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九四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一个娇弱的孩子在巴黎受洗礼,名字叫做法朗梭阿·玛丽·阿鲁哀(frangois-marie arouet)。后来他自己命名为服尔德(voltaire)。这个名字有人说是阿鲁哀家某处产业的名字,又有人说是阿鲁哀三字的化名,穿凿附会,莫可究诘。
服尔德的娇弱是与生俱来的;他却把这种弱点作为武器。他从小就身心活跃,三岁的时候,他的教父夏多纽夫神甫(l'abbe de chateauneuf)教他背诵拉·风丹纳的《寓言》,与一首不可知论派(agnostique)攻击一切宗教的诗,题目叫做《莫伊撒特》(moisade):
基督徒,暹罗人,大家都研究推敲,
有人说白,有人说黑,总是不一致。
无聊与盲信之徒,
会轻易接受最荒诞的神话。
夏多纽夫对他的老友尼侬·特·朗格罗得意地说:“他只有三岁,已能背诵《莫伊撒特》全诗。”服尔德跟他学会了做诗,也学了他的样厌恶盲目的热狂者。阿鲁哀书吏的长子是冉逊派的信徒,狭隘的宗教的崇拜者。服尔德在宗教问题上所表现的激烈的情操,一部分定是由于厌恶这个不堪忍受的长兄之故。
他十岁时进耶稣会教士主办的路易中学(collègelouis le grand)。他们用着他们的模型来教育他。所授的科目有拉丁文,有修辞学,养成学生尊崇古典文学的心理,如史诗,悲剧,语录之类。他们也很重视仪式,教学生娴习上流社会的节度。法朗梭阿·玛丽·阿鲁哀和他们倒是非常相得。
象他那样幼小而思想广博的学生,耶稣会教士还是第一次遇见。“鲠直温厚的”卜莱神甫曾经感动地说:“他欢喜把欧洲重大的问题放在他的小秤上称过。”但这位中学生究竟还是孩子,难免有时要作弄他的老师。路易中学的惯例:要待小礼拜堂圣水缸里的水结了冰方才生火。怕冷的小阿鲁哀便把院子里的冰块偷偷地放入圣水缸里,这种玩意可说是他的运命的先兆。
他十二岁时已能毫不费力地写出华丽平易的诗句,醉心学问的神甫们对于这个神童的怜爱自然可想而知。他们把他的诗作传布出去。其中有一首被夏多纽夫拿给尼侬·特·朗格罗看了,那位美貌的八十老妇人就要求把作者领来见她。神甫便依言领了他去。她问他对于冉逊派论战的意见,觉得他颇有胆量,心思巧妙;后来她临死的时候遗命送他一笔小款子作为书籍费。
一个博学的名姬,一个思想自由的教士,一般耶稣会的神甫,服尔德所受的这种教育很可说明为何他是当时完满的代表了。人家说十七世纪是路易十四的世纪,十八世纪是服尔德的世纪。这是不错的。在一个中产阶级议论是非的时代,他便是一个议论是非的中产者;在一个宗教论争最剧烈的时代,他便是最熟悉论争,关心宗教而反宗教的人;在一个古典主义的时代,他便是一个古典主义者,一个前代规律的承继人;在一个科学萌芽的时代,他虽非专门学者而确是博闻强记的爱好者与宣传家。走出校门时他对于自己的才力已有充分的把握。父亲叫他选择一种职业,他答道;“除开文人以外,什么职业我都不要。”
书吏阿鲁哀(他在儿子读书的时节已经买了一个司法的缺份)原希望儿子成为一个法律家。但一个轻视一切的青年,怎能叫他在法科学校中留得住呢?人家向他解释法律家可有如何崇高的地位,他却置若罔闻的答道:“告诉我的父亲,说我不要买得来的尊崇,我会不费一文的自己挣取尊崇。”
先是由于夏多纽夫的提携,不久靠着他引人入胜的思想,他从二十岁起已经为王公贵胄的座上客,老诗人旭利曷周围尽是一派奢华放逸的空气,服尔德就是耽溺在这种环境中。他见到龚底亲王与王陶姆公爵,他替时髦女子修改诗文,在一个威武不足聪慧有余的男子,这倒是取悦女人的一种方法。他写了一出题作《奥第伯》的悲剧,自以为新奇可喜,因为如古希腊人的作品一样,其中亦有合唱。少数旁人对他的赞美使他欣喜欲狂。他开始运用讽刺、短诗、妙语,来养成树立敌人的巧妙的艺术。贵族们与他结为朋友,他亦居然和他们分庭抗礼。在用餐时他对众人说:“我们在此都是亲王呢还是诗人?”贵人的薄情与傲慢的滋味,他还不曾尝到呢。
其实,要是夏多纽夫不当荷兰大使不把他带去充随员的话,他二十岁时早就尝到这种滋味了。年轻的阿鲁哀当随员么?因了人家的宠爱,因了自己漂亮的抒情天才,因为能写情诗,他居然当起随员来了。但这个随员是情绪丰富的,在癫狂的外貌下面却是正经得可怕。谈恋爱稍嫌脆弱,做工作倒够结实了。随员么?其实更象一个教会里的学习修士,他的宗教在本身没有变得热狂的以前是专门攻击热狂的信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