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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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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间讲究的起居室,通外面的门在后方。左边是通侍从官书房的门,往后去,还有一扇门通客厅。右边一扇门通到凌达尔的办公室,再往前来,有一扇窗。

〔托拉坐在左边沙发上哭。侍从官怒气冲冲地在屋子里来回走动。

侍从官 对,伤心、落泪——这是咱们的下场白——

托拉 嗳,咱们认识那家伙真倒霉!

侍从官 哪个家伙?

托拉 当然是史丹斯戈那坏家伙。

侍从官 你还不如说:“嗳,咱们认识那坏家伙大夫真倒霉。”

托拉 你说的是费尔博大夫吗?

侍从官 当然,费尔博,费尔博!对我撒一套谎话的还不就是他?

托拉 不,爸爸,撒谎的是我。

侍从官 你?这么说,你们两个人都有份儿。你帮着他在我背后捣鬼。干得好事情!

托拉 喔,爸爸,要是你知道——

侍从官 喔,我知道的事儿够多了,嫌多了,太多了!

〔费尔博医生从后面进来。

费尔博 你好,侍从官!你好,布拉茨柏小姐!

侍从官 (依然来回走动) 你来了吗——你这不吉利的倒霉鬼!

费尔博 不错,那件事闹得很别扭。

侍从官 (望着窗外) 喔,你也觉得别扭?

费尔博 你一定看见昨天晚上我一直没放松史丹斯戈。可是倒霉的是,我一听说大家要玩“罚东西”的游戏,我就以为不要紧了——

侍从官 (跺脚) 让这么个吹牛家伙拿我开玩笑!昨晚那些客人不知把我当作什么人!他们以为我卑鄙得想收买这个——这个——伦德斯达说的什么家伙!

费尔博 不错,可是——

托拉 (趁她父亲没看见) 别说话!

侍从官 (顿了一顿,转向费尔博) 费尔博大夫,老实告诉我,难道我真比一般人都笨吗?

费尔博 侍从官,你怎么问这么一句话?

侍从官 要不然,怎么别人都知道那篇倒霉演说是骂我,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呢?

费尔博 要不要我把原因告诉你?

侍从官 当然要。

费尔博 因为你对自己在本地的身份的看法,跟别人对你的看法不一样。

侍从官 我对我自己身份的看法,跟我父亲从前对他的身份的看法没有两样。可是从来没人敢这么对待他。

费尔博 你父亲是一八三〇年左右去世的。

侍从官 嗯,不错,这些年来社会上许多界限已经消灭了。可是归根结底,还是怪我自己不好。我跟这些大人物太接近了,所以现在我只好任凭别人把我的名字跟伦德斯达的名字连在一起说!

费尔博 说老实话,这也算不上丢脸。

侍从官 喔,你一定很明白我的意思。我当然不是拿地位、头衔这一类东西夸耀自己。可是我自己看重并且希望别人也看重的是,我家历代相传的清白家风。我的意思是,像伦德斯达那种人一入政界,要他规规矩矩、清清白白,是做不到的事。到了大家胡乱攻击的时候,他一定会挨骂。可是他们何必把我牵扯在里头。我又没有党派。

费尔博 不见得吧,侍从官,至少在你觉得挨骂的是孟森的时候,你心里挺舒服。

侍从官 再别提那家伙!败坏本地风气的就是他。现在他把我儿子也勾引坏了,这家伙真该死!

托拉 把埃吕克勾引坏了?

费尔博 把你儿子勾引坏了?

侍从官 可不是吗!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去做买卖?做买卖不会有好结果。

费尔博 侍从官,你别埋怨他,他总得过日子——

侍从官 只要他肯省俭,他母亲留给他的那点钱足够他过日子。

费尔博 那点钱也许够他过日子,可是他总得有点事情做,你叫他做什么好?

