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战既久，阿迭修斯亦倦，颓然握舵面南而驶。时为亭午，赤日正中，忽焉皎然之天，转为深黑，空中作声，如飞鸟千万拍其羽。是为大盐泽闿士忒尔之野鸟，群飞觅食，方自南而北，截海以渡，故飞路所经，日色为暗，兼以鸣声庞杂，四面但闻凫鹤之嘹唳，鸟队块然，其色甚墨，至白鹄片羽，映黑影中，亦皎皎可见。阿迭修斯见此，即拈弓射之，中一鹄，贯胸，拂桅而坠，旋落船后水中，水为之激。阿迭修斯俯觇大惊，见坠鸟之处，水赤如血，泡泡作沫。白鹄长羽浮水上，星星沾血点。临舟后瞰之，益大异。苍芒大海，穷目力所及，皆一赤如血，泡沫荡漾，而上下分层，殷红之下，水色仍清澄如旧。又视水势，似此血水南趋尼罗，故船尾色深，而前则稍淡。阿迭修斯自思，是必埃及有血战兴于河岸，战神遂怒，河水转为血色。然今已无家，弗复为意，惟一意向前，觇明神指示，究竟有何因缘。是时飞鸟已过，当午后二时，日光耿耿在上。方顾视间，而黑影曼衍又起，光曜渐弱，其色殷红，南方即有雾作，雾甚薄，而天黑如墨。此外南端有卷云如山，形极怪，色黑，峰间怪火，洞然发异彩，麓下有电光回抱，如卷轴然。阿迭修斯浪游久，历重洋大海，转战经年，从未睹此晦状。此时自审如在巨灵腭中，杳冥一无可见。船长受缚，呻吟囚室中，自祷其神，并舟上死人，在桅之上下者，悉为幽暗所孕。惟船后地平之上，有远天一线外露，色莹白如象牙。回望来路，觉小屿星罗，即杀息敦人处，尚历历可辨。

阿迭修斯固未知人世玄关，于彼已永闭矣。北向为所前经，太空清丽，岛角皆负日光。爱尔俱孚之陆，景亦澄净，中现旧识之神祠作白点。而返顾南方去处，则黑云如磐，下藏一黯然之地。茫茫万事，将从此去。其事奇诡无伦，方之古昔记载，咸莫能及，且于是中会兴人天之战，有真妄之神人，与凡夫相接，而人间之妄爱真情，亦将于此为末次之相见。阿迭修斯见状，似觉有凶朕来前，告以不吉。思回舟向明而进，顾彼素性弗知退易，而事又前定，虽退莫逃，遂决意向前。以一绳缚舵柄持之，循舷而行，在暗中摸索，得至船首。其处有香炉一，立侏儒妖神座前，余火尚荧荧未烬。因抽剑削矛柄及箭干为细屑，实炉中，自神座取火燃之，瞬息大炽。船左右而动，火光随风，摇摇照死人面，又射黄金甲裳之上，色作殷红。

阿迭修斯浪游已数，顾终以此次为最奇。驾一扁舟，独临沧海，满眼惟有死人，亦无定向。盳洋而行，怪风萧萧，时作时止，来吹其舟。微飔瑟然，其来无踪，其去无迹。风后又有他风追之，过大海之上，刹那已杳。长夜不旦，不复知时，并失其方向。惟中心甚乐，如已转童年，忧患悉不复忆，甚哉神女之酒与血战之乐，足以忘忧而驱老也。因大呼曰，“忍旃吾心，试忍此境，即逾此者，前此已忍之矣。”此语盖所常言。于是起取息敦人之列籁，作歌曰，

“纵东方之不作，且躃躃以竟驰。历荒波之浩荡，禁灵曜于崦嵫。洵予行之茕偊，吾心尚其委蛇。纵远蹈夫异路，循血海之修涯。尚忍旃而毋却，昔奚胜于今兹。忆淫游兮丧友，吾终免而无夷。面凶死其竟脱，遘员目于岩栖。时湔血之洒洒，涅窈堂而赭之。穷忧穷忧兮吾何惧为，厉运纵至兮无为吾菑。宁不见夫故乡赫然其人望兮，但留荒野与残尸。”

