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伦到了城里,发现中午才能见到警长,因为警长整个上午要参与特别陪审团的工作。他们告诉他:“你只好等等。”
“是的,”拜伦说,“我知道咋办。”
“知道咋办什么?”但他没有回答。他离开警长办公室,走到面对广场南边的圆柱门廊下站定。一根根石头圆柱从不高的石铺台面升起,顶上形成拱道,日晒夜露,石柱已被一代又一代在此抽烟聊天的人们弄脏。拱道门廊下一年四季总有不少人,带着一种庄重的漫无目的的神情(而且东一堆西一伙地呆站在那儿或者在懒洋洋地闲谈;有些人较为年轻,本镇人,拜伦知道其中有店员、年轻律师,还有商人,他们总是带着一副相应的权威神气,像是乔装的警察,却又不在乎那身乔装能不能掩盖警察的身份),穿工装的乡下人走动着,那神气像是在修道院的游廊上缓缓踱步的修士,他们彼此窃窃细语,谈庄稼谈钱财,不时默默地望一眼顶上的天花板,那上面大陪审团正在秘密会商剥夺一个人性命的问题,因为这个人杀害了一个女人,他们之中认识这人的不多,见过那女人的就更少了。他们进城时乘坐的马车和溅满泥土的汽车停在广场周围;街道上,商店里,随同当家人进城的妻子女儿三五成群地走着,漫无目的地悠哉游哉,像牧场上的牲口,像天空的浮云。拜伦呆呆地在那儿站了好一阵,既不倚墙也不靠柱;这个身材矮小的人在镇上生活了七年,然而乡里人知道他姓名或习性的人比知道那杀人犯或那被害者的更少。
拜伦并没有意识到这点。现在他完全不在乎,虽然这要在一个星期前会大为不同。要在那时他根本不会站在这儿,让大家有机会见他,也许认出他:拜伦·邦奇,到别人的作物倒伏的田地里去干活,半份收获也没得到。这家伙去照顾另一个人的臭婊子,而那家伙却忙着捞一千块钱赏金。他却一无所获。拜伦·邦奇去维护那个女人的好名声,当她的名声还好时却跟了另一个男人,结果两人都丢丑;拜伦自己掏钱保那家伙的杂种平安出世,得到的报酬只是听见婴儿的一声啼哭。他白忙了一场。还答应把那家伙带到她身边;而一旦他把那一千块钱弄到手,拜伦便不再有啥用处了,拜伦·邦奇“现在我可以走开了,”他想。他开始深深地呼吸。他能感到自己在深深吸气,像是每一次呼吸他的内脏都担心下一次不会有这次深,而且会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同时他一直埋头看着自己呼吸,看着胸部,却看不见任何动静,这情景像炸药引信开始点燃,愈燃愈近要爆,要爆,爆!他的外部神情没有显出变化,从他面前经过瞧见他的人不会见到任何变化。这个个子矮小的人,你不会再次瞧他,你决不会相信他做过的那些事,他有过的那种感觉;他自己原来满以为:远在那边刨木厂里,又是星期六下午,他独自一人在那儿,遭殃的噩运不可能落到他的头上。
他一直等候到中午过后,直等到他相信警长已用过正餐。然后他朝警长家走去。他没进屋,等在门口,直到警长出门——一个胖子,两只聪明的小眼睛像云母片嵌在肥实沉静的脸上。他俩朝路旁走,走进庭院的一片树荫下。那儿没有凳子,他们也不蹲在脚后跟上,要在平时他们准会那样做的(他俩都是在乡间长大的)。警长静静地听小个子讲话,七年来这个不声不响的年轻人在镇上是个小小的神秘人物,而在过去七天里却几乎成了众矢之的,遭人攻击唾骂。
“我明白了,”警长说,“你认为现在该是他们结婚的时候了。”
