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大厅里,有30多张小桌子,大部分桌子上铺着红底白花的桌布,整齐靠墙排放着。微微拱形的天花板下挂着好几盏青铜制的树枝形装饰灯具,灯具上有许多球形装饰。没有窗户的墙上画着很多平淡的壁画,壁画中穿着中世纪服装的人物在进行狩猎或野外狂欢。穿着绿色皮马甲的侍者挥舞着猎刀,把冒着泡沫的大杯啤酒举得高高的。
“除非我彻底地错了,你了解这件令人困惑之事的内幕。”体格健壮的奥西彭说道,他说话的时候身体伏在桌子上,胳膊肘伸到桌子中间很远的地方支着,两条腿完全都钻到椅子底下去了。他极为渴望地盯着对方。
地下大厅的门口附近摆放着一台立式钢琴,钢琴两旁摆放着两盆棕榈树。突然,那架钢琴自动演奏起来,奏的是一首圆舞曲,演奏风格非常奔放。钢琴产生的音响震耳欲聋。突然,钢琴声戛然而止,突然得就如同开始时一样。坐在奥西彭对面的人,个子不高,戴着眼镜,衣着褴褛,他手中拿一大杯啤酒,他镇定提出一项具有普遍意义的主张。
“原则上,别人不应该打探你我对某件事的了解程度。”
“肯定不应该,”奥西彭同志低声表示同意,“原则上绝不应该。”
他双手托着自己那张红润的大脸,死死地盯着对方,对面那个衣着褴褛的小男人看上去异常镇定,喝了一口啤酒后,把大啤酒杯又放回桌子上。他的两扇大耳朵,被他的脑壳远远地分隔开,而他的脑壳看上去很脆弱,仿佛奥西彭仅用拇指和食指就能捏碎。他的前额似乎像是坐在眼镜框上的圆形屋顶,他面颊扁平,面色油腻且不健康,稀疏的黑胡须给人脏乱的感觉。从体形上看,此人卑劣得让人感到不愉快,但他本人的举止却异常自信,这种强烈对比让人又觉得他很滑稽。他的说话很简略,给人一种想保持沉默的特别印象。
奥西彭仍然双手托腮咕哝着。
“你今天早就出来了吗?”
“没有!我一早晨都在床上躺着。”对方回答说,“你为什么问这个?”
“没什么。”奥西彭热切地盯着对方,他由于渴望查明真相而心肝都在颤抖,但看到那个小个子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又泄气了。奥西彭很少与这位同志交谈,不过,只要交谈起来,身材魁伟的奥西彭就会感到无论在精神上还是体力上都居下风。尽管如此,他冒险继续问了一个问题,“你是走到这里的吗?”
“不,公共马车。”小男人相当乐意地做了回答。他住在遥远的伊斯灵顿,他的房子坐落在一条破旧的街道上,街上到处是废弃的干草和脏纸。等到学校放学的时候,各班级的学生排成队伍,争吵着跑进街道,他们的争吵声非常喧闹,包含了尖叫声、气愤声、地痞无赖的喧哗。他住在一间没有窗户的密室中,有一个极大的碗柜,这个碗柜是他从两名老处女那里租借来的,她俩是制作女装的裁缝,绝大部分客户是女用人。除了私自在碗柜上加装了一把大锁之外,他算是个模范房客,不惹是生非,基本上不用别人来伺候。不过,他也有怪癖的地方,他要求打扫房间时他必须在场。出门时,他总会把房间的门锁上,并把钥匙带走。
奥西彭曾经看到过公共马车顶上坐着的戴黑边眼镜的人,他们的眼镜在阳光下发出自信的闪光,随着公共马车沿着马路行进,闪光的光斑有的散落在街边房屋的墙上,还有的散落在人行道上人流的头上,那些路人丝毫不知道自己头上有光斑在晃动。想到那些戴眼镜人眼中的墙壁和疲于奔命的路人,一丝病态的微笑改变了奥西彭的厚嘴唇的形状。他们要是知道自己头顶的光斑,肯定会恐慌起来!他低声地问了一句:“在这儿坐了很长时间了吗?”
