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多克芒医生的书房。靠墙摆着许多书橱和盛标本的玻璃柜。后面一扇门通门厅,前面左首一扇门通起坐室。右墙有两扇窗,玻璃都被打碎了。屋子当中摆着医生的写字桌,桌上堆着书籍稿件。屋子里乱七八糟。时间是早晨。
〔斯多克芒医生穿着睡衣、拖鞋,戴着便帽,弯着腰用伞柄在一张柜子底下掏东西,掏了半天,掏出一块石头来。
斯多克芒医生 (对着起坐室的门) 凯德林,我又找着了一块。
斯多克芒太太 (在起坐室里) 喔,再找吧,一定还多着呢。
斯多克芒医生 (把石头搁在桌上的一堆石头里) 我要把这堆石头当珍贵的纪念品陈列起来,让艾立夫和摩邓天天看,等我死了,给他们做传家宝。(又在一只书橱底下掏) 她——那女孩子叫什么名字?——她去找过配玻璃的人没有?
斯多克芒太太 (进屋) 去过了,配玻璃的人说,不知今天能不能来。
斯多克芒医生 要是跟他说了实话,他一定不敢来。
斯多克芒太太 不错,阮蒂娜 [1] 也说,配玻璃的人怕他的邻居,所以不敢来。(冲着起坐室的门) 什么事,阮蒂娜?噢,我来了。(出去,一会儿又回来) 这儿有你一封信,汤莫斯。
斯多克芒医生 给我。(看信) 哈哈!
斯多克芒太太 谁的信?
斯多克芒医生 房东的信,他通知咱们搬家。
斯多克芒太太 真有这种事吗?他那么个好人——
斯多克芒医生 (眼睛瞧着信) 房东说不敢不叫咱们搬家。他自己并不愿意,可是不敢不这么办。他说,怕别人埋怨他——他要尊重舆论——他是靠别人吃饭的——不敢得罪某些有势力的人。
斯多克芒太太 汤莫斯,你看,我的话怎么样。
斯多克芒医生 对,对,我明白。本地人个个都是胆小鬼,都是怕别人,自己不敢动一动。(把信扔在桌子上) 凯德林,反正跟咱们不相干。咱们就要上新大陆了——
斯多克芒太太 汤莫斯,你看出国是不是好办法?
斯多克芒医生 难道你要我在本地待下去?本地人已经把我当作人民公敌,公开侮辱过我,砸碎了我的玻璃窗!你看,他们还在我这条黑裤子上撕了个大口子。
斯多克芒太太 嗳呀!这是你顶好的一条裤子啊!
斯多克芒医生 一个人出去争取自由和真理的时候,千万别穿好裤子。其实裤子我倒不在乎,破了你可以给我补。最可恨的是,这群蠢东西居然自以为跟我是平等的人,敢这么侮辱我——这件事我死也不甘心!
斯多克芒太太 不错,这儿的人不应该这么侮辱你,可是你应该就此离开本国吗?
斯多克芒医生 要是咱们搬到别的城去住,难道你以为那儿的一般人就不会照样不讲理?哼,一定会。一个半斤,一个八两。没关系,让那群狗乱叫吧,其实也算不了什么。最糟的是,全国的人都是党派的奴隶。我并不是说,在自由的西方情形也许会好一点,在西方,结实的多数派、开明的舆论和种种别的鬼把戏也许闹得跟这儿一样猖狂。不过那儿的规模比这儿大。他们也许干脆杀掉你,可是不会慢慢儿收拾你。他们不像这儿的人用一把老虎钳把一个自由的灵魂拧得紧紧的。并且,如果必要的话,你还可以摆脱一切躲起来。(走来走去) 要是我找得着一座贱价出卖的原始森林或是一个南洋小岛——
斯多克芒太太 可是孩子们怎么办,汤莫斯?
斯多克芒医生 (站住) 凯德林,你这人真古怪!你愿意孩子们在咱们目前这种社会里长大吗?难道昨天晚上你没亲眼看见,那些人一半是疯子,剩下的一半根本就是畜生,他们没有理智可以丧失。
斯多克芒太太 汤莫斯,可是你对他们说的话也太过火了。
斯多克芒医生 什么!我对他们说的难道不是真理吗?难道不是他们自己颠三倒四、分不清黑白是非吗?难道他们没把我说的真理都当作谎话吗?最荒唐的是,一大群自命为自由派的成年人到处乱嚷、自欺欺人、说他们拥护自由!凯德林,你说荒唐不荒唐?
