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地方莫过于涅瓦大街了,至少在彼得堡是如此;对于彼得堡来说,涅瓦大街就代表了一切。这条街道流光溢彩——真是咱们的首都之花!我知道,住在彼得堡的平民百姓和达官贵人,无论是谁都是宁肯要涅瓦大街,而不稀罕人世上的金银财宝。不仅年方二十五岁,蓄有漂亮的唇髭和身着精心缝制的礼服的年轻人为它所倾倒,即便是满腮苍髯、脑袋光如银盘的老年人也对它情有独钟。而淑女们呢!啊,淑女们对涅瓦大街就更是青睐有加了。又有谁不钟爱这条大街呢?只要一踏上涅瓦大街,一种游乐气氛便扑面而来。即便是你有要紧的事情要办,然而,一踏上大街,准会把一切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这是唯一的清闲去处,人们到这里来并非为生活需求所迫,亦非为实惠和淹没彼得堡全城的买卖利欲所驱使。在涅瓦大街上遇到的人,似乎不像海洋街、豌豆街、铸铁街、平民街和其他别的街上的人那么自私自利,在那些地方,贪欲、自私、势利分明摆在那些步行的和坐在各式马车里疾驰如飞的人们的脸上。涅瓦大街是彼得堡的交通要冲。住在彼得堡区或者维堡区的人,如果好几年没有拜访过住在沙滩地或莫斯科关卡1附近的朋友,那么他尽可以相信,一定会在涅瓦大街上彼此碰面的。无论是官员职名录2,还是问讯处提供的信息,都不如涅瓦大街那样准确无误。涅瓦大街可真是无所不能!它是缺乏游乐的彼得堡的唯一消遣之地。人行道打扫得干干净净,天哪,那上面留下了多少脚迹啊!一个退伍的老兵,穿着又笨重又肮脏的皮靴,踩在花岗石的路面上仿佛要咔嚓欲裂;一位少妇足登小巧玲珑、轻捷如烟的女鞋,就像向日葵跟着太阳转似的,不停地转动着小脑袋去看那五光十色的商店的橱窗;一个满怀升迁希望的准尉挎着铿锵作响的军刀,在地面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他们都迁怒于这条大街,蹬着或重或轻的腿劲儿。一天之内,在这条街上发生着多少神速的光怪陆离的变幻!一昼夜之间,它又经历着多少世事的变迁!我们从一大清早说起吧,这时,彼得堡全城飘溢着热烘烘的、刚烤好的面包的香味,衣衫褴褛的老太婆们蜂拥着奔向教堂和怀有恻隐之心的过往行人。这时的涅瓦大街还是空荡荡的:身体壮实的店老板和伙计们穿着荷兰衬衫还在梦乡里,要不,正用肥皂擦洗自己高贵的脸颊和喝着咖啡;乞丐们聚集在糖果点心店门前,等候着那个酒童出来,昨天他端着可可饮料就像苍蝇一样满屋子来回乱跑,如今睡眼惺忪,手持扫帚,没系领带,把那些又干又硬的馅饼和残羹剩饭扔给他们。要办事的人们慢慢腾腾地满街走着:有时,一些赶着去上工的俄罗斯庄稼人横过大街,他们足登着沾满石灰的长统靴子,即便是走到以清澈闻名的叶卡捷琳娜水渠旁,也无法把它们擦洗干净。在这个时刻,淑女们是不便于出门的,因为俄罗斯人喜欢骂骂咧咧,说些连戏园子里也听不到的粗野话。有时,一个睡意未消的官员夹着公文包彳亍而行,因为他到官厅去必须路过涅瓦大街。可以肯定地说,在这个时辰,也就是12点钟以前,任何人都不把涅瓦大街看作是目的,而仅仅当成是手段:它渐渐地变得熙熙攘攘,人们各有各的事情,各有各的操心事,各有各的烦恼,然而却无心去想到这条街道。俄罗斯庄稼人念叨的是十戈比银币或者七个半戈比铜币的事儿,老头子和老太婆挥动着两只胳膊,要不就在自言自语,有时还做出令人惊奇的手势,可是没有人听他们说些什么,也没有人嘲笑他们,除非遇上一群身着花粗布罩衫,手捧空酒瓶或者做好的鞋子,沿街一溜烟地飞跑的孩子们。在这个时刻,无论你穿着什么衣服,即便是不戴礼帽,而在头上扣着一顶便帽,或者是衣领高高地伸出领带外面,——那么,谁也不会留心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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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彼得堡区、维堡区、沙滩地、莫斯科关卡等均为彼得堡各处的地名。
2旧俄每年编印一次的高级官员职名地址。
到了12点钟,来自不同国籍的家庭教师带领着身穿细亚麻布高领服装的孩子们,蜂拥着来到涅瓦大街。英国的琼斯们和法国的柯克们1挽着自己必须像亲如父母一般照拂的孩子们的胳膊,缓步而行,十分庄重地向他们讲解,商店门口挂的招牌是为了让人们知道店里出售什么货物用的。家庭女教师们——面容苍白的英国小姐和脸色红润的斯拉夫女郎——高傲地走在那些活泼、顽皮的女孩子的身后,吩咐她们要挺胸抬肩,立正身子;总之一句话,在这个时刻,涅瓦大街上一片谆谆教诲之声。然而,接近午后两点钟时,家庭教师、学校教员和孩子们便越来越少了:他们终于被温情脉脉的父亲们所取代——他们挽着花枝招展、珠光宝气、神经衰弱的女伴们的胳膊漫步街头。渐渐地又有那些忙完了重要的家庭事务的人们加入到这个行列里,比如说,有的人跟家庭医生谈过了天气和鼻子上长出的一个小疖子,有的人询问过饲养的马匹和自己的天资过人的孩子的健康状况,有的人看了报上登载的广告和一篇有关迎来送往的要人的重要消息,还有的人则是已经喝过一杯咖啡和茶了;除此而外,又添了那些命运令人称羡、捞到了办理特别事务的美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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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琼斯和柯克为英法人常见的姓氏,此处用来泛指英国和法国籍的家庭教师。
来到这条大街上的还有在外交部门任职的,无论是职业还是习惯都比人显得风雅的官员们。天哪,这里有多少令人艳羡的职位和官衔!它们令人感到多么的满足和快慰!唉!可惜我不做官,也就无缘得到上司的眷顾。你在涅瓦大街上所看到的一切都合乎礼仪:男人们穿着长长的礼服,两手插在口袋里,女士们身穿粉红的、洁白的和淡蓝色的缎子做的长裾外衣,头戴呢帽。你在这里可以见到用十分精巧和令人惊叹的技巧从领带底下穿过来的精美绝伦的络腮胡子,有天鹅绒般的,有缎子般的,有黑如貂皮和煤炭似的,唉,可惜只有外交部门的官员才蓄有这样的美髯。上天不肯让别的部门的官员也享有黑色的络腮胡子,令他们大为恼火的是,他们不得不蓄着棕红色的胡子。你在这里还可以见到笔墨难以形容的绝无仅有的唇髭;那是半生最美好的时光都倾注于其上的唇髭,——长年累月、日日夜夜照拂的宠物;那是洒满沁人欲醉的香水和香精、涂满名贵而稀有的香膏的唇髭;那是夜里要用仿皮薄纸卷起来的唇髭;那是本人对其怀有动人的眷恋之情、而路人十分艳羡的唇髭。千百种呢帽、衣服、头巾,五光十色,轻薄如云,会使买到手的女主妇们整整两天里爱不释手,涅瓦大街上无论是谁见了都会眼花缭乱。犹如无数的彩蝶从草茎上蓦然飞起,散珠碎玉般地群集在雄性甲虫的上空盘旋飞舞。你在这里可以见到连做楚也不曾见过的腰肢,那样纤巧、细长,比瓶颈儿大不了多少,你若迎面相遇,准会毕恭毕敬地退到一旁,唯恐一不小心,让粗鲁的胳膊肘碰着了它;你在心里定然是又胆怯又担心,千万不可不在意地呼出一口气,吹折了那造化和艺术的绝妙的作品。你在涅瓦大街上还可以见到多么好看的妇人衣袖啊!噢,真是美艳极了!它们有点儿酷似两只气球,那淑女如果不是有一个男子换着的话,准会忽然飘上天去;因为要把那位淑女举到空中,就像是把斟满香槟的酒杯送到嘴边那样轻便和随意。你在这里可以遇到绝无仅有的微笑,那是一种技艺高超的微笑,有的微笑可以让你陶醉得浑身酥软,有的微笑会使你忽然觉得是草芥而低垂脑袋,有的微笑又会令你觉得高过海军部大厦1的尖顶而昂首阔步。你在这里可以见到有的人在闲聊音乐会或者天气,却端着一副高雅的气派和凛然自尊的神气。你在这里可以见到成百上千难以揣度的人和事。上帝啊!在涅瓦大街上可以遇到多么古怪的人啊!有许多的人朝你迎面走来,会要细看你的靴子,待你走过去之后,又会转过头来端详你的后襟。我至今还闹不明白干吗要这么做。起初我以为,他们是鞋匠,然而,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们大多是各个部处的办事人员,其中不少人以优雅的文笔拟写来往的公文;或者,有的人无事闲逛,在糖果点心店里看看报纸,——总之,大多是品行端正的人士。在午后两点到三点钟可以称之为涅瓦大街活动高峰的大好时辰里,人间一切最优秀的作品都送到这里来大展出了。一个人展示的是一件上等海狸皮的时髦礼服,另一个人显摆的是一只好看的又高又直的鼻子,第三个人蓄着十分漂亮的络腮胡子,第四个人长着一对顾盼有神的美目和戴着一顶令人叫绝的女呢帽,第五个人的优雅的小指头上戴着一颗嵌有避邪物的宝石戒指,第六个人的纤足登着一双玲珑剔透的女鞋,第七个人系着一条令人惊叹莫名的领带,第八个人的唇髭简直令人叹为观止。然而,一过3点钟,大展出便告结束,人们渐渐散去……3点钟后又是另一番景像。涅瓦大街转眼之间犹如春到人间:满街尽是身着绿色文官制服的官员。饥肠辘辘的九等文官、七等文官和别的等级的文官们一个劲儿地加快脚步。年轻的十四等文官、十二等文官和十等文官们赶紧利用这个空儿,在涅瓦大街上溜达一回,那神态就像是根本没有在办公地点枯坐六个钟头一样。不过,上了年纪的十等文官、九等文官和七等文官则垂着脑袋,快步走着:他们可没有心思去端详过往的行人;他们还没有放下心事,脑子里乱糟糟的,塞满了一大堆办而未了的案卷;好大一阵子,他们眼里看到的不是商店的招牌,而是晃动着公文匣或者办公厅头头的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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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耸立在彼得堡的涅瓦河畔的一座建筑物。