“一个多小时吧。”对方漫不经心地回答,接着又喝了一口黑啤酒。他的每一个动作——抓大啤酒杯的动作、喝啤酒的动作、把沉重的眼镜放在桌子上的动作、双臂交叉放在胸前的动作——都表现出一股坚定劲、一种熟练的行动准确性。这与健壮的奥西彭产生了鲜明的对比。此刻奥西彭身体向前倾着,眼睛死盯着对方,嘴唇向外突出着,表现出渴望的不准确性。
“才一个小时,”奥西彭说道,“那么你也许没有听说我在街上听说的新闻。你有听到吗?”
那小男人用最小的摇头幅度表示没有听说。由于小男人没有表现出好奇心,奥西彭便大胆地说他是在外面听说的。当时有一个报童从他前面跑过,大声叫喊着一条出乎意料的新闻,这条新闻使他感到非常震惊和忧虑。由于口渴,他便来到这里。“我没想到在此遇见你。”他用几乎不变的腔调咕哝道,两只胳膊仍然架在桌子上。
“我有时来这里。”那个小男人说道,仍然保持着他那令人恼火的冷静举止。
“你们这些人没有听到任何风声很奇怪。”高大的奥西彭继续说道。他的眼睑紧张地眨着,但包不住他那双亮晶晶的眼珠子。“你们这些人,”他迟疑地又把这个词组重复了一遍。这种明显谦卑的举动印证了这个大个子男人在那个平静的小男人面前表现出了令人难以置信和不可解释的怯懦。这个小男人举起大啤酒杯,喝了一口,然后用既粗鲁又熟练的手法把杯子放下。此后,小男人不动也不说了。
奥西彭一直在等着听到什么,一句话或一个信号,但他要等的没有出现,于是只好假装镇定。
“你把货给了来取货的人吗?”他进一步压低声音说道。
“我的最高原则是从来不拒绝任何人——只要我还有一点东西可给。”那个小男人态度坚决地回答。
“这是个原则。”奥西彭评论道。
“你觉得合理?”
奥西彭对面的那张病黄的脸,由于戴着一副大眼镜,那张脸竟然拥有了一种自信的神气,就好像变成了一个永不知眠、永不眨眼的魔法球,闪耀着寒光。
“我的原则非常完美,永远完美,适合所有情况。有什么能让我不这样做呢?我为什么不应该这样做呢?我为什么要犹豫呢?”
听了这话,奥西彭吃力地喘着气,但仍然小心翼翼。
“你是说你会把那东西交给一个向你要那东西的侦探?”
对方报以一丝微笑。
“让侦探来试试,你就知道了。”小男人说道,“他们认识我,但他们中每一个我都认识。他们不会靠近我——他们不敢。”
说完话,他那铁青的薄嘴唇就紧闭上了。奥西彭开始争辩。
“但他们可以派人来,用绳子把你捆住。你知道吗?夺走你手里的货,然后逮捕你,因为他们手里有证据。”
“什么证据?也许只能说我无照经营。”这是一句讽刺的笑话,但说话的那个小男人仍然维持着刚才的表情,他说话的方式是极为漫不经心的。“我知道他们没有人急着想逮捕我。我认为他们拿不到搜查令。因为他们中最厉害的那个人不允许。没人敢。”
“为什么?”奥西彭问道。
“因为他们知道我是货不离身。”他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胸前的大衣,“在一个厚玻璃瓶里。”他补充说。
“我听说过,”奥西彭带着一份好奇心说,“我不知道能不能……”
“他们知道,”小男人用清脆的声音插话说道,他说话的时候身体靠在椅子背上,那椅子背比他的小脑袋高出了许多。“我是不会被逮捕的。与我较量,警察得不到任何好处。跟我作对,你需要纯粹的、丝毫不掩饰的、厚颜无耻的勇气。”
他再一次吧嗒把嘴闭上了。奥西彭急躁地蠕动了一下身体。
“没准儿他们会因为鲁莽或无知逮捕你,”奥西彭反驳道,“他们只需找到一个不知道你带着足够能炸碎你自己和60码内所有东西的炸药的人,让他来逮捕你就行。”
“我从来没有说我是不能被消灭的,”小男人说,“但那不是逮捕。此外,想消灭我没有那么容易。”
“呸!”奥西彭表示反对,“别太肯定。如果有五六个人从背后跳出来,你如何防备?你的手会被扭到背后,那时你能做什么?”