“嗬,”警长说,“我猜你不是十二点后赶了不少路来这儿的,也不打算在一点钟前赶回去。哎,看起来——”他住口了。他知道天黑前大陪审团就会对克里斯默斯的罪行起诉,布朗——或者说伯奇——会成为一个自由人,除了在下个月还得作为目击者出庭作证。克里斯默斯既然毫不抵赖,他的出庭也无绝对必要,警长相信克里斯默斯为免受绞刑会乖乖服罪的。他想:“这没什么坏处,让那可恶的家伙去面对上帝的威严,哪怕一辈子就一次也好。”他说:“我看你说的那事就算定了。当然,像你说的,我得派一个人跟他一块儿去,就算他不会逃跑,还抱有希望得到那笔奖赏的一部分。不过,他到那儿之前,不得让他知道是去见谁。他还不知道这个吧。”
“是的,”拜伦说,“他不知道。还不知道她到了杰弗生镇呢。”
“所以我想派一个人押送他去。别告诉他理由:就送他去那儿。除非你愿意亲自带他去。”
“不,”拜伦说,“不,不。”但他却站着不动。 免费下载txt电子书
“我就这么办。我猜那时你已经离开了。我派人跟他去,四点钟行不行?”
“要是那么急,你还不如自己亲自跑。”
“警长?那你算找错地方。我才不想谁个我们跟警长瞎闹。我有过一个崽儿,他以为明白警长够熟去拜访他。他去从不回来再没有。你到别那搭子去找人。”
可是布朗早转身走了。他没有立即开跑,还没有想到跑字上来,因为他脑子一时没法思索,愤怒却又无可奈何的心情几乎使他陷入痴迷。他仿佛在思考遇到无法预料的挫败时的种种良策善计,他似乎感到一直神机妙算,得心应手,这使他振奋起来,不再心烦那些不称意的小小期望和心愿了。因此,黑人妇女叫喊了两声他才听见转过身来。她没说什么,仍然坐着不动,只是叫喊:“这儿有个人愿带信帮你。”
“走哇,黑娃子,”女人说,“没时间你整天磨。你想要答复带回这搭儿?”
布朗注视了她一会儿。这时,谨慎和羞耻统统从他身上丧失。“不,不在这儿。带到那边斜坡地段的顶头。一直沿铁轨往上去,我会叫你。我会一直看着你。别忘啦。听见没有?”
“谢谢,”白人说。黑人继续赶路。
布朗回到铁路轨道。现在他不再跑步前进了。他喃喃自语:“他不会办到。没能力办到。我知道他找不着他,拿不到那玩意儿,不会带回来。”他没提名字,没想到名字。他仿佛觉得他们现在都成了棋盘上有名无实的棋子——送信的黑人,警长,那笔钱,所有的那一切——都是未知数,都将无缘无故地被一位超然的棋手摆弄支使,这位棋手能够看清他还没移动的棋路,可以随时创立他必须遵守而棋手却不受约束的规则。他走到斜坡路段的顶端,又一次转身离开铁路钻进旁边的树林,这时他甚至感到无忧无虑了。他行动从容地估量着距离,除此之外,世间,他的生活中,什么也不用操心。他选好地方之后坐下来,从这个隐蔽处他可以望见铁路,铁路上的人却看不见他。
“只有我知道他办不到,”他想,“我甚至没指望。要是我看见他手里拿着钱回来,也不会相信。那不是给我的。我明白这点。我会认为那是误会。我会对他说你往前走吧。你找的是别人不是我。你找的不是卢卡斯·伯奇,不,老兄,卢卡斯·伯奇不配那笔钱,那笔赏金,他没干什么事。不,老兄他开始大笑,蹲着身子,一动不动,埋下疲惫的面孔,笑个不停。“是的,老兄。卢卡斯·伯奇只想讨个公正。只是讨个公正而已。不是吗,他曾经告诉那些狗杂种杀人凶手的姓名,该到哪儿去抓他,只可惜他们不愿那么干。他们从不试一试,因为那样做就只好给卢卡斯·伯奇那笔钱了。”接着他大声说道:“公正!”声音刺耳,充满辛酸。“公正。那就是一切。只消把我自己的权利给我。那些佩戴小星章的杂种,一个个都赌咒发誓地要维护美国公民。”他厉声说,差不多在喊叫,带着愤怒、绝望和疲惫的神情:“我不算是人,要是这样做不把人逼反才怪。”因此,直到拜伦走到他背后开口说话,他压根儿没听见任何声响:
