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场人物
一休和尚
寺仆
卖瓦器的 以下三个脚色,可以用一人扮演。
武士
野武士
(山里的小庵,冬天,将近中午。庵的中央,是一个围炉,一休在炉旁盖了棉被睡着,寺仆烘着围炉。一休醒来,呵欠。寺仆对一休开谈。)
寺仆 师父,师父!
一休 什么事?
寺仆 肚子饿了哪。
一休 肚子也要饿了罢。从前天起,还没有吃过什么哪。但是再忍耐一会儿罢。在这时候,或者有什么小鸟儿捉住,也说不定呵。
寺仆 但是,肚子真是很饿了。
一休 不要这样说了。听你说这样的话,不知怎的我的肚子也似乎饿起来了。
寺仆 师父也一定很饿了罢。
一休 你做着事,自然更饿了罢;我只是睡着哪。但是很可笑的,肚子也饿起来了。不给他放点东西进去,肚里的虫有点要不答应了。
寺仆 师父,当真要到什么时候,才有饭吃呢?
一休 什么地方也应该有人死了罢,那时候,或者会来嘱托去作引导呢。
寺仆 可是这很靠不住呀。
一休 近地有你认得的人么?
寺仆 恰恰一个人都没有。
一休 是么,那可是窘了。(暂时思想,)但是有了,什么地方可有棍子呀。
寺仆 有哩。
一休 拿过来。
寺仆 什么用呢?
一休 想到了好事情了。
寺仆 想到了什么事情了?
一休 想着吃饭的法子了。
寺仆 用了这棍子么?
一休 是呀。又把你的手巾拿过来。
寺仆 什么用呢?
一休 拿来裹头呢。
(一休起立,用手巾裹头,手拿棍子,套上木屐,走出门外,沿着山路急忙走去。)
寺仆 奇想天开的师父,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事情了。唉唉,肚子饿了。但是打定主见,且去一看师父在那里做什么事。师父所做的事情,原是不会错的,但是刚才的模样,不免有点担心。
(舞台回转。)
(山路。卖瓦器的人挑着一担瓦器,在山路上走来。)
卖瓦器的 唉唉,倦了。
(放下担子休息。这时候,一休用手巾裹头,提着棍子,悄步登场。见了卖瓦器的,大声叫道,“唗,你把那瓦器借给我。我是从前天起还没有吃过什么哪。”挥起棍子,便打过去。卖瓦器的出惊,撇下货物,逃走不见。一休望着卖瓦器的逃去了,微笑着,拿去裹头的手巾,抛了棍子,挑起瓦器的担子,又拾起棍子来,当作拐杖拄着,向着卖瓦器的人逃走的反对方向,快步走去。这时候恰与寺仆突然相遇。)
寺仆 师父,这些瓦器是怎么来的。
一休 哈哈哈,这些瓦器么?这些瓦器是从卖瓦器的人借了来的。
寺仆 借来了,怎么办呢?
一体 把这个挑到店里去〔卖了〕,便将这钱拿去吃饭。也给你吃哩。你跟了来罢。
寺仆 他倒松爽的借给你了。
一休 哈哈哈,这个全靠了手巾和棍子的威光,所以借了来了。
寺仆 这手巾和棍子,你怎样使用的呢?
一休 用这手巾裹了头,挥着这根棍子,假装要打那卖瓦器的人的模样,那个老实的卖瓦器的人,撇下了瓦器,便自逃走了。
寺仆 那——那么,师父是干了那路劫的勾当来了!
一休 依了看法,也可以这样的说罢。
寺仆 被告发了捉住了,怎么样呢?
一休 那么,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总该不至于让人家去饿死了罢。
寺仆 师父,你真做了辣手的事了。
一休 并没有什么辣手。我所做的事情,是不会错的,所以你只要放心就是了。卖瓦器的人虽然不大像富翁的嘴脸,但是看他的样子,大约是吃了早饭来的。把这瓦器暂时借了来,总不至于两天都没有饭吃罢。
寺仆 但是路劫总是不很好呀。
一休 不,受了饿而做的窃盗,不是恶事。使自己的身体受饿,还不如做窃盗的好。不受饿而做的窃盗,便是我也不去称赞他。但是受了饿而做的窃盗,却可以称赞。我从前便想着,倘若饿了,我给他做贼去。而且想给那受饿的人们做个模范。
寺仆 师父,可是只要你说一声,愿意借钱给你的人,大约也有罢;不必去把卖瓦器的那样做小生意的器具都拿了来倒也罢了。
一休 不是这样的。我要使大家知道,便是卖瓦器的那样做小生意的器具,受饿的人也可以偷了去的。我所做的事情是不会错的。你放心罢。呃,肚子饿了罢。把这个卖了,且去吃饭罢。而且给你喝一杯,也可以的。去罢。
寺仆 师父,不知怎的有点担心呢。
一休 真是不懂得情理的家伙。去罢。
寺仆 但是——
一休 没有什么担心的事情。肚子饿着的人,无论做了什么,都不要紧的。去罢。肚子饿了走不动么?
