此身无羽翼,何计出高墙?

性命诚所重,弃割良可伤。

悬帛朱栋上,肝肠如沸汤。

引颈又自惜,有若丝牵肠。

毅然就死地,从此归冥乡!”

帝见其诗,反覆伤感。帝往视其尸,曰:“此已死,颜色犹美如桃李。”

乃急召中使许廷辅曰:“朕向遣汝入后宫择女入迷楼,何故独弃此人也?”

乃令廷辅就狱,赐自尽,厚礼葬侯夫人。帝日诵诗,酷好其文,乃令乐府歌之。帝又于后宫亲择女百人入迷楼。大业八年,方士□千进大丹,帝服之,荡思愈不可制,日夕御女数十人。入夏,帝烦躁,日引饮数百杯,而渴不止。医丞莫君锡上奏曰:“帝心脉烦盛,真元太虚,多引饮,即大疾生焉。”

因进剂治之。仍乞置冰盘于前,俾帝日夕朝望之,亦治烦躁之一术也。自兹诸院美人各市冰以为盘,望行幸,京师冰为之踊贵,藏冰之家,皆获千金。大业九年,帝将再幸江都。有迷楼宫人静夜抗歌云:“河南杨柳谢,河北李花荣。杨花飞去去何处?李花结果自然成。”

帝闻其歌,披衣起听,召宫女问之云:“孰使汝歌也?汝自歌之耶?”

宫女曰:“臣有弟,民间得此歌,曰‘道途儿童多唱此歌。’”

帝默然久之,曰:“天启之也,人启之也!”

帝因索酒,自歌云:“宫木阴浓燕子飞,兴衰自古漫成悲。它日迷楼更好景,宫中吐艳变红辉。”

歌竟,不胜其悲。近侍奏“无故而悲,又歌,臣皆不晓。”

帝曰:“休问。它日自知也。”

后帝幸江都。唐帝提兵号令入京,见迷楼,大惊曰:“此皆民膏血所为也!”

乃命焚之。经月火不灭,前谣前诗皆见矣。方知世代兴亡,非偶然也。

开河记

睢阳有王气出,占天耿纯臣奏后五百年当有天子兴。炀帝已昏淫,不以为信。时游木兰庭,命袁宝儿歌《柳枝词》。因观殿壁上有《广陵图》,帝瞪目视之,移时不能举步。时萧后在侧,谓帝曰:“知他是甚图画,何消皇帝如此挂意。”

帝曰:“朕不爱此画,只为思旧游之处。”

于是帝以左手凭后肩,右手指图上山水及人烟村落寺宇,历历皆如目前。谓后曰:“朕为陈王时,守镇广陵,旦夕游赏。当此之时,以云烟为美景,视荣贵若深冤。岂期久有临轩,万机在务,使不得豁于怀抱也。”

言讫,圣容惨然。后曰:“帝意欲在广陵,何如一幸?”

帝闻,心中豁然。翌日与大臣议,欲泛巨舟自洛入河,自河达海入淮,方至广陵。群臣皆言似此程途,不啻万里,又孟津水紧,沧海波深,若泛巨舟,事有不测。时有谏议大夫萧怀静乃萧后弟奏曰:“臣闻秦始皇时,金陵有王气,始皇使人凿断砥柱,王气遂绝。今睢阳有王气,又陛下意在东南,欲泛孟津,又虑危险。况大梁西北有故河道,乃是秦将王离畎水灌大梁之处,欲乞陛下广集兵夫,于大梁起首开掘,西自河阴,引孟津水入,东至淮口,放孟津水出。此间地不过千里,况于睢阳境内过,一则路达广陵,二则凿穿王气。”