“我有办法。我很少天黑出门,”小男人毫无表情地说,“从来不晚回。我走路时总把右手放进裤兜,裤兜里面总放着个橡皮球。我一按这个橡皮球,就能引爆玻璃瓶里的炸药。其引爆原理就是照相机的快门。这根管子通向……”
他快速地向奥西彭展示了一下那根管子,它就像一条棕色的细长蚯蚓,从马甲的袖孔钻出来,然后伸入上衣胸前的口袋中。他穿着一身棕色的破烂衣服,到处是污点,衣服缝隙处落着尘土,衣服扣眼破破烂烂。“雷管是半机械、半化学装置。”他故作谦虚地解释道。
“是立即爆炸吗?”奥西彭咕哝道,牙齿微微有些打战。
“远远不是,”小男人面带难色地承认,他那张脸难堪得有点变形。“从我按橡皮球到爆炸要20秒钟的时间。”
“哟!”奥西彭吹了一声口哨,感到异常惊骇。“20秒!恐怖啊!你说你要等那么长的时间?我肯定会疯了……”
“你发疯也没用。当然,这个系统有点问题,所以只能自用。不过,爆炸方式问题最大。我正试着发明一种能适应各种条件的雷管,甚至是未知条件。一种可调整的、极为准确的装置。一种真正聪明的雷管。”
“20秒钟,”奥西彭再次咕哝道,“噢!那么……”
那小男人的头稍微转动了一下,眼镜的闪光似乎把赛利诺斯饭店这间地下啤酒屋的大小勘察了一番。
“这间屋里的人都没有逃脱的希望,”这是勘察的最终结果,“这对正在爬楼梯要走的夫妻也跑不掉。”
楼梯口的那架钢琴演奏起了玛祖卡舞曲,演奏风格既无耻又暴虐,就好像一个粗俗的魔鬼正在表演。音乐的基调神秘地起伏不定。不一会儿,音乐停止了,一切寂静下来。这时,奥西彭眼前出现一幅幻象,他仿佛看到这个明亮得刺眼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可怕的黑洞,黑洞里浓烟翻滚,到处是残垣断壁和支离破碎的尸体。这幅毁灭的幻觉让他战栗不已。那小男人注意到了,用充满镇定的语调说道:
“最终决定人安危的是他的性格。世界上几乎没有人有可以与我媲美的性格。”
“我怀疑你真能做到。”奥西彭咆哮道。
“人格是力量。”对方不动声色地说。从这个明显可怜兮兮的生物体嘴里,竟然能说出如此坚决的话,这让大块头的奥西彭咬住了下嘴唇。“人格是力量。”那个小男人再次重复说了一遍,炫耀着自己的镇定。“我有杀伤力,但杀伤力本身不能提供保护,这点你是知道的。真正能起保护作用的是那些人相信我要使用杀伤手段了。可这纯粹是一种感觉,而感觉是绝对的。所以,我是致命的。”
“他们中也有强人。”奥西彭居心叵测地咕哝道。
“有可能,但要看双方的力量对比。我并不看好他们,他们处于劣势,他们不能超越我。他们的人格力量建立在传统道德之上,很依赖社会秩序。我的人格超越人间的万物。他们受限于各种传统约束。他们要生活,而生活充满了各种约束和限制,所以他们容易受到各种打击。相反,我的力量来自死亡,无人能限制死亡,无人可以攻击死亡。我有明显优势。”
“这种说法太玄奥了。”奥西彭看着小男人那闪光的眼镜片说道,“不久前,我听卡尔·云特也说过类似的话。”
“卡尔·云特,”小男人轻蔑地咕哝道,“这位国际红色委员会的代表,他这一辈子只能做个传声筒而已。一共有三个代表,对不对?我不提其他两人,因为你是其中之一。但你说的尽是些没用的话。你们对革命宣传是有价值的,但问题是你们跟令人尊敬的杂货铺老板或记者一样不能进行独立思考,你们没有无人格的力量。”
奥西彭怒不可遏。
“那你希望我们做什么?”他疾呼道,“你究竟想干什么呢?”
