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有这样的故事。
西行还住在寺里的时候,起了一种谣言,说是他见了一个妓女的姿态看的入迷了。
西行一点都不知道有这样的谣言,还是照常的到街上去闲走。这又大抵一定是上灯的时候:他很喜欢这个时刻。
“喂,方丈又出门了。大家去恭送罢!”
那些年青的坏和尚们故意的在寺门口站班,装出毫不相干的样子,大家齐声说道,“慢去,慢去!”对他鞠躬,随后指着他那照例连笠也不戴,支着竹杖,飘然出山门去的微小的后影,放声大笑。
有一回他对着排班去迎接他的和尚们问道:
“为什么你们近来玩这种把戏,像客店的下婢似的?”
“也并没有什么别的理由,……”大家面面相觑,也不说下去了。到了第二天的傍晚,有一个年青和尚到他的住房前面,扫着院子,无意似的问道:
“师父,今天晚上还出门么?”
“唔,天色似乎有点靠不住,今天晚上就算了罢。”
西行这样回答着的时候,在雨后凉爽的湿气中,送来一阵栗树花的香味。
“好香味!——在大气里也有味道。这样新鲜的空气同清水一样的甘美。”
西行这样说着,立在板廊上,仿佛是吸烟的模样,深深的吸入空气。一面他抬起头来望那云行很快的天空。
“全然变成秋天了。”
“唔,秋天好呀。我最喜欢秋天,安静而且深沉。那天色怎样的美呀!只令人看的入迷。”
“师父,你要比别的和尚更是幸福,因为你有那咏歌这一件很好的道乐。”暂时沉默看着地面的青年和尚忽然这样说,“大家都说着,西行师父的境况真可羡慕呢!”
“是么?但是,就是不咏歌,却比我更幸福的人,也不知有多少。释尊是无须说了。圣人都是大诗人,即使不咏和歌。我的这什么歌实在是无聊的东西。”
“可是,也总是一种愉乐罢。”
“这确是道乐。但是不论什么,各道总自有其愉乐,就都是道乐。入了佛法,这也就应当成为一种道乐。修行这一条道,不把他当作道乐,那是不对的。”
“我们实在是可怜的人们。现在虽然归依了佛法,却连道乐的道字还不能够尝到。”
“无论做什么事,都要资格。怀着不纯凡俗的心,想幸获法之道乐,是为法所不许的。因此那真的道乐才是可贵了。”
“想作出好的歌来,要怎样才好呢?”
“那全在于心境。从俗心里不会生出好歌来。只要心境玲珑优美,那些歌尽会涌出来的,正如存着念佛的心,念佛自然成就,是同一的道理。”
“这样说来,那么存着道乐的心境,就是不管什么戒,自然也没有什么要紧了。”
“在道人方面,戒中自有享乐,享乐之中,也有自然之戒。戒与乐并不相背。这是很妙的地方,能够如此那就很好了。”
“譬如见了妓女看的入迷,那也是无妨的了。”
“看了妓女入迷?”西行仿佛想着“问的真奇异”的样子,转眼看那故意装作屈身拔草的青年和尚。他接着说道:
“看了妓女入迷,岂不是也没有什么要紧么?无论什么,心里想好呀,美呀,看了入迷;山水也罢,人也罢,花鸟也罢,妓女也罢,岂不都是自然的悦乐,人间的幸福么?如有人把这些都看作陋劣的心之业,那是这样看法的人自己的耻辱呀。
总之,不是同小孩一样能够无心的看了入迷,那就作不出好的歌来。”西行停顿了一刻,又补足的说了。随后笑嬉嬉的向着那青年和尚问道:“可是,你为什么问这样的话的呢?我曾经看了妓女入迷过了么?”