斯多克芒太太 对,对,真荒唐。可是——
〔裴特拉从起坐室里走进来。
斯多克芒太太 这么早就从学校回来了?
裴特拉 是的。他们把我解聘了。
斯多克芒太太 解聘了?
斯多克芒医生 你也让人家解聘了!
裴特拉 勃斯克太太把解聘的事通知我,所以我想还不如马上就走的好。
斯多克芒医生 你做得很对!
斯多克芒太太 没想到勃斯克太太那么坏!
裴特拉 哦,妈妈,勃斯克太太并不坏,我看得很清楚,她心里很难受。可是,她说,她不敢不那么办,所以她就把我解聘了。
斯多克芒医生 (大笑) 她跟别人一样——不敢不那么办!嘿,真妙。
斯多克芒太太 喔,经过了昨天晚上那场大风波——
裴特拉 不单为那个。爸爸,你知道不知道——?
斯多克芒医生 什么事?
裴特拉 勃斯克太太还给我看她今天早晨收到的三封信——
斯多克芒医生 不用说,一定是匿名信?
裴特拉 是。
斯多克芒医生 凯德林,他们决不敢写名字!
裴特拉 两封匿名信里都说,有个常上咱们家来的人昨天晚上在俱乐部说,在好些问题上我的主张非常激进——
斯多克芒医生 你一定没否认吧?
裴特拉 我当然没否认。你知道,勃斯克太太平日跟我私下谈话的时候她的主张也很激进。可是现在人家都在说我的坏话,她就不敢再留我了。
斯多克芒太太 说坏话的还是个常上咱们这儿来的人!汤莫斯,你看,这是你好客的下场!
斯多克芒医生 咱们别再在这肮脏地方待下去。凯德林,赶紧收拾行李。咱们越走得早越好。
斯多克芒太太 嘘!外头过道儿里好像有人。裴特拉,出去看看是谁。
裴特拉 (开门) 哦,霍斯特船长,原来是你!请进。
霍斯特 (从门厅里进来) 早!我来看看你们怎么样了。
斯多克芒医生 (跟他拉手) 谢谢你关切我们。
斯多克芒太太 还得谢谢你昨天晚上招呼我们从人堆里挤出来,霍斯特船长。
裴特拉 后来你怎么回去的?
霍斯特 哦,没什么困难。你知道,我力气不算小,那些家伙又只会叫骂,不敢动手。
斯多克芒医生 是啊,他们的老鼠胆子小得真可怜!你过来,我给你看点东西!瞧,这一堆是他们扔进来的石头。你仔细看一看!这一大堆里,至多只有两块像点样儿的大石头,其余都是小石头子儿——碎石头片儿。他们站在外头乱嚷乱骂,说要动手杀掉我。可是说到真动手——哼,本地人没这么大 的胆量!
霍斯特 斯多克芒大夫,这回幸亏你运气好,他们胆子小。
斯多克芒医生 不错,算我运气好。不过想起那批人真叫我伤心,因为要是有一天国家真出了大事情,大家一定都会提起脚就跑,结实的多数派一定会像一群绵羊似的四下里乱钻,大伙儿逃命。想起来真难受,真叫人伤心。嗳,可是我又何必这么瞎操心!他们说我是人民公敌,我就做人民公敌好了!
斯多克芒太太 汤莫斯,你决不会是人民公敌!
斯多克芒医生 凯德林,这话可难说。身上背了这么个丑名声,就好像肺上扎了一大针。这个丑名声——再也甩不掉。它像一种腐蚀性的酸素渗在我的内脏里,什么泻药都治不好。
裴特拉 嗤!爸爸,那批家伙值不得计较。
霍斯特 斯多克芒大夫,将来他们对你的看法会改变。
斯多克芒太太 对,汤莫斯,这是一定的。
斯多克芒医生 也许到了事情已经不能挽救的时候他们会改变。管它呢,反正他们是自作自受!让他们在猪圈里打滚吧,早晚有一天他们会后悔不该把一个爱国的人轰出去。霍斯特船长,你什么时候开船?