从四点钟起,涅瓦大街又是空荡荡的了,你未必能在这里碰上一个官员。偶而有一个女裁缝打从店里出来,手捧一个盒子,穿过涅瓦大街,一位原是心怀仁爱的股长的可怜的牺牲品,如今身穿面绒粗毛呢的外套,已沦为女乞儿,一个外地来的怪人无论晨昏早晚都无所谓,一个身材修长的英国女人手里拿着手提包和一本书,一个俄罗斯搬运工穿着一件长不及腰的缎纹棉布常礼服,蓄着尖尖的胡须,一辈子过得窝窝囊囊,当他彬彬有礼地走过人行道时,他的背脊、胳膊、两腿和脑袋都在微微颤动,偶而也走来一个身材矮小的手艺匠人;除此以外,你在涅瓦大街上就再见不着别的人了。
然而,一旦暮霭沉沉,笼罩在屋宇和街道的上空,岗警披着挡风的粗席,爬上梯子去点街灯,那些白天不敢摆出来的版画又从商店的低矮窗口展示出来的时候,涅瓦大街重又活跃起来,开始热热闹闹了。这时,神秘的时刻降临了:灯光给万事万物都点染上一层奇妙而诱人的光彩。你可以遇见许多年轻人,他们大都是单身汉,身穿暖和的礼服和外套。这个时候,可以感触到一种目的的存在,或者不如说是类似目的的不可捉摸的东西的存在;大家的脚步都迈得很快,而且变得相当的凌乱。长长的身影在墙壁和马路上频频闪过,那头影几乎投照到警察桥头了。年轻的十四等文官、十二等文官和十等文官四处转游了很久;而上了年纪的十四等文官、九等文官和七等文官多半待在家里,或者因为这都是一些有家室的人,或者由于他们家里有德国女厨子会给他们烧一手好菜。你在这里又可以见到那些德高望重的老人,他们在午后两点钟时曾经道貌岸然和雍容华贵地漫步涅瓦大街。你还可以看到他们像年轻的十四等文官一样奔跑向前,为的是从呢帽下面窥视一眼老远就盯上的一位淑女的姿色——她那涂满胭脂的厚唇和双颊令许多散步的人都心荡神移,尤其让那些店伙计、搬运工、身穿德国礼服而总是成群结队地挽着手闲逛的商人们心驰神往。
“别忙!”这时,皮罗戈夫中尉拽住一个与之同行、身着燕尾服和披风的年轻人,高声喊道。“看见了么?”
“看见了;一个佩罗琪诺1笔下的绝色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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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佩罗琪诺(生于1445至1452年之间,死于1523年),意大利著名画家。
“那你说的是谁呀?”
“就是她,那个黑发女子。多美的眼睛!天哪,多美呀!
那整个儿的体态、身段、脸形——真是美极了!”
“我跟你说的是那个金发女郎,就是跟在她后面走的那一位。你既然一眼看上了那个黑发女子,干吗不跟着去呢?”
“嗐,那怎么行!”身穿燕尾服的年轻人一下子臊得满脸通红,大声嚷道。“你当她是晚上在涅瓦大街上卖笑的女人吧;她准是一位大家闺秀,”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光是她身上穿的那件斗篷就值八九十卢布!”
“笨蛋!”皮罗戈夫嚷嚷说,使劲推了他一把,要他朝那色彩鲜艳的斗篷飘动的地方去。“去吧,笨蛋,可别错过机会呀!我去追那个金发女郎。”
两个朋友各自走开了。
“我可是知道你们的心思的!”皮罗戈夫自以为是、洋洋得意地微笑着,暗忖道,他相信没有一个美人能抵得住他的魅力。
且说那个身穿燕尾服和披风的年轻人,胆怯而惶恐地迈开步子,朝远处艳丽的斗篷飘动的地方走去,那斗篷随着街灯的或近或远,时而闪着耀目的光彩,时而又忽然隐没在一片昏暗之中。他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于是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他不敢指望得到那在远处飘然走着的美人的青眼相看,尤其不敢怀有皮罗戈夫中尉所暗示的那种非份之想;可是,他却一心想要看看这个绝代佳人的住处,因为她说不定是从天上降落到涅瓦大街上来的,兴许又会要飞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他快步如飞,不停地把那些银髯飘然、派头十足的绅士从人行道上推开。这个年轻人属于我们这儿相当奇怪的一类人,他们既是彼得堡的公民,又是我们在梦中见到的却又属于现实世界的人物。这个独特的阶层在这个充斥着官吏、商人和德国工匠的城市里,是极不寻常的。他是一个画家。这不是一个奇怪的人物么?一个彼得堡的画家!一个北国之地的画家,一个芬兰人聚居之地的画家,这里的一切都潮湿、平坦、宁静、苍白、单调、暗淡。这些画家一点也不像意大利画家那样高傲和如同意大利与它的天空那样热情;恰恰相反,他们大都是善良、和顺、腼腆、乐天的人们,默默地酷爱自己的艺术,只在斗室中与两、三友人静心品茶,谦逊地谈论着喜爱的话题而毫不问及闲事。他常常把一个求乞的老太婆唤到家里来,让她坐上六、七个钟头,以便把她的可怜而麻木的脸相画到画布上。他也画自己房间的景物——那里摆满了各种小画具:由于年深日久和布满灰尘而变成咖啡色的石膏制成的手脚,折断了的绘画架,底儿朝上的调色板,弹着吉他的友人,溅满颜料的墙壁以及洞开的窗户,从那儿隐约可见暗淡的涅瓦河和几个身穿红衬衫的穷苦的渔夫。这些画家笔下所有的景物几乎总是透出一种灰暗的色调——那是北国之地擦不去的印记。尽管如此,他们总是满怀欣喜地潜心于自己的创作。他们通常都才华横溢,一旦接受意大利清新之风的熏陶,其才华就会像是从房间里移置于新鲜空气中的花木一样,伸枝展叶,开出绚丽的花朵来。他们总是十分胆怯:只要看见一枚徽章和厚厚的带穗肩章,就会局促不安,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作品减下价来。他们有时也喜欢打扮一番,可是打扮起来总是令人觉得刺眼,倒像是衣服上打了个补丁似的。你有时也可以看到他们同时穿着精致的燕尾服和污迹斑斑的披风,或者是值钱的天鹅绒背心和溅满颜料的常礼服。这就宛如你有时看到在一幅没有画完的风景画上画着一个头朝下的自然女神,他因为找不到地方,便在从前专心致志地画过的一幅作品那涂抹的背景上勾勒了一个草图一样。他从来也不正眼看你;即便是看你,那眼神也总是有点茫然不安,捉摸不定;他不会用监视人的凶鹰般的目光或者骑兵军官的猛隼般的眼神盯视你。这是因为他在同一时间里既要审视你的面容,又要比照立于房中的赫刺克勒斯1的石膏像的神韵,或者在他的眼前浮现着正在酝酿的一幅图画。所以,他常常前言不搭后语,有时答非所问,脑子里乱糟糟的,因而变得更加胆怯。我们描述的这个年轻人,画家皮斯卡略夫,就属于这一类人,腼腆,胆怯,内心里却蕴蓄着感情的火花,一旦有合适的时机便会燃成熊熊的火焰。他暗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急忙跟在令人销魂的佳人身后,似乎对自己如此冒昧也深以为异。他的眼神、心思和感情都聚集在那个陌生的女郎身上,她忽然转过头来,望了他一眼。天哪,多么迷人的姿容!白皙耀眼、十分可爱的前额覆盖着玛瑙般的秀发。一头奇妙的卷发如波似浪,几绺秀发从呢帽下面露了出来,轻拢着因傍晚的微寒而罩上了淡淡的红晕的双颊。樱唇紧闭,锁着一串最迷人的梦幻。童年旧事的余韵,明亮的圣灯前的浮想联翩和默然的感奋——这一切似乎都凝聚、融合和映照在她的两片匀称的樱唇上。她望了皮斯卡略夫一眼,他的心不由地悸动起来;她的目光是严厉的,有人公然无耻地尾随而来,她的脸上猝然表露出恼怒之情;然而,在这张妩媚动人的娇脸上,纵然是怒气冲冲,也是令人心醉的。