“站起来。”
不会对峙多久。拜伦知道用不了多长时间,但他没有犹豫;他刚爬到能看清对方、看见他蹲着没受惊动的身影的地方,便停了下来。“你个子比我大,”拜伦想,“但我不在乎。你在别的方面都比我强,我也不虚。你在九个月内两次抛弃了我三十五年没有能够得到的东西。现在我将被你打得头破血流,可我对此一点儿不在意。”
汽笛声噪动着他,眼前呈现出先前的世界和时间。他慢慢地试着坐起身。“还好,没有折断什么,”他想,“我是说,还没有损伤我身上的任何部分。”时间不等人,该是起身的时候了,火车离得愈来愈近。“是的,我必须行动了,我必须站起来找点别的东西帮帮忙。”火车愈来愈近了。随着火车就要开上斜坡地段,车头引擎发出的撞击声变得更加短促,更为沉重;很快他就看见了火车冒出的烟气。他伸手去衣兜掏手绢,兜里没有,于是他撕下衬衣衣襟,战战兢兢地轻轻擦拭面孔,同时听见火车头发出的短促猛烈的哐啷哐啷巨响,开足马力驶上斜坡。他移动到能看见轨道的草丛边沿,现在可以望见火车头在一股股喷射的墨黑浓烟下轰隆隆地朝他驶来,惊天动地,却给人走不动的印象。然而它的确在动,慢吞吞地往上爬,爬向斜坡的顶端。他站在草丛边,带着他在乡村养成的孩子般的专注神情(也许还有期待),注视着火车头逼近然后又从眼前费劲地爬过去。火车头过去了,他的眼睛跟着移动,看着一节节车厢依次爬坡,翻越坡顶,这时在同一天下午他又一次看见一个人突然凭空闪现出来,摆出奔跑的姿态。
即使在这时,他还没有意识到布朗就在旁边;他刚才陷入沉静与孤寂陷得太深了,一时弄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他站在那儿眼睁睁地看着布朗跑向火车,纵身一跃,抓住一节车厢末端的铁梯,往上一翻便没了踪影,像被吸进了真空。火车开始加快速度。他看着布朗隐没的车厢开过来,布朗抓住车厢后部,站在两节车厢之间伸出头来探望草丛。这时他们的目光恰好相遇:一张脸温和模糊,满是血迹,另一张消瘦绝望,扭曲成高声喊叫的模样,声音却被列车的轰鸣淹没了;两张脸像是各在一条轨道上对面晃过,仿佛是幽灵鬼影。拜伦的脑子仍然没有转动。“呵,全能的上帝,”他说,显出孩子般的惊讶失神,“他可真会爬车。他肯定早就干过。”拜伦完全没有思索。暗黑的车厢形成的活动墙壁像一道堤坝,坝那边的世界、时间、难以置信的希望和不容置疑的事实都在等待着他,会给他多一点儿安宁。然而,当最后一节车厢一晃而过,眼前的世界疾速地朝他冲过来,像洪水浪潮一般。
“兴奋?”拜伦说,“什么兴奋?”
那人注视着他。“从你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来,你自己正处于兴奋之中。”
“我跌倒了,”拜伦说,“今晚城里可有什么兴奋的事?”
“我猜你也许还不知道。大约一小时之前,那个黑鬼,克里斯默斯,人们把他干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