霍斯特 唔——我来就为这件事——
斯多克芒医生 什么?是不是船出了毛病?
霍斯特 不是。问题是,我不跟船走了。
斯多克芒医生 难道你也让人家解聘了?
霍斯特 (一笑) 一点不错。
裴特拉 你也解聘了!
斯多克芒太太 汤莫斯,你看,我的话怎么样?
斯多克芒医生 也是为了拥护真理!喔,要是我早知道——
霍斯特 你不必放在心上。不久我就可以在别的地方的轮船公司里找到个位置。
斯多克芒医生 这就是维克那家伙干的事!他是财主,不靠别人吃饭,也干这种事!呸!
霍斯特 其实他心眼儿并不坏。他说他自己很愿意把我留下,可是他不敢——
斯多克芒医生 可是他不敢?当然不敢!
霍斯特 他说,一个有党派的人不容易——
斯多克芒医生 这位先生把实话说出来了!政党像一架做香肠的机器,把各种脑子搅碎了拌在一块儿,所以咱们只看见一大堆浑头浑脑、破烂稀糟的东西!
斯多克芒太太 算了,别说了,汤莫斯!
裴特拉 (向霍斯特) 要是昨晚你不送我们回家,事情也许还不至于这么糟。
霍斯特 我并不后悔。
裴特拉 (伸手给他) 谢谢你!
霍斯特 (向斯多克芒医生) 我还想告诉你一句话:要是你们决意要出国,我另外有个办法——
斯多克芒医生 那好极了——我们只要能赶紧走——
斯多克芒太太 别做声!好像有人敲门?
裴特拉 恐怕是伯伯来了。
斯多克芒医生 哈哈!(大声喊) 进来!
斯多克芒太太 汤莫斯,你千万别——
〔市长从门厅里走进来。
市长 (在门口) 哦,你们有事。那么,我——
斯多克芒医生 没关系,进来吧。
市长 可是我只想跟你一个人说句话。
斯多克芒太太 我们上起坐室去。
霍斯特 我回头再来吧。
斯多克芒医生 你别走,霍斯特船长,你跟她们坐一坐。回头我还想再听——
霍斯特 好吧,那么我就等着你。
〔他跟斯多克芒太太母女走进起坐室。市长不说话,只是瞧窗户。
斯多克芒医生 大概你觉得今天这儿有风。把帽子戴上吧。
市长 谢谢你。(戴帽子) 昨天晚上我大概着了凉,我站着直哆嗦——
斯多克芒医生 真的吗!我觉得昨天晚上热得很。
市长 我很抱歉,昨晚没法子制止那些过火的举动。
斯多克芒医生 除了这个,你还有什么特别要跟我说的话?
市长 (从衣袋里掏出一封用大信封装着的信) 这是浴场委员会给你的一件公文。
斯多克芒医生 是不是我的解聘书?
市长 是。从今天起。(把信搁在桌上) 我们很抱歉——可是说老实话,为了舆论,我们不敢不这么办。
斯多克芒医生 (含笑) 不敢?这两个字今天我已经听见别人说过了。
市长 我劝你心里放明白些。以后你不能再在本地行医了。
斯多克芒医生 鬼才想再行医!可是你怎么准知道我不能再行医?
市长 房主联合会正在挨家挨户发传单,劝告有天良的市民别找你看病,我敢说,没有一户会不签名,干脆说,不敢不 签名。
斯多克芒医生 唔,唔,一定不敢。可是又怎么样呢?
市长 我劝你最好还是上别处暂时躲一躲——
斯多克芒医生 我心里早已经有这个意思。
市长 好。过五六个月,把事情想透了,要是你肯认错,写一封悔过书——
斯多克芒医生 那时候我也许可以复职,是不是?
市长 也许,这并不是完全做不到的事。
斯多克芒医生 到那时候舆论怎么办?你们还不是怕舆论,不敢恢复我的职务。
市长 舆论是非常容易变动的。不瞒你说,最要紧的是,我们要拿到一封你亲笔写的悔过书。
斯多克芒医生 哦,原来你们处心积虑,就是为这件事!可是你别忘了前几天我答复你这种阴谋诡计的那段话!
