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从官家大客厅。大门在后边。左右各有几扇门。凌达尔站在一张桌子旁边看文件。有人敲门。
凌达尔 请进。
费尔博 (从后面进来) 你早。
凌达尔 你早,费尔博大夫。
费尔博 没出什么事吗?
凌达尔 喔,没有。可是——
费尔博 可是什么?
凌达尔 不用说,那件大新闻你一定听见了吧?
费尔博 没听见。什么新闻?
凌达尔 难道你没听见斯通里出了事儿?
费尔博 没有。
凌达尔 孟森跑了。
费尔博 孟森跑了?
凌达尔 跑了。
费尔博 真想不到——!
凌达尔 昨天外头就有不好听的谣言,可是后来孟森又露了露面,他想迷惑别人的眼睛——
费尔博 为什么?怎么回事?
凌达尔 据说是因为木料生意大亏本。克立斯替阿尼遏好几家木料行都不肯付款了,因此——
费尔博 因此他就跑了!
凌达尔 大概是跑到瑞典去了。今天早晨官府派人接管了斯通里,现在正在把他的产业一件一件查抄登账——
费尔博 他那些可怜的儿女呢?
凌达尔 他儿子好像跟这事没关系。至少我听说他装着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费尔博 那么他女儿呢?
凌达尔 嘘!他女儿在这儿。
费尔博 在这儿?
凌达尔 今天早晨,他们家的老师赫黎带着她和两个小的躲到这儿来了。现在布拉茨柏小姐正在张罗他们,你知道,这件事是瞒人的。
费尔博 出了这件事,孟森女儿心里受得了吗?
凌达尔 喔,大概还受得了。你想,她在家里过惯了那种日子——再说,你要知道,她——喔,侍从官来了。
侍从官 (从左边进来) 你来了吗,费尔博大夫?
费尔博 是,我出来得很早。恭喜,恭喜,侍从官。
侍从官 喔,说什么恭喜!反正我得谢谢你,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
费尔博 侍从官,我要请问——?
侍从官 我插一句话,往后请你别再这么称呼我。
费尔博 这是怎么回事?
侍从官 我是个铁厂老板,别的什么都不是。
费尔博 这话真怪!
侍从官 我已经放弃了我的官衔。今天我就要把辞呈递上去。
费尔博 你先别忙。
侍从官 当初蒙国王加恩,赐了我一个官衔,那是因为我家好几代的名声都是清清白白的。
费尔博 现在怎么样?
侍从官 现在我家出丑丢脸,像孟森先生一样。不用说,你一定听见孟森的事儿了吧?
费尔博 不错,我听见了。
侍从官 (向凌达尔) 还有他别的消息没有?
凌达尔 没什么别的,无非是他还连累了一大批年轻人。
侍从官 我儿子怎么样?
凌达尔 你儿子已经把结清的账目交给我了。他的欠款可以全部付清,可是没东西剩下了。
侍从官 唔。那么你把我的辞呈誊清一遍,好不好?
凌达尔 好吧。(从右边最靠前的门里出去)
费尔博 放弃官衔的事你仔细想过没有?这档子事只要悄悄地安排一下就行了。
侍从官 当真!外头出的事情我能假装不知道吗?
费尔博 喔,说了半天,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他不是已经写信给你,认错赔罪,求你饶恕他吗?这是他头一回干那种事。想个办法一遮盖不就完了吗?
侍从官 你肯干我儿子干的那种事吗?
费尔博 他下回不会再犯了,这是主要的一点。
侍从官 你怎么知道他下回不会再犯了?
费尔博 不说别的,单说你自己告诉我的他们小夫妻吵架的事情,就知道他以后不会再犯了。不管别的怎么样,这回吵过架,下回他就不敢胡来了。
侍从官 (在屋里走来走去) 可怜的赛尔玛!我们不能再过太平幸福的日子了!
费尔博 世界上还有比太平幸福的日子更有价值的东西。你的幸福一向是一种幻象。老实告诉你,你的幸福和你其他许多东西都是建筑在空心基础上的。侍从官,你眼光太近,并且自以为了不起!
侍从官 (止步) 我?
费尔博 不错,是你!你一向以为自己家世光荣,门第清白,瞧不起人,可是这件事经过考验没有?你敢担保它经得起考验?
