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中夜,长老赖耶如约而往,迟游子于哈梭庙外。伫立少选,见时届矣,而人弗至,遂立塔门影下。是时庙之旁门斗启,一妇人出,幕其面,胸悬红石,光耀如黑夜之星,独立而望,望天吴行列中来路。顾月光满道,空虚无人,景色一白,其人伫久,又缩立塔下暗中,不复可见,惟有星光灿于暗陬。赖耶心乃大怖,自审已睹哈梭,惧且不祥,或如众人,行当立死,即欲逃去,而夷犹未能决。因亦引首望路,冀游子之至,而月光之下,了无人影,如是者又久之。哈梭亦静立昏黄,猩红之星,仍耀胸次,而世界欲者,今乃迟人于幽期之所,如荒村之女郎焉。
赖耶小倦,倚墙踞地而祷,祷游子速至。俄闻人声,柔美过于琴音,问曰,“潜匿幽暗中者何人耶?”赖耶知问者哈梭,益惧不能应。而声又曰,“嘻!汝世之狡人,汝来访我,胡乐伪为老僧状耶?阿迭修斯,汝前作乞儿装,余在仇敌中犹能识汝,今在平日,汝虽素衣偏袒,宁余遂弗识乎?”赖耶知弗能匿,遂战栗而出,跪海伦前曰,“神后赦我,吾非汝顷所名之人,亦非伪服而至。吾今誓言,吾名赖耶,为佛罗将作大匠雅萌僧众之上座,又雅萌国库之司藏,格恩尊者也。吾审汝胸悬红星,知为庙中神女,幸怜老臣,勿怒而掊我。缘我非敢自来,乃承汝顷所名健者之命,来俟诸此。幸汝慈悲,勿抶我也。”声应曰,“赖耶毋惧,余不害汝。虽彼辈众生,或缘我而趋于冥路,第此亦非吾意,盖神旨如斯,特以我为用,了结此一重公案。赖耶且起,汝适从何来,且所言健者又安在耶?”赖耶起视,见海伦目光直透面衣而出,绝无怒意,惟温和如薄暮之星,心乃安帖,对曰,“吾白神女,健者何在,吾殊弗知。惟彼约我中夜一时前,期彼于此,吾即来耳。”声又曰,“彼不久且来,顾汝所称游子之人,命汝期此何事?”赖耶曰,“哈梭,彼言今夜将婚神女,然后同去格恩,乃命余来。以余亦彼友,将商去此之策耳,第不知胡以届时弗至也。”
赖耶言顷,举首望天。海伦见其貌,因问曰,“赖耶听之,吾今询汝,昨日吾如神命,立塔上而歌,以娱归人之后,吾退入座,自织其帛。而门外生人,与吾美之护神斗,随悉被剑而死。方吾织时,独彼一人,能辟守者以前,其人即今宵所期之健者,吾识为勒兑子伊色加之阿迭修斯也。顾晤谈之顷,则有游魂来觇吾事,虽健者弗见,吾亦不识其名,以吾生平,殊未睹斯人面目。赖耶今知之,其魂之貌,盖即汝貌,衣亦汝衣也。”赖耶大惧复颤。海伦曰,“吾诏汝,其诚言之,否者不吉。吾不欲菑人,祸不出自吾手,顾明神将不汝宥。汝昨入圣所,究何所营,且汝又胡敢潜窥吾美而侦吾言耶?”赖耶曰,“神后弗怒,吾诚告矣,特希见恕,勿使神怒及于余身。前侦圣所,初非本意,亦不知吾魂何见,竟无片影之留。吾盖受主人所遣,彼谙道术,所侦之事,即以告彼,吾亦弗自知作何语矣。”海伦曰,“赖耶,汝主人谁耶?且彼又胡以遣汝相侦?”赖耶曰,“吾事皇后美理曼,彼欲知游子往捍守神,究何状者,因遣我耳。”海伦曰,“彼人昨乃弗言美理曼,何也?赖耶,汝后美乎?”赖耶曰,“人间妇女中,彼为最美。”海伦曰,“赖耶,汝言最美非乎?今其较之,汝后美理曼与爱尔俱孚之海伦,即汝曹所谓哈梭者果孰美?”言已,揭其面衣,容光外露。赖耶昂首视之,骤跌几仆,以手掩目曰,“否否,汝尤美也。”海伦加幂,又曰,“更诚言之,胡以汝后美理曼,乃因游子往角守神,而必欲知其究竟?”赖耶曰,“雅萌翁主,汝乃未前知乎?吾今告汝,以惟汝一人,乃能拯吾后于羞滓之中。美理曼盖亦爱汝所期之男子也。”海伦闻言,以手按胸曰,“吾正是惧,后爱彼,彼乃弗来,今竟如是矣。赖耶,吾亦欲仿汝后故智,遣汝魂一侦其事。否,吾不为是,海伦不当行巫蛊而用魔术,顾须自就吾敌之居,以探实耗。赖耶勿惧,余不汝菑,亦弗祸汝后,今其引余入宫。赖耶速引我行矣。”