余音未已，遽见前路有赤光一带，沿地而起，遥而甚微，如落日余光，下及地隅，遂挪舟向明而前。未几即见二火柱，并立黑暗中。近视之，则高阜屹立，积木焚之，上接天末。阜在花刚峭壁之上，夹水而立，似焚战尸之堆。火焰摇荡，下映曲港，光熊熊而起。舟方近港，暗中遽有幽光动移，细小如萤火，皆船首之灯。众船中有人操埃及语，询来船需引港导者否。阿迭修斯诺之。随有小舟至，一人登船，手秉炬火，回首见舱面死人累累，与樯上悬尸，穴中船长，以及金甲之巨人，胄上之矛头，益以懔然，大惊几蹶，疑阿施利大神，乘死人之舟，来临此港。阿迭修斯亟止之，命勿惧，明此来之意，且云将有所进于王。导者乃安，执舵自两阜相对汊中，徐徐进埃及河内。阿迭修斯傍孤桅而立，歌大弓之歌，火光射其甲，色炳然。

是时从导者言，移舟向丹尼斯希拉克黎之庙而进。是处例许外人寄泊，人无妨害。惟欲泊此，必先弃息敦人尸于海，以尸体为埃及所忌。众尸入水，状至可怖，如四足之鱼，腾跃波间。水悉起沫，而水兽争食，互击以尾，巨喙虚啮作厉声。尸未及水，即有长喙出于海上，当黑夜火光中视之，弥复怖人，恍如死河之中，有精灵出现，搏生人魂魄以为食。阿迭修斯见诸异状，冥晦之昼，恐怖之河，与河中水兽，心为之冷。于是回忆野鸟群飞，以及血色之海，其状历然。

死人既尽，河水亦平。阿迭修斯因询导者以血海之异，且是地胡为昼晦。导者谓是地故无战事，境甚平和，惟沿岸有鼷鼠蛙黾及飞蝗为灾，而此息诃圣水，泛赤者已越三日，至此第三日间，世乃入晦。至胡以致此，则导者庸人，弗知其故，惟云格恩见怒于神，以非神弗能降罚，而见怒之故，又不能言。第述爱之女神圣哈梭，以丹尼斯人崇祀客神哈梭，因而见怒。客神丽绝，第弗能明其为神为人，在丹尼斯地，亦有庙貌存焉。导者又谓约三十年前，曾一至此，不审其来何从，大为国人所崇敬，未几又忽然而去，逮今复来，居兰若中，人见其美，莫不赞叹顶礼。至于神人之分，导者又弗能明，惟知居雅泰赫其之哈梭，以此而怒，因大降菑害以罚国人。于是有建议者，谓客神果神，宜乞其去埃及，如为妇人，当以石击杀之。而丹尼斯人弗肯，谓宁死不能弗礼此客神哈梭。顾亦有谓菑兴自男巫二人者。巫为客族诸奴长，浪游至此，定居丹尼斯，人名之曰亚普拉，凡诸祸害，皆以彼魔术酿成之。此二人者，在埃及僧众中，权力卓绝。顾在导者，则他所弗知，惟云丹尼斯之民，触怒哈梭明神，则神之见罚，降菑害于格恩者，正未有已，且亦极凶。导者言甚长，言次，晦色渐去，于碧色微光中，隐约可辨河岸。第初甚惨澹，如在冥中，未几天已大明，日方正午，一时生象复起。牛群牟然而鸣，午风旁吹，微掠棕叶，如鸟羽之垂，鱼跃于波际，夹岸人声嚣然相呼。复有众声作于大神罗之赤庙，神盖居日中者也。阿迭修斯于时亦祷其神，谢亚叵罗希利阿思息普赖雍与亚孚罗大谛诸神之祐。未几导者引舟抵步头，雇数棹人，经一小运河，至丹尼斯，亦称希拉克黎之翳所。舟既就泊，阿迭修斯登岸，少憩，即有僧众来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