“一种完美的雷管,”那个小男人坚决地说,“你为什么要做鬼脸呢?你看,不能跟你提任何具有决定性的东西。”
“我没有做鬼脸。”奥西彭生气了,发出了笨拙的咆哮。
那小男人以轻松、自信的态度继续说道:“你们这些革命家是反对社会传统的,所以社会传统害怕你们。但你们却在做社会传统的奴隶,就如同那些站在那里维护社会传统的警察一样。很明显,他们想革社会传统的命。社会传统主宰了你们的思想,当然也包括你们的行动,所以你们的思想和行动永远不会是决定性的。”他镇定地停顿了一下,态度亲密且平静,然后继续说道:“你们比不上反对你们的力量——譬如说警察。”那天,我突然在托腾汉法庭路转弯处遇见了总巡官希特。他用眼睛盯着我,但我没有看他。我为什么要多看他一眼?他有许多事要担忧——他的上级、他的名誉、他的法庭、他的工资、新闻报道——足有上百种。但我只想着一件事,就是我的完美雷管。他对我没有用,他是微不足道——我想不起来有什么东西比他更微不足道——也许卡尔·云特是个例外。物以类聚。这名恐怖分子与这位名警察是同类。革命和执法是一场比赛中的对峙双方,这种比赛本来就是无所事事的表现。警察玩比赛游戏——你们宣传家也在玩,但我不玩。我每天工作14个小时,而且有时还要饿肚子。我的实验很耗费钱财,我有时一两天吃不上饭。你看着的啤酒,对,我已经喝了两杯了,而且还要喝一杯。今儿算是个节日,我在独自欢庆。为什么不呢?我一直孤单地工作,非常孤单,可以说是绝对孤独。我孤单地工作已经有几年的时间了。
奥西彭的脸变得暗红。
“制作完美雷管?”他低声嘲笑道。
“是的,”小男人回答道,“这是个好定义。有你们的委员和代表在场,你能给出的活动定义的准确度不及我的一半。我才是真正的宣传家。”
“我们不讨论这个,”奥西彭说道,表现出不计较个人得失的态度。“我不想把你的假日给搅和了,但今天早晨格林尼治公园有一个人炸成了碎片。”
“你是怎样知道的?”
“自下午两点钟,路人在街上就开始大声谈论这条新闻了。我买了一份报纸,刚到这里,就看见你坐在桌子前。报纸就在我衣袋中。”
他掏出报纸,迅速地看了起来。这是一份用玫瑰红色的纸印刷的大报,就好像这份报纸被自己乐观的热情感染了一样。他快速浏览起报纸。
“哈!在这里。格林尼治公园爆炸。详细情况不清,时间是11点30分。早晨雾蒙蒙的,爆炸威力在罗姆尼路和公园广场一带都能感受得到。一棵树下炸出了一个大地洞,洞中有被炸碎的树根和树枝。周围散布着死者被炸碎的残部。关键内容就这些。其余都是报纸瞎扯。报纸认为,显然有人想炸毁天文台。哼!这个说法难以令人置信。”
奥西彭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报纸,然后把报纸转交给了对面的小男人。小男人心不在焉地浏览了一下报纸,然后把报纸放在桌上,没有做任何评论。
最后,奥西彭先说话了,语气中仍然充满了怨恨。
“你注意到了,只有一个人被炸成碎片。所以,他是把自己给炸了。这个消息把你一天的心情都搞坏了,是不是?你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吗?我一点都不知道——我丝毫想不到这里会发生这样的事——在我们英国。以目前的情况看,这只能被看作犯罪。”
小男人扬起他稀薄的黑眉毛,露出一丝冷淡的嘲笑。
“犯罪?那是什么?什么是犯罪?说这件事是犯罪有什么意思?”