侍从官 做什么好?嗯,要是他一定要做点事,他不是有资格当律师吗?他可以拿这个当职业。

费尔博 不行,他不能当律师。当律师跟他性格不合。他没有做官的希望。你的产业都是自己管,不让他插手。他也没有儿女可教育。照这种情形,他看见周围那些叫人眼红的榜样——看见那些白手起家,挣到五十万家私的人——

侍从官 五十万!喔,范围缩小点,咱们单说十万的吧。五十万也好,十万也好,要是手不脏,一定捞不着。我并不是说公然做坏事,谁都知道,不犯法并不是难事。我说的是良心问题。不用说,我儿子决不肯做不名誉的事,所以你瞧着吧,埃吕克·布拉茨柏做买卖一定挣不了五十万家私。

〔赛尔玛穿着出门衣服从后面进来。

赛尔玛 你早!埃吕克不在这儿吗?

侍从官 你早,孩子!你是不是找你丈夫?

赛尔玛 是,他说要上这儿来。今天一清早孟森先生来找他,后来——

侍从官 孟森?孟森常上你们那儿去吗?

赛尔玛 有时候去,去的时候大概都有事。嗳呀,我的亲托拉,你怎么啦?你是不是刚哭过?

托拉 喔,没什么。

赛尔玛 喔,不会 没什么!在家里,埃吕克发脾气,在这儿——我从你脸上看得出一定出了事。到底是什么事?

侍从官 反正是不用你操心的事。你太娇嫩,肩膀上挑不起重担子,我的小赛尔玛。先上客厅去坐坐吧。要是埃吕克说过要上这儿来,他一定就会来。

赛尔玛 走吧,托拉——别让我坐在风口里!(拥抱她) 喔,我的好托拉,我恨不能把你爱死!(她们从左边出去)

侍从官 哼,原来两个投机分子勾搭得这么紧!他们合伙做买卖。孟森和布拉茨柏——这两个名字连起来多好听!(有人敲后面的门) 进来!

〔史丹斯戈进来。

侍从官 (倒退一步) 这是怎么回事?

史丹斯戈 侍从官,是我,我又来了!

侍从官 我知道。

费尔博 你疯了吧,史丹斯戈?

史丹斯戈 侍从官,昨天晚上你走得很早。等到费尔博把事情对我解释明白,你已经——

侍从官 对不起,一切解释都是废话——

史丹斯戈 我知道,所以我不是来解释的。

侍从官 真的吗?

史丹斯戈 我知道我把你得罪了。

侍从官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趁我还没把你撵出去,你不妨说说今天你来干什么。

史丹斯戈 侍从官,因为我爱你女儿。

费尔博 你真是——!

侍从官 他说什么,费尔博大夫?

史丹斯戈 啊,侍从官,你没法子了解这意思。你年纪大了,没有什么必须争取的事了——

侍从官 你竟敢——?

史丹斯戈 侍从官,我现在是来向你女儿求婚的。

侍从官 你——你——?你坐下。

史丹斯戈 谢谢,我愿意站着。

侍从官 费尔博大夫,你看这是怎么回事?

史丹斯戈 哦,费尔博是帮我的。他是我朋友,是我唯一的好朋友。

费尔博 喂,别胡说!我绝不是你的朋友,要是你——

侍从官 莫非费尔博大夫就是打着这个主意,才想法子把他的朋友引到我家里来?

史丹斯戈 侍从官,你只知道我昨天和前天干的那些事。这是不够的。再说,我今天已经跟从前不一样了。自从我跟你和你府上的人有了来往之后,我精神上好像洒了一场春雨,一夜工夫开了好些新鲜花朵儿!你千万别把我踢出去,叫我重新再过从前那种肮脏日子。以前,我从来没贴近过人生的美丽的东西,我老是摸不到手——

侍从官 可是我女儿——?

史丹斯戈 喔,我有法子叫她爱我。

侍从官 真的?哼!

史丹斯戈 真的,因为我的意志很坚决。别忘了你昨天告诉我的话。当初你反对你儿子那门亲事——可是后来怎么样!费尔博说得好,你一定得戴上经验眼镜——

侍从官 哦,原来你是这意思?

