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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杜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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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8世纪)不仅仅是唐代最优秀的诗人,也应当说是中国三千年诗歌史上最优秀的诗人吧。或许即便是将之称为世界第一流的诗人也不为过。

唐玄宗开元年间的三十年是太平的时代,但是在持续的太平之中,不知不觉间已经酝酿出了烂熟颓废的气运,乘着这个气运,安史之乱爆发。从此国土沦为战场,人民饱受死亡离散之苦。

杜甫就生活在这样的形势之下,而且从四十七八岁到五十九岁死于旅行途中的十年间,为了衣食一直在四处漂泊。因此,在杜甫的人生中几乎充满了忧愁。他的忧愁极为复杂,包含了自身之忧、家人之忧、国家之忧、人民之忧、生物之忧等。

如同他在诗中写得那样:

居然绾章绂,受性本幽独。

(《客堂》)

平生独往愿,惆怅年半百。

(《立秋后题》)

畏人成小筑,褊性合幽栖。

(《畏人》)

说起来,他的性格似乎本来就喜爱孤独。出于这样的性格,他不断地进行着自省:

每愁悔吝作,如觉天地窄。

(《送李校书二十六韵》)

永远为自己的行为怀有悔恨之情,以至于在广阔的天地间都找不到容身之处。

在杜甫的诗中,将自己比作蓬、比作鸥的诗句屡屡可见。例如:

关内昔分袂,天边今转蓬。

(《寄司马山人十二韵》)

转蓬行地远,攀桂仰天高。

(《八月十五夜月》)

壮节初题柱,生涯独转蓬。

(《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

多少残生事,飘零任[1]转蓬。

(《客亭》)

归号故[2]松柏,老去苦飘蓬。

(《往在》)

飘蓬踰三年,回首肝肺热。

(《铁堂峡》)

以上诗句用转蓬、飘蓬来譬喻。此外,还有譬喻为白鸥、沙鸥的诗句:

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

(《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世事已黄发,残生随白鸥。

(《去蜀》)

白鸥元水宿,何事有余哀。

(《云山》)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旅夜书怀》)

在这些诗句中,他将被迫过着漂泊生涯的自己比喻成在荒野中飘转的一株蓬草、在沙洲上飘荡的一只鸥鸟。这是审视着与周围无法调和、遭到周围排斥的自己而咏出的诗句。此外,他还有一些将自己的孤独寄托于片云、孤月、燕子等的作品。在这里,姑且以将自己的感情寄托于孤雁的作品和通过描写秋月来寄托自己的孤独感的作品为例,略加论述。

这是一首题为《孤雁》的诗:

孤雁不饮啄,

飞鸣声念群。

谁怜一片影,

相失万重云。

在万重云中,有一只失去方向形单影只的哀雁。在这只大雁身上,杜甫看到了自己孤独的身影。紧接着这四句,诗人写道:

望尽似犹见,

哀多如更闻。

野鸦无意绪,

鸣噪自纷纷。

大雁朝着前方飞翔,想要追赶同伴,即使没有希望,也仍然像能够看到同伴的身影那样努力地继续飞翔。从它不停地悲鸣着寻找同伴这一点来看,好像还能听到同伴的声音似的——虽然是这样写,但是杜甫其实早已彻底地变成孤雁了。

像这样,悲伤于与同伴失散,在对同伴的思念不止中暗含着孤独之所以成为孤独的原因。如果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伶仃,也没有对同伴的思念,即便肉体是孤单的,也并不是真正的孤独。旧说以为这首诗寄托了杜甫思念兄弟之情,然而将其局限于兄弟之情并不见得高明。芭蕉的:

病雁落,旅次夜寒中。

(病雁の夜さむに落て旅ね哉。)

与这首诗也有相同之处。

诗人在题为《十七夜对月》的诗中写道:

