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积淀的必早于知晓的记忆,比能回忆的长远,甚至比记忆所想象的更久远。知晓的记忆相信有一条走廊,那是在一幢宽大长方的歪七扭八、冷浸浸回应有声的楼房里的一条走廊;这幢楼房的红砖墙已被它的烟囱,更多的是它四周的烟囱,熏得污黑暗淡;户外空地铺满炉渣,寸草不长;这幢房屋困在煤烟直冒的工厂中间,还被一道十英尺高的铁丝网包围起来,活像一座监狱或一个动物园;这儿偶尔也会腾起孩子们雀噪的声浪,在回忆里,那些身穿清一色粗棉布蓝制服的孤儿会不时浮现脑际,但在知晓中,这些孤儿同阴冷的墙壁、同那些无遮无蔽的窗户一样总是历历在目;遇到下雨天,雨水将窗边常年从四周烟囱飘落来的烟灰粘聚在一起,像是黑色的泪水滚滚下流。
在这条寂静空荡的走廊里,在正午之后的清静时刻,他像一个影子在那儿晃动;五岁了,个子还那么瘦小,不作声不出气的,跟影子一般无二。走廊里要是还有另一个人,那人准无法确切地说出他在什么时候、从哪儿悄然隐匿,钻进了哪扇门,进入了哪间房。可是此时此刻,走廊静悄悄空无一人。他知道这一点。自从他偶然发现营养师使用的牙膏那天起,将近一年时间他总在这个时候来到走廊。
一旦他钻进那房间,便赤着脚、不出声地端直走到梳洗台前,找到那管牙膏。他正看着粉红虫状的膏汁缓缓地凉爽细滑地溢上他羊皮纸般的黄色手指头,这时突然听见走廊里响起脚步声,接着听见说话声就在门外。也许他已辨别出营养师的话音。慌忙之间,还不等弄清他们是否只是打门前经过,他便抓起牙膏,赤着脚悄声悄气、仍像影子般横过房间,躲进遮掩屋角的一张布帘后面。他蹲在这儿,置身精致的鞋靴和悬挂的女人的细柔衣衫中间。他蜷伏在那儿,听见营养师和她的伙伴进入房内。 免费下载txt电子书
营养师在他心灵里还没有任何印象,除了与吃饭、食品、食堂以及木桌边餐前的仪式直接联系在一起;她出没于他视线之内,在他脑海里没产生任何影响,只不过偶尔他会获得愉快的联想,看见她时会感到快活——她年轻,体态丰满,肌肤匀滑,白里透红,不禁使他的思维想起食堂,使他的嘴巴想起香喷喷黏糊糊的食品,而且还是粉红色的,有点神秘的。他最初在她房里发现牙膏的那天,他径自撞进房,从未听说过牙膏,只是仿佛知道她准会有些那一类的东西,他会在房里找到它。他能分辨出她伙伴的声音,一个从乡村医院来的年轻实习生,教区医生的助手,也是这幢房里的常客,而且迄今还说不上是个敌人。
他躲在帘子后面,现在安全了。他们走后,他会把牙膏放回原处,也要离开。于是他蹲在帘子背后,不经意地听见营养师紧张的轻声话语:“不!不行!别在这儿。现在不行。人家会抓住咱们的。会有人——不,查利!请别这样!”男人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懂,也放低了声音。那声音带着冷酷无情的意味,就像迄今他所听过的所有男人的声音,他还太年幼离不开女人的世界;可此刻他巴不得逃离,哪怕只有短暂的时间离开,然后甘愿一直呆到死亡时刻。他还听到一些他并不理解的声响:脚被拽着划过地板的声音,钥匙在门里转动的声音。“不,查利!查利,行行好吧!请别这样,查利!”女人在轻声地乞告。他还听见别的声音,窸窸窣窣,咕咕哝哝,但不是话音。他无心听,只是等在那儿,既不好奇也不在意地想着:这个时刻上床睡觉真莫名其妙。透过薄薄的布帘又传来女人微弱的声息:“我害怕!快!快!”