费尔博 不是,不是!侍从官,让我跟他单独谈一谈。

史丹斯戈 胡说!我跟你 没什么可谈的。侍从官,我劝你别固执!像你们这种老世家需要结几门新亲事,要不然你们的脑筋就迟钝了——

侍从官 喔,这话太岂有此理了!

史丹斯戈 喂,喂,别生气!你别这么拿架子,摆身份——当然你也知道这些东西根本就无聊。你瞧着吧,将来你跟我混熟了,你会看重我。没问题,你们父女俩一定 都会看重我!我能叫你女儿——

侍从官 费尔博大夫,你看这是怎么回事?

费尔博 我看这是发疯。

史丹斯戈 在你也许是发疯,可是在我就不一样,在这美丽的世界上,我有个重要使命。我不容许无聊的偏见阻挡我完成这使命。

侍从官 史丹斯戈先生,请你出去。

史丹斯戈 你轰我——?

侍从官 出去!

史丹斯戈 别轰我出去!

侍从官 滚出去!你是个投机分子,你还是个——还是个什么?唉,我的记性坏透了!你还是个——

史丹斯戈 我还是个什么?

侍从官 你还是——那个东西——这名字就在我嘴边,怎么想不起来了——

史丹斯戈 你要小心,别阻碍我的前程!

侍从官 小心?小心什么?

史丹斯戈 小心我在报纸上攻击你,跟你过不去,造你的谣言,用尽方法破坏你的名誉。我的鞭子抽在你身上,你会疼得哇哇叫。我会让你觉得,好像半空中有一群鬼拿着鞭子像雨点儿似的在你身上抽。你会害怕得缩成一团蹲下来,双手抱着脑袋躲鞭子——你会爬到僻静地方藏起来——

侍从官 你自己快爬到疯人院里躲起来吧!你这人只配进疯人院!

史丹斯戈 哈哈!这种反骂真无聊!可是,布拉茨柏先生,量你也说不出更高明的话!我告诉你,你得罪我,就是触犯了天怒。你反对我,就是反对上帝的意志。上帝派定我走光明的道路——你偏要给我蒙上个黑影子!看样子今天我跟你谈不下去了,不过也没关系。我只要你告诉你女儿——叫她心里有准备——给她个选择的机会!仔细想一想,睁开眼睛四面瞧一瞧!在这些蠢家伙里头你能找着个好女婿吗?费尔博说你女儿又幽静又稳重又端正。现在你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侍从官,再见!要我做你的朋友,还是要我做你的敌人,你自己拿主意吧。再见!(从后面出去)

侍从官 事情闹到了这步田地!他们竟敢在我自己家里这么侮辱我!

费尔博 史丹斯戈敢这么做,别人不敢。

侍从官 今天是他,明天就许是别人。

费尔博 让他们来吧。我会把他们轰出去。我愿意为你舍命出力——

侍从官 你就是这件事的祸根子!哼,这个史丹斯戈是个最不要脸的混账东西!可是,话又说回来了,真岂有此理,他还有些叫我喜欢的地方。

费尔博 他这人有前途——

侍从官 费尔博大夫,他性格很直爽。他不像有些人只会在背后捣鬼。他——他——!

费尔博 这值不得讨论。侍从官,只要你拿定主意对待史丹斯戈,给他一个不答应,两个不答应!

侍从官 不用你给我出主意!你放心,我不会答应他,也不会答应别人——

凌达尔 (从右边门里进来) 侍从官,对不起。有句话——(耳语)

侍从官 什么?在你屋子里?

凌达尔 他从后门进来的,想见你。

侍从官 嗯。喂,费尔博大夫,你上客厅坐会儿,我有个客——你千万别跟赛尔玛提起史丹斯戈和他刚上这儿来的事情。这些事都别叫她知道。至于我女儿嘛,我想最好你也别跟她说什么。可是——唉,其实有什么用——?你走吧。

〔费尔博走进客厅。凌达尔已经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不久孟森从办公室走出来。

孟森 (在门口) 万分对不起——

侍从官 进来,进来!