秋月仍圆夜,

江村独老身。

卷帘还照客,

倚杖更随人。

光射潜虬动,

明翻宿鸟频。

茅斋依橘柚,

清切露华新。

十七夜的月亮虽然有些欠缺,但看上去还是圆的。眺望着那轮月亮的,是在江村独自老去的自己。秋月仍圆,表现的是为此而欣喜的心情。无论是“客”还是“人”,都是杜甫在客观地审视自身。卷帘而坐,月光照我身;倚杖闲步,月光更相从。月光从水底、树间照射进来,惊醒了潜虬、宿鸟。月光照耀着茅屋、树林,在橘柚的绿叶间,增添了露珠的清新。

月亮到了十八夜就已经不能再说圆了。玩赏十七夜之月,包含着为它仍圆而喜,为它将残而惜的心情。因为是江村独老之身,所以这种感情更加深沉。

那么,在像白鸥和转蓬那样生活的日子里,杜甫是怎样将自己凄惨的身影清晰地表现出来的呢。这可以以《百忧集行》中的这句诗为代表:

强将笑语供主人,悲见生涯百忧集。

这是诗人在自嘲可怜的自己不得不对着自己仰仗的人强颜欢笑。在杜甫的漂泊生涯中,他几乎一直都是这样的心情。

这句诗意外地与芭蕉的“置暖炉[3]”之句不谋而合。在芭蕉写给曲水[4]的信中,在“曰归曰归,不遑启居。宿处其寒,我心伤悲”(いねいねと人に言はれても猶喰あらす旅のやとりとこやら寒き居心を侘て)的开场白之后,有这样一句:

置暖炉,居无定所,旅人心。

(住みつかぬ旅の心や置炬燵。)

虽然是暖和的,但又在不知何处有些微的寒意。对于深知掘暖炉之味的人来说,置暖炉这样的感觉恐怕是会更加令人感到孤独吧。杜甫的“强将笑语供主人”的心情,或许就是芭蕉对置暖炉的心情吧。同时,芭蕉大概也是在“强将笑语”吧。

这个暂且不论,在这种心情持续的时间里,杜甫最痛切地感受到的是,所谓人情,是最指望不上的。在题为《久客》的诗中,诗人在开头写道:

羁旅知交态,淹留见俗情。

诗人悲叹:生存在旅途之中的自己,十分了解人类的交往。如果在哪片土地长久地逗留,就可以清楚地看到世态人情。自己不论在哪里都是孤身一人。

这里所说的“交态”“俗情”,在《戏作俳谐体遣闷·其一》中的下面这句诗中有更具体的表现:

旧识能为态,新知已暗疏。

大意是:过去就认识的人,善于矫饰外表;最近才结识的人,早已暗中疏远。这不过都是敷衍的泛泛之交罢了。

无论自己多么想要变得亲近,也不可能真正的相互亲近。杜甫诗中吟咏旅愁之句甚多,是因为常常感受到这样无法释怀的惆怅吧。而且,诗中多怀恋故乡、思念弟妹之句,也许与他人交往的不如意也是原因之一吧。

即便是审视着在这样交往状态中孤独的自己,也仍然想要主动地亲近适应那片土地的风俗。在题为《冬至》的诗中,诗人说:

江上形容吾独老,天涯风俗自相亲。

诗人在江边想到自己独自形容衰老枯瘦之时,恐怕也想起了很久以前独自在江边行吟的形容枯槁的屈原吧。杜甫当时恐怕正是在四川夔州,因此诗中所说的“天涯”也应该指的是那里。诗人反而为想要主动亲近适应“天涯”风俗的自己感到悲哀。

人情难以依靠,并不都是就异乡之人而言。

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

大意是:幼子因为持续的饥饿脸色憔悴,本来指望做了高官的旧友伸出援助之手,结果那个旧友却连音信都没有。这是题为《狂夫》的诗中的句子。

然而,在这些诗中却全然看不到埋怨他人薄情的感情。大概杜甫已经看透了人情不过尔尔吧。杜甫看透人情不过尔尔的心情可以在下面的诗句中看到。

栖托难高卧,

饥寒迫向隅。

寂寥相煦沫,

浩荡报恩珠。

(《舟出江陵南浦奉寄郑少尹审》[5])