寺仆 走却是走得动的,——
一休 那么担心么?同你这嘴脸不相称的乏人啊。
(这时候一个武士登场,恭恭敬敬的走近一休。)
武士 你可是一休师父么?
一休 是呀,正是一休。什么贵干呢?
武士 喳,实在因为是我的父亲今天早上身故了。
一休 呃,那是很不幸呀。
武士 父亲临终的时候,嘱付引导必须请求一休师父去办。
一休 是么,那是殊胜的心愿,我替他引导,一定使他能够极乐往生罢。
武士 承蒙立刻答应,实在感激之至。
一休 老实说,从前天起一文钱都没有,这个汉子和我也从前天起都没有吃一点东西,肚子全瘪了。倘若你随身有钱带着,我就想在此刻讨了谢礼。你随身可带着钱么?
武士 喳,若是少许,恰好带着。
一休 少许就很好。请不客气的拿出来罢。
武士 喳。(武士将所有拿着的钱都交给一休。)
一休 哈哈哈,你是个诚实的人。本来也不必将所有的都交了出来。三个人均分了罢。(一休将钱分做三分,拿一分交给武士,又一分交给寺仆,余下一分收在自己的怀中。)
一休 那么,早点去罢。(对寺仆,)劳你的驾,把这瓦器拿去,还了先前的那个卖瓦器的人。(把瓦器交给寺仆,)在这担上有地方和姓名写着哩。你说,因为现在没有用了,特来奉还;刚才失礼了;要好好的道谢。倘若那边生了气,你只说,那个和尚是名叫一休的风颠和尚,声言受了饿便是做贼也可以的,屡次闹出这样的事,使我为难;说些这样的话,连连的叩头谢罪。还有,算做一点谢礼,把这钱交给他。(一休拿了若干的钱,向武士讨得一张纸包了,递给寺仆。)而且在什么地方顺便吃了饭来,要喝酒也可以喝,只是不要喝空肚酒才好。
寺仆 是。
一休 这个钱交给你,回来的时候,买多少米麦和豆酱萝卜来。
寺仆 是,知道了。
一休 (对武士,)劳你等候了。一同去罢。
武士 还有预备呢?
一休 不,只要带了嘴去,便尽够教令尊往生极乐了。但是在引导之前,须得先给我吃一餐饭。
武士 遵命。
一休 因为从前天起没有吃过一点东西。只看我的脸,大约也知道的罢。(对寺仆,)劳你的驾了。
寺仆 说那里话。想到现在有饭吃了,忽然的气力增添起来了。那么,我去了。
一休 用心着不要使他生气才好。
寺仆 是。
(一休和武士向着武士出来的方面,寺仆向着卖瓦器的人逃去的方面退场。)
(二三分间,暂时下幕。)
(开幕,与第一场相同的舞台,同日的傍晚。在围炉的旁边,寺仆略有醉意,很愉快的睡着,盖着一休所盖过的棉被,一半却褪下了。围炉里的火大抵熄灭了。在这时候,一休回来了;看见寺仆睡着,悄悄的走上庵来,给寺仆盖好棉被,在围炉里生了火,搁上茶壶,点起灯来。于是暂时沉默。覆面的野武士来访。)
野武士 有事奉托。
一休 什么贵干呢。
野武士 借钱。
一休 到很妙的地方借钱来哩。
野武士 是呀,到破戒和尚的地方借钱来了。把现钱都拿出来便罢,否则要领受你的细脖子。
一休 好可怕的气势呀。即使不是这样说,也会把所有的现钱都拿出来的。且请喝一杯开水罢。
野武士 不要喝这样的东西。
一休 是么,那么请等一会儿罢。我便把所有的现钱都献出来。但是这一点儿也还够不上说什么献上哩。
野武士 没有的东西我并不叫你拿出来。
一休 很是懂得道理的人。(一休从自己的怀里拿出一个纸包来,又拿起放在寺仆枕边的纸包,也不打开来看,一并交给野武士。野武士打开看了。)
野武士 这一点,不会是所有的现钱都在这里罢。还隐藏着罢?
一休 你不相信,请你搜罢。
野武士 老实说,我并不是为钱而来,乃是为要你的头而来的。(野武士手摸腰刀。这时候寺仆醒过来,失惊,蒙上棉被。)
一休 要我的头,这样的头有什么用处呢。
野武士 是呀,放你活着,是乱国之基本呀。
一休 为什么呢?