“我能怎么说?我只能用时下流行的词语,”奥西彭不耐烦地说,“这件事有可能给我们在这个国家的地位产生负面影响。对你来说这难道不是犯罪?我相信你最近向他人供过货。”
奥西彭盯视着。那小男人毫不退缩,缓慢地点了一点头。
“你供货了!”这位“无产阶级的未来”传单的编辑恶狠狠地低声说道,“不能这样。你真的把大量炸药交给了一个向你伸手要的傻瓜?”
“就是这样!无论你怎样看,这个可恨的社会制度不是用纸和墨建立起来的,所以我从来不幻想着用纸和墨去摧毁它。是的,无论男女,只要伸手要,我就双手给。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不接受红色委员会的指示。我希望你们都被抓住,被逮捕,或许最终还能被砍头,我会面不改色地看着你们被砍头。我们个人的遭遇一点都不重要。”
小男人无所顾忌地说着,既没有激动也没有感情。奥西彭的内心被深深地触动了,但表面却模仿着对方的超然态度。
“如果警察真有本事,他们可以用左轮枪把你打成马蜂窝,或在大白天从后面把你装入大麻袋中。”
小男人似乎已经预见到了会有此种言论,所以态度冷静、自信。
“对,”他不假思索地表示赞同,“但他们必须先克服自己的规章制度。你知道吗?那需要不同寻常的勇气,或者说是一种特殊的勇气。”
奥西彭听了后直眨眼。
“我很想知道,如果你把实验室搬到美国去会有怎样的遭遇。美国警察可是我行我素的。”
“我很可能不会去美国。你说得不错。”小男人承认道,“美国警察有个性,实际上他们本人就是扰乱分子。对我们来说,美国是片肥沃的土地,一片极好的土地。伟大的共和国的本质就是搞破坏。美国人全都有无法无天的特质。妙极了。他们也许会杀我们,但……”
“我觉得你太玄奥了。”奥西彭咆哮道,样子既郁闷又不安。
“我说的是符合逻辑的。”小男人抗议道,“有几种逻辑,有一种是启发式的。美国很好。我们居住的国家是有危险的,因为这个国家对合法性的概念是空想出来的。在这个国家里,民众对社会的理解充满了故步自封的偏见,这对我们的工作是致命的。你说英格兰是我们的唯一避难所!这实在是太糟糕了。太糟糕了!我们要避难所干吗?在这个国家里,你们做宣传、发行报纸、策划阴谋,但没有行动。我敢说,这对卡尔·云特非常合适。”
他轻微地耸了耸肩,以同样从容不迫的口气补充说道:“打破对合法性的迷信和崇拜,应该是我们的目标。如果能看到总巡官希特带着他的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射杀我们,并且公众还赞许他们,再也没有能比这种情况更让我快活的了。我们已经成功了一半:旧的道德体系也将分崩离析。那将是你们的目标。但你们这些革命分子根本不理解这点。你们有未来计划,但你们迷失在对现有经济体系的幻想之中,我们真正需要的是横扫一切的勇气和开始崭新的生活。那样的未来肯定能实现,只要你们为之提供条件就行。所以,我如果有足够的炸药,我就要让所有街头下面都埋着,然而,我们目前没有,所以,我尽全力制造出可靠的炸药。”
奥西彭的心灵仿佛落入了深水之中,只能拼命地挣扎着浮上水面。当他听到“炸药”这个词的时候,似乎抓到了一块救命的木板。
“对,就是你的炸药。我不应该怀疑一点,早晨在公园的那个人就是被你的炸药给炸没了。”
一丝恼怒使奥西彭对面的那张既蜡黄又自负的脸变得阴郁起来。
“我的困难是要试验各种炸药。所有类型的炸药都必须引爆。此外……”
奥西彭打断了他的话。
“那个人是谁?我敢说我们的伦敦人不知晓这件事——你能描述一下接受你炸药的那个人吗?”