侍从官 费尔博大夫,你不必教训我了。你以为经过了最近这些事情我还没得到教训吗?
费尔博 我想你是得到了教训,可是你应该用事实证明:你应该把度量放宽一点,把眼光看远一点。你只知道责备你儿子,可是你一向是怎么教育他的?你一心只顾培养他的才干,可是忘了培养他的品格。你只知道教导他怎么爱惜家世门第的荣誉,可是没在他性格里把荣誉观念培养成为一股子坚强的力量。
侍从官 你觉得是这样?
费尔博 我不但觉得,并且确实知道。不但你是这样,这儿一般人都是这样:大家都看重学问,不着重做人。结果怎么样?你看,许多有天才的人都变成了半生不熟的货色,他们的思想感情是一回事,他们的习惯行动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只要瞧瞧史丹斯戈——
侍从官 哦,不错,史丹斯戈!你看他这人怎么样?
费尔博 他这人是一件各种材料杂凑起来的货色。打小时候起,我就认识他。他父亲是个不成器的家伙,是个脓包,是块废料。他父亲开小杂货铺,还带做点典押生意,凑合着过日子,其实都是他老婆一手替他经管。他老婆脾气坏透了,我没见过像她那么不守妇道的娘们儿。她搞得她丈夫被法院剥夺公权。她一点儿心肝都没有。史丹斯戈小时候就在这么个家庭过日子。后来他进了小学。他母亲说:“我得让孩子上大学。我得让我儿子当个出色的律师。”他在家里过的是邋遢日子,在学校过的是紧张生活,他的精神、气质、意志、才干,各奔各的路——结果不是人格的分裂是什么?
侍从官 你觉得不会有别的结果?我倒想听听什么才合你的意。在史丹斯戈身上我们没有指望了,在我儿子身上也没有指望了,可是我们也许可以指望你——?
费尔博 不错,一点都不错,可以指望我。喔,你别笑。我不是表扬自己,我一生的经历和处境都有条件使我养成平稳坚定的性格。我是在一个中等人家安静和谐的日子里长大的。我母亲是个最有德行的女人。我家的人从来没有非分的欲望,没有因为贪求什么而遭过祸殃,也没有因为亲近的人死了使我们感觉空虚寂寞。我们是在爱美的环境中长大的,爱美的心理已经融化在我们的整个人生观里,而不是一种可有可无的兴趣。大人教导我们:无论在理智或是感情方面,都要避免过火的举动——
侍从官 嗳呀!所以你就成了十全十美的人了,是不是?
费尔博 不,我绝不是这意思。我不过说,上天待我不薄,我觉得上天给我恩惠,我就有责任。
侍从官 好。可是要是史丹斯戈没有这种责任,他这人岂不越发可敬了?
费尔博 什么事使他越发可敬了?
侍从官 费尔博大夫,你把他看错了。你瞧,这是什么?
费尔博 这是你儿子的借据!
侍从官 不错,他给我送回来了。
费尔博 他是出于自愿的吗?
侍从官 是出于自愿的,不带任何条件。做得真漂亮,做得真大方。所以从今以后我许他随便来往。
费尔博 你再仔细想想!替你自己想想,替你女儿想想!
侍从官 喔,别啰嗦了!他好些地方都比你强。不管怎么样,他性格直爽,你做事可是鬼鬼祟祟的。
费尔博 我?
侍从官 不是你是谁!你毫不客气地把我的家当作你自己的家,来去自由。我什么事都跟你商量——可是——
费尔博 唔?可是怎么样?
侍从官 可是你老是藏头露尾,并且还有点大模大样,实在叫我受不了。
费尔博 请你把话解释清楚点!
侍从官 我?你才应该把话解释清楚呢!不必多说了,现在你自作自受,别埋怨我。
费尔博 咱们彼此不了解,侍从官。我固然没有借据可交,可是你准知道我不能为你出一把更大的力吗?
侍从官 嗄!怎么出力?
