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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尸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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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意中的一个喷嚏造成了这样的后果,我觉得很窘。霍桑也知道事情已弄僵,势不能再偷听下去。他向我皱皱眉,不发一言,便立直了身子,大踏步跨上正屋的石级走进去。我也懊恼地在后面跟着。

正屋的中间是一个客堂,排列着一组蒙着紫色丝绸的沙发椅座。地上铺着一条灰白色的地毯。靠壁有一张红木的半桌,供着许多古瓷古董,陈设非常富丽。这客堂面积很大,似乎除了特别宴会,寻常是不经用的。

那时憩坐室的门呀的开了,走出一个穿栗壳色花呢长夹袍的中年男子来。霍桑本来认得他。彼此就点了一点头。后面还有一个穿袍褂留短须的矮胖子,却不认识霍桑,只顾向我们打量。后来我知道那个和霍桑招呼的是北区警署里的侦探长姚国英,就是先前在室中主持问话的人。他近来连破几件盗案,很有些声誉。还有那个矮胖子是本区的巡官汪熙年。我们在窗外听得的一次粗壮声音,便是这位巡官先生。

姚国英把江巡官和我们介绍了几句,便一同走进憩坐室中。里面有两个妇人,一老一少,就是死者张有刚的母亲和妹妹。装束都很朴素。那老的年纪已有五十六七,皱纹满额,肤色糙黄,双目却圆黑而有威光。少女的年纪约在二十四五,蛋圆形的面庞,灵活的眸子,脸上却白得没有血色。伊穿一件灰青素绸的薄棉袄,玄色的套裙,脚上是蓝缎的绣花鞋。这时伊的左手执着一块白巾,正在揉伊的眼睛。母女俩面对面坐着,相对凄然,显然都被悲哀之神所控制着。旁边还站着一个五十上下的老妈子,低沉了头,好像牙齿在打战,越发助长了这室中的阴凄恐怖的气氛。

霍桑恭敬地鞠了一个躬,便向那年老的妇人说:“张太太,我们是令媳颜撷英女士请来的。不过我们的职务是在替死者雪冤,求良心和法律上的公道,不是替任何人作辩护来的。这一点请你别误会才好。”

老妇向霍桑瞪了一眼,眼光中显然有些敌意。霍桑却装做看不见的样子,并不和伊的视线相接。

老妇慢吞吞地说:“先生,你们如果为有刚伸冤,那是再好没有。我告诉你们,有刚是二房里嗣过来的,今年二十八岁,是我张氏两房的兼祧子。他讨老婆已经三年,可是我的好媳妇还不曾给他生一个儿子。此番他遭了这样的惨死,我张氏从此绝了嗣。你们若能够替他伸冤,张氏的老祖宗也要感恩的。”

霍桑皱着眉,略略点了点头,回头向姚国英说:“方才你们的谈话,我已经约略听得几句。这一着我是为顺便省事起见,请你原谅。现在我要先看一看尸首。……你们不是已经验过了吗?”

“是的,我和姚探长一同验过了。据我看,张有刚一定是给人杀死的。”

我听了他的话,不觉暗暗好笑。我知道我有口快的弱点,霍桑常说我近乎卤莽。现在这位江巡官的卤莽的资格似乎还要高我一级。

霍桑神色如常,闲闲地答道:“喔,当真是被杀的?你可曾得到凶器?”

“没有。但从他的胸口的伤痕看起来,显见是被尖刀致命的。”

“那么这一件是谋杀案。是不是?”

“当然!我们找了好久,找不到凶器。即此一着,已显见是被杀无疑。”

“好。我们姑且瞧一瞧再说。”

那胖子很起劲地首先引导,出了憩坐室,穿过客堂,便去开东边的书室门。

“性急口快”,的确可以做这位巡官先生的考语。当姚国英问话的时候,没有他的分儿,我只听得他开了一句口,委实已给冷落了多时。此刻他见了我们,分明要乘机发泄和卖弄一下。霍桑又故意敷衍着他,他就越发得意洋洋地起劲起来。