大历三年(768年)的秋天,杜甫由湖北公安启程去往南方。这是在客船从江陵南浦出发的时候,杜甫写给江陵少尹郑审的诗中的句子。大意是:饥饿与寒冷将独自悲伤的自己逼入困窘,寄身之处难以高枕安眠。多亏了您照顾我,我却无法报答这份恩情。“向隅”是自己独自一人寂寞地面对着屋子的角落,这是被排挤者的生活。满堂宾客饮酒作乐之时,如果有一人独自向隅哭泣,大家都会变得不快乐了。此事出自《说苑·贵德篇》。“喣沫”是说同类之间的互相救助。《庄子》的《大宗师》篇及《天运》篇中记载:“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浩荡”是壮阔的样子,在这里指的是缘分浅薄。“报恩珠”则是本于《淮南子·览冥训》中的,讲的是随侯救助了一条蛇,蛇衔珠以报恩的故事。

在此处的“寂寥相喣沫,浩荡报恩珠”两句中,也充满着“人情不过尔尔,自己毫不责怪他人薄情。就连自己,也全然不准备报恩”这样的心情。

那么杜甫是真的完全超越了这种不可依靠的人情,什么困扰都没有吗?绝对不是这样。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如果什么困扰都没有,就不会作出这样的诗了。想来杜甫在生活的道路上遇到了潜藏在人生深处的黑暗面,因此有了忧郁和烦闷。于是就看到了承受着忧郁烦闷,并想要克服它们的可怜的自己吧。注视着可怜的自己的身影,这首诗也由此而生。

像这样,注视可怜的自己的心,也就是注视可怜的他人的心。在杜甫诗中,怀着注视自己的心而注视他人之诗的情况屡屡可见。

寒轻市上山烟碧,

日满楼前江雾黄。

负盐出井此溪女,

打鼓发船何郡郎。

这是作于四川云安(今重庆市云阳)的《十二月一日三首·其二》的前四句。云安有盐井,那里川流湍急,前边船的鼓声传远了,后边的船才边敲鼓边出发,以此来避免冲撞。杜甫在那里看到了负盐女、打鼓男,以及各种各样的努力生活的人。人人都有各自的营生,人除了用自己的双手来谋生之外别无他法。每个人都是各自独立的,诗人深深地觉察到了人生的悲哀。在“此溪女”“何郡郎”的表现中尤其能够感受到这种心情。读这首诗,不知为何总会想起芭蕉“秋渐深,邻家之人,何营生”(秋深し隣は何をする人ぞ)的句子。

如果把杜甫的这句诗与李白的《秋浦吟》试做对比的话,它的风格就更能凸显出来吧。秋浦在安徽省贵池区附近,李白在《秋浦歌》十七首中的第十六首中,这样描写秋浦住民的生活状态:

秋浦田舍翁,

采鱼水中宿。

妻子张白鹇,

结罝映深竹。

着眼点虽然与杜甫之句相同,都放在了那片土地住民独特的生活状态上,但是李白是对生活状况本身,特别是对“映深竹”的诗趣触发了感兴。至于这种艰难的营生,并未让李白产生一种切己的同情。

杜甫在《清明二首·其一》中发出了人类都有着各自生活的感叹:

绣羽衔花他自得,

红颜骑竹我无缘。

这是在潭州(今长沙),清明节,亦即阴历三月初时节歌咏的诗。大意是:美丽的鸟儿衔着花自得地飞着,红颜少年骑着竹马游戏,而这些都与现在的自己毫无关系。将自得的、有着美丽羽毛的鸟和嬉游的红颜少年,与流落异乡的自己割裂来看,在割裂掉的内里,自己承认他们各有各自的生活。

意识到人们都有着各自的生活的心,与意识到人们各自有别的心是联系在一起的。接下来要引的题为《清明》[6]的诗,就是意识到人们各自有别,并发出感叹的诗。

五十白头翁,

南北逃世难。

疏布缠枯骨,

奔走苦不暖。

已衰病方入,

四海一涂炭。

乾坤万里内,

莫见容身畔。

妻孥复随我,

回首共悲叹。

故国莽丘墟,

邻里各分散。

归路从此迷,

涕尽湘江岸。

大意是:老病的白头翁,挈妇将雏,为躲避战乱四处逃难。但是不管去到哪里都是同样的苦难,在旷阔的天地中却没有区区五尺之身的容身之处。回首看依靠着我、跟随着我的妻子和儿女,他们也是一样在悲叹。虽说如此,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再怎么悲叹,终究也还是各自的悲叹。同乡邻里大家也都是各自四散逃命,只能是各自承受自己的苦难。不管是多么亲近的人,面对对方的苦难都无能为力,也无法当作自己的苦难来承受。