费尔博 替你守秘密。
侍从官 守秘密,嘿嘿!要不要我告诉你,你过去做下圈套要我搞什么?你要我不顾自己的身份,信口骂人,加入青年同盟。费尔博大夫,像你这么个顽固的假道学,在我们的自由社会不时兴了。你看看史丹斯戈,他不像你,所以我许他在我家自由来往,我许他——我许他——!喔,跟你说也是白搭!反正你自作自受,自己倒霉。
伦德斯达 (从后面进来) 恭喜恭喜,侍从官!祝你永远受人尊敬——
侍从官 喔,我忍不住要说——去你的吧。我的好伦德斯达,这都是骗人的玩意儿。这个世界上除了骗人的玩意儿没别的。
伦德斯达 孟森先生的债主就这么说。
侍从官 哦,提起孟森——他的事儿你是不是觉得完全出乎意外?
伦德斯达 喔,侍从官,你不是早就料到了吗?
侍从官 唔,唔——不错,不错,我早就料到了。前天我还这么说呢。他来找我通融款子——
费尔博 要是你答应了,也许能救他。
伦德斯达 不行,救不了啦,他的事儿没法收拾了。现在这样是最好的结局。
侍从官 这是你的看法?那么,昨天你选举失败也是最好的结局?
伦德斯达 我并没失败。事情都是照着我的意思做的。史丹斯戈这个人犯不上得罪,咱们不想要的东西他都有。
侍从官 我不十分明白你的意思。
伦德斯达 他有迷惑人的能力。他占便宜的地方,是不受人格、信仰或是社会地位的牵制,所以自由主义对他最方便。
侍从官 啊,咱们不都是自由党吗!
伦德斯达 不错,咱们当然是自由党,这毫无问题。可是里头有这么个分别:咱们的自由主义只限于自己,可是史丹斯戈的自由主义还应用到别人身上。新鲜事就在这儿。
侍从官 现在你是不是相信这些荒谬思想?
伦德斯达 从前我在旧小说里看见有一等人只会呼魔唤鬼,可是不会祛魔送鬼。
侍从官 嗳呀,伦德斯达,像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
伦德斯达 侍从官,我知道这不过是天主教的迷信说法。可是新思想很像魔鬼,进了门就不容易送出去了。最好的办法是竭力跟它们妥协。
侍从官 可是现在孟森已经垮台了,他手下那批捣乱分子一定——
伦德斯达 要是孟森早两三天垮台,情势就大不相同了。
侍从官 是啊,事情不凑巧。也怪你太性急了。
伦德斯达 我性急,一半也是为你,侍从官。
侍从官 为我?
伦德斯达 咱们的党在群众中间一定得保持它的威信。咱们这批人代表挪威民族年代久远的光荣传统。要是在那时候我不跟史丹斯戈合作,你要知道他手里拿着一张东西——
侍从官 那张东西现在不在他手里了。
伦德斯达 什么?
侍从官 那张东西在我这儿。
伦德斯达 他交还你了?
侍从官 交还了。就私人方面说,他是个正人君子,我不能抹煞他这点长处。
伦德斯达 (沉思) 史丹斯戈先生的才干真是少有。
史丹斯戈 (站在后面门口) 我能不能进来?
侍从官 (迎上去) 欢迎,欢迎。
史丹斯戈 我想跟你道喜,行不行?
侍从官 我诚心诚意感谢你。
史丹斯戈 那么,我诚心诚意祝你幸福!我写的那些无聊文章请你千万别挂在心上。
侍从官 我看人根据事实,不根据言论,史丹斯戈先生。
史丹斯戈 这话说得真大方!
侍从官 从今以后,既然你愿意来,在我这儿尽管随便,不要客气。
史丹斯戈 当真?使得吗?(有人敲门)
侍从官 进来。
〔本地几个领袖人物、市参议员和其他的人走进屋来,侍从官起身迎接。大家向他道喜,他客气了几句,跟他们随意谈话。
托拉 (这时已经从左边第二道门进来) 史丹斯戈先生,我得跟你道谢。
史丹斯戈 你跟我道谢,布拉茨柏小姐!
托拉 爸爸告诉我了,你的举动真是慷慨大方。
史丹斯戈 可是——?
托拉 我们从前把你看错了!
史丹斯戈 你们从前——?
托拉 那要埋怨你自己——不对,不对,还是得埋怨我们。喔,为了向你赔礼认罪,你要我干什么我都愿意。
史丹斯戈 是吗?你自己愿意?你真的——?