帝闻奏大喜,群臣皆默。帝乃出敕,朝堂如有谏朕不开河者,斩之。诏以征北大总管麻叔谋为开河都护,以荡寇将军李渊为副使。渊称疾不赴,即以左屯卫将军令狐辛达代李渊为开渠副使都督。自大梁起首,于乐台之北建修渠新所署,命之为卞渠古只有此卞字,开封城乃卞邑,因名其府署为卞渠上源传舍也。传舍,驿名。因卞渠此处起首,故号卞渠上源也。诏发天下丁夫,男年十五已上者至,如有隐匿者斩三族。帝以河水经于卞,乃赐卞字加水。丁夫计三百六十万人。乃更五家出一人,或老,或少,或妇人等供馈饮食。又令少年骁卒五万人,各执杖为督工夫,如节级队长之类,共五百四十三万余人。叔谋乃令三分中取一分人,自上源而西至河阴,通连古河道乃王离浸城处,迄逦趋愁思台而至北去。又令二分丁夫,自上源驿而东去。其年乃隋大业五年,八月上旬建功。畚锸既集,东西横布数千里。才开断未及丈余,得古堂室,可数间,莹然肃净。漆灯晶煌,照耀如昼。四壁皆有彩画花竹龙鬼之像,中有棺枢,如豪家之葬。其促工吏闻于叔谋。命启棺,一人容貌如生,肌肤洁白如玉而肥。其发自头而出,覆其面,过腹胸下裹其足,倒生而上,及其背下而方止。搜得一石铭,上有字如苍颉鸟迹之篆。乃召夫中有识者免其役。有一下邳民,读曰:“我是大金仙,死来一千年。数满一千年,背下有流泉。得逢麻叔谋,葬我在高原。发长至泥丸,更候一千年,方登兜率天。”

叔谋乃自备棺榇,葬于城西隅之地今大佛寺是也。次开掘陈留。帝遣使持御署玉祝,并白璧一双,具少牢之奠,祭于留侯庙以假道。祭讫,忽有大风,出于殿内窗牖间,吹铄人面。使者退。自陈留果开掘东去,往来负担拖锹者,风驰电激。远近之人,蹂践如蜂屯蚁聚。数日,达雍邱。时有一夫,乃中牟人,偶患伛偻之疾,不能前进,堕于队后,伶仃而行。是夜月色澄静,闻呵殿声甚严。夫鞠躬俟道左,良久,见清道继至,仪卫莫述。一贵人戴侯冠,衣王者衣,乘白马。命左右呼夫至前,谓曰:“与吾言你十二郎,还白璧一双。尔当宾于天炀帝有天下十二年。”

言毕,取璧以授。夫跪受讫,欲再拜,贵人跃马西去。届雍邱,以献于麻都护,熟视,乃帝献留侯物也。诘其夫,夫具道。叔谋性贪,乃匿璧。又不晓其言,卢夫泄于外,乃斩以灭口。然后于雍邱起工。至大林,林中有小祠庙。叔谋访问村叟。曰:“古老相传,呼为隐士墓,其神甚灵。”

叔谋不以为信,将茔域发掘。数尺,忽凿一窍嵌空,群夫下窥,有灯火荧荧。无人敢入者。乃指使将官武平郎将狄去邪者,请入探之。叔谋喜曰:“真荆聂之辈也。”

命系去邪腰,下钓,约数十丈,方及地。去邪解其索,行约百步,入一石室。东北各有四石柱,铁索二条系一兽,大如牛。熟视之,一巨鼠也。须臾,石室之西有一石门洞开。一童子出,曰:“子非狄去邪乎?”

曰:“然也。”

童子曰:“皇甫君坐来已久。”

乃引入。见一人朱衣,顶云冠,居高堂之上。去邪再拜。其人不言,亦不答拜。绿衣吏引去邪立于堂之西阶下。良久,堂上人呼力士牵取阿来阿,炀帝小字。武夫数人,形貌丑异魁奇,控所见大鼠至。去邪本乃廷臣,知帝小字,莫究其事,但屏气而立。堂上人责鼠曰:“吾遣尔暂脱毛皮,为国中主。何虐民害物,不遵天道?”