“我们听到一种荒唐恶作剧的谣言,实在是过于无礼的话,我们正是愤慨着呢。”他仿佛是忠臣的样子把那个谣言告诉了西行。
西行听了,想起近来青年僧众的态度,心里便想“原来如此”,但是也并没有什么不愉快的颜色,只说道:
“我见了女人的姿态看的入迷的时候,有过好许多次;但是那一夜,在那边,见了妓女的姿态,——我却记不起来了。那条街却觉得似乎是走过的。或者真是同那谣言所说一样,我在那里看了妓女入迷,也说不定罢。”
青年的和尚觉得他的讽刺失了效力,只是茫然的望着他。
“我还没有脱尽凡夫的躯壳,”西行又说,“这一点谣言被人家说了,也没有什么不服。倒是一个好的警诫。”
但是,过了一刻,仿佛刚才的话都已忘了的样子,他说道,“那么,且去走一趟来罢。天色也似乎可靠了。”他于是又慢慢的走到街上去了。
但是,这谣言的事实只是如此:他走着路,忽然仰望天空,见了晴空的星光之美,不禁惊叹,停住了脚,这却正是一家妓楼的前面。两三个妓女站在楼上的窗下,他正看着黑的大屋顶上的星。因此妓女们以为他是看着她们,过路的人也都是这样想。
他的眼睛不很好;是近视眼。他又有凝视一件物事的脾气。因为这个毛病的缘故,他自己常说要得罪人家,觉得很窘。
但是同样的误解,在别处也还有着。
他很喜欢从宇治望黄檗一带的风景,时常往那边去。
“我若是有一点钱,想在这近边建筑一所小屋居住。”他曾经玩笑似的说过。他又在这里,在几年不见之后,会见他所常去的茶店的主妇。那个女人,已经变换了从前的样子,所以在她招呼他的时候,他一时竟记不起是谁来了。
“只有两三年不曾看见,就记不起来了,这真教人觉得寂寞哩。”那个女人说。
西行见了那女人的相貌的改变,也吃一惊。他在心里叹息着说,“这变成怎样不行的容貌了呢!”
他还微微的记得这主妇做姑娘时的容貌,那是全然无心的天真烂漫的脸庞。现在只在两三年里,就变成这个样子了。然而也正在这两三年里,她招赘了一个能干的女婿,不但是家境好了许多,而且她自己也以为长的更美,至于人家见了也要看错了。
“过于改变了,所以一时看不清楚。”西行答说。
那女人虽然嘴里说了什么别的话,心里却是非常满足,而且因为太得意了,就不免对了西行要显出许多媚态。
西行匆匆的逃出这店去了。
他后来说:“钱这东西的力量真大,连相貌都会变成别样的。她穷的时候可不是那样的容貌呢。”
但是那个女人随后拿了各种贵重的礼物,时常到他那里来,那个服装也是非常华丽。西行早已看穿了她的心;因为她的浮言有点流传出来了,所以仿佛虔信者似的常到寺里来,想表示她的“可嘉的志诚”罢了。
这件事自然引了人家的注意成为谣言的种子。即使不然,他已经有这样的谣言了。人家说,“那个酒肉和尚,长着那副嘴脸,却是不可小觑他呢。”或者说,“不,西行师父倒是个艳福家呢。虽然并不见得特别漂亮,这却正是像和尚的地方,受人的欢迎罢。”
但是他遇见那女人来时,仍旧请她到自己的屋里,每次都和她会见。
老辣的人便说:“见了那野狐禅,叫人要恶心了。”
但是实在在这些谣言里边,隐藏着一个煽动的人。这是名叫信光的,一个寺里的和尚,曾经觊觎西行的寺的住持的地位。虽然他很运动过,因为先代住持的指定,西行却做了那里的方丈。信光因了这件事便很怀恨。
信光又把西行身为释子而咏和歌这一件事当作非难的种子。他故意找出容易被误解的歌来,利用各种机会去传播这个误会。趁着西行不来辩解,他便对不懂的人说,“因为这是事实。”对了稍有教养的人说,“那是野狐禅。”
西行离开本寺,往各地行脚去,是以后不久的事。
此后五六年间,西行的消息杳然,不曾传到京都。人家以为或者是死在路上了。信光接了他的后任,巧妙的笼络人心,相当的成为尊崇的对象。
正是西行去京后第七年的冬天的事情。有一天,寒天的傍晚,一个寒村相的行脚僧来到宇治的茶店坐下。一面取下头上的编笠说道,“无论什么时候来看,总是好风景。是可怀的景色呀。”
“呀,可不是西行师父么?”主妇出来,出惊似的直立在他的前面。
“是西行呀。好久不见了。”
“嗳,真是呢。那么你还是康健过活。”
“唔,还是生存着呢。你也一向康健,那是很好的事。”西行说了,又问道,“今晚想在这里耽搁一天,行么?”