像这样即便是至亲或者好友,自己也仍然无能为力。这种濒临极限的心情,我们也曾多次痛切地体验过。这样的心情,换句话来说,就是感受到人类是各自的孤独着的心情吧。大概杜甫也正是感受到了这一点才写下了前面的诗。

杜甫诗中的感叹不止为自己而发,也为国家和人民而发,这可以说是他作为诗人的一大特征。但是,同样是慨叹国家与人民的诗,也可以分作两类。

本来,杜甫就像下面的诗句那样:

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心怀自信,将自己比作辅佐太古圣君舜的贤臣稷和契,另外还像: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歌咏的那样,认为自己能够辅佐玄宗皇帝,使他成为甚至可以媲美尧舜的圣君,胸怀使大唐风俗复归太古理想时代的淳朴的抱负。

然而,诗人怀抱着这样的自信和抱负注视现实世界的时候,却因为现实的悲惨绝望而陷入深深的苦闷。杜甫写下了许多表现这种苦闷之情的作品,其中有《兵车行》《前出塞》《丽人行》等自古以来被视作杰作的作品。在这些作品中,我们可以充分理解作者忧国忧民的心情。但是,即使在这些诗篇中,我们也还是会有一些空洞虚泛的感觉。

不过,与此相对,如果试着品读有名的《新安吏》《石壕吏》《垂老别》《无家别》等诗,我们则可以听到人们的肝肠寸断的沉痛的呼喊,而且没有丝毫空洞虚泛的感觉。

另外,虽然并不是名篇,但是在题为《又呈吴郎》的诗中仍然可以看到,杜甫对西邻贫妇扑自家枣的行为,极为温和地给予了谅解,在这里也没有丝毫空洞虚泛之感。所谓吴郎,是杜甫的亲戚,杜甫起初住在瀼西(指重庆市奉节瀼水西岸地)的草堂,在他移居瀼水以东的东屯之后,瀼西的草堂就让给了吴郎居住。因此杜甫写信给吴郎,在信中劝告他要体恤西邻的贫妇。诗的前半部分是这样写的:

堂前扑枣任西邻,

无食无儿一妇人。

不为困穷宁有此,

只缘恐惧转须亲。

这四句是杜甫叙述迄今他对贫妇的体恤,包含了希望今后吴郎也可以这样做的意思,特别是“只缘恐惧转须亲”一句,正因为对方心里恐惧,才更需要亲切待之——这绝不只是寻常的同情,而是从内心深处设身处地地体谅贫妇的心情。

在同一首诗的后半部分,诗人告诫吴郎圈起篱笆这样的事会让贫妇感到羞愧,至此对贫妇的体谅和对吴郎的恳切达到极致。诗人歌咏:

寂寂春将晚,欣欣物自私。

(《江亭》)

万物各自欣欣地生活着的时候,只有自己迫不得已过着不如意的生活。如果不是体味过深刻的孤独感,怎么也无法这样设身处地为贫妇考虑吧。

这种体恤贫妇的心情,进一步说也是体恤鸟虫溪鱼草木的心情。

小奴缚鸡向市卖,

鸡被缚急相喧争。

家中厌鸡食虫蚁,

不知鸡卖还遭烹。

虫鸡于人何厚薄,

吾叱[7]奴人解其缚。

鸡虫得失无了时,

注目寒江倚山阁。

(《缚鸡行》)

筑场怜穴蚁,拾穗许村童。

(《暂往白帝复还东屯》)

盘餐老夫食,分减及溪鱼。

(《秋野五首·其一》)

堂西长笋别开门,堑北行椒却背村。

(《绝句四首·其一》)