鼠但点头摇尾而已。堂上人益怒,令武士以大棒挝其脑。一击,捽然有声如墙崩,其鼠大叫若雷吼。方欲举杖再击,俄一童子捧天符而下。堂上惊跃,降阶俯伏听命。童子乃宣言曰:“阿数本一纪,今已七年。更候五年,当以练巾系颈死。”

童子去,堂上人复令击鼠于旧室中。堂上人谓去邪曰:“与吾语麻叔谋:‘谢你不伐吾域,来岁奉尔二金刀,勿谓轻酬也。’”

言讫,绿衣吏引去邪于他门出。约行十数里,入一林,蹑石攀藤而行。回顾,已失使者。又行三里余,见草舍,一老父坐土榻上。去邪访其处。老父曰:“此乃嵩阳少室山下也。”

老父问去邪所至之处。去邪一一具言。老父遂细解去邪。去邪知炀帝不永之事。且曰:“子能免官,即脱身于虎口也。”

去邪东行,回视茅屋,已失所在。时麻都护已至宁阳县。去邪见叔谋,具言其事。元来去邪入墓后,其墓自崩。将谓去邪已死,今日却来。叔谋不信,将谓狂人。去邪乃托狂疾,隐终南山。时炀帝以患脑痛,月余不视朝。访其因,皆言帝梦中为人挝其脑,遂发痛数日。乃是去邪见鼠之日也。叔谋既至宁陵县,患风痒,起坐不得。帝令太医令巢元方往治之。曰:“风入腠理,病在胸臆。须用嫩羊肥者蒸熟,糁药食之,则瘥。”

叔谋取半年羊羔,杀而取腔,以和药,药未尽而病已痊。自后每令杀羊羔,日数枚。同杏酪五味蒸之,置其腔盘中,自以手脔擘而食之,谓曰含酥脔。乡村献羊羔者日数千人,皆厚酬其直。宁陵下马村民陶郎儿,家中巨富,兄弟皆凶狠。以祖父茔域傍河道二丈余,虑其发掘。乃盗他人孩儿年三四岁者,杀之,去头足,蒸熟,献叔谋。咀嚼香美,迥异于羊羔,爱慕不已。召诘郎儿,郎儿乘醉泄其事。及醒,叔谋乃以金十两与郎儿,又令役夫置一河曲以护其茔域。郎儿兄弟自后每盗以献,所获甚厚。贫民有知者,竞窃人家子以献,求赐。襄邑宁陵睢阳所失孩儿数百,冤痛哀声,旦夕不辍。虎贲郎将段达为中门使,掌四方表奏事,叔谋令家奴黄金窟将金一埒赠与。凡有上表及讼食子者,不讯其词理,并令笞背四十,押出洛阳。道中死者,十有七八。

时令狐辛达知之,潜令人收孩骨,未及数日,已盈车。于是城市村坊之民有孩儿者,家做木柜,铁里其缝。每夜,置母子于柜中,锁之,全家秉烛围守。至天明,开柜见子,即长幼皆贺。既达睢阳界,有濠寨使陈伯恭言此河道若取直路,径穿透睢阳城,如要回护,即取令旨。叔谋怒其言回护,令推出腰斩。令狐辛达救之。时睢阳坊市豪民一百八十户,皆恐掘穿其宅并茔域,乃以醵金三千两,将献叔谋,未有梯媒可达。忽穿至一大林,中有墓,故老相传云宋司马华元墓。掘透一石室,室中漆灯棺柩帐幕之类,遇风皆化成灰烬。得一石铭,曰:“睢阳土地高,汴水可为濠。若也不回避,奉赠二金刀。”

叔谋曰:“此乃诈也。不足信。”

是日,叔谋梦使者召至一宫殿上,一人衣绛绡,戴进贤冠。叔谋再拜,王亦答拜。拜毕,曰:“寡人宋襄公也。上帝明镇此方,二千年矣。倘将军借其方便,回护此城,即一城老幼皆荷恩德也。”