托拉 我们一家子都愿意,只要我们知道——
侍从官 孩子,给客人预备茶点。
托拉 茶点马上就来。
〔她转身走向左边第二道门,一个用人恰好从门外走进来,端着酒和点心,分敬客人。
史丹斯戈 喔,伦德斯达!我觉得我好像是个打了胜仗的天神。
伦德斯达 大概昨天你也有这种感觉。
史丹斯戈 呸!今天的事儿完全不一样。这是最后的胜利!成功的顶点!我的生命上头罩着一片金光,一道光轮。
伦德斯达 嘿嘿,恋爱的迷梦!
史丹斯戈 不是梦!是现实,是光明灿烂的现实!
伦德斯达 这么说,她哥哥巴斯丁已经把回信带给你了?
史丹斯戈 巴斯丁?
伦德斯达 正是,昨天他在我面前露了点口风,他说他答应过替你在一位姑娘面前说好话。
史丹斯戈 喔,胡说。
伦德斯达 为什么要瞒人?要是你还没知道这消息,我可以告诉你。你的事儿成了,史丹斯戈先生。这是凌达尔告诉我的。
史丹斯戈 他告诉你什么?
伦德斯达 他说孟森小姐已经答应你了。
史丹斯戈 什么?
伦德斯达 答应了你的亲事。
史丹斯戈 答应了我的亲事!可是她父亲溜之大吉了!
伦德斯达 女儿可没溜呀!
史丹斯戈 她答应了我的亲事!家里正在乱糟糟的当口!好不懂道理!稍微有点情义的男人都讨厌这种女人!其实这件事完全是误会。我并没委托巴斯丁——这个糊涂东西怎么——?不过好在跟我不相干。他自己干的糊涂事让他自己担当。
海瑞 (从后面进来) 嘻嘻!好热闹,真是济济一堂!这也难怪!像老话说的,大家都是来向贵人致敬请罪的。我也——
侍从官 多谢多谢,老朋友!
海瑞 喔,老先生,这可使不得!你太屈尊了。(又一批客人来到) 啊,衙役公差都来了 [1] ——长官——。我不多说了。(走过去向史丹斯戈) 哦,走运的年轻人,你也在这儿?来,来,老头子给你至至诚诚道个喜。
史丹斯戈 道什么喜?
海瑞 昨天你叫我在她面前说你几句坏话。
史丹斯戈 不错,不错,后来怎么样?
海瑞 我甘心情愿给你效劳。
史丹斯戈 唔——后来怎么样?她的态度怎么样?
海瑞 那还用说,真像个多情女子,听完了我的话,她就哇的一声哭起来了,躲到自己屋里,也不答话,也不露面——
史丹斯戈 啊,惭愧!
海瑞 用这样手段考验寡妇的心肠,看着她伤心,自己心里痛快,真是太狠了!可是情人的眼睛像猫眼睛一样尖利——我不多说了。因为今天我经过那儿的时候,看见伦铎尔曼太太靠着敞开的窗口,高高兴兴,活活泼泼,正在梳头。说句不怕你生气的话,她的样子活像条美人鱼。她真是个出色的女子!
史丹斯戈 后来又怎么样?
海瑞 她在窗口一看见我,好像着魔的人似的放声大笑,拿着一封信在空中晃摇,嘴里嚷着:“求婚的信,海瑞先生!我订婚了。”
史丹斯戈 什么!她订婚了?
海瑞 恭喜恭喜,年轻朋友!我心里说不出的快活,我是头一个报喜的人。
史丹斯戈 简直无聊!真是胡闹!
海瑞 怎么是胡闹?
史丹斯戈 你误会了伦铎尔曼太太的意思。要不然就是她误会了——。订婚!岂有此理!现在孟森垮了台,恐怕她——
海瑞 不会,不会!伦铎尔曼太太的财产毫无问题。
史丹斯戈 跟我不相干。我有别的打算。那封信是开玩笑的——是赌的东道,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海瑞先生,这桩无聊事请你在谁的面前都一字别提。
海瑞 我懂得,我懂得!这事不能告诉人,这是一段风流艳史。啊,青年,青年!除了风雅事儿别的都不在你心上。
史丹斯戈 对,对。记着:别说话。将来你决不吃亏——我帮你打官司。嘘!我把这事托付你了。(转身走开)
侍从官 (一直在跟伦德斯达说话) 没有的事,伦德斯达——这话 我再也不信!