孟森 府上大概都好吧?

侍从官 谢谢。你是不是有事找我帮忙?

孟森 这话不一定是这么说。谢谢老天,我是个差不多什么东西都不缺的人。

侍从官 哦,是吗?能说这句话可不容易。

孟森 可是那些东西不是白来的,是我辛辛苦苦用力气挣来的。我知道我做的事你不怎么太赞成。

侍从官 我想,我赞成不赞成对你的事业不会有什么影响。

孟森 那谁知道?反正我现在正打算一步一步把身子抽出来,不干这买卖了。

侍从官 真的吗?

孟森 不瞒你说,我运气一直都很好,我想做的事都做成了,所以现在该是松一把手的时候了——

侍从官 我恭喜你——还恭喜别人。

孟森 可是要是同时我能帮你一点忙的话,侍从官——

侍从官 帮我?

孟森 五年前拍卖郎吉鲁森林的时候,你出过价钱——

侍从官 不错,可是你出的价钱比我大,让你买到手了。

孟森 现在你可以买回去,连森林、锯木厂带全部设备,一齐买回去。

侍从官 经过了你那伤天害理的一阵子乱砍乱伐——

孟森 喔,那些树林子还很值钱,并且要是按照你的办法去经营,要不了几年工夫——

侍从官 谢谢,可惜我不能跟你做这宗买卖。

孟森 侍从官,这里头你可以发一笔大财。我自己呢,不瞒你说,正在做一宗大投机生意,数目很可观,可以捞一大把——大概有十万左右——

侍从官 十万?这可不是小数目。

孟森 哈哈!好比锦上添花。可是,常言说得好,大战的时候需要后备军。我手里现款不太多,可以用来抵押的户头都用出去了——

侍从官 不错,有些人在这上头抓得很紧。

孟森 这种事反正是你算计我,我算计你。侍从官,这个买卖你做不做?我把森林卖给你,价钱由你说——

侍从官 孟森先生,怎么便宜我都不愿意买。

孟森 行了好心可有好报啊!侍从官,你肯不肯帮我一把忙?

侍从官 这话是什么意思?

孟森 不用说,我有可靠的抵押品。我的产业多得很。你看——这些契券——让我把我的情形讲给你听。

侍从官 (用手挥开契券) 你是不是想跟我借钱?

孟森 不是现款。不是,不是!可是我要你支持我,侍从官。当然我不叫你白帮忙——我有东西作抵押——还有——

侍从官 你就为这件事找我?

孟森 不错,正是找你。我知道你碰见人家真有急难的时候,往往不计较过去的事情。

侍从官 也许我应该谢谢你这么夸奖——特别是在目前这时候,可是——

孟森 侍从官,你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恨我?

侍从官 说了有什么好处?

孟森 说了也许咱们彼此可以多了解一点。我从来没成心跟你作过对。

侍从官 是吗?好,那么让我告诉你一桩你跟我作对的事儿。从前我为铁厂职工和别的人创办了那个铁厂储蓄银行,你偏偏跟我作对,也办银行,大家把款子都存到你那儿——

孟森 那是当然的道理,侍从官,我的存款利息大。

侍从官 不错,可是你放款的利息也大。

孟森 可是我不大计较抵押品和其他的条件。

侍从官 这正是你可恶的地方,因为现在的人一借债动不动就是一两万块钱 [1] ,其实呢,放债的主儿和借债的主儿都是两手空空,一个铜子儿都没有。孟森先生,我恨你就为这个。另外还有一桩更叫我痛心的事儿。你以为我眼睁睁瞧着我儿子乱搞这些危险的投机生意,心里高兴吗?

孟森 可是我有什么办法?

侍从官 他跟别人一样,学你的坏榜样。你为什么不守着你的老本行?

孟森 像我父亲似的做个木材商人?