叔谋不允。又曰:“适来护城之事,盖非寡人之意。况奉上帝之命,言此地候五百年间,当有王者建万世之基。岂可偶为逸游,致使掘穿王气。”

叔谋亦不允。良久,有使者入奏云:“大司马华元至矣。”

左右引一人,紫衣,戴进贤冠,拜觐于王前。王乃叙护城这事。其人勃然大怒日:“上帝有命,臣等无心。叔谋愚昧之夫,不晓天命。”

大呼左右,令置拷讯之物。王曰:“拷讯之事,何法最苦?”

紫衣人曰:“铜汁灌之口,烂其肠胃,此为第一。”

王许之。乃有数武夫拽叔谋,脱去其衣,惟留犊鼻,缚铁柱上,欲以铜汁灌之。叔谋魂胆俱丧。殿上人连止之曰:“护城之事如何?”

叔谋连声言:“谨依上命。”

遂令解缚。与本衣冠。王令引去,将行,紫衣人曰:“上帝赐叔谋金三千两,取于民间。”

叔谋性贪,谓使者曰:“上帝赐金,此何言也?”

使者曰:“有睢阳百姓献与将军,此阴注阳受也。”

忽如梦觉,但觉神不住体。睢阳民果赂黄金窟而献金三千两。叔谋思梦中事,乃收之。立召陈伯恭,令自睢阳西穿渠,南北回屈,东行过刘赵村,连延而去。令狐辛达知之,累上表,亦为段达抑而不献。至彭城,路经大林中,有偃王墓。掘数尺,不可掘,乃铜铁也。四面掘去其土,唯见铁。墓旁安石门,扃锁甚严。用阳民计,撞开墓门。叔谋自入墓中,行百余步,二童子当前云:“偃王颙候久矣。”

乃随而入。见宫殿,一人戴通天冠,衣绛绡衣,坐殿上。叔谋拜,王亦拜,曰:“寡人茔域,当于河道。今奉与将军玉宝,遣君当有天下。倘然护之,丘山之幸也。”

叔谋许之。王乃令使者持一玉印与叔谋。又视之,印文乃“百代帝王受命玉印”

也。叔谋大喜。王又曰:“再三保惜,乃刀刀之兆也。”

刀刀者,隐语,亦二金刀之意也。叔谋出,令兵夫日护其墓。时炀帝在洛阳,忽失国宝,搜访宫闱,莫知所在,隐而不宣。帝督功甚急。叔谋乃自徐州,朝夕无暇,所役之夫已少一百五十余万,下寨之处,死尸满野。帝在观文殿读书,因览《史记》,见秦始皇筑长城之事,谓宰相宇文述曰:“始皇时至此已及千年,料长城已应摧毁。”

宇文述顺帝意,奏曰:“陛下偶然续秦皇之事,建万世之业,莫若修其城,坚其壁。”

帝大喜。乃诏以舒国公贺若弼为修城都护,以谏议大夫高熲为副使,以江淮吴楚襄邓陈蔡并开拓诸州丁夫一百二十万修长城。诏下,弼谏曰:“臣闻始皇筑亡秦于绝塞,连延一万里,男死女旷,妇寡子孤,其城未就,父子俱死。陛下欲听狂夫之言,学亡秦之事,但恐社稷崩离,有同秦世。”

帝大怒,未发其言。宇文述在侧,乃掇曰:“尔武夫狂卒,有何知,而乱其大谋?”