伦德斯达 真的,侍从官——丹尼尔·海瑞亲口告诉我的。
海瑞 请问,我告诉你什么了?
侍从官 昨天史丹斯戈先生给你看过一张借据没有?
海瑞 哦,对了!那是怎么回事?
侍从官 将来我再告诉你。可是你对他说——
伦德斯达 你对他说那张东西是假的?
海瑞 嗨!这不过是句玩笑话,在他趾高气扬的时候扫扫他的兴。
伦德斯达 你还跟他说两个签字都是假的?
海瑞 嗯,不错,我既然撒谎,为什么不顺便撒个痛快呢?
侍从官 这就是了。
伦德斯达 (向侍从官) 他听了那句话 之后——
侍从官 就把那张借据交给凌达尔了!
伦德斯达 一张不能用来敲诈别人的借据。
侍从官 他假装慷慨大方!又来叫我上当!混到我家里,要我欢迎他,感谢他——这——这!这家伙正是——
海瑞 你要说什么,侍从官?
侍从官 将来我再告诉你。(把伦德斯达拉到旁边) 这家伙正是你照应、提拔、拉扯的人!
伦德斯达 你也上了他的当啊!
侍从官 唉,我恨不得——!
伦德斯达 (用手指着正在跟托拉谈话的史丹斯戈) 你瞧!别人看着这样子,心里会怎么估计!
侍从官 不久我就要把事情揭开,不让别人瞎估计了。
伦德斯达 来不及了,侍从官。他会用空口白话、花言巧语一步一步钻进来——
侍从官 我也有对付他的办法,伦德斯达先生。
伦德斯达 你打算怎么办?
侍从官 你瞧着吧。(走到费尔博身旁) 费尔博大夫,你愿意不愿意帮我一把忙?
费尔博 愿意。
侍从官 那么,把那家伙给我轰出去。
费尔博 把史丹斯戈轰出去?
侍从官 不错,正是那投机分子。我连他的名字都不愿意提。把他轰出去!
费尔博 叫我怎么下手?
侍从官 这就是你的事了。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费尔博 爱怎么办就怎么办!这话当真?怎么下手都行?
侍从官 是,怎么都行。
费尔博 你这话说了算数,侍从官!
侍从官 当然算数。
费尔博 好,就这么办。现在不下手,还等什么时候!(高声) 诸位先生,听我说几句话!
侍从官 大家别做声,听费尔博大夫说话!
费尔博 我现在得了布拉茨柏侍从官同意,宣布我跟他的千金小姐订婚的事情。
〔大家一阵惊讶。托拉低低叫了一声。侍从官想要说话,又咽住了。一片高声谈话和道喜的声音。
史丹斯戈 订婚!你 跟——
海瑞 跟侍从官——?侍从官——?这是怎么回事?
伦德斯达 费尔博大夫疯了吧?
史丹斯戈 可是,侍从官——?
侍从官 我有什么办法?我是个自由党!现在我加入青年同盟!
费尔博 多谢,多谢——请你原谅!
侍从官 结社入党现在很时兴,史丹斯戈先生!什么事都比不上自由竞争!
托拉 喔,爸爸!
伦德斯达 不错,订婚也很时兴。我也有一桩事要宣布。
史丹斯戈 胡说八道!
伦德斯达 一点儿都不是胡说八道。孟森小姐已经跟——
史丹斯戈 撒谎,撒谎!
托拉 不是撒谎,爸爸,是真事。他们俩都在这儿。
侍从官 谁?在哪儿?
托拉 瑞娜和赫黎先生。他们俩都在屋里。(走向右边第二道门)
伦德斯达 赫黎先生!这么说,是他——!
侍从官 在这儿?在我家里?(也向右边第二道门走去) 出来,好孩子。
瑞娜 (不好意思地,想出来又缩回去) 喔,不,不,外头有那么些人。
侍从官 别害臊,家里出事不能怨你。
赫黎 现在她无家可归了,侍从官。
瑞娜 喔,你一定得帮我们一把!
侍从官 当然,这不用说。我还得谢谢你们允许我帮忙。
海瑞 订婚很时兴,这话一点不假。我也要添补一件。
侍从官 什么?你?你这岁数?太鲁莽了!