在这些诗句中,我们可以看到,是应当救被鸡吃掉的小虫,还是应当救被卖掉烹食的鸡,诗人感到为难。诗人同情因为修筑场圃巢穴被破坏的蚂蚁,减少本就不多的自己的食物分给溪流中的游鱼吃,并且为了草堂西边的长笋不被踩到,在别的地方另外设门。

在写景的诗中也充满着这样的心情:

糁径杨花铺白毡,

点溪荷叶叠青钱。

笋根雉子无人见,

沙上凫雏傍母眠。

(《绝句漫兴九首·其七》)

大意是:白毡青钱,我想用自己的手去爱抚它们。我为藏在笋根旁的稚子无人发现而喜悦,看到靠着母亲睡觉的幼凫,也想在旁边陪着睡。

从这些诗中我们能够看到,杜甫对他物的体恤之心,是他感悟到世间万物各自都是孤独的,他将哀怜自己的孤独的心情推及万物种种。虽然与怜惜蛙蝇的一茶的心境有些相近,但是在同样孤独感强烈的陶渊明的诗中,尚未见到这样彻底的众生平等的感情。

如果单单只是怀有“致君尧舜上”的理想,和对使“草木昆虫咸得其所”(《西汉成帝诏书》)的思想的学习,那么,这样的心境就无法达到。自己只有长期沉潜其中,才能领悟到这些。杜甫说:

用拙存吾道,幽居近物情。

(《屏迹三首·其二》)

杜甫这样讲,乃是因为他自己从中贴近了“物情”。这里所谓的幽居不仅只是清净的生活,也应当解释为深深地沉潜入自己内心的清净生活。

杜甫在逗留长安时,诚然有忧国忧民之作,但是更多的还是对政策不当和贵族豪奢的愤慨之作,并不全是由自己的思考而发出的对人生的感叹。经过自己的思考而作的诗,几乎都作于他四处漂泊的时期。这绝非偶然。由这样的心境生发出的齐物之情,与世俗的、偶然的,或者可以说是游戏的、肤浅的同情,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它是严峻的、谦虚的、内心的清澄。

不将孤独单单看作自己一个人的问题,而将它视为全人类的问题,甚至是所有生物的问题来感悟,可以说这正是杜甫的特色。即便同是社会诗,杜甫之作也比白居易之作更能打动人心,原因或许正在这里。北宋黄彻在《溪诗话》卷九中说:“老杜饥寒而悯人饥寒者也,白氏饱暖而悯人饥寒者也。”之所以这样说,恐怕与杜甫的这个特色并非毫无关系。

孤独感注定伴随着寂寥感,而寂寥感又隐约与不安感相同。因此感到孤独的人难以承受那份寂寞,想要寻求交谈的伙伴,想要与那些能够成为依靠的、永久的东西合二为一,也就是想要从孤独感中得到解放。在杜甫的诗中,也可以看到这样的心情。例如,在《宿府》的前半部分中说:

清秋幕府井梧寒,

独宿江城蜡炬残。

永夜角声悲自语,

中天月色好谁看。

大意是:没有友人同我一起眺望清秋的月色,深夜独宿,听到远方传来的角声悲切,只能小声地自言自语。从自言自语中我们可以看到诗人想要从孤独的寂寞中得到解放的心情。读这首诗使我想起在岛崎藤村的《旅人》中,主人公难以承受漂泊他乡的孤独而自言自语的场景。

然而,如果只是这个程度,就与张华的“伏枕终遥昔,寤言莫予应”和陶渊明的“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相似,因此并没有什么杜甫独特的东西。但是,下面的这句诗歌咏的内容,在张华和陶渊明的诗中并没有出现过:

玳筵急管曲复终,乐极哀来月东出。

这两句出自杜甫观看玄宗开元年间著名舞蹈家公孙大娘的弟子舞剑时所作之诗(《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这首诗讲的是:在华丽的宴席上管弦急奏舞曲终了,看得入迷听得出神的自己,在欢乐之后悲伤袭来,在那时从东边的天空升起了明月。这个“哀”是交织着对过去的追忆、当今的时事、舞女的境遇和无路可去漂泊的自己等复杂感情的一种哀伤。总而言之,可以说是审视自己内心之中的孤独身姿的哀伤。沉浸在这样的哀伤中的时候,诗人突然看到了从东方升起的月亮,从哀伤中得到了暂时的解放。