一缕羞愧和胆怯之情袭上心头,他立时停住了脚步,两眼低垂;可是,怎么能跟这位女神失之交臂,甚至全然不知她在何处圣庙寄寓金身呢?年轻的幻想家想到这里,于是下决心继续紧跟在后。为了不让人发现,他离得远远的,无所事事地东张西望,仔细察看着各处的招牌,同时又一步不离地紧紧盯着陌生女郎的去向。来往的行人渐渐稀少了,街道也变得寂静多了;那个绝色佳人回首望了望,他似乎觉得,一丝浅浅的笑意掠过她的嘴角。他全身微微颤抖起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那是街灯的骗人的光影在她的脸上制造出来的微笑的幻影;不,那是自身的幻想对他的嘲弄。可是,他胸前的呼吸急促起来了,处在一种莫名的颤栗之中,全身的感情在沸腾,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迷离之色。人行道在他的脚下急速地奔来,奔驰的骏马拉着的轿式马车似乎凝立不动,大桥渐渐拉长了,在拱形处忽然折断,楼房倒立着,岗亭朝他迎面倒塌下来,而哨兵的斧銊连同招牌上的金字和剪刀图案仿佛在他的睫毛上闪闪发亮。这一切都肇因于那娇媚女子的一次顾盼,一次回眸。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无知无觉地跟着那双纤足留下的轻捷的脚迹一路飞跑着,极力想要放慢那随着心脏的怦怦跳动而飞快迈动的脚步。有时,他也心存疑虑:她那脸上的表情是否真的对他有意垂青,——这时他便驻足而立,犹豫片刻,然而心灵的搏动、难以抗拒的力量和感情的激荡又驱使他直往前奔。他甚至没有注意到,有一幢四层楼的房子忽然耸立在他的眼前,四排窗户灯火通明,全都瞪眼望着他,门口的铁栏杆结实地撞了他一下。他看见那陌生的女郎飞也似地跑上楼梯,回过头来,把手指搁在唇边,示意他可以跟着上楼。他的两腿哆嗦着;思绪沸腾;一缕强烈的欣喜之情如闪电一般直透他的心窝。不,这不是幻梦!天哪!这一瞬间,多么幸福!这顷刻之间,生活多么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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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赫刺克勒斯系希腊神话中的大力士,是宙斯与人间女子所生的儿子。在罗马神话中称为赫耳库勒斯。
可是,这一切不是做梦吧?陌生的女郎,——为了得到她天仙似的回眸一瞥,他心甘情愿地奉献自己的生命,他把前来她的住所看上一眼视为难以言喻的幸福,——难道真的对他有情有意、青眼相看么?他飞快地跑上楼去。他心里没有任何世俗的邪念,也不曾燃起尘世的欲火,是的,他此时此刻是纯真无邪的,犹如一个童贞少年对于情爱还只有一种朦胧的精神上的渴求。本来会在一个淫荡的人的内心里激起非礼的欲念的东西,恰恰相反,却只是使他内心的思绪变得更加圣洁。这是那位绝色美人给予他的一种信赖,这种信赖促使他立下誓愿,要像骑士一样端庄方正,忠实地听从她的所有吩咐。他只是期盼着,吩咐他做的事尽可能艰难些、费力些,他就可以竭尽全力去克服千难万险。他相信,一定是有什么秘密而又重要的事情逼得她非信赖他不可,一定是要他大力帮忙,而他觉得自己是有力量和决心去做任何事情的。
楼梯盘旋而上,他那疾速涌来的幻想也同它一道回旋飞舞。“上楼小心点儿”!她说话的声音如竖琴一般鸣响,他浑身的血管不由地微微震颤。在四层楼昏暗的高处,陌生女郎敲了敲门,——门霍地开了,他们一起走了进去。一个容貌可人的妇人手擎着蜡烛,迎上前来,可是却那么奇怪而放肆地望了一眼皮斯卡略夫,他不由地垂下了眼睛。他们进了房间。但见三个妇人的身影分散在各处角落里。一个摆弄着纸牌,另一个坐在钢琴旁边,用两个指头弹着好似悲凉的波洛涅兹舞曲;还有一个妇人正在对镜梳妆,梳着她那长长的秀发,虽然有陌生人进来,她压根儿没有想停下她的妆扮。房间里处处呈现出令人扫兴的杂乱景像,只有在单身汉的自在惯了的房间里才会见到这种情形。家俱倒是挺不错的,却布满了灰尘;一只蜘蛛就在雕花的飞檐上结网;从没有关严的另一间房的门缝里,隐约看见一只闪光的带马刺的皮靴和制服的红边饰;到处传来男女放荡不羁的欢声笑语。
天哪,他到什么地方来了!起初他不愿相信,开始仔细打量房里的各种物品;可是,四壁空空,窗户没有挂窗帘,没有一点儿主妇细心操持的迹像;这些可怜的妇人一个个面容憔悴,其中一个几乎就在他的面前坐了下来,若无其事地端详着他,就像是察看别人衣服上的一点污迹似的,——这一切都使他确信,他走进了一个可悲的淫魔——浮华的文明和首都可怕的人满为患的产物——所盘踞的藏垢纳污之所。在这个淫窟里,人亵渎地摧残和嘲笑一切使生活得以美化的纯洁和神圣的东西,妇女——这个世界之花、创造物之冠——竟然变成一种奇怪而轻薄的生灵,她连同其心灵的纯真一起丧失了一切女性的品格,而令人厌恶地学来了男人的乖巧和无耻,因而不再是柔弱、妩媚的和有别于我们男子的女人。皮斯卡略夫瞪着惊异的眼睛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她,仿佛想要弄清楚,到底是不是那个在涅瓦大街上令他销魂和把他带到这里来的美人。然而,她面对着他站着,依然是那样楚楚动人;她的头发依然是那样秀丽;一双眼睛看上去仍然像天仙一般美丽。她神采奕奕;芳龄只有17岁;看得出来,她刚刚落入这可怕的淫窟里;他还是不敢去抚摸她的脸颊,那脸颊是那样鲜嫩可爱,轻罩着一抹淡淡的红晕,——她实在是妩媚动人。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她的面前,打算就这么傻乎乎地出神望着,就像先前那样忘乎所以。可是,那美人却讨厌这样长时间的无言相对,直视着他的眼睛,意味深长地嫣然一笑。然而这微笑里却透出可怜的厚颜无耻的意味;那微笑在她的脸上显得十分怪诞,犹如贪桩枉法之徒硬要装出笃信上帝的脸相,明明是诗人却去捧读帐本那样格格不入。他猝然一震。她张开樱唇小嘴,说了些话,全都无聊之极,庸俗不堪……仿佛一个人沦落了,连理智也丧失殆尽。他已经什么也不想听了。他像一个孩子似的,显得十分可笑而憨厚,既没有利用这一艳遇的良机,也没有感到十分高兴——换了别人早就欣喜若狂了,而是像野山羊一样撒腿跑到了街上。
他耷拉着脑袋,垂着两手,坐在自己的房里,就像一个穷光蛋找到了一颗价值连城的珍珠,又不慎跌落在茫茫大海里一样。“这样的绝色美人,这样的天姿国色——在哪里呢?
在什么地方!……”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的确,再没有比看到天生丽质沉沦于淫荡的腐臭气息之中更令我们悲痛欲绝的了。让丑陋去跟淫荡苟合吧,可是丽质,温柔的丽质……它在我们的心目中只能与纯洁无瑕结合在一起。可怜的皮斯卡略夫为之着迷的美人的确是一个绝妙而非凡的女性。她竟处身在这样一个卑污的魔窟里则尤其显得怪异。她姣媚动人,姿容秀丽,透出一种优雅的气度,怎么也不会想到淫魔竟然向她伸出了可怕的利爪。她本该是钟情的丈夫的无价之宝、幸福的世界、极乐的天堂、全部的财富;她本该是寻常人家中一颗迷人而寂静的星辰,只要樱唇微启,便会说出悦耳动听的吩咐来。她本该是一尊女神,处身于人头攒动的大厅之中,闪亮的镶木地板之上,辉耀的烛光之旁,消受着一大群拜倒在她的脚下的爱慕者的无言的崇敬,——唉,可惜她却屈从于阴险的恶魔的意旨,跟着去毁掉生活的和谐,终于被恶魔狞笑着扔进了万丈深渊。
他沉浸在揪心的哀怜之中,孤坐在结了灯花的烛火之前。午夜已过,塔楼上的钟已敲过12点半了,而他仍旧坐着,呆然不动,没有睡意,也不想干什么事情。瞌睡趁他一动不动的时候,悄悄地袭来,房间渐渐远去,只有烛火透过他已沉入的梦境闪着亮光,陡然间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他倏然一惊,接着便醒了。门霍然开启,进来一个穿着华丽制服的仆人。他的这间孤身独处的屋子,从来不曾有身着镶有金银边饰的华丽制服的人前来光顾过,更何况在这种不寻常的时刻……他觉得困惑不解,用一种急切探询的目光望着进来的仆人。
“有一位太太,”仆人深鞠一躬说,“就是您几个小时前到她的住所去过的那位太太,吩咐我来请您,还打发了马车来接您去。”
皮斯卡略夫站在那儿,默然无语,深感惊讶:“打发马车,穿制服的仆人……不,大概是弄错了……”
“喂,伙计,”他怯怯地说,“您大概是弄错了地方。您家的太太肯定是要您去接别人,而不是我。”。
“不,先生,我没有弄错。不是您把我们家太太一直送回到铸铁街那幢房子的四层楼上的么?”