弼怒,以象简击宇文述。帝怒,令囚若弼于家,是夜饮鸩死。高熲亦不行。宇文述乃举司农卿宇文弼为修城都护,以民部侍郎宇文恺为副使。时叔谋开卞渠盈灌口,点检丁夫,约折二百五十万人。其部役兵士旧五万人,折二万三千人。工既毕,上言于帝。遣决汴口,注水入汴渠。帝自洛阳迁驾大渠。诏江淮诸州造大船五百只。使命至,急如星火。民间有配盖造船一只者,家产破用皆尽,犹有不足,枷项笞背,然后鬻货男女,以供官用。龙舟既成,泛江沿淮而下。至大梁,又别加修饰,砌以七宝金玉之类。于吴越间取民间女年十六岁者五百人,谓之殿脚女。至于龙舟御舰,即每船用彩缆十条,每条用殿脚女十人,嫩羊十口,令殿脚女与羊相间而行,牵之。时恐盛暑,翰林学士虞世基献计,请用垂柳栽于汴渠两堤上。一则树根四散,鞠护河堤;二乃牵船之人,护其阴凉;三则率舟之羊食其叶。上大喜,诏民间有柳一株,赏一缣。百姓竞献之。又令亲种,帝自种一株,群臣次第种,方及百姓。时有谣言曰:“天子先栽,然后万姓栽。”

栽毕,帝御笔写赐垂杨柳姓杨,曰杨柳也。时舳舻相继,连接千里,自大梁至淮口,联绵不绝。锦帆过处,香闻千里。既过雍邱,渐达宁陵界。水势渐紧,龙舟阻碍,牵驾之人,费力转甚。时有虎贲郎将鲜于俱罗为护缆使,上言水浅河窄,行舟甚难。上以问虞世基。曰:“请为铁脚木鹅,长一丈二尺,上流放下,如木鹅住,即是浅。”

帝依其言,乃令右翊将军刘岑验其水浅之处。自雍邱至灌口,得一百二十九处。帝大怒,令根究本处人吏姓名。应是木鹅住处,两岸地分之人皆缚之,倒埋于岸下,曰:“令教生为开河夫,死作抱沙鬼。”

又埋却五万余人。既达睢阳,帝问叔谋曰:“坊市人烟,所掘几何?”

叔谋曰:“睢阳地灵,不可干犯。若掘之,必有不祥。臣已回护其城。”

帝怒,令刘岑乘小舟根访屈曲之处,比直路较二十里。帝益怒,乃令擒出叔谋,囚于后狱。急使宣令狐辛达询问其由,辛达奏:自宁陵便为不法,初食羊脔,后啖婴儿;养贼陶郎儿,盗人之子;受金三千两,于睢阳擅易河道。乃取小儿骨进呈。帝曰:“何不达奏?”

辛达曰:“表章数上,为段达扼而不进。”

帝令人搜叔谋囊橐间,得睢阳民所献金,又得留侯所还白璧及受命宝玉印。上惊异,谓宇文述曰:“金与璧皆微物。寡人之宝,何自而得乎?”

文述曰:“必是遣贼窃取之矣。”

帝瞪目而言曰:“叔谋今日窃吾宝,明日盗吾首矣。”

辛达在侧,奏曰:“叔谋常遣陶郎儿盗人之子,恐国宝郎儿所盗也。”

上益怒,遣荣国公来护儿,内使李百药,太仆卿杨羲臣推鞠叔谋,置台署于睢阳。并收陶郎儿全家,令郎儿具招入内盗宝事。郎儿不胜其苦,乃具事招款。又责段达所收令狐达奏章即不奏之罪。案成进上,帝问丞相宇文述。述曰:“叔谋有大罪四条:食人之子,受人之金,遣贼盗宝,擅移开河道。请用峻法诛之。其子孙取圣旨。”

帝曰:“叔谋有大罪。为开河有功,免其子孙。”

只令腰斩叔谋于河侧。时来护儿受敕未至间,叔谋梦一童子自天而降,谓曰:“宋襄公与大司马华元遣我来,感将军护城之惠意,往年所许二金刀,今日奉还。”

叔谋觉,曰:“据此先兆,不祥。我腰领难存矣。”

言未毕,护儿至,驱于河之北岸,斩为三段。郎儿兄弟五人,并家奴黄金窟并鞭死。中门使段达免死,降官为洛阳监门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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