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

这是前面引用过的诗中的句子。诗人看到因为厌恶鸡吃虫子而缚鸡将其出售的小奴,斥责他没有想到鸡被卖掉也会被烹食的愚蠢。但是仔细考虑的话,到底是应该帮助鸡呢,还是应该帮助虫呢,想不明白,怎么想都没有答案。因此倚着山上的楼阁注视着寒江,从怜悯的苦恼中得到暂时的解放。

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

这两句出自诗人在某一年的九月九日重阳节于蓝田崔氏别庄所作的诗(《九日蓝田崔氏庄》)。大意是:现在聚集在这里的人并不知道明年是否还会举办这样的宴会,假如举办的话,到那个时候还能有谁保持着健康呢?诗人想到这里就不胜感慨,将茱萸拿在手中,醉眼蒙眬仔细地看。

因为是战乱的年代,所以明年这个宴会倘若无法举办也在情理之中,更不用说在杜甫心中还萦回着以自己为中心的、对于人类生命无常而感受到的深深苦恼。但是,沉湎于这样感慨中的杜甫,在那时恐怕也并非没有与别人推杯换盏。他应当是一边在同别人饮酒,一边在独自沉思吧。也就是说,他虽然与众人在一起,但是内心却是孤独的。

杜甫在独自沉湎于这样的感慨中的时候,眼睛突然停留在茱萸的果实上。他拿起茱萸左看右看,仔细地端详,从郁积在胸中的烦恼中得到了暂时的解放。

大凡人类,如果烦恼于某样事物,眼睛就会空洞茫然,并且这个空洞的眼睛又会突然地捕捉住什么,而这大多是目前为止没有注意过的、不曾关心过的东西。当人们突然凝视目前为止没有注意过的、不曾关心过的东西之时,就会像重新感受到新鲜生命的气息和奥秘那样,心和它融合在一起。

前面所述的杜甫心中的哀伤苦恼,从眺望月色、注视寒江、细看茱萸中得到了暂时的解放,亦即与所凝视的东西融合在一起。因此虽说诗人从哀伤苦恼中得到了解放,但一直以来郁积在心的哀伤苦恼绝非彻底消失了,只是融合到凝视外物而生发的感怀中了。所谓融合,是指诗人和那些事物合而为一,从而使孤独寂寥的人类之心,回到广阔无边的宇宙中去。

在不知不觉间,诗人冷不丁将人类总想要依靠大的东西的内心懦弱的侧面展露了出来。人类无论如何都想要依靠什么,因为我有过在防空洞中,甚至连空气的稀薄程度都要依赖的经历,所以我可以深切地体会这种感觉。所谓人类的生存方式,最终不过是回归到依靠什么的问题上来。这与人类既是孤独的,却又怎么都不会是彻底孤独的,进而与人类的感情相关联吧。

以上主要是从杜甫与陶渊明的区别的角度,对杜甫的孤独感做了大略的论述。在最后一章,我想从李白与杜甫的区别的角度,对李白的孤独感进行简要论述。

注释

[1] “任”,一作“似”。

[2] “故”,斯波六郎作“古”,据《杜诗详注》《全唐诗》改。

[3] 暖炉,日文为“炬燵”,是冬季常用的取暖器具,有“掘り炬燵”和“置炬燵”两种,前者是固定在地上的,后者是可以移动的。芭蕉此句所咏即可以移动的暖炉。

[4] 曲水,管沼曲水,也称曲翠,本名管沼定常,膳所藩重臣。作为近江蕉门的主要支持者,给予了芭蕉经济支援。

[5] 此诗题一作《舟中出江陵南浦奉寄郑少尹审》。

[6] 此诗题为《逃难》。此处当为斯波六郎误记。

[7] “吾叱”,原文为“我斥”,据《全唐诗》《杜诗详注》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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