书室中有一种凌乱可怖的景状。距室门两三步外,横着那张有刚的尸体,头东而足西。他身上穿一件淡棕色哔叽夹袍,元色毛细呢马褂,下身穿着一条淡咖啡色华丝葛夹裤,足上丝袜和纯锦缎的鞋子,都是新的,式样也特别考究。这时不但他的胸口的衣钮已经解开,下身的衣服也绉摺不齐,似乎临死时在地上打滚扭转过的。尸身旁边有一只倾倒的橡木椅子和一只雕花的茶几。还有一个破碎的花瓶,瓶水泼了满地,痕迹还显然可见。尸身头部的一端,向着第一个面向花圃的窗口。一扇窗还开着,但白纱的条子窗帘却沉沉地下垂。室中的器具都是很精致华贵的,而且大半是舶来品,不过给予我的印象,是庸俗和凌乱。

我正在向四周察看,霍桑已取出放大镜来,屈着一足,蹲下去仔细检验。他的面色非常庄肃,眼睛中也满现着好奇的异光,似暗示这件案子果真很耐寻味。那死人的面色灰白中带青,眼孔张大,狰狞可怕。青黑的嘴唇向上卷着,露出一排惨白的牙齿,齿缝中还嵌着两条金丝。这形状在白昼中看见了,也够使人毛竖,若是在冷夜静寂的当儿,自然更不必说。

霍桑仰起头来,叫道:“姚探长,汪巡官,请瞧。这个伤痕不是很稀奇吗?”

我俯身下去瞧时,见那伤痕偏在胸口的左向,白色的衬衣上已染了一小堆血渍,可是血色很淡。

姚国英答道:“果真很奇怪。刚才我们只约略瞧了一瞧,还没有仔细验过。霍先生,你可有什么高见?”

霍桑指着伤口,说:“你们瞧。这伤痕果然是被尖刀所对的,可是伤口平齐,四周又没一些血痕花纹。因此我觉得这一刀不能说就是致命的伤。”

矮胖的汪巡官张大了眼睛,又皱着眉峰,两只手交握着,仿佛这一点出乎他的意外。

姚国英也怀疑似地说:“你的意思可是说另外还有致命的伤?”

霍桑先指着死者的嘴唇和鼻孔,又指了指创口四周的肌肉,说:“这里都现着特殊的颜色,你们可瞧见?”

“见过的,都有青黑色。霍先生,你可是说他是——”

霍桑不等姚国英说下去,接着说:“正是,这分明是中毒的迹象。你们可曾请过医生?”

姚国英答道:“我们从厅里出来时已经打电话去请许医官,大概即刻就要来了。”

汪巡官的洋洋得意的神态改变了。他目瞪口呆地说:“这真奇怪!他还中毒?如果如此,岂不是两重谋杀?”

我也不觉打了一个寒噤。一重谋杀,尚觉得一团漆黑,难于着手,假使果真是双重谋杀,内幕中的隐秘复杂,岂非更加棘手了吗?

霍桑斜眼瞧着我,似答非答地说:“我早料这是件非常的疑案,现在果然不幸成了事实!”他又回头问姚国英道:“死者马褂上的钮子本来的情形怎样?是开着的,还是扣着?”

姚探长说:“钮子本来是一粒粒都扣上的。但那时马褂上的刀口痕很细,粗看几乎看不出。我们发现以后,才把钮子解开来验的。”

“你解钮子的时候,你的手指上可有什么血渍?”

“没有。我的手指很洁净。”

“那么,你瞧。这两粒钮子上还染着些微血迹。但这血迹不是直接沾染的,是间接从手指上转染上去的。不过这痕迹很细小,必须用了放大镜才能瞧见。”

霍桑立起身来,顺手将放大镜授给姚国英。姚国英接过了,也俯身下去瞧察,一会他仰起身子,点点头。

他说:“正是。这可见凶手行凶以后,曾经动过死者的衣钮。”

霍桑沉吟了一下,应道:“不错。你姑且在马褂袋里摸一摸,可还有什么东西。我看那人所以要解动衣钮,一定是为了要在死者身上搜索什么东西。”

姚国英解开了马褂的钮子,伸手到袋里去摸索,一会,他摸出一只式样玲珑的小金表和一个钥匙。他更向夹袍袋中摸摸,却只有一块白巾和一只银质烟盒。

霍桑将表接过,开了盖瞧了一瞧,说:“唉,这只表还在走呢。……这钥匙是什么地方的?”他的眼光不住向室的四周瞧着。

汪巡官说:“唔,那边窗口不是有一只铁箱吗?这钥匙莫非就是铁箱上的?”他向一个窗口指一指。

霍桑正也向着铁箱走去,一边走,一边应道:“也许是的。姑且试一下子。”他就将钥匙投进铁箱的锁孔中去,果然相配。他把箱门旋开,向箱中瞧了一会,忽然又失望。

“铁箱里是空的。”他又低头想想,接着道:“虽然,这情形也可以给我们一种启示。”

姚国英问道:“怎么样?你以为凶手的目的就为着图财?”