“是呀。”
“唔,那就请快去吧,太太一定要见您,务必请您马上就去。”
皮斯卡略夫飞跑下楼。院子里果然停着一辆轿式马车。他坐上马车,车门砰地一声关上了,马路上的石子儿在车轮和马蹄下轧轧地响个不停——一幢幢灯火通明的房子和明晃晃的招牌在车窗旁边一一闪过。皮斯卡略夫一路上思前想后,不知道该怎么来解释这件离奇的事儿。私宅、马车、衣着华丽的仆人……他无论如何无法把这一切跟四楼上的那间房、满是灰尘的窗户和音调失准的钢琴协调起来。
马车在灯火辉煌的大门前停了下来,他不禁惊呆了:马车一字儿排开,车夫们互相说着话儿,一个个窗户灯火通明,乐曲声此起彼伏。身着华丽制服的仆人搀扶他下了车,恭恭敬敬地把他送到前厅里,只见大理石圆柱耸然而立,看门人身穿绣金制服,披风和皮衣到处堆放着,一片耀眼的灯火。悬空的楼梯围着闪光的栏杆,洒满了香水,一直通到楼上。他上了楼,跨进了头一间大厅,一见熙熙攘攘的场面吓得连连倒退出来。人们穿着五颜六色的服饰,令他局促不安;他觉得仿佛是恶魔把整个世界捏成了碎片,又把这些碎片莫名其妙、杂乱无章地混合在一起。淑女们闪亮的肩膀,黑色的燕尾服,枝形吊灯,各式灯台,飘飞的罗纱,薄纱的缎带以及从华丽的乐台栏杆里面探出头来的低音提琴——这一切都令他耀眼欲花。他一下子目睹了如此之多燕尾服上挂着徽章的受人敬重的老头和半老头,目睹了如此之多轻盈地、傲然地和优雅地在镶木地板上迈步或者一排排坐着的淑女,他耳闻着如此之多的法国话和英国话,而且身穿黑色燕尾服的年轻人显得气度高雅,无论是说话还是沉默都神态庄严,不多说一句闲话,庄重地说说笑话,谦恭地微微笑着,蓄着精美的络腮胡子,精巧地伸出一双漂亮的手来整理领带,淑女们则婀娜多姿,沉浸在洋洋自得和陶然欲醉的心境之中,低垂着迷人的眸子,真是……然而,皮斯卡略夫却是一副恭顺的样子,惶恐不安地倚在一根圆柱旁,显得手足无措。这时,众人围着一群翩翩起舞的人们。她们裹着巴黎织造的透明薄纱,穿着轻薄如云的衣衫,快速地旋舞着;她们伸出闪亮的纤足,随意地踏着镶木地板,比足不着地更添几分飘逸。然而,其中有一人超凡脱俗,穿着尤其俏丽多姿,光彩照人。她的整个装束巧扮入时,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美,而且似乎这并非她的刻意追求,而是一种自然天成。她随意望着围观的人群,似乎在有意无意之间,妩媚动人的长睫毛不经意地低垂下来,当那轻微的阴影在低头的一瞬遮蔽她那迷人的前额时,白皙耀眼的面庞就格外引人注目。
皮斯卡略夫使劲拨开众人,想要仔细看个清楚;可是,十分遗憾的是,一个长着满头黑卷发的大脑袋不时地把她挡住了;而且人群把他夹在当中,进退不得,他又唯恐不小心推搡了三等文官之类的官员。不过,他到底挤到前面去了,望一眼身上的衣服,想要整理得体面一些。天哪,这是怎么回事!他穿的竟然是一件常礼服,而且尽是颜料的斑斑污迹:他走得太匆忙,竟忘了换一件体面些的衣裳。他不由地低下头来,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真想找个地缝藏身,可是却无处可藏:衣着华丽的少年侍从们像一堵墙似的挡在他的身后。他已经打算要远远地离开长着妩媚的前额和睫毛的美人了。他惊恐不安地抬起眼来,想知道她是否在看他:天哪!她正好站在面前……可是,这是怎么回事呢?怎么回事呢?“是她!”——他差不多是大声嚷了起来。一点不错,正是她,就是在涅瓦大街相遇又伴送她回到住处的那个女郎。
这时,她微微抬起睫毛,用明亮的目光瞟了一眼大家。
“唉呀呀!多么漂亮!……”他说到这里便打住了,连气都喘不过来。她扫视了一圈,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想得到她的垂顾,可是她却露出困倦和冷漠之色,很快把目光移开,跟皮斯卡略夫相对而视。啊,人间的天堂!极乐的世界!上帝啊,给他经受这一切的力量吧!生命就要离他而去,他会要毁掉和戕害自己的灵魂!她做了一个暗示,不是手势,也不是点头示意——不是:她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透露出一丝微妙而隐约的表情,传达了这一信号,谁也无法觉察到,可是他却看出来了,领悟到了。一支舞曲,延续了很久;已经倦怠的乐曲似乎就要静息下来了,忽然又高声扬起,尖叫刺耳,铿然轰响;终于一曲终了!她坐下来,胸脯在轻盈的薄纱下起伏颤动;她的一只纤手(天哪,多么纤巧的手!)垂落在膝盖上,握住身子底下轻薄的衣裳,那衣裳垫在身子下面仿佛也发出悦耳的音响,衣裳的淡淡的雪青色把那只纤手衬托得格外分明。只要能抚摸一下这手就心满意足了!再也别无他求——即使是想一想也太冒昧了……他站在她的椅子后面,不敢开口说话,也不敢大声透气。
“您觉得烦闷么?”她说道。“我也觉得闷了。我看得出来,您在恨我……”她补了一句,垂下长长的睫毛。
“恨您!您说我?我……”皮斯卡略夫心慌意乱,本想再说下去,那就会说出一大堆语无伦次的话来,不过这时一个说话俏皮而风趣、头上卷着一束蓬起的凤头的侍从官走了过来。他高兴地露出一排相当洁白的牙齿,说的俏皮话句句都像锋利的钉子一样扎进他的心里。所幸的是,终于旁边有人找侍从官询问什么事情了。
“真烦人!”她抬起天使般的眼睛望望他说。“我坐到大厅的那一头去;您也过来吧!”
她挤进人群里,随即不见了。他像疯了似的推开众人,也跟着到了那儿。
是的,正是她;她端坐着,宛如女皇,超凡脱俗,艳压群芳,左右顾盼,正在找他呢。
“您来了,”她轻声说道。“我不想瞒您:我们邂逅相遇的情形您一定觉得奇怪吧。您或许以为我是属于您见到的那种下流无耻的人吧?您会觉得我的行为很怪诞,不过我可以告诉您一个秘密,”她凝视着他的眼睛说道,“您能永远不泄露出去么?”
“噢,一定!一定!一定不泄露!”