市长 那时候你的地位比现在稳固得多,那时候你以为全城的人都在背后支持你——
斯多克芒医生 不错,可是现在他们都在背后收拾我——(大怒) 呸!就是魔鬼在背后收拾我,我也不低头!决不低头,我告诉你!
市长 一个有老婆孩子的人不该像你这么做。你不该这么做,汤莫斯。
斯多克芒医生 我不该这么做!世界上只有一件事,一个自由的人不该做。你知道不知道是什么事?
市长 不知道。
斯多克芒医生 你当然不知道。让我 告诉你。一个自由的人不该像猪似的在臭水坑里打滚儿,他不应该干连自己都要唾骂自己的丑事情!
市长 要不是另有原因,你这两句话倒像挺说得过去,可是我们都知道,你这么顽固,实在另有——
斯多克芒医生 另有什么?
市长 你心里很明白。可是我是你哥哥,也懂得点人情世故,我劝你别把没到手的东西看得太可靠,说不定到头来会落得一场空。
斯多克芒医生 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市长 难道你真想哄我,说你不知道摩邓·基尔那老头子遗嘱里的条款吗?
斯多克芒医生 我知道他有一丁点儿钱,将来要捐给年老穷苦的手艺人做救济金。可是那跟我有什么相干?
市长 先不说别的,“他那一丁点儿钱”不是个小数目。摩邓·基尔手里很有几文钱。
斯多克芒医生 这个我从来没想到!
市长 唔——当真?这么说,你大概也不知道他产业里头数目很可观的一部分将来要给你的儿女,并且你们夫妻在世的时候可以动用那份产业的利息。他没跟你提过这件事?
斯多克芒医生 没有,一字没提过。他不但没提过,并且反倒成天发脾气,抱怨捐税太重,把他压得没法儿喘气。彼得,你是不是知道真有这件事?
市长 我这消息的来源绝对靠得住。
斯多克芒医生 这么说,谢天谢地,凯德林的生活有着落了——孩子们的生活也有着落了!噢,我马上得告诉她——(大声喊) 凯德林,凯德林!
市长 (拦住他) 别叫她!暂时先别说。
斯多克芒太太 (开门) 什么事?
斯多克芒医生 哦,没什么。进去吧。
〔斯多克芒太太又关上门。
斯多克芒医生 (高兴得来回走动) 她生活有着落了!想想——他们的生活都有着落了!一辈子都不愁了!生活有保障究竟是叫人高兴的事情!
市长 可是事情正相反,你们的生活并没有保障。摩邓·基尔随时随刻都可以取消他的遗嘱。
斯多克芒医生 他决不会,你放心,彼得。那“老獾”看见我跟你和你那班没见识的朋友作对,心里很高兴。
市长 (吃惊,仔细打量他) 哈哈!这下子我明白了好些事儿。
斯多克芒医生 你明白了什么事?
市长 这件事原来是仔细安排的计策呀。借着真理的幌子,你狠命攻击地方上的领导人,原来是——
斯多克芒医生 怎么样?
市长 原来是一条预先安排好的计策,你给基尔那老家伙出气,是想把他那张遗嘱骗到手。
斯多克芒医生 (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彼得——你是我生平看见过的最卑鄙无耻的小人。
市长 咱们从此一刀两断。你解聘的事儿不能挽回了——现在我们手里有了对付你的武器了。(出去)
斯多克芒医生 不要脸!不要脸!不要脸!(大声喊) 凯德林!他走了,地板一定得仔细擦一擦!叫那个鼻子上老有烟煤的女孩子——该死,她叫什么名字?我老记不住——叫她提一桶水来——
斯多克芒太太 (在起坐室门口) 嘘!嘘!汤莫斯!
裴特拉 (也在门口) 爸爸,外公来了。他问能不能跟你单独说句话。
斯多克芒医生 当然可以。(走到门口) 请进,老丈人。
〔基尔走进屋来。斯多克芒医生随手把门关上。
斯多克芒医生 有什么事?请坐。
基尔 我不坐。(四面一望) 斯多克芒,今天你们这儿挺舒服。
斯多克芒医生 可不是吗!
基尔 真是。新鲜空气也挺充足,昨天你说的氧气今天一定足够了。今天你的良心一定挺舒服。
斯多克芒医生 不错,挺舒服。
基尔 大概是吧。(拍拍自己的胸脯) 可是你猜我 这儿是什么?