小男人把明亮得像两盏探照灯一样的眼镜光芒投射到奥西彭身上。
“描述一下,”小男人缓慢地重复了一遍,“我现在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对意见。我只需用一个词就能描述清楚——维罗克。”
奥西彭在好奇心驱使下,身体已经离开座位几英寸高,听到小男人的描述,他就像脸被打了一下似的,身体又摔回了原处。
“维罗克!不可能。”
自信的小男人再次点头称是。
“对,就是他。在这个例子中,你不能说我随便给人炸药。我知道他可是你们中间的大人物。”
“对,他是大人物,”奥西彭说道,“但这个说法不准确。他是我们的情报中心,经常接待来此地的同志们。与其说重要,不如说有用。他不是个有思想的人。我记得,他几年前经常在法国召开的会议上讲话,但讲得不是太好。像拉托雷、莫泽等老派人物信任他。他显示出的唯一才华就是有躲避警察注意的特殊能力。比如,他在这里似乎没有受到密切跟踪。他过一段时间就结一次婚,这你懂的。他认为他是用女人的钱开了那间店铺,似乎生意也很不错。”
突然,奥西彭停止了说话,他在低声自言自语道:“那个女人怎么办?”之后,立即陷入了沉思之中。
小男人若无其事地等待着。他的出身很隐晦,一般人只知道他的绰号是“教授”。他之所以有这个绰号,是因为他曾经在一所化工学院做实验室助理实验员。他因待遇不公问题与校方吵翻了。后来,他在一家染料厂的实验室里找到一份工作。在这个岗位上,他又受到不公正待遇而反抗。他虽然忍饥挨饿,但仍然拼命工作,力求提升自己的社会地位。但现实迫使他相信世界很难公正地对待他——实际上,公正的概念非常依赖于个人的忍耐力。教授是有才华的,但他缺少顺从这种伟大的社会道德。
“真正的蠢货,”奥西彭大声断言,他是突然间放弃了再去想维罗克夫人和她的店铺的事。“他就是个普通人。教授,你缺少与同志们的联系是错误的,”他用责备的语调补充说道,“他对你说了什么吗?比如说行动的企图是什么?我有几个月没有见到他了。他似乎不可能就这样死掉。”
“他说要对一栋大楼发动示威行动,”教授说道,“我必须知道更多的细节,才能为行动做准备。我指出,我手中的炸药不够造成一次大破坏,但他要求我尽量提供更多的炸药。由于他想要一个能在白天提着走的炸弹,于是我建议用油漆桶,当时我身边碰巧正好有一只容积大约1加仑的旧油漆罐,他对这项建议感到满意。制造过程中,我遇到了麻烦,因为我必须先把油漆罐的底部锯下来,然后才焊上去。制作完成后,这只罐里装着16盎司的绿色的x2炸药,炸药放在一只厚玻璃瓶里,玻璃瓶周围用黏土固定住,玻璃瓶用木塞子封口。雷管鱼罐螺丝旋转盖子连在一起。这枚炸弹的设计很精巧——点火花引爆的定时炸弹。我向他解释了用法。有一根很细的锡管子,里面包含着……”
奥西彭的注意力已经分散了,“你认为发生了什么?”他打断了小男人的话。
“不清楚当时的情况。他把盖子拧紧,启动了定时器,却忘记了爆炸时间。爆炸时间设定为20分钟。定时器启动后,一次猛烈的震动能立即引发爆炸。他可能是跑开的时间太迟了,或让炸弹摔到了地上。定时器肯定启动了——这点我是非常清楚的。定时器工作得很完美。不过,你或许觉得,匆忙中任何傻子都有可能忘记开定时器。我最担心的就是这类错误。世上傻子是很多的,你不能要求炸药在傻子面前绝对不爆炸。”
小男人招呼侍者过来。奥西彭僵硬地坐着,两眼发直,像是在痛苦地思考着什么。侍者收完钱走开了,奥西彭这时从沉思中惊醒过来,神色异常沮丧。