可是,这时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走近前来,操着皮斯卡略夫听不懂的语言跟她说什么来着,然后向她伸出胳膊。她用恳求的目光望了一眼皮斯卡略夫,示意他留在原地,等她回来,可是他一时急不可耐,无论是谁的吩咐都听不进,即便是她说的话也不能从命了。他立即跟随而去;然而,人群熙熙攘攘,终于把他们隔开了。他再没有看见那袭雪青白的衣裙,焦急不安地穿过一个个的房间,十分莽撞地推搡着迎面走来的人,然而,一间间房里只见社会名流坐在那里打桥牌,一片鸦雀无声。在一间房子的角落里,几个上了年纪的人在争论从文习武孰优孰劣的问题;在另一个角落里,穿着考究的燕尾服的人们对一个多产诗人的多卷诗集轻率地发表评论。皮斯卡略夫看到一位相貌堂堂的长者捏着一个身穿燕尾服的人的钮扣,对他的论断提出十分公允的意见,可是对方却粗暴地把他推到一旁,甚至无视他脖子上挂着的颇有来历的勋章。皮斯卡略夫奔向另一间房里——那里没有她的身影。又急奔第三间房——仍然不见人影。“她在哪里呢?我要见她!唉,我不看她一眼,就活不成了!我要听听她的心里话。”然而,他四处寻找,全都枉然。他烦躁不安,疲惫不堪,畏缩在一个角落里,望着众人;两眼发酸,四周的一切渐渐模糊起来。最后,他的眼前分明现出了房间的四壁。他抬起眼来,只见面前摆着一个烛台,灯火在烛台的深处就要熄灭了;一支蜡烛点完了;蜡油流淌到桌面上。
原来他睡着了!天哪,多美的梦!干吗要醒过来呢?干吗不再等一会儿;她兴许又会回来呢?恼人的曙色闪着令人不快的暗淡的辉光,照进他的窗口。房间沉浸在一片灰暗、模糊的杂乱光影里……唉,现实多么的丑恶!它为什么要跟梦境对着来呢?他匆忙地脱了衣服,躺到床上,盖上被子,一心想短暂地追回那已逝去的梦境。果然,他立刻又做起梦来了,可是他梦见的完全不是他想要看到的情景:一忽儿是皮罗戈夫叼着烟斗来了,一忽儿又见到美术学院的守门人,一忽儿遇到一个四等文官,一忽儿又梦见他给画过肖像的一个芬兰女人的脑袋等等乱七八糟的梦境。
他一直睡到正午时分,还想再入梦乡;可是她再也没有出现。多么渴望她再展片刻绝代的姿容!多么渴望她的轻盈的步履再橐橐地响起片刻!多么渴望她那光洁如天外的白雪一般的裸露的臂膀能再在他的眼前闪动。
他撩开了被褥,忘记了一切,沮丧而绝望地呆坐着,一心只回忆那逝去的梦境。他无心去做任何事情;两眼木然无情,了无生气地凝望朝向院子的窗户,那里一个浑身脏兮兮的运水伕正在把快要结冰的水倒出来,一个沿街叫卖的商贩扯着山羊般的嗓门连声吆喝:“有旧衣卖么?”这日常的和真实的东西,他听来倒是觉得古怪。他就这样一直坐到天已入暮,又贪睡地倒在床上。辗转反侧,好久难以成眠,但终于还是睡着了。又做了一个梦,一个下流的、恶心的梦。“上帝啊,怜悯怜悯我吧:哪怕让我见她一会儿、一分钟也行!”他又等待着夜晚的来临,又睡着了,又梦见了一个官员,他既是官员又是演奏大管的人;啊,多么令人难受!她终于出现了!她的小脑袋和满头卷发……她凝眸相看……啊,只一眨眼工夫!又是一片迷雾,又是一场乱梦。
最后,追寻梦境成了他的生活,从这时起,他的整个生活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可以说,他是醒时睡着,梦里不眠。如果有人看见他默默无言地坐在空桌的旁边或者沿街走着,那么,准会以为他是梦游症患者或者是被酒精毁了的人;他的眼神茫然若失,生来就有的精神恍惚的毛病现在更加重了,横蛮地抹去了他脸上一切感情的流露和变化。只有到了夜里,他才又有了生气。
这种状况耗损了他的精力,最后他梦也做不成了,这竟成了他最大的痛苦。为了挽回这唯一拥有的东西,他想方设法要重圆好梦。他听人说,有一种办法可以重温旧梦——只要服用鸦片就能办到。可是到哪里去弄鸦片呢?他想起了一个开披巾店的波斯人,此人几乎每次见面都求他画一幅美人图。他拿定主意去找波斯人帮忙,估计他肯定有这种鸦片。波斯人端坐在沙发上,盘着腿,接待了他。
“你要鸦片做什么用?”波斯人问道。
皮斯卡略夫向他诉说了失眠的苦况。
“好吧,我给你一些鸦片,不过,你得给我画一张美人图。要画一个绝色美人!乌黑的眉毛,像油橄榄一样的大眼睛;而我就躺在她的身边,抽着烟斗!听明白吗?要画一个十分漂亮的!一个美人!”
皮斯卡略夫全都答应了。波斯人出去一会儿,拿着一只盛着发黑的液体的小罐子回来,小心地倒了一点在另一只小罐子里,然后交给皮斯卡略夫,嘱咐他要兑水喝,每次不得超过七滴。他贪婪地抓起这个无比珍贵、可说是金不换的小罐子,急急忙忙地跑回家去。
回到家里,他倒了几滴在盛着水的杯子里,一口吞下,倒头便睡。
天哪,多么的快意!是她!又见到她了!不过,已经是另外的样子。啊,她倚坐在明亮的村舍的窗户旁边。多么妩媚!她的装扮是那样朴素无华,足以唤起诗人的幽思遐想。她的头上的发式……天哪,那发式多么简朴,跟整个的人又是多么相配!短短的三角头巾轻巧地披在她那端正的脖颈上;整个的人淡雅淳朴,身上的一切蕴含着一种神秘的、莫名的韵味。她的优雅的步态多么好看!款款而行的脚步声和朴素无华的衣裙的窸窣声多么悦耳动听!她那拢着兽毛围绕的镯子1的手多么可爱!她含着眼泪对他说:“不要看不起我:我根本不是您以为的那种人。瞧瞧我吧,仔细地瞧瞧我,您说:难道您以为我会做那种事情吗?”——“啊,不,不!有谁敢那么想,就让他……”可是他却醒了,肝肠寸断,泪水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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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当时流行的一种装饰品。
“还不如你压根儿不曾来到人间!不曾活在这世上,只不过是才华横溢的画家笔下的一幅画倒好些!我就一步也不离开画布,永远望着你、亲吻你。我会把你当作最美好的憧憬,生死相依,呼吸与共,那样我就会无比幸福。我也就没有别的奢望了。我在睡前醒后都会像呼唤守护天使一样呼唤你的名字,一旦需要描画美好和神圣之物的时候,我会等待你的出现。可是现在……多么可怕的生活!她活着又有什么好处?难道一个疯子的生命能给从前爱过他的亲友带来欢欣么?天哪,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梦想和现实总是争执不休!”类似的思绪一直不停地缠磨着他。他任什么也不想了,几乎不吃不喝,急切而狂热地企盼着夜晚和着迷的幻梦的来临。这种始终不变的痴迷支配了他的整个身心和想像力,以致那心爱的模样几乎每天都出现在他的眼前,而且总是与现实格格不入,因为他的思绪完全像孩子一般单纯。在这些梦幻中,那个女郎也变得更加纯美,而且完全变了样子。
连连服用鸦片,使他的思绪更加亢奋起来,如果说有人坠入了情网,爱得极度颠狂,爱得十分热切,爱得痛苦万分,爱得五内俱焚,爱得魂不守舍的话,那么这个不幸者就非他莫属。
其中的一个梦最使他欣喜万分:他梦见了自己的画室,非常开心,端着调色板,十分投入地坐在那儿。她也在画室里。已经成了他的妻子了。她坐在他的身旁,迷人的胳膊肘就支在他的椅背上,看他作画。她那双娇情而困倦的眼睛里透出一缕无比幸福的表情;房间里的一切洋溢着幸福安谧的气氛;窗明几净,井然有序。天哪!她把可爱的小脑袋依偎在他的胸前……他从未做过如此甜美的梦。梦醒之后,他觉得神清气爽,也不像以前那样慵懒无力了。脑子里闪过一些奇怪的念头。“也许,”他暗忖着,“她是突遭厄运,身不由己地沦落风尘的;也许,她内心已是懊悔莫及;也许,她自己也渴望跳出火坑。难道就眼瞪瞪地看着她毁了而无动于衷么?要知道只要伸出一只援手就可以把她从水深火热之中解救出来啊!”他神思远游起来。“没有人认识我,”他自言自语说,“而且别人管不着我,我也不管别人的事。只要她真心悔改,重新做人,我就娶她。我一定要娶她,总比许多人娶女管家甚至于娶下贱的荡妇要强得多。而我的这一举动是无私的,甚至是伟大的。我是把一个绝色美人还给人世。”
他拟定了这么一个轻浮的计划,觉得脸上陡然升起了一阵红晕;他走到镜子跟前,只见双颊深陷,脸色苍白,不由得感到骇然。他仔细地打扮了一番,洗了脸,抿平头发,穿上一件新的燕尾服和时新的背心,披了一件斗篷,便走到了街上。他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心里觉得神清气爽,犹如一个久病初愈的病人终于走出门来似的。当他走近那条街时,心不由地怦怦直跳,因为自从那次不幸的邂逅之后还一直没有来过。
他久久地寻找那幢房子;仿佛是记不起来了。在街上来回走了两趟,不知道该在哪一幢房子跟前停下来。终于,他觉得其中一幢房子有点儿像。于是,快步奔上楼去,敲了敲门:门开了,有一个人迎上前来。是谁啊?是他的意中人,心中秘藏的美人,理想之画的模特儿,那样揪心、那样痛苦又那样甜蜜地日思夜想的人儿。她就站在他的面前:他浑身索索地颤抖;心里一阵狂喜,身子虚弱得几乎站不稳。她面对面站着,仍然风情万种,尽管两眼睡意朦胧,面庞略显苍白而不那么鲜丽可人,然而她依然楚楚动人。
“噢!”她一看是皮斯卡略夫,大声喊道,揉揉眼睛(那已经是午后两点了)。“您干吗那天要溜走呀?”
他浑身无力地坐到椅子上,怔怔地望着她。
“我刚刚醒来;早上7点钟才把我送回家来。我真喝醉了,”她微笑着又补充了一句。
啊,你倒不如是个哑巴,压根儿就说不出话来的好,何苦说这些话来呢!她忽然把生活的全部底细都兜给他看了。然而,尽管如此,他还是压住心头的气恼,决心尝试一下,看看他的规劝对她能否起点作用。他鼓起勇气,用颤抖然而却满怀热情的声音说明她已深陷火坑之中。她神情专注地听着他说,同时流露出一脸惊愕的神色,那是我们通常见到出乎意料和十分蹊跷的事情时才会那么做的。她浅浅一笑,瞟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女伴,那女伴已不再剔净梳子,也仔细地听着新来的说教者还说些什么。
“的确,我很穷,”皮斯卡略夫作了长时间的和富有教益的一番规劝之后,最后说道,“不过,我们可以劳动为生;我们可以同心协力,改善我们的生活处境。最大的快乐莫过于自食其力。我可以作画,你就坐在我的身边,鼓励我,刺刺绣或者做点别的手工活,我们也就衣食无愁了。”
“那怎么行!”她一脸鄙夷的神色,打断他的话说。“我又不是洗衣妇和女裁缝,干吗要干活呢?”