斯多克芒医生 大概也是挺舒服的良心。
基尔 呸!不是。我这东西比良心值钱得多。(从胸前掏出一个大皮夹子,把它打开,给斯多克芒看一叠东西)
斯多克芒医生 (看着他,很诧异) 浴场的股票!
基尔 今天股票不难买。
斯多克芒医生 你收买了这些——?
基尔 我把凑得出来的钱都买了股票。
斯多克芒医生 老丈人——浴场的局面正在不妙的时候——
基尔 只要你头脑清醒点,别这么胡闹,你马上就可以把浴场的局面挽救过来。
斯多克芒医生 你看我不是正在竭力挽救吗?可是本地人都像疯子似的不听我的话。
基尔 昨天你说,最脏的东西是从我的制革厂流出来的。照你这么说,岂不是我祖父、我父亲和我自己简直像三个瘟神恶煞,这些年一直在用脏东西毒害本地人。你说我能不能甘心挨这份儿骂?
斯多克芒医生 可惜你不甘心也没办法。
基尔 对不起,我不甘心。我的名誉不准别人白糟蹋。我听说有人叫我“老獾”。我知道,獾是一种猪,可是我不能让他们这么糟蹋我。我要活得清白,死得干净。
斯多克芒医生 你打算怎么办呢?
基尔 我要你给我洗刷干净,斯多克芒。
斯多克芒医生 我!
基尔 你知道不知道我买这些股票的钱是哪里来的?你当然不知道,现在让我告诉你。这笔钱就是我死后要给凯德林、裴特拉和两个男孩子的。不瞒你说,我手里还是攒了几文钱。
斯多克芒医生 (大怒) 什么!你用凯德林的钱买了股票!
基尔 不错,全部都买了浴场股票啦。现在我要看看你到底是不是这么疯狂固执,斯多克芒。要是你再一口咬定那些小动物和脏东西都是从我的制革厂流出来的,那就简直好像把凯德林、裴特拉和两个男孩子的皮肉整片儿从身上撕下来。除了疯子,谁也不肯这么害自己的老婆孩子。
斯多克芒医生 (来回走个不停) 对,我是 疯子!我是 疯子!
基尔 在你老婆孩子身上,你不至于疯到这步田地吧。
斯多克芒医生 (在他面前站住) 为什么在买这些废物之前,你不跟我商量一下子?
基尔 事情做了就收不回来了。
斯多克芒医生 (走来走去,心神不定) 要是这件事我没有绝对把握倒也罢了!可是我确实知道我并没看错。
基尔 (掂掂手里的皮夹子) 要是你一个劲儿固执下去,这些股票就不值什么钱了。(把皮夹子揣在衣袋里)
斯多克芒医生 真糟!科学上应该有一种预防的药剂——或是什么解毒的东西——
基尔 你是不是说用药把这些动物害死?
斯多克芒医生 是,即使不能把它们杀死,至少也不能让它们害人。
基尔 你不能用点耗子药试试吗?
斯多克芒医生 喔,别胡说!既然大家说这都是我一个人的胡思乱想,那就算是胡思乱想吧!大家爱怎么办就怎么办!那些糊涂小气的狗东西不是骂我人民公敌吗?他们不是要撕掉我的衣服吗?
基尔 他们还把你的窗户都砸坏了!
斯多克芒医生 可是我还有对家庭的责任!我一定得跟凯德林仔细谈一谈,这些事她比我在行。
基尔 对啦!你女人懂道理,你应该听她的话。
斯多克芒医生 (对他大发脾气) 你怎么会干这种糊涂事!拿凯德林的钱开玩笑,还逼得我这么左右为难!我看见你,简直好像亲眼看见了魔鬼!
基尔 既然这么着,我还是走吧。可是下午两点钟,我要听你的回信:一句话,答应还是不答应。要是你不答应,我就把这些股票都捐给医院——并且今天就去捐。
斯多克芒医生 将来凯德林能到手多少钱?
基尔 一个铜子儿都到不了手。(通门厅的门开了。霍夫斯达和阿斯拉克森站在门外) 嘿,瞧瞧来的这一对。
斯多克芒医生 (眼睛瞪着霍夫斯达和阿斯拉克森) 什么!你们 还敢上这儿来?