侍从官 他在我手下做事能算丢脸吗?当年你父亲做事规规矩矩,同行的人都敬重他。

孟森 不错,他一直做到差不多筋疲力尽,最后连人带木筏子一齐翻到瀑布里去了。侍从官,你知道不知道干这一行的人过的是什么日子?你舒舒服服坐在家里发财享福,你知道不知道那些在森林里、在河湾里为你工作的人吃的是什么苦,受的是什么罪?你能埋怨吃这碗饭的人想往上爬吗?我受的教育比我父亲多点儿,也许我比他聪明点儿——

侍从官 大概是吧。可是你是怎么爬上去的?最初你卖酒。后来你收买来历不明的债券,不顾死活地逼着债主还钱。你就这么一步一步爬上去了。为了自己发财,你手里不知害过多少人!

孟森 做买卖就是这样,一个上来,一个下去。

侍从官 可是买卖有各种各样的做法。我知道有几个体面人家被你害得进了贫民院。

孟森 丹尼尔·海瑞离进贫民院的日子也不远了。

侍从官 我明白你这句话的意思,可是我做的事对天对人都无愧!当初咱们国家跟丹麦分开之后,光景非常艰难,我父亲不惜一切牺牲,报效国家,因此我家一部分产业就到了海瑞家里。结果怎么样?因为丹尼尔·海瑞不会经营,靠着他那份产业过日子的人都很吃苦。他把树林子一顿乱砍乱伐,当地的人不但吃了大亏,并且,我简直可以说,被他害得倾家荡产。要是我有力量的话,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出来干涉?事情凑巧,那时候我正好有这份力量。法律支持我的立场,我就正正当当地又把祖产买回来了。

孟森 法律也一直支持我。

侍从官 要是你有良心的话,你的行为在良心上说得过去吗?你破坏了社会秩序!你损伤了大众对于财富的尊敬!如今,大家谈话的时候,决不问某家的钱是怎么来的,某家的钱传了几辈子,他们只打听,某人手里现在有多少钱。他们就按照钱的多少对待那个人。我就吃了这种亏,人家把我当作跟你是一伙的人,人家把你我连在一块儿说,因为咱们俩是本地两个最大的财主。这种情形我受不了!我干脆告诉你吧,这就是我恨你的原因。

孟森 这种情形快改变了,侍从官。我愿意把买卖收起来,什么事都让你干,可是我求你帮我一把忙!

侍从官 做不到。

孟森 你要什么价钱我都肯出——

侍从官 出价钱!你敢——

孟森 你不替我打算,也应该替你儿子打算打算!

侍从官 替我儿子打算!

孟森 不错,你儿子也有份儿。我估计他准可以赚两万来块钱。

侍从官 准可以赚?

孟森 不错。

侍从官 那么,天啊,蚀本的会是谁呢?

孟森 你这话怎么讲?

侍从官 我儿子赚钱,一定有人蚀本啊。

孟森 这是一宗好买卖,其余的话我就不便多说了。可是我必须借重一个殷实可靠的户头,我只要你在借据后头签个字——

侍从官 签字!要我在这么一张借据上——?

孟森 数目不大,一万或是一万五千块钱。

侍从官 难道你以为我肯——?用我的名字!干这种事情!不用说,你一定是想拿我的名字作担保,是不是?

孟森 这不过是一种形式——

侍从官 这简直是个骗局!要我签字!绝对办不到。我从来没给别人签过字。

孟森 从来没有?侍从官,你这句话可是言过其实了。

侍从官 这是实实在在的情形。

孟森 不见得吧,我就亲眼看见过。

侍从官 你看见过什么?

孟森 看见过你的签字——至少看见过一张 借据上有你的签字。

侍从官 简直胡说!没有的事!

孟森 我真看见过!是一张两千块的借据。你再仔细想一想!

侍从官 两千的也没有,一万的也没有!我敢赌咒,从来没有!

孟森 这么说,那个签字是假的。

侍从官 假的?

孟森 不错,一定是假的——因为我确实 看见过。

侍从官 假的?假的!你在什么地方看见的?在谁手里看见的?