天哪!这番话流露出她对整个卑贱、下流的生活的贪恋——那是与淫荡终日为伴的、充满着空虚与无聊的生活啊。
“您就娶我吧!”那个至今仍坐在角落里默不作声的女伴,厚颜无耻地接过话头,说道。“我嫁给您,就这么坐着!”
说着,她那令人可鄙的脸上扮了一个傻乎乎的怪相,逗得那美人哈哈大笑。
啊,这太放肆了!真令人难以忍受。他痴痴呆呆、神情木然地抬脚就走。他神志模糊了:稀里糊涂,漫无目的,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无知无觉,游荡了一整天。谁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过了夜没有;只是在第二天,他才凭着模模糊糊的下意识回到了自己的住处,面容憔悴,神色可怕,头发乱蓬蓬的,一副神经狂乱的样子。他把自己锁在房里,不让任何人进去,也不要什么东西。四天过去了,锁着的房门一次也没有打开过;又过了一个星期,房门依然深锁着。人们拥到房门口,大声呼唤他,可是没有一点声息;最后把房门撬开了,发现他切断喉管,已经死了。血迹斑斑的刮脸刀跌落在地板上。两手痉挛地张开着,样子扭曲得十分怕人,可以推知他的手没有找准地方,受过长时间的折磨,那颗有罪的灵魂才最后出窍。
可怜的皮斯卡略夫就这样一命呜呼了——这狂热的激情的牺牲品,一个温顺、胆怯、谦恭、天真的人,他怀有才能的火花,或许随着时光的推移会迸发出熊熊的火焰来。没有人为他哭泣;在他的遗体旁,除了一个巡长的身影和一个法医的冷漠的面孔之外,再没有别的人。甚至也没有举行宗教仪式,他的棺木被悄悄地运往奥赫塔;只有一个看门的士兵跟在棺木后面哭泣,那也只是因为他多喝了一瓶伏特加的缘故。就连皮罗戈夫中尉也不曾前来看一眼这不幸而可怜的人的遗容,而在生前中尉对他可是呵护有加的啊。然而,皮罗戈夫中尉是完全顾不上这事了:他正忙着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现在我们就来说说他吧。
我不爱碰到尸体和死人,当长长的送殡行列穿过我走的道路,一个打扮得像托钵修士的残废士兵左手闻着鼻烟,右手擎着火把走过时,我总觉得挺别扭的。只要看到装饰华丽的灵柩车和盖着天鹅绒罩布的棺木,我总免不了有一种无奈的感觉;然而,当我看见运货马车拉着穷人无遮无盖的红色棺材,只有一个女乞婆碰巧在十字路口遇着,因为无所事事而慢慢吞吞地跟着走去的情景时,我那无奈的心境便掺上几分哀伤。
我们在前面似乎讲到皮罗戈夫跟可怜的皮斯卡略夫分了手,急忙去追金发女郎的地方了。这金发女郎是长得体态轻盈、相貌相当漂亮的妞儿。她在每一家商店的门前都要驻足一会儿,出神地端详橱窗里摆着的宽腰带、三角头巾、耳环、手套以及别的精巧饰物,不停地扭着身子,东张西望,又频频回首。“宝贝,你可跑不出我的掌心了!”——皮罗戈夫十分自信地说,继续紧追不舍,竖起大衣的领子来遮着脸,免得撞见熟人难堪。说到这里,不妨让读者了解一下,皮罗戈夫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不过,在说到皮罗戈夫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之前,不妨谈谈皮罗戈夫所属的那个社交圈子。那里有一些军官,他们在彼得堡构成社会的一个中产阶级。在经过40年的惨淡经营才爬上去的五等或四等文官举行的晚会或宴会上,你总可以遇见其中的一个人。几个脸色苍白、有如彼得堡一样暗淡无光的少女(有的已错过佳期)、茶桌、钢琴、家庭舞会——这一切总是跟一个戴着灯光下闪闪发亮的带穗肩章的人难解难分,而他又总是被贤淑的金发女郎和身着黑色燕尾服的弟兄或者亲友簇拥在中间。这些生性沉静的姑娘本是很难逗得开心和发笑的;真要做到这一点,要说难确是很难,要说不难也一点不难。说话既不要过于高深,也不要过于滑稽,只须处处添点儿女人爱听的零星琐事即可。在这一点上,倒是要给上面提到的先生们说句公道话。他们有一种特别的本领,可以让这些黯然失色的美人儿听他们说话,笑声不止。又喊又笑,此起彼伏:“啊呀,别说了!羞不羞,把人逗死了!”——这常常是对他们最好的报偿。他们很少跻身到上层阶级中去,或者说根本就无缘高攀。他们是被这个社会称之为贵族的人们从那儿排挤出来的;话又说回来,他们算是有学问和有教养的人。他们喜欢谈论文学,对布尔加林1、普希金2和格列奇3赞不绝口,却以蔑视和挖苦的口吻抨击奥尔洛夫4。他们从不放过一次公开讲演的机会,即便是讲讲簿记或者植树造林也欣然应允。无论剧院上演什么剧目,你总可以见到其中有的人到场,除非是上演的《傻瓜费拉特卡》之类的闹剧败坏了他们那爱挑剔的口味。他们是剧院的常客,是给剧院的老板们带来滚滚财源的人。他们尤其喜欢剧中插进一些精美的诗句,也喜欢大声吆喝着给演员们捧场;他们中间有许多人在公立学校执教或者辅导学生投考公立学校;终于攒得一笔钱购置一辆双轮轻便马车和一对马匹。这样,他们的交游圈子就越来越广了;他们终于能够娶上会弹钢琴的商人的女儿为妻,带来十万卢布左右的现金作为陪嫁,还联上一大堆满脸大胡子的亲戚。不过呢,他们起码要爬到上校官阶才能得到这份殊荣。因为俄罗斯的大胡子们尽管浑身散发着白菜味儿,非要把女儿嫁给将军不可,至少也得嫁个上校才行。属于这一类型的年轻人的主要特点大抵如此。不过,皮罗戈夫中尉有许多独具的才干。他朗诵起《德米特里•顿斯柯依》5和《聪明误》6中的诗句来悦耳动听,还有一种特殊的本领,从烟斗中一下子吐出十来个环环相接的烟圈。他说起笑话来十分风趣,说是山炮和独角兽炮就是大不一样。然而,要一一列举命运赐予皮罗戈夫的才干是不大容易的。他喜欢对女戏子和舞女评头论足,但不像一个年轻准尉谈论她们那样尖刻刺耳。他对于不久前才提升的官阶踌躇满志,虽然有时躺到沙发上连声说:“唉!唉!瞎胡闹,全是瞎胡闹!我当上了中尉又怎么样呢?”——然而,他却因为得了这个新头衔而暗自觉得十分的快意,他跟人交谈总要拐弯抹角地暗示这一点,有一回,他在街上遇到一个他认为举止粗俗的录事,便立刻叫他站住,只说了短短几句十分尖刻的话,就让对方明白了,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中尉,而不是别的下级军官。这时,正好有两位长得不错的女士打旁边路过,他就格外说得娓娓动听。皮罗戈夫向来热心于附庸风雅,一再鼓励过画家皮斯卡略夫;不过,这或许是因为他很想看到一张画有他的勃勃英姿的肖像。关于皮罗戈夫的品格谈得够多了。一个极好的人是难以历数其所有的美德的,越是细加详察,就越会发现其更多的新的特点,那么一一描述出来就会无尽无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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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法•维•布尔加林(1789—1859),俄国作家,反动刊物《北方蜜蜂》的创办人。
2亚•谢•普希金(1799—1837),俄罗斯伟大的诗人、作家。
3尼•伊•格列奇(1787—1867),与布尔加林一道创办《北方蜜蜂》,是当时红极一时的文人。
4阿•阿•奥尔洛夫是当时低级趣味的庸俗小说的作者。
5是剧作家弗•亚•奥泽罗夫(1769—1816)写的一出悲剧,是当时颇为流行的平庸之作。
6是著名作家亚•谢•格里鲍耶陀夫(1795—1829)所写的一部有名的喜剧,极其尖刻地讽刺和抨击了当时的社会政治制度。
且说皮罗戈夫一直在陌生女郎后面穷追不舍,不时地向她问这问那,而她则生硬地、有一句没一句地、含含糊糊地应付他。他们走过了昏暗的喀山大教堂的大门,拐进了平民街,那是烟草店和小货摊林立、德国手艺匠和芬兰女人聚集的一条街。金发女郎一阵小跑,轻快地闪入一幢脏兮兮的房子的大门里。皮罗戈夫尾随而入。她沿着又黑又窄的楼梯跑上楼去,进了一间房里,皮罗戈夫也大胆地挤了进去。他置身于一间大房间里,只见四壁黑糊糊的,天花板上挂满了烟子。桌上摆着一堆螺丝钉、钳工用具、闪亮的咖啡壶和烛台,地板上撒着铜屑和铁屑。皮罗戈夫立刻猜着了,这儿是一个工匠的家。那陌生的女人又飘然进了一个侧门。他沉思了片刻,然而,按照俄罗斯人的规矩,还是决定往前走去。他进了那间房里,它一点也不像刚才看到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说明这里的主人是一个德国人。他看着眼前这十分奇怪的景象怔呆了。
当面坐着席勒,不是那个写《威廉•退尔》和《三十年战争史》的作家席勒1,而是平民街上有名的焊洋铁壶的工匠席勒,站在席勒身旁的是霍夫曼,——也不是作家霍夫曼2,而是从军官街来的一位好鞋匠,席勒的好友霍夫曼。席勒喝得醉醺醺的,坐在椅子上,顿着脚,激动地说着什么事儿。皮罗戈夫倒也不觉得有什么稀罕的,令他深以为异的是这两个人的稀奇古怪的姿势。席勒坐在那儿,伸着那只大鼻子,仰着脑袋;而霍夫曼则伸出两个指头儿,捏着那只鼻子,用修鞋刀的锋刃在鼻子上刮来刮去。两个人都说着德语,所以只懂得一句“古特一莫根”3的皮罗戈夫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不过,席勒的话大抵是这么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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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席勒(1759—1805),德国著名的诗人和剧作家。