霍夫斯达 嗯,我们来了。
阿斯拉克森 我们有事跟你商量。
基尔 (低声) 答应还是不答应——下午两点钟。
阿斯拉克森 (瞟了霍夫斯达一眼) 哈哈!
〔基尔出去。
斯多克芒医生 你们找我什么事?少说废话。
霍夫斯达 我心里很明白,你讨厌我们昨天晚上在会上的态度——
斯多克芒医生 你们的态度?哼,你们的态度真漂亮!呸!那是胆小鬼的态度——老太婆的态度!不要脸!
霍夫斯达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可是当时我们不能不那么办。
斯多克芒医生 大概不敢不那么办。是不是?
霍夫斯达 你要这么说也可以。
阿斯拉克森 可是你为什么事先不跟我们打个招呼。只要在霍夫斯达先生或是我面前露一丝儿口风——
斯多克芒医生 口风?露什么口风?
阿斯拉克森 把你的心事透露一点儿。
斯多克芒医生 你这话我摸不着头脑。
阿斯拉克森 (对他点点头,好像心照不宣的样子) 哦,你心里明白,斯多克芒大夫。
霍夫斯达 这件事再瞒人也没意思了。
斯多克芒医生 (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你们俩捣什么鬼!
阿斯拉克森 是不是你老丈人到处乱跑,狠命收买浴场的股票?
斯多克芒医生 不错,他今天收买了些浴场股票,可是——
阿斯拉克森 其实应该找个别人——找个跟你关系不那么密切的人去收买才更稳当些。
霍夫斯达 并且这件事你也不该自己出面。不必让大家知道跟浴场作对的人是你。你应该早跟我商量商量,斯多克芒大夫。
斯多克芒医生 (直着眼瞪了半晌,接着好像如梦方醒,当头挨了一棒似的) 难道真有这种事吗?世界上会有这种事?
阿斯拉克森 (一笑) 明明白白有这种事。可是,你要知道,应该做得细致一点。
霍夫斯达 并且做这种事应该多邀几个人。人多了,各人肩膀上的责任就减轻了。
斯多克芒医生 (不动声色) 简单一句话,你们两位究竟找我干什么?
阿斯拉克森 最好请霍夫斯达先生——
霍夫斯达 不,阿斯拉克森,你说。
阿斯拉克森 好吧,是这么回事:现在我们已经摸清了这件事的曲折底细,我们还愿意让《人民先锋报》听你的调度。
斯多克芒医生 现在你们又有胆量了?可是舆论怎么办?难道你们不怕大风浪打到咱们头上吗?
霍夫斯达 咱们可以想法子平安度过去。
阿斯拉克森 斯多克芒大夫,你得准备赶紧转方向。等你的进攻一成功——
斯多克芒医生 你是不是说,等我们翁婿俩把浴场股票用贱价一买到手?
霍夫斯达 我想,主要是为了科学上的理由,所以你要把浴场抓过来。
斯多克芒医生 当然。主要是为了科学上的理由,所以我把“老獾”拉过来。我们只要把自来水管马马虎虎修一修,把海滩胡乱挖一挖,不要本地人掏腰包。事情应该这么办,是不是?
霍夫斯达 我想是——只要《人民先锋报》肯支持你。
阿斯拉克森 在自由社会里,报纸是一股强大的力量。
斯多克芒医生 对。舆论也是一股强大的力量。阿斯拉克森先生,我想,房主联合会方面你可以负责吧?
阿斯拉克森 房主联合会和节制运动会我都可以负责。你尽管放心。
斯多克芒医生 可是,两位先生——有句话我实在不好意思问——可是——你们要什么报酬——?
霍夫斯达 当然,我们很想白给你帮忙。可是《人民先锋报》根基很不稳,目前情形又不大好。并且现在政治方面要做的事情那么多,我又不愿意停办这张报。
斯多克芒医生 当然,像你这么个人民的朋友怎么舍得丢下那张报。(忽然发作) 可是我——我是人民的公敌!(大步来回走) 我的手杖呢?该死!怎么找不着了?
霍夫斯达 你找手杖干什么?