“这件事让我很难过,”他小声地说道,“卡尔患气管炎躺在床上有一个星期了。他有一半的可能从此再也起不来床了。米凯利斯在乡下纵情享受。一家时尚书籍出版商花费500镑请他写一本书。这本书肯定会是一场大失败。也许你也知道,他在监狱的时候就失去了思维的连贯性。”
教授站了起来,扣上大衣的纽扣,满不在乎地四下观望。
“你干什么去?”奥西彭疲倦地问说。此时他很担心红色委员会中央要批评他。这个委员会没有固定地址,他甚至不知道这个委员会有多少成员。红色委员会为出版“无产阶级的未来”小册子,向他提供一笔经费,虽然数额不大,但他仍然害怕这件事导致委员会停止发放这笔经费。如果经费真没了,他会非常懊恼维罗克不可理喻的愚蠢。
“支持极端行动是一回事,愚蠢的鲁莽是另一回事,”奥西彭说道,情绪中夹杂着一种残忍。“我不知道维罗克为什么这样做。恐怕有些特殊的原因。但他如今死了。无论你的感受是什么,在目前的情况下,武装革命派只能采取一种政策,那就否认与这个可怕的疯子有任何联系。如何才能做出令人信服的否认,是我正在冥思苦想的事。”
站着的小男人,此时已经扣完了纽扣,他的身高还不如坐着的奥西彭高。他用眼镜瞄准了面前的奥西彭,说道:“你可以请警察为你做不在场证明。他们知道你们每个人昨天晚上的下落。如果你真想,他们也许会同意颁发一份正式声明。”
“毫无疑问,他们知道我们与此无关,”奥西彭面带苦涩,低声咕哝道,“但他们会怎么说是另一回事。”他若有所思,没有理会站在身边这个长得像猫头鹰一样的、衣服褴褛的矮小男子。“我必须立即找到米凯利斯,让他在我们的集会上打开心扉说话。这家伙有人缘,他是个知名人物。我与几家大报社的记者有联系。虽然他就会胡扯,但他能让这件事平息下来。”
“就像蜜一样甜。”教授突然插了一句话,声音很低,态度很冷漠。
奥西彭显得很困惑,隐约能听见他在自言自语,就好像一个极度孤独的人在思考问题。
“该死的笨蛋!把这么一堆破烂事留给我。我怎么可能知道……”
他咬着嘴唇坐在那里。他想到可以直接去店铺打探消息,但这个主意显得不够好。他感觉,警察也许已经把店铺设置为了陷阱,肯定会在那里逮捕一些人,借以表达一种道义上的愤慨,这样他的一帆风顺的革命生涯就会受到威胁。但如果不去,他也许会因此而失去知晓一些至关重要的事情的机会。过了一会儿,他又想到,正如晚报记者所述,那人被炸成了碎片,那死者的身份根本无法辨识。如果真是这样,警察便没有特殊的理由更加严密地去监视维罗克的店铺,至少不应该比监视其他反政府分子集会场所更加严密。实际上,警察只需监视那间店铺在赛利纳斯街上的大门就行了。到处都有人监视你,无论你走到哪里……
“如今做什么好呢?”他咕哝道,像是在问自己。
这时,有人在他的胳膊肘旁边以刺耳的声音嘲笑道:“抓牢那个值钱的女人。”
教授说完这句话便离开桌子。这句有见识的话让奥西彭感到惊慌失措,但他没有马上行动,而是依然坐着,绝望地凝视着前方,就好像被钉子固定在椅子上了一样。那台孤零零的钢琴,虽然没有琴凳在旁边帮忙,竟然又大胆地演奏起来,先是几首民歌,然后是《苏格兰的蓝铃花》。他走上楼梯,横跨过大厅,走到了街上,那悲伤的、孤独的音符在他的身后逐渐消散了。
正对着大门,一排情绪低沉的报童站在人行道阴沟旁叫卖着自己的报纸。在这个阴冷、暗淡的早春里,天是灰蒙蒙的,街上到处是烂泥。报童们身上的破烂衣服与周围散落的潮湿的、破烂的、染着油墨的破报纸形成了完美的和谐。肮脏的海报像挂毯一样装饰着街边的镶边石。晚报的生意很活跃,这与急匆匆行走的人流形成对比,就好像是报纸在随意分发给路人一样。奥西彭匆忙地左右顾盼了一下,然后迎着人流走去,但教授此时已经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