霍桑说:“我们姑且不必说定凶手的目的是谋财,但至少总有过盗窃的举动。”

汪巡官似乎又忍耐不住:“如果财物算不得是凶手的主要目的,那么那人抱了什么目的才来行凶?”

霍桑似乎没有听得,走过来取了放大镜,重新回到铁箱面前。姚国英立在旁边,向汪巡官眨了一个白眼,默然不响。

我乘机向室中四瞧。这书室和方才的憩坐室大小和位置都相同,不过憩坐室居客室之西,书室居客室之东。朝南向花圃的一面,有两个一样窗口。在第一个窗口和那通客室的一扇门之间,就是那尸体横陈的所在。那铁箱放在靠壁第一扇窗和第二扇窗的中间。

从铁箱更向东一步,就是第二扇窗的窗口。靠窗放一只红木写字台,窗帘垂下,玻璃窗也紧紧闭着。朝东一面的窗也同样关着。我正向四面瞧察,忽听得霍桑失声惊呼,不禁使我回过头去。

霍桑说:“国英兄,我看这铁箱里面一定放过财物,却被什么人乘机偷去了。”

“果真?你从什么上见到这层?”

霍桑指着铁箱的门,说:“你瞧,这不是有人用什么东西在箱门上抹拭过的痕迹吗?”

姚国英点头道:“不错。大概是凶手故意抹拭,要消灭手印。是吗?”

“正是。我正想寻得些手印,不料那人是个老手,竟预先抹干净了。”

“这样说,凶手倒是个有经验的家伙!”

霍桑应道:“对,是一个精细多智的人。我们确不能轻视。”他又指着铁箱的内部,说:“瞧这箱板上的痕迹,似乎死者所存放的不是银洋,却是钞票。你瞧,箱板上薄薄有一层灰尘,那里不是有几条指尖所划的乱纹吗?”

汪巡官又挽言道:“那么被盗的数目约有多少?”

霍桑摇摇头。“这问题我不能答复,停一会问问死者的母亲再说。”他顺手把铁箱的门闭上,又对姚国英道:“瞧这形迹,似乎那人向有刚刺了一刀,随即解开他的衣钮,摸出这钥匙,开了铁箱,把箱中所有钞票取出,然后仍旧将铁箱锁上,更将钥匙还在衣袋里面,最后又扣上钮扣。这种种可以想见那人的从容不迫。事毕以后,那人还能将箱门上的手印抹拭干净,更足见那人的临事不乱和布置的周密”

姚国英点头道:“霍先生,你的见解真不错。因此我又得到一个印证。你瞧,那第一扇窗的窗帘的右角不是给剪去一角了吗?”

我的目光随着姚国英的手指瞧向那窗帘去。窗帘的右下角果真已给剪去了一个尖角,约摸有二三寸宽。

霍桑耸耸肩,道:“唉,国英兄,你的观察力真不错。”他回身走到第一个窗口的面前去。“这窗帘的剪痕,我方才已经见过,以为是偶然的。但现在着来,我先前的见解是错误的。”他又取了放大镜,俯着身子,在窗帘的剪角上细察。一会,他又说:“这窗帘的角确实是新近用剪刀剪去的。那被剪去的白纱下阔而上尖,恰成一个三角形。我瞧剪的时候,剪刀的锋口分明是自下而上的。很奇怪。……国英兄,你说的印证,可是指消灭手印说的?”

“是啊。那人染血的手指谅必曾经掀动过这个窗帘,后来自己觉察了,就用剪刀剪去。霍先生,你说是不是?”

霍桑沉吟了一下,点点头:“对。这一层的用意,和在铁箱面上的抹拭,当然没有两样。晤,这个人真细心。

他用右手抚摩着他的下颏,眼睛不住地向四面流转。他又缓缓地问道:“那剪下来的纱帘的一角你们可曾看见?”

姚国英摇头道:“纱角,我没有瞧见。”他又举起手来指一指书桌。“剪刀倒已经看见过。那边不是一把小剪刀?——”

“哼!”

霍桑的一声“哼”,打断了姚国英的语尾。原来他的眼光早已射到写字台上,仿佛他在无意中瞧见了什么紧要的证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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