海瑞 喔——!我不多说了。
伦德斯达 事情没指望了,史丹斯戈先生。
史丹斯戈 是吗?(高声) 海瑞先生,我 也要添补一件!诸位先生,我现在宣布,我也把终身大事定下了。
侍从官 什么?
史丹斯戈 有时候一个人做事不能不骑两头马,为的是遮掩别人的耳目。在争取公众幸福的紧急关头,我觉得这种手段是可以采用的。我的终身事业清清楚楚摆在我眼前,它是我的全部生命。我要把全副精力贡献出来,给本地人效劳。我觉得本地人的思想非常混乱,我一定要把这些混乱思想澄清一下。可是这事不是仗着一个投机分子单枪匹马做得成的。地方上的人必须自动拥护愿意担当这任务的人。因此我决定用爱情的联系把我的利益跟你们的利益紧紧结合在一起。要是有人上过我的当,我现在对他们道歉赔不是。我宣布我也订婚了。
侍从官 你?
费尔博 订婚了?
海瑞 我可以做见证。
侍从官 可是——?
费尔博 跟谁订了婚?
伦德斯达 不会是——?
史丹斯戈 这是感情和理智两方面的结合。诸位同胞,我跟伦铎尔曼太太订婚了。
费尔博 跟伦铎尔曼太太!
侍从官 那开店的寡妇!
伦德斯达 哼,真是!
侍从官 我简直摸不着头脑!你怎么——?
史丹斯戈 这是一条计策,布拉茨柏先生!
伦德斯达 他这人真有本事!
阿斯拉克森 (在后面门口张望) 对不起——
侍从官 哦,阿斯拉克森,进来!你是来道喜的,是不是?
阿斯拉克森 喔,不是,不是,我不敢——。可是我有极要紧的事情告诉史丹斯戈先生。
史丹斯戈 等会儿再说。你在外头等着。
阿斯拉克森 喔,不行,我一定得马上告诉你——
史丹斯戈 少说话!你乱插嘴干什么?诸位先生,世界上的事真是千奇百怪,没法子捉摸。本地人和我需要一种联系,把我们紧密团结起来。我找着了一个老练成熟、可以帮我安家立业的女人。诸位先生,我已经摆脱了投机分子的身份,现在我跟你们站在一起,是你们一家人了。千万别把我当外人。要是你们委派我干什么,我一定舍着命去干。
伦德斯达 你胜利了。
侍从官 哦,想不到——(向刚从后面进来的女用人) 什么事?你咯儿咯儿地笑什么?
女用人 伦铎尔曼太太——?
大家 (异口同声) 伦铎尔曼太太?
侍从官 她怎么啦?
女用人 伦铎尔曼太太带着她的男人在外头等着呢。
大家 (互相诧问) 她的男人?伦铎尔曼太太的男人?这是怎么回事?
史丹斯戈 胡说!
阿斯拉克森 不是胡说,刚才我正要告诉你——
侍从官 (在门口) 请进,请进!
〔巴斯丁搀着伦铎尔曼太太从后面进来。大家一阵骚动。
伦铎尔曼太太 我是不是太冒昧?
侍从官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伦铎尔曼太太 我不能不把我的男人带来见见你和布拉茨柏小姐。
侍从官 不错,我听说你订婚了,可是——
托拉 我们不知道——
史丹斯戈 (向阿斯拉克森) 这是怎么回事?
阿斯拉克森 昨天我脑子里事情太多——好些事儿要动脑筋——
史丹斯戈 可是我把我的信给她了,并且——
阿斯拉克森 不,你给她的是巴斯丁的信。你的信在这儿。
史丹斯戈 我给她的信是巴斯丁的?这封是——?(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字,把信一揉,往衣袋里一塞) 你这该死的糊涂东西!
伦铎尔曼太太 当然我很愿意。我知道,男人嘴里的话靠不住,可是要是在信上写得明明白白,说是正式求婚——。哦,那不是史丹斯戈先生吗!史丹斯戈先生,你怎么不跟我道喜?
海瑞 (向伦德斯达) 你瞧伦铎尔曼太太恨不得要把他一口吞下去。
侍从官 他当然应该跟你道喜,伦铎尔曼太太。可是你也应该跟你未来的小姑子道喜。
伦铎尔曼太太 谁?