美理曼幻爱尔俱孚海伦之貌,阿迭修斯拥之而睡,甲裳悉积金床之次。床侧,欧列图之皂弓立焉。夜既阑,渐近破晓,巨弓忽醒,醒而歌,其词曰,
“醒兮醒兮,纵汝欢之尔拥而尔偎耶。
念战声之信甘兮,甘逾欢唇之如饴。
情话纵其清脆兮,角声尤美而靡靡。
信彼腕之温柔兮,又宁如恶战之可怡。
剑光高举,青铜焆以照眼兮,眼波都逊兹明媚。
世亦安有是酥胸兮,乃如吾盾之莹腻。
纵蔷薇花鬘之信芳兮,亦焉能去兜鍪而弗被。
矧好梦之难甘兮,惟战尸而能有斯沉睡。”
神蛇方绕伪海伦身次,闻歌而觉,益缠游子之体及美理曼,以罪恶之缠,缀二人而一,渐益修大,高举其妇人之首,亦歌应之,
“睡兮睡兮,胡不更为一时之休耶?
犹冥魂之欲息而终醒兮,汝亦会寤而不汝留。
故鬼惕然如有觉兮,入荒冢其幽幽。
缳其胸而缚其臂兮,乃有长蛇之蟠蟉。
是有林木而余攸居兮,彼欢亦于以为好。
见真爱之倏其回身兮,乃向幽欢而就抱。”
弓复作歌以答蛇,曰,
“是有林木而余以形成兮,证彼业缘之草草。
吾呼屠伯其兴起兮,汝行为尘埃而上周道。”
蛇又应曰,
“咄余死亡之女兮,其扪汝舌而勿言。
毋嘘汝息而高歌兮,搅彼欢之宴眠。”
弓闻其声,此死闻罪之歌也。已而锐声又作于空中,弓歌曰,
“噫吾罪业之母兮,其亦缄嘿而勿余愆。
护彼死商之沉睡兮,是余责之仔吾肩。”
蛇又曰,
“宇宙之早了其究竟兮,何汝生之瞠乎后。
汝年犹是其雏稚兮,世界惟吾之为久。”
弓报之曰,
“顾微余而汝且负兮,纵汝力其何有。
汝罪业而余死亡兮,余汝女而汝吾母。”
弓蛇迭唱,声响直达睡乡,入阿迭修斯之耳。醒而徐叹,伸其臂,双目骤张,斗见前有目光炯然,一妇人之面,似美理曼而蛇其身,转瞬已杳,遂大呼自床跃起。晨光熹微,度窗扉匍匐而入,落于椒房,微光射及佛罗之后。金床之上,而其旁金甲与巨弓玄漆之背,亦受照作光,晨曦直映睡人之面。阿迭修斯渐忆往事,似昨日之夜,与新妇海伦同卧,卧而见梦,梦一妖蛇戴皇后美理曼之面。咦!彼处睡者,海伦非耶?终竟赢得为吾妇矣。因自调笑,胡虚怯如是,俯首吻之使醒。曙色初生,澹澹然聚其面上,彼人之睡,一何美耶?顾此何人,如是容光,又为谁氏?当在哈梭庙内裂帛见海伦时,非此状也,昨在堂前相见,立月下之海伦,非此状也,即与誓言,谓永永爱好无有渝贰时之海伦,亦非此状也。彼所见者,究为谁氏之美?嗟夫嗟夫,此美理曼之美,此佛罗之后之容光也。
阿迭修斯注视美理曼娇艳之睡容,忧惧大集,精魂为战。尔后事且如何,前此事又胡以尔也?时已天明,阿迭修斯环顾室中,见壁上所刻,皆格恩古帝之像,御床之上,又有格恩神圣之徽识,上书猛纳达美理曼之名。昨夜共卧之人,非是海伦,实佛罗妻耳。己尝对之设誓,而彼乃被海伦之容,今禁咒破矣。阿迭修斯惊怖而立,立时弓复微鸣,兆死亡之至。阿迭修斯陡觉力已来返,攫其金甲,片片着之,仅余兜鍪未戴。方举诸手,忽堕,触白石之地,巨声砉然。声作而睡者已醒,大呼下床,玄发纷披,被衵衣,以金蛇为束。阿迭修斯则握剑手中,掷象齿之鞘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