那女人暂时沉默着,随后才说住满了客,好的房间都没有空,倘若不嫌委屈,……
西行便被引导到楼下的一间四席大的房间里。住满了客,原来全是诳话,只在楼上来了两个同行的离奇的男客。主妇也不到西行这里来招呼,只是在那边厮混。西行听见她分付下婢,只须怎样待遇他就好。
第二天早晨,他一早就起来,到了河边,用清洁的冰一样的水洗了脸。于是回到旅店,用纸包了房钱交给下婢,他便拿了笠和杖径自出门去了。主妇还尽是睡着未起。
他走过木幡,将对桃山的山麓的时候,听见后面有叫唤的声音。
他回过头去,却见有一个男子骑了马飞跑的来追他。
“请等一会,西行师父。”那男子刹的跳下马来,对他这样说。
“叫我有什么事么。你是谁呢?”
“我是宇治的茶店的主人。”
那男人很谦卑的行礼,又说,昨晚自己不在家,很失了礼,觉得非常抱歉。
“那有什么抱歉呢。我能借到一夜的住宿,就很感谢了。”
“但是一定很生气了罢,那个贱人的待遇和以前变的那样不同。”那男人说。
“的确和以前是变更了。但是,这是并非无理的,当然的事情。若是有人把今日的我和以前一样待遇,那倒是希奇的人了。”
“但是你不是曾蒙镰仓爷召见么?”
“唔,那是有的,我曾蒙召见了。”西行苦笑着说。
“还听说蒙赐银猫,是真的罢。”
“真是受到的。——我因为带着走不方便,给了街上的小孩了。”
那男人睁圆了眼睛,尽望着西行。
“但是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呢?”西行问说。
“京都的街上都纷纷传说。”
“原来如此,这样说,倒也是会传说出去的事。”
“总之,还想请你再回去一趟,特来迎接的。虽然一定觉得不很高兴,但若就此分别,我的心总不安。”
西行见了他脸上表现出来的真情,也感动了。他说道,“反正不是有什么急用的人,既然你这样说,那么就回去一走罢。”于是便同那男人回到宇治去了。
在眺望很好的一间房里,西行受着山珍海味的飨应,听到这样的事。据说,那个信光听了他在镰仓会见赖朝的消息,拼命的说他坏话,说这是西行故意造出来,以便回到难于再来的这京都里来的下等策略。
“那个人还是这样的记着我么?”西行现出衷心怪讶的神气说,“那么他也往镰仓来一走岂不好么。赖朝未必能够知道那个人和我的差别,他若去时,大约金猫那样的东西总可以给他的罢。”
“但是他不会作歌呢,”主妇说,“自己不会作歌,不知道他心里怎样的觉得难过着哩。”
“什么!你不是还那样的信仰,时常拿东西去的么!”主人睨着她说。
“那是可怜的人们呀。一生都为了别人的事情烦恼过日。这叫做对人之心,佛法上称做众恼。火宅的人们,一生为此对人之心所驱使鞭打,没有自己娱乐的安乐时间。为什么不再愉快的有趣的度世的呢?我真想把自己的宽闲的性情分赠他们一点哩。那边这样的永远纪念着我,这边却把他忘怀了,不知怎的觉得很有点抱歉。”
西行这样的说。
主妇低着头,沉默着。
一九二一年八月作
长与善郎(nagayoyoshiro)生于一八八八年,是白桦派的一个代表著作家。这一篇收在小说集《春天的访问》(一九二一年)中,他自序中说是会心的作品之一。他的小说由我译成中文的有《亡姊》及《山上的观音》两篇,收在《现代日本小说集》中。
西行(saigyo)是镰仓时代的高僧及诗人,生于一一一八年,本名佐藤义清,初为上皇院卫士,二十三岁时见友人猝死,因舍妻子出家,行脚全国,以歌咏自娱,著有《山家集》二卷,七十五岁卒。文学史上称“其歌自具一种风骨,纵横自在,不拘规格,虽为后世轨范家所不喜,但风调清新,融化自己于自然之怀,且有直逼真实人生之概,非专以新诗形装旧诗思为事的平安末期歌人之所能企及的”。文治二年(一一八六),西行过镰仓,为将军源赖朝所要请,属讲武术,优加礼遇,本文所说本此。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一日附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