孟森 这我不能告诉你。

侍从官 哈哈!反正不久就会查出来。

孟森 听我说!

侍从官 住嘴!事情竟然闹到这步田地了!伪造签名!他们干这些丑事,一定要把我拉进去!难怪人家把我和你们这伙人看作是一个鼻孔出气的。可是现在是该我算账的时候了!

孟森 侍从官——你要替自己打算,也要替别人打算——

侍从官 滚出去!快滚!这些事都坏在你身上!祸根子就是你!作恶的人该遭殃!你的家庭生活丑得很。你结交的都是些什么人?无非是从京城里和别处来的一群混账东西,他们交朋友不管是什么人,只知道吃,只知道喝。你少说话!我亲眼见过你那些高宾贵客在圣诞节像一群狼似的在路上乱嚷乱闯。这还不算,还有更丑的事呢。你在家里跟自己的女用人干的那些下流事!你那么荒唐,还虐待你老婆,把她气疯了。

孟森 嘿,这可太不像话了!你骂我这些话,我不能白饶你!

侍从官 你这些话只有鬼听了才害怕!我怕你什么?我?刚才你问我为什么恨你。我已经说过了。现在你总明白了,为什么我一直不让你混进上等社会来。

孟森 不错,你一向排挤我,现在我要搞垮你们这个上等社会——

侍从官 滚出去!

孟森 我走就是了,侍从官!(从后面出去)

侍从官 (开了右边的门喊) 凌达尔,凌达尔——上这儿来!

凌达尔 什么事?

侍从官 (向饭厅里喊) 费尔博大夫,进来吧!凌达尔,你瞧我的预言果然应验了。

费尔博 (进来) 侍从官,你叫我有什么事?

凌达尔 你说什么预言?

侍从官 费尔博大夫,现在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从前我说本地的风气让孟森搞坏了,你老埋怨我说的太过火。

费尔博 不错,我说过,究竟是怎么回事?

侍从官 我告诉你,咱们这儿的事越来越不像话了。你猜怎么样?外头发现伪造签名的事情了。

费尔博 伪造签名?

侍从官 一点不错,伪造签名!你猜他们签的是谁的名字?哼,签的是我的名字!

费尔博 谁敢干这种事?

侍从官 那我怎么知道?本地的坏蛋我不能一个个都认识。反正不久就会查出来。费尔博大夫,劳驾帮我一点忙。这些借据反正不是在储蓄银行就是在铁厂银行。赶紧去找伦德斯达,他是银行经理,事情最熟悉。你叫他查一查有没有这么一张伪造签名的借据。

费尔博 好,我马上就去。

凌达尔 伦德斯达今天在厂里;学校董事会要开会。

侍从官 那更好了。赶紧去找他,把他叫来。

费尔博 我马上就去。(从后面出去)

侍从官 凌达尔,你上铁厂去调查。事情一弄清楚,咱们马上就起诉。咱们不能放松这批坏家伙!

凌达尔 好,我就去。天啊,谁想得到会有这种事!(从右边出去)

〔侍从官在屋里来回走了一两趟,正要走进自己书房,埃吕克从后面进来。

埃吕克 爸爸!

侍从官 哦,是你?

埃吕克 爸爸,我急于要跟你说句话。

侍从官 嗯,这时候我跟谁都不愿意说话。你来干什么?

埃吕克 爸爸,你是知道的,我做买卖从来没牵扯过你。

侍从官 这番好意我实在不敢当。

埃吕克 可是现在我不能不——

侍从官 不能不什么?

埃吕克 爸爸,你一定得帮我一把忙!

侍从官 帮你一笔钱!哼,老实告诉你——

埃吕克 只这一回!我赌咒下回再不——!不瞒你说,我跟斯通里的孟森有几宗款子来往的事情——

侍从官 我知道。你们正在干一宗发财的投机生意。

埃吕克 投机生意?我们?没有的事!谁告诉你的?

侍从官 孟森自己告诉我的。

埃吕克 他来过了吗?