2霍夫曼(1776—1822),德国著名的小说家、画家。
3德语:早安。
“我不想要了,我不要鼻子!”他挥动着胳膊说道。“我光是鼻子每个月就得用掉3俄磅1鼻烟。我得付钱给倒霉的俄国烟铺,因为德国烟铺不卖俄国鼻烟,我给倒霉的俄国烟铺每磅付40戈比;一个月就是1卢布20戈比;12个月就是14卢布40戈比。你听明白吗,我的朋友霍夫曼?光鼻子就得花掉14卢布40戈比!逢年过节,我得闻拉比烟,因为我不想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去闻糟糕的俄国鼻烟。一年闻两磅拉比烟,一磅2个卢布。6加14——光是烟钱就是20卢布40戈比2。这是敲诈!我问你,我的朋友霍夫曼,不是么?我是士瓦本公国3的德国人;我有国王在德国.我不要鼻子!给我割掉!喏,我的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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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俄磅等于409.5克。
2席勒喝醉了,前言不搭后语,把两磅拉比烟值4卢布说成6卢布。
3中世纪日尔曼的一个公国。
要不是皮罗戈夫中尉突然闯了进来,那么,毫无疑问,霍夫曼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会把鼻子割掉了,因为他已经拿好了刀子,就像是要裁截鞋掌一样。
席勒很不痛快:忽然有一个不请自来的陌生人闯了进来,不合时宜地碍了他的事。虽然他又喝啤酒又喝白酒弄得醉态醺然,倒也懂得这样一副样子且又当着外人的面干这种事情不大体面。趁这时候,皮罗戈夫微微俯身,以他那特有的亲切语调说道:
“请你们原凉我……”
“出去!”席勒拖长声调答道。
这样一来,皮罗戈夫不知所措了。他还从来不曾遇到这样粗鲁的对待。脸上微露的一丝笑容倏然不见了。他深感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便说:
“我真奇怪,先生……您大概没有看出来……我是一个军官!”
“军官值几个钱!我是士瓦本公国的德国人。老子我(这时,席勒用拳头猛击一下桌子)就会当上个军官:一年半士官生,两年中尉,明儿我马上就是个军官。不过,我不想到军队去混。我对于军官就是这个:呸!”说时,席勒伸出手掌,在它上面啐了一口。
皮罗戈夫眼看别无他法,只好悻悻离去;不过,这样粗暴的对待有损于他的身份,委实令他很不痛快。他几次在楼梯上停下脚步,仿佛要鼓起勇气,想法子要让席勒明白他是过于放肆了。后来,转念一想,席勒还是可以原谅的,因为他的脑袋被啤酒灌糊涂了;何况他眼前又浮现出金发女郎的秀丽的姿容,于是他决定把这件事置之度外。第二天一大早,皮罗戈夫又来到洋铁匠的铺子里。在前面的房间里,他遇见了姿容秀丽的金发女郎,她一脸严肃的表情,语气冷冰冰地问道:
“您有事吗?”
“噢,您好,我亲爱的!您不认得我了吧?您装得倒挺像,多么漂亮的眼睛!”皮罗戈夫中尉边说着,就想用手指亲热地撩撩她的下巴颏。
可是,金发女郎不由地发出一声惊叫,又冷冰冰地问了一句:
“您有事吗?”
“就想看看您,没有别的事,”皮罗戈夫中尉说道,一边亲切地微笑着,一边挨上前去;不过,看到那金发女郎吓得要往门里钻,又补上一句:“亲爱的,我要定做一副马刺。您能给我做马刺么?就算是为了爱您吧,我其实根本就不需要马刺,倒是要一副马笼头。多么好看的小手!”
皮罗戈夫中尉在作类似的表白的时候,总是显得异常的亲昵。
“我去叫我的丈夫来,”德国女人大声说道,转身走了,过了几分钟,皮罗戈夫看见席勒走出房来,一副睡眼惺忪,刚从昨晚的醉态中醒来的样子。他瞥了一眼那军官,模模糊糊地想起了昨天白天发生的事情。他一点也不记得昨天自己那副失态的样子了,不过还是意识到做了一件傻事,所以摆出一副十分冷漠的神气来接待那个军官。
“不给15卢布,我不做马刺,”他说,想把皮罗戈夫支走,因为他是一个诚实的德国人,面对一个曾经看见他有失体面的狼狈相的人到底是难为情的。席勒喜欢邀上两、三友人一起喝酒,不让外人看见,每逢这种时候总是锁上门,连工友也拒之门外。
“为什么这么贵呢?”皮罗戈夫温和地问道:
“德国人的手艺嘛,”席勒摸着下巴颏,冷漠地答道。“俄国人只要两个卢布就肯做。”
“好吧,就算是我喜欢您,愿意跟您交个朋友吧,我付15个卢布。”
席勒沉吟了片刻。他是一个诚实的德国人,难免有些不好意思,他还是想让皮罗戈夫自己打消这个定做的念头,就申明说最少要两个星期才能做好。没料到皮罗戈夫二话没说便全都同意了。
席勒动起了心思,寻思着怎么把这件活儿做得像样些,货真价实能值15卢布。这时,金发女郎走了进来,在摆满了咖啡壶的桌上翻找东西。中尉趁着席勒在沉思的时候,走到她跟前,捏了捏她那裸露到肩头的胳膊。这使席勒很不高兴。
“梅因—弗劳!1”他嚷了起来。
“瓦斯—伏伦—齐—多赫?2金发女郎答应着。
“根齐3到厨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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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德语:我的老婆。
2德语:什么事?
3德语:快走。
金发女郎转身出去了。
“那么,是过两个星期啰?”皮罗戈夫又问道。
“是的,过两个星期,”席勒一边沉思着,一边答道,“我眼下有许多活计要做。”
“再见!我以后再来。”
“再见,”席勒答道,随即把门关了。
皮罗戈夫下定决心要穷追不舍,虽然德国女人分明是不理睬他,他闹不明白,怎么能拂逆他的好意呢,特别是凭着他那殷勤的态度和闪光的官衔,完全有权得到青睐。不过,也应当说明,席勒的妻子虽然容貌姣好,却心眼愚蠢。然而,愚蠢在漂亮妇人身上却有着特殊的魅力。至少我知道许多做丈夫的因为妻子愚蠢而兴高采烈,把愚蠢看作是天真无邪的表现。人的美貌会产生特别的奇迹。美人身上一切心灵上的缺陷不仅不会令人厌恶,反而特别惹人怜爱;在她们身上,恶习本身也使人觉得可爱;不过,一旦红颜消褪——那么,女人就得比男人聪明十倍,才能引人注目,即使不能赢得爱慕,至少可以得到敬重。话又说回来,席勒的妻子尽管愚蠢,却一直安守妇道,所以皮罗戈夫那大胆的计谋要想得逞并非易事;不过呢,去克服重重的障碍,总给人带来一种满足感,于是金发女郎便一天天变得让他牵肠挂肚了。他常常去打听马刺做好没有,惹得席勒都厌烦了。席勒全力以赴,尽快把马刺的活儿干完;马刺终于做好了。
“哎呀,好精巧的手艺!”皮罗戈夫中尉一见马刺便嚷开了。
“天哪,做得真巧!就是我们的将军也没有这样好的马刺。”
一种洋洋自得的心情在席勒的内心里荡漾开来。他那双眼睛显得十分高兴,于是他不再对皮罗戈夫心存芥蒂了。“这个俄国军官是个聪明人”,——他暗自忖道。
“那么,您还可以做个套子么?譬如说,做一个剑鞘或者给别的东西配上个套子什么的。”
“嗐,那不难,”席勒微笑着说。
“那就给我做个剑鞘吧。我给您把剑拿来;我有一把挺好的土耳其短剑,可是我想另外配上一个剑鞘。”
席勒就像是挨了炸弹轰顶似的。他忽然皱眉蹙额起来。“真糟糕!”——他暗自想道,心里责骂自己不该去揽这个活计。他觉得说了又不干是不体面的,再说俄国军官还夸奖过他的手艺呢。他只好微微地晃了晃脑袋,答应下来了;然而,皮罗戈夫出门时又厚颜无耻地吻了一下漂亮的金发女郎的樱唇,又使席勒疑虑重重。
我认为向读者简要地介绍一下席勒不会是多余的,席勒是一个地地道道、不折不扣的德国人。打从20岁起,也就是从俄国人还马马虎虎过日子的那段时光起,他就把自己的整个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而且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破例。他规定7点起床,下午两点吃午饭,一切都准时去做,每到礼拜天就醉它一回。他决心用10年时间积攒下五万卢布的资本,这就要像命中注定那样信守不渝和不可更改,因为与其去劝说德国人更改誓言,还不如去劝说官员别去探头探脑看上司的门房来得便当。他无论如何也不增加自己的开支,即使是马铃薯的价钱比平日又涨了许多,他也不多添一个戈比,情愿少买一些,虽然有时免不了饿肚子,但他还是能够挨得过去的。他做事可说是精细入微,规定一昼夜亲吻妻子不得超过两次,为了避免多吻一次,他一直只在汤里放一勺胡椒;不过,在礼拜天,这个规矩就不那么严格遵行了,因为席勒到时候要喝两瓶啤酒和一瓶和兰芹浸酒,而后者一向是被他骂不绝口的。他喝起酒来,一点也不像英国人那样,一吃完饭便锁上门,自斟自酌。恰恰相反,他这个德国人喝酒总是快活随意,不是跟鞋匠霍夫曼,就是同木匠孔茨——也是德国人,一个大酒鬼——一块儿痛饮。这就是落落大方的席勒的性格,因而最终弄得手头十分拮据。虽然他是一个反应迟钝的人,又是一个德国人,可是皮罗戈夫的举动还是在他的心里激起了妒意。他绞尽了脑汁,还是想不出办法来躲开这个俄国军官。而这时,皮罗戈夫正待在同伴们中间抽着烟斗,——因为上天的有意安排,但凡是军官,都是抽着烟斗,——话中有话,满面含笑地暗示他跟漂亮的德国女人有了隐秘的私情。用他的话来说,他跟这个妞儿已是情爱甚笃,其实呢,他对于赢得她的芳心几乎不抱什么希望了。
有一天,他沿着平民街无事闲逛,不时地望望席勒那挂着画有咖啡壶和茶炊的醒目招牌的房子;真是喜出望外,他一眼看见金发女郎正探头窗外,注视着过往的行人。他驻足而立,朝她挥挥手说:“古特—莫根!”金发女郎犹如见了熟人似的朝他点了点头。
“喂,您丈夫在家吗?”