阿斯拉克森 难道你要——
斯多克芒医生 (站住) 要是我在股票上赚的钱一个铜子儿都不给你们,你们把我怎么样?你们别忘了,我们这些阔人舍不得掏腰包。
霍夫斯达 你也别忘了,这股票的事儿可以有两个说法。
斯多克芒医生 对,你干这种事最在行。要是我不给《人民先锋报》帮忙,你就会把买股票的事说得很下流。你会死钉着我,跟我惹麻烦,像狗追兔儿似的,掐住脖子咬死我!
霍夫斯达 这是自然界的规律——为了要找东西吃,动物都会拼死命。
阿斯拉克森 并且什么地方有东西,就在什么地方吃。
斯多克芒医生 好,那么你们就上泥沟里去找东西吃吧。(走来走去) 现在我要让你们看看,咱们这三只动物,究竟谁最厉害。(找着了一把伞,举起伞来在空中乱晃) 喂,瞧着——!
霍夫斯达 难道你想打我们!
阿斯拉克森 小心那伞别伤人!
斯多克芒医生 从窗户里滚出去,霍夫斯达先生!
霍夫斯达 (在门厅门口) 你是不是疯了?
斯多克芒医生 你也从窗户里滚出去,阿斯拉克森先生!跳,听见没有!快跳!
阿斯拉克森 (绕着写字桌跑) 稳健点,斯多克芒大夫。我身体很娇弱,禁不住这么——。(狂叫) 救命啊!救命啊!
〔斯多克芒太太、裴特拉和霍斯特都从起坐室走进来。
斯多克芒太太 可了不得,汤莫斯!到底是怎么回事?
斯多克芒医生 (把伞在空中挥舞) 跳,听见没有!跳到外头泥沟里去!
霍夫斯达 他无缘无故打人!霍斯特船长,我请你做见证。(慌忙从门厅里逃走)
阿斯拉克森 (昏头昏脑) 只恨我不熟悉本地情况 [2] ——!(从起坐室门里溜出去)
斯多克芒太太 (拉住她丈夫) 汤莫斯,平平气!
斯多克芒医生 (把伞扔下) 可恶,那两个家伙还是跑掉了!
斯多克芒太太 他们找你干什么?
斯多克芒医生 回头告诉你。现在我心里还有别的事。(走到写字桌前,在一张名片上写了几个字) 凯德林,你看,我写的是什么?
斯多克芒太太 三个大“不”字。这是什么意思?
斯多克芒医生 回头一齐告诉你。(把名片递给裴特拉) 裴特拉,叫那烟煤脸儿的女孩子赶紧送到“老獾”家里去。越快越好!
〔裴特拉从门厅出去。
斯多克芒医生 今天魔鬼手下的差人全都来过了!现在我要把笔头儿削得尖尖的,让他们尝尝刺儿扎在身上的滋味。我要写几篇毒辣的文章,我要把墨水瓶掷在他们脑壳上!
斯多克芒太太 你忘了,咱们不是就要走了吗。
〔裴特拉回到屋里。
斯多克芒医生 怎么样?
裴特拉 她送去了。
斯多克芒医生 好。凯德林,你说咱们就要走?不,咱们决不走。咱们要在这儿待下去!
裴特拉 待下去?
斯多克芒太太 还在本地待下去?
斯多克芒医生 对,就在这儿待下去。战场在这儿,仗就在这儿打。将来我就在这儿打胜仗!我的裤子一补好,我就出去另外找房子。咱们总得找地方过冬。
霍斯特 你们可以搬到我家去。
斯多克芒医生 可以吗?
霍斯特 当然可以,一点困难都没有。我家有的是空地方,我又几乎常年不在家。
斯多克芒太太 喔,我们真感激你,霍斯特船长。
裴特拉 谢谢你!