侍从官 他刚走。是我把他轰出去的。

埃吕克 爸爸,要是你不帮忙,我就完了。

侍从官 你?

埃吕克 嗯,我就完了。我借过孟森的钱,利息重得要命,现在那些借款都到期了——

侍从官 果然不出我所料!从前我怎么跟你说的?

埃吕克 不错,不错,可是现在来不及了——

侍从官 都完了!只有两年工夫!照你的做法,怎么会有别的下场?你跟这些嘴里说得天花乱坠、手里一个钱都没有的骗子搅在一块儿干什么?你不是他们的对手。跟那些人打交道,你一定得一拳来一脚去才行,不然你准倒霉,现在你该明白了吧。

埃吕克 爸爸,你到底愿意救我,还是不愿意救我?

侍从官 不,我不救你,这是我最后一句话。

埃吕克 我的名誉恐怕保不住了——

侍从官 喔,咱们不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这年头儿做买卖发财跟名誉不相干,我看,反过来说倒还正确些。回去把账算出来,欠人家的债都还清,赶紧把事情弄清楚,越快越好。

埃吕克 喔,爸爸,你不知道——

〔赛尔玛和托拉从客厅里进来。

赛尔玛 是不是埃吕克说话的声音?天啊,怎么回事?

侍从官 没什么。你们还是上客厅去吧。

赛尔玛 不,我不去。你们得告诉我。埃吕克,究竟是怎么回事?快说!

埃吕克 没什么别的,我完蛋了!

托拉 你完蛋了!

侍从官 你看,就是这么回事!

赛尔玛 你什么完蛋了?

埃吕克 全都完蛋了。

赛尔玛 你是不是说做买卖蚀了本了?

埃吕克 本钱、房子、祖产——全部都完了。

赛尔玛 你说的“全部”就是这些东西吗?

埃吕克 赛尔玛,咱们走吧。我只剩下你了,别的什么都没有了。这场灾难咱们必须一块儿担当。

赛尔玛 这场灾难?一块儿担当?(大声) 你看我现在配不配?

侍从官 怎么啦!

埃吕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托拉 喔,赛尔玛,小心!

赛尔玛 我用不着小心!我不能老是藏头露尾,撒谎骗人!我一定要说实话。我什么都愿意“担当”!

埃吕克 赛尔玛!

侍从官 孩子,你说什么?

赛尔玛 喔,你们待我真狠心!真岂有此理——你们这些人!我总是拿别人的东西——从来不把东西给别人。我跟你们过日子像个要饭的。你们从来不要求我牺牲点什么,因为你们觉得我没这能力。我恨你们!我讨厌你们!

埃吕克 这是怎么回事?

侍从官 她有病,她精神错乱了!

赛尔玛 我一向苦苦地盼望能给你们代一点劳,分一点忧。可是每逢我提起这话的时候,你们总是一笑了事。你们把我打扮得像泥娃娃似的。你们像逗小孩子似的逗我玩儿。喔,要是我能给你们分担点责任,那多快活!我从前一心想过广大崇高、奋发有为的日子!埃吕克,现在你别的东西都没有了才来找我。可是我不愿意让你把我当最后一着棋子儿使用。现在你的患难跟我毫不相干。我不跟你过日子了!我宁可上大街去卖唱!让我走!让我走!(从后面跑出去)

侍从官 托拉,是不是这里头有文章,还是——?

托拉 嗯,不错,这里头有文章,可惜我从前没看出来。(从后面出去)

埃吕克 不行。别的我都舍得,只有她我舍不得!赛尔玛!赛尔玛!(跟着托拉和赛尔玛出去)

凌达尔 (从右边进来) 侍从官!

侍从官 什么事?

凌达尔 我上银行去过了——

侍从官 银行?哦,不错,为那张借据的事——

凌达尔 没问题。银行里没有你签字的借据——

〔费尔博和伦德斯达从后面进来。

费尔博 一场虚惊,侍从官!

侍从官 当真?储蓄银行也没有?