“在家,”金发女郎答道。
“他什么时候不在家呢?”
“每个礼拜天不在家,”金发女郎傻乎乎地说道。
“这样倒好,”皮罗戈夫暗地思量着,“这个机会难得。”
于是,下一个星期天,他冷不防地出现在金发女郎的面前。席勒果然不在家。漂亮的主妇吓坏了;不过,皮罗戈夫这一回可是谨慎多了,态度非常的恭谨,深鞠一躬,显示出他那灵活而束着腰带的身躯的迷人风采。他十分亲切而有礼貌地说说笑笑,而傻乎乎的德国女人只简单地随口应答着。最后,他什么法儿都用遍了,还是逗不起她的兴致,便向她提议跳跳舞。德国女人立刻便同意了。因为但凡德国的女人都爱好跳舞。皮罗戈夫这一下可满怀希望了:其一,这样一来可以给她带来乐趣;其二,这可以显示他的敏捷和灵巧;其三,跳舞可以挨得很近,搂抱着漂亮的德国女人的腰肢,以便得寸进尺;简而言之,他料定这么一来就可以马到成功。他开始跳一种加沃特舞1,因为他知道对付德国女人要一步步来。漂亮的德国女人走到了房间中央,抬起了一只迷人的纤足。这个姿势惹得皮罗戈夫欣喜若狂,便情不自禁地前去吻她。德国女人一迭连声地喊叫着,这在皮罗戈夫看来,就更添了迷人的风情;他连连狂吻着她。忽然间,门陡地开了,席勒带着霍夫曼和木匠孔茨走了进来。三个体面的手艺匠人一个个喝得酩酊大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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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法国的一种慢步舞。
不过,我还是留给读者去推想一下席勒会是多么的愤慨和恼怒啊!
“无耻!”他怒气冲冲地嚷道,“你怎么胆敢亲我的老婆?你是个下流胚,而不是俄国军官。你真该死!我的朋友霍夫曼,我是德国人,而不是俄国猪猡!”
霍夫曼点头称是。
“啊,我不要带绿帽子!我的朋友霍夫曼,抓住他的领子轰出去,我不想看见他,”他使劲挥动着胳膊,继续说着,脸孔涨得像他那件红呢子坎肩一样的颜色。“我在彼得堡住了八年,我的母亲在士瓦本,我的舅舅在纽伦堡;我是德国人,不是牛肉!叫他滚蛋,我的朋友霍夫曼!拽住他的手脚,我的伙伴孔茨!”
接着,三个德国人一把抓住皮罗戈夫的手和脚。
他徒然挣扎了一阵子;这三个手艺匠人是住在彼得堡的德国人中间最有气力的人,这一回对他可是十分粗暴,不讲任何客气,老实说,我找不到合适的字眼来描述这令人可悲的遭遇。
我深信,席勒第二天准是在心惊胆战中度过的,一定会浑身索索发抖,等待着警察随时上门来,只要昨天发生的事情能像一场梦似的烟消云散,他宁愿破财消灾。可是,已经发生的事是无可挽回了。皮罗戈夫愤慨和狂怒之状,是无法加以描述的。只要一想到那难堪的羞辱,他就愤怒欲狂。他认为让席勒受一顿笞刑和放逐到西伯利亚去,那还是最轻的惩罚。他快步赶回家去,以便穿戴整齐,直接去禀报将军,把几个德国手艺匠人的无法无天的暴行着力地渲染一番。他想马上递一纸呈文到参谋总部去。要是参谋总部惩办不力,那就直接上诉到内府衙门,再不然就上达天听。
然而,这件公案却有点古怪地不了了之:他顺路拐进了一家糖果点心店,吃了两个分层夹馅的小点心,看了看《北方蜜蜂》上登载的消息,走出来时已经不那么怒气冲冲了。再说天已入暮,凉爽宜人,他正好在涅瓦大街上散散心;快到九点钟时,他已心平气顺了,觉得星期天去打扰将军不大合适,更何况将军肯定是被人请到什么地方做客去了,所以,他便动身去一位检察官的家里参加晚会,有一批文武官员在那里欢聚一堂。他在那里愉快地度过了一个晚上,跳玛祖尔卡舞1出尽了风头,不仅让女舞伴们如醉如痴,而且也令男舞伴们啧啧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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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波兰的一种民族舞蹈,在当时颇为流行。
“我们这个世界真是无奇不有!”前天,我走在涅瓦大街上,想起了这两桩轶事,心里暗忖着。“命运是多么奇怪和莫名其妙地捉弄我们啊!我们什么时候得到过所期望的东西?我们又何曾达到过我们似乎力所能及的目标?一切都事与愿违。命运赐给一个人十分出色的骏马,而他却冷漠无情地让它们驾着车四处闲游,一点也不知怜惜它们的健美出众,——而另一个人爱马成癖,却只能徒步而行,当别人牵着千里驹在他身旁走过时,只有啧啧称奇的份儿。有的人家里有上等厨师,可惜只有一张小嘴,两小块肉就吞咽不下;而另一个人嘴巴有参谋总部1的拱门那么大,唉,可惜只有吃一份土豆做成的德国餐的命。命运是多么奇怪地捉弄我们啊!”
然而,最为奇怪的是涅瓦大街上发生的事情。啊,可别相信这条涅瓦大街!当我走过这条大街时,我总是把披风裹得严严实实的,根本不去注意那些迎面碰见的事物。一切全是骗局,一切全是梦幻,一切都是表里不一。你觉得那位身穿精致的礼服正在漫步的先生很富有吧?根本没那回事:他全部的家当就是那件礼服。你以为驻足在兴建中的教堂之前的那两个胖子是在谈论建筑艺术吧?也没有那回事:他们闲聊的是两只乌鸦面对面地蹲着实在令人奇怪。你认为那个挥动着胳膊、热情洋溢的人是在说他的妻子从窗口把一支圆珠笔扔到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军官身上吧?完全不是,他是在谈论拉斐德2呢。你以为那些淑女们……但是,淑女们是最不可信赖的。最好是少去张望商店的橱窗:那里摆出来的小饰物非常精美,可是要价让你退避三舍。千万可别去窥视呢帽底下的淑女们的俏脸!无论美人的斗篷在远处怎么飘然飞舞,我都决不会跟上去寻幽探胜。离远点儿,看在上帝的份上,离街灯远点儿!快点儿,尽量快点儿,从旁边走过去。如果街灯只是在你那考究入时的礼服上泼上点儿发臭的灯油,那还算是你的福份。然而,除了街灯,其余的一切东西都会迷惑人。这条涅瓦大街时时刻刻在装假骗人,当浓浓的夜色笼罩下来,把千家万户的白色和浅黄色的墙壁衬托得格外分明的时候,当全城一片轰鸣和灯火辉煌,无数的轿式马车从各处桥上奔涌而来,前导驭手连声吆喝,在马背上频频跃动的时候,当恶魔亲自点燃灯火,以便给万事万物罩上一层假面的时候,则尤其如此。
(183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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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指彼得堡冬宫对面的一座大建筑物。
2拉斐德(1757—1834),法国政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