斯多克芒医生 (跟他拉手) 谢谢!谢谢!一个难关过去了!今天我就可以动手做事了。喔,凯德林,这儿的事简直做不完!幸而现在我的时间都腾出来了,因为,你知道,浴场已经把我免职了。
斯多克芒太太 (叹气) 唉,我早就料到了。
斯多克芒医生 他们还想把我的病人都抢走。好,让他们抢吧!反正有病花不起钱的穷人会找我,并且最需要我的也正是那些人。可是我要对他们做演讲,让他们听信我的话。我要一年到头对他们做演讲。
斯多克芒太太 汤莫斯,演讲的滋味你应该尝够了。
斯多克芒医生 凯德林,你这话真可笑。难道我就甘心让舆论、结实的多数派和这些牛鬼蛇神的家伙把我打败吗?对不起,做不到!再说,我的目的简单明了,直截了当。我只要掰开这些糊涂虫的眼睛,让他们看看:自由派是自由的最狡猾的敌人;他们的党纲是新生有力的真理的刽子手;权宜主义是颠倒道德正义的武器,它早晚会搅得大家没法儿在这儿过日子。霍斯特船长,你看我能不能使他们明白这些道理?
霍斯特 也许可以。这些事我自己也不大明白。
斯多克芒医生 你看——是这么个道理!党魁必须铲除。因为他们像贪嘴的狼。他们要活下去,每年必须吃掉好些小动物。只要看看霍夫斯达和阿斯拉克森!他们杀害过多少小动物——即使不杀害,至少也把那些小动物搞得四肢不齐全,除了当房主和《人民先锋报》的订户,别的事都干不了!(坐在桌子边上) 凯德林,你过来,看看今天的太阳光多明亮!新鲜活泼的空气吹在我身上多舒服!
斯多克芒太太 是啊,汤莫斯,咱们如果能靠着阳光空气过日子就好了。
斯多克芒医生 你得掐紧开支吃几天苦——往后咱们会有好日子。这个我倒并不很放在心上。我最着急的是,恐怕将来没有意志自由、道德高尚的人继续我的事业。
裴特拉 爸爸,不必担心,日子还长得很。哦,孩子们已经回来了。
〔艾立夫和摩邓从起坐室走进来。
斯多克芒太太 今天学校放假吗?
摩邓 不,休息时候我们跟同学打了一场架——
艾立夫 不对,是他们跟我们打架。
摩邓 对,后来罗冷先生说我们还是在家待两天吧。
斯多克芒医生 (把手指头一捻,从桌上跳下来) 哦,有了!有了!你们不用再上学了!
两个孩子 不用再上学了!
斯多克芒太太 汤莫斯,怎么——
斯多克芒医生 不必再去了!我自己教你们——那就是说我不让你们学那些无聊东西了——
摩邓 太好了!
斯多克芒医生 我要教育你们成为自由高尚的人。裴特拉,你得帮我教育他们。
裴特拉 爸爸,你放心,我一定帮你。
斯多克芒医生 咱们学校就设立在他们骂我人民公敌的那间屋子里。可是咱们得多招几个学生。至少得有十一二个孩子才能动手。
斯多克芒太太 在本地恐怕找不出这么些。
斯多克芒医生 咱们瞧着吧。(向两个男孩) 你们认识不认识街上的野孩子——顽皮无赖的小家伙?
摩邓 爸爸,我认识好些!
斯多克芒医生 好极了,给我找几个来。我要在这些野家伙身上做一次实验,有时候也许有特出的品种。
摩邓 我们长大了,做了自由高尚的人,应该做什么事?
斯多克芒医生 孩子们,到那时候你们把国内的狼都轰出去,轰到西方远处去!
〔艾立夫听了半信半疑。摩邓听了欢呼跳跃。
斯多克芒太太 汤莫斯,只要狼不把你轰出去就好了。
斯多克芒医生 凯德林,难道你疯了?把我轰出去!现在我是本城最有力量的人啦!
斯多克芒太太 现在——你是最有力量的人?
斯多克芒医生 对,我甚至于敢说,我是全世界最有力量的人中间的一个。
摩邓 真有意思!
斯多克芒医生 (低声) 嘘,你先别做声。我发现了一件大事。
斯多克芒太太 什么!又是一件?
斯多克芒医生 当然!(叫老婆孩子挨近他,不愿意别人听见,低低地说) 我发现的是: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人正是最孤立的人!
斯多克芒太太 (摇头,笑一笑) 噢,汤莫斯——!
裴特拉 (高兴得抓紧她父亲两只手) 爸爸!
——剧终
* * *
[1] 斯多克芒医生家女用人的名字。
[2] 参看《青年同盟》。在《青年同盟》里,阿斯拉克森也说过这四个字,意思是“当地的情形”,在这儿,差不多等于“这家人家的门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