伦德斯达 当然没有。我当了这些年经理,从来没见过你签字的借据。不过你在你儿子的借据上签的字当然不算。

侍从官 我儿子的借据?

伦德斯达 不错,就是今年初春你给他签字的那张。

侍从官 什么?我儿子的借据?你敢当着我的面撒谎?

伦德斯达 喔,别着急,仔细想想,是你儿子出的一张两千块钱的借据。

侍从官 (想用手抓一张椅子) 喔,天啊——!

费尔博 嗳呀!

凌达尔 不会有这种事吧!

侍从官 (倒在一张椅子里) 别慌!别慌!伦德斯达,你刚才说,那张借据是我儿子出的?是我签的字?数目是两千块?

费尔博 (向伦德斯达) 这张借据在储蓄银行?

伦德斯达 现在不在银行里了,上星期被孟森赎出去了。

侍从官 被孟森赎出去了?

凌达尔 孟森也许还在厂里没走呢,我去——

侍从官 别忙!

〔丹尼尔·海瑞从后面进来。

海瑞 诸位先生早!侍从官早!昨天晚上真痛快,谢谢!你们猜我刚听见什么新闻?

凌达尔 对不起,我们忙得很——

海瑞 你们忙,人家也忙,就拿咱们斯通里的那位朋友说吧——

侍从官 你是不是说孟森?

海瑞 嘻嘻!是桩有趣的事儿!外头选举的花招儿搞得正热闹!你猜他们出的是什么新鲜主意?侍从官,他们打算用钱收买你!

伦德斯达 收买——?

侍从官 他们是凭着果子估计树。

海瑞 简直没听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事!刚才我上伦铎尔曼太太铺子里喝苦啤酒,看见孟森和史丹斯戈坐着喝红葡萄酒——我可不喝那脏东西,可是他们也应该让我一让才对呀。孟森倒转过脸来冲着我说:“你敢不敢赌东道,说明天初选时候布拉茨柏侍从官不跟我们投一样的票?”我说:“真的吗?你们有什么把握?”他说:“嗯,我们手里这张借据能叫他——”

费尔博 借据?

伦德斯达 在选举时候?

侍从官 啊?有借据又怎么样?

海瑞 喔,别的我不知道了。我只听见他们说什么两千块钱。他们估计着,用这个数目就能收买一个上等人的良心。哼,真不像话!

侍从官 一张两千块钱的借据?

凌达尔 借据在孟森手里?

海瑞 不,他把借据交给史丹斯戈了。

伦德斯达 有这种事!

费尔博 他交给史丹斯戈了?

侍从官 你没听错吧?

海瑞 我听得清清楚楚。孟森跟史丹斯戈说:“这张借据你爱怎么使用就怎么使用。”可是我不明白——

伦德斯达 海瑞先生,我要跟你说句话——凌达尔,你也过来。

〔三个人在后面低声谈话。

费尔博 侍从官!

侍从官 什么事?

费尔博 你儿子那张借据一定是真的了?

侍从官 大概是吧。

费尔博 一定是。可是要是这张伪造签名的借据出现的话——?

侍从官 我不起诉了。

费尔博 当然不起诉。可是单是不起诉还不够,你还得做一件事。

侍从官 (站起来) 别的事我不能做。

费尔博 你能做,并且非做不可。你一定得救你儿子。

侍从官 怎么救他?

费尔博 简单得很,只要承认那个伪造的签名是你的亲笔就行了。

侍从官 费尔博大夫,照你看起来,是不是我们家的人什么事都肯干?

费尔博 侍从官,我是从最稳当的方面着想。

侍从官 难道我能撒谎?难道我能钻那伪造签名的人的圈套?

费尔博 可是你要是不承认,你有没有想到结果会怎么样?

侍从官 犯罪的人自有法律处置。(从左边出去)

* * *

[1] 易卜生一八六九年写这个剧本的时候,挪威的币制单位为“元”。后来改用“克罗纳”。一元等于四个克罗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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