他蹲在满是女人气味的柔软衣衫和鞋靴中间。他凭感觉发现原先圆鼓鼓的牙膏现在给糟蹋了。凭味觉而非视觉,他感到那条看不见的凉爽虫子,像蜷曲地溢在他手指头上那样爬进了他嘴里,挺涩嘴却又甜甜地直往里钻。平常他并不贪心,嘴里含上一口就行,就把牙膏放回原处离开房间。哪怕只有五岁,他也知道不能再贪多。也许是那条软虫在警告他,贪多会使他生病;也许是他做人的本性在警告他,贪多她会发现牙膏变少了。这是他第一次贪多过量。他藏在那儿等候,到这时他已经多吞了不少。凭感觉他仿佛看见渐渐挤光的牙膏。他开始冒汗。然后他发现汗水已经冒了好些时候,好长一段时间他只是呆在那儿一个劲儿地淌汗水。这时他完全听而不闻了。帘子外面要是放一枪,他多半也听不见。他的注意力仿佛转到了自身,眼看着自己流汗,看着自己将另一条膏虫往嘴里塞,而他的肚子却不愿接受。果然,它拒绝往下钻了。现在他一动不动,凝神静气,像位化学家躬身待在实验室里等待着反应。他不用等多久,吞下的牙膏很快在体内翻腾,竭力想退出来,回到凉爽的空气里。那感觉不再是甜甜的了。他恍恍惚惚地蹲在满是女人胭脂气味的帘后暗处,口边悬着粉红色的唾沫,静听着体内的动静,带着惊讶的宿命想法等待着那即将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接着,真的发生了。他一败涂地,只好乖乖地投降,自言自语地说:“唉,我糟了。”
当帘子突然拉开时,他没有抬头。他正在呕吐,一双手粗暴地把他拽出来,他没有抵抗。他被一双手拽着,歪歪倒倒,垂着下巴,傻乎乎地看着一张不再粉红白嫩的面庞,面庞周围拂着散乱的头发,那些泡酥酥的发卷儿曾使他想起过糖果。“你这讨厌鬼!”一个愤怒而微弱的嘶声骂道。“小密探!敢来监视我!你这小黑杂种!”
营养师二十七岁了——满有理由去冒险闯闯春宫,但毕竟年纪尚轻,她更加关心的不是爱情而是会不会被人当场捉住。而且她还愚蠢透顶,竟相信一个五岁的孩子不仅能从听见的声音推断出她所干的事,还会像成年人那样把它张扬出去。因此,事后的整整两天里,无论在什么地方,眼睛往何处瞧,她总感到那孩子带着动物的窥测本能以深沉的目光盯着她,她越想越觉得他像个成年人:她相信他不仅打算讲出去,而且此刻故意保持沉默,好让她多受折磨。她压根儿没想到那孩子会认为自己犯了罪过,而今迟迟未受处罚,心里惶恐不安;他有意出现在她面前,为了挨一顿鞭打,把罪过抵销,让事情了结,一笔勾掉。
第二天快过去了,她差不多陷入绝望境地。夜里她通宵不眠,大半时间神情紧张地躺着,咬牙切齿,紧捏拳头,又气愤又害怕;更糟糕的是,她感到悔恨:一股莫名的怒火使她恨不得将时间倒转,哪怕是一小时、一秒钟也好。这时,爱情全然被排除了。年轻的医生甚至比那小孩更不屑一顾,没给她任何帮助,只给她带来了灾难。她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最憎恨什么,甚至分不清自己睡着与醒来的时候,因为在她的眼皮下,在她的视网膜上,时时刻刻呈现出那张沉静严肃、无法躲避的死死盯着她的羊皮色面孔。
到了第三天,她挣脱了似睡若醒的昏迷状态,不像头两天那样,在白天与人一起的时候,要毫不松懈地摆出一副假面孔,把自己严实地掩盖起来。这一天她采取行动了。她毫不费事地找到他。那是在午饭后的清静时刻,在空荡的走廊里。他果然在那儿,什么事也没干。也许他一直跟在她后面。谁也说不准他是不是在那儿等候。所以她在那儿找到他,毫不奇怪,而他听见脚步声后便转过身来望着她,也一点儿不感到惊奇:两人面面相对,一张脸不再匀滑、白里透红,另一张却仍然严肃庄重,除了期待别无任何表示。“这下我可以把那事了啦,”他想。
“你得等待,像我这样,”他说,“你已经掂到了上帝令人悔恨的手掌的分量,大约三天了吧。我在他令人悔恨的手掌下生活了五年,一面观察一面等待,等他认为合适的时机,因为我的罪过比你的更大。”虽然他直盯着她的面孔,但似乎全然没有看见她,他的眼睛没有注视她。那双眼像是视而不见的盲眼,睁得老大,冷冰冰的,似迷若狂。“比起我犯的罪和我为赎罪吃的苦头来,你所干的事和受的折磨算个啥,只不过是女人害怕受到脏话辱骂而已。我已经苦苦忍受了五年。你算老几,敢为你那女人的淫秽去催促全能的上帝?”
营养师并不转开目光。“我不知道,一点儿不明白。自然,我知道那并不意味着什么,当别的孩子叫他黑鬼——”
“黑鬼?”女总管说,“别的孩子?”
“黑鬼?”
“我真不明白,这么久了,我们就没看出来。你只消看看他的面孔,他的眼睛和头发。当然,这太可怕了。但是我想,那将是他必须去的地方。”
“那是你法定的权利,”女总管说,“我们不关心小孩叫什么名字,而重视他们受到怎样的待遇。”
可是陌生人并不在听别人讲话,也不像是在对任何人宣称:“从今以后他的名字叫麦克依琴。”
“把你的姓给他是合适的,”女总管说。
“他将吃我家的饭,信仰我家的教,”陌生人说,“干吗不应当跟我姓呢?”
孩子充耳不闻,由他说去,如果这人把凉爽的天气说成炎热,他也不会特别在意。他甚至没有心思对自己说我不姓麦克依琴,克里斯默斯才是我的姓现在还没有必要去管这个,时间长着呢。
“是呀,干吗不呢?”女总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