野武士 你在被人家尊作活佛的地位,却喝酒,吃肉,杀生,上娼楼,玩弄男儿,欺诈,路劫,做那等于春画的诗。放你这样的和尚活着,我的肚子里的虫是不答应的呀。
一休 很正当的思想。但是,我在觉得喝酒好的时候,方才喝酒;觉得吃肉好的时候,方才吃肉;觉得杀生好的时候,方才杀生;一切都是做了好的时候方才做的。这些事情,并不是像你所想的那样的重罪。即使释迦怎样的说。
野武士 怎样的时候,喝酒吃肉也可以呢?
一休 譬如,自己私下喝酒吃肉,却叫别人的喝酒吃肉是堕落。在这样的人的面前,便喝酒吃肉给他看。
野武士 身是僧家,也有可以杀生的时候么?
一休 是呀,在用了杀生要落地狱的话去吓诈善男善女的人的面前,我便去公然的杀生给他看。
野武士 可以去逛娼楼的时候也有么?
一休 便是游客,便是妓女,因了心的用法,也可以得到正觉;使得人们知道这个道理,我往娼楼去,为什么是不行呢?对于你这样的严厉待人的武士,我觉得还是妓女更为可爱哩。
野武士 为什么玩弄男儿也是好的呢?
一休 玩弄男儿并不是好事情。但是夺取被讨厌的东西所觊觎的男儿,却是好事情。我觉得男儿很可怜,没有想玩弄的意思,但我想便是玩弄着,也可以造就他成为像样的男子。
野武士 为什么欺诈呢?
一休 这是因为要救助没有饭吃的人们,又因为要惊醒世间蠢笨的人们,也因为要使我肚子里的虫高兴称快。
野武士 为什么路劫的呢?
一休 因为从前天起没有吃饭的缘故。我在什么时候呢,曾经听见受饿的一家的主人,不忍听着自己的小孩因为肚子饿了猛烈的叫喊,偷了几个大福饼,因此受了重罚;那时候我便想着,倘若饿了,就给他做贼去。你曾经有两天不吃饭么?倘若你有小孩,他将要饿死了,你怎么办呢?我看了重办那受了饿而去做贼的人的汉子,很是生气哪。
野武士 在什么时候,可以做春画一般的诗呢?
一休 少年的僧侣因为过于怕惧欲念,怎样的窘苦,你未必知道罢。我可是知道的,而且对于这些人是有同情的。他们倘若知道,便是我也时常要发动欲念,或者可以安心几分罢。我是这样的想着呢。(暂时中断。)人们不是应该互相责备的,是应该互相帮助,至少也是应该互相宽恕的。或者你是一个没有被罪恶所污的男子罢。倘若真是这样,那么,我是初次见到不曾被罪恶所污的人了。好好的让我将尊容瞻仰一番罢。
(野武士将钱包悄悄的抛在一休的前面,急忙的逃去。一休恰如无事模样,在炉上烘他的手。寺仆从被里伸出头来。)
寺仆 师父,得了救了。我道是要怎么了,正愁着哩。
一休 哈哈哈,是个简单而且忠厚的可爱的野武士。——你的事情怎么了?
寺仆 上上的成功。我告诉他说你就是一休师父,他说只要这样说了,他很情愿把这瓦器都献上来呢。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家伙。
一休 是么,为什么我是这样的被大家所爱的呢?
(寺仆将要坐起。)
一休 还想睡觉,便睡着罢。还是很渴睡的样子哩。
寺仆 但是要做饭呢。
一休 不,那由我去做就是了。不要费两天的工夫,好好的做出饭来给你看。
寺仆 那么拜托你了,我再睡一觉罢。(寺仆又睡着。)
一休 这回你醒过来的时候,大约饭可以做好了。(暂时中断。)嚄,还是淘米罢。
(一休起立。幕下。)
一九一三年三月原作
武者小路实笃(mushakojisaneatsu)生于一八八五年,先前为“白桦派”文人的领袖,近三年来在日向经营新村,但一面在文艺上仍然很努力,在《白桦》之外去年又创刊一种杂志名《生长的星之群》。他的著作集现在刊行者共约三十册,其中十种是评论感想,其余都是戏剧和小说。这一篇从《小小的世界》中选出,是他得意之作的一篇,去年土岐哀果编集《罗马字的短篇小说集》,请各著作家自选一篇,他所选的便是这《一日里的一休》。文中意思很明显,用不到再加注释,现在只就史实上略略说明。一休是禅宗大德寺的高僧,初名周建,后改宗纯,一休是他的号。文明中,奉敕住持大德寺,赐紫衣;文明十三年(一四八一)卒,年八十八。他在大德寺里的住所,称瞎驴庵;后世传述他的奇行甚多,常被用作近代通俗小说的材料。武者小路君的著作里,还有戏剧《三和尚》,小说《从一休听来的话》,也是说着一休的。一九二二年一月十二日附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