托拉 瑞娜。她也订婚了。
巴斯丁 你也订婚了,瑞娜?
伦铎尔曼太太 真的吗?不错,巴斯丁跟我说过,仿佛是有个人。我跟你们两位道喜。史丹斯戈先生,现在你也是咱们一家人了。
费尔博 不,不,不是史丹斯戈!
侍从官 不是,是赫黎先生。真让孟森小姐挑着了。说起来,你也应该跟我女儿道喜。
伦铎尔曼太太 布拉茨柏小姐!哦,伦德斯达的话到底没说错。托拉小姐,恭喜恭喜!史丹斯戈先生,恭喜恭喜!
费尔博 你是想跟费尔博大夫道喜?
伦铎尔曼太太 什么?
费尔博 侍从官的新女婿是我。
伦铎尔曼太太 嗳呀,可把我弄糊涂了。
侍从官 我们也是刚弄明白。
史丹斯戈 对不起,我还有个约会——
侍从官 (悄悄地) 伦德斯达,他另外那名字叫什么?
伦德斯达 什么另外那名字?
侍从官 不是投机分子,是另外那个——?
伦德斯达 哦,捣乱分子。
史丹斯戈 我告辞了。
侍从官 还有一句话——只有一句话,史丹斯戈先生,一句老在我嘴边没说出来的话。
史丹斯戈 (在门口) 对不起,我有急事。
侍从官 (追过去) 捣乱分子!
史丹斯戈 再见,再见!(从后面出去)
侍从官 (走回来) 朋友们,现在空气又干净了。
巴斯丁 侍从官,你不因为我家里出了事儿埋怨我吧?
侍从官 各人的事应该各人自己担当。
巴斯丁 其实事情真没我的份儿。
赛尔玛 (本来一直在右首第二道门口静听) 爸爸!现在你高兴了,可以让他进来吧?
侍从官 哦,赛尔玛!是你!你给他讲情?事情刚出了两天——
赛尔玛 喔,两天够长的了。现在没事了。现在我知道他有时候会走岔道儿——
侍从官 你也不生气?
赛尔玛 他会走岔道儿,可是以后我就不让他走了。
侍从官 既然如此,带他进来。
〔赛尔玛从右边出去。
凌达尔 (从右边最靠前的门里进来) 你的辞呈抄好了。
侍从官 费心,费心!可是你把它撕了吧。
凌达尔 把它撕了?
侍从官 是的,凌达尔,我又想了个别的办法。不用放弃官衔,我就能弥补这件事。从今以后我要认真——
埃吕克 (跟赛尔玛一起从右边进来) 爸爸,你肯饶我吗?
侍从官 (把借据递给他) 命运待你这么好,我不能不饶你。
埃吕克 爸爸!从今以后,我不干你最恨的那宗买卖了。
侍从官 不必。你尽管干下去!别害怕!喜欢干什么,别缩手!有我帮着你。(高声) 诸位先生,我宣布一件事!我跟我儿子合伙做买卖了。
几个客人 什么?你做买卖,侍从官?
海瑞 你老先生做买卖?
侍从官 是的。做买卖是个正经有用的职业。或者说,至少你可以把它当作正经有用的职业去干。现在我没有理由再站在旁边了。
伦德斯达 我告诉你,侍从官,既然你打算出来给本地人办事,要是像我这么个老兵反倒在营帐里躲着,那就太丢脸了。
侍从官 唔,这话什么意思?
伦德斯达 我不能再躲着了。史丹斯戈先生今天在恋爱上头碰了一大串钉子,咱们不应该逼着他在政治上再受折腾。他应该休养休养,恢复精神。他需要换个地方住住,这事我担保可以做得到。所以,要是我的选举人愿意我回来,我决不推辞。
客人们 (跟他热烈握手) 谢谢,伦德斯达!这才是好朋友!你说了话可得算数!
侍从官 应该如此,现在事情又消停下来了。可是这些事究竟是谁的功劳?
费尔博 喂,阿斯拉克森,你仔细说一说,好不好?
阿斯拉克森 (惊慌) 我?费尔博大夫?这些事跟我完全不相干。
费尔博 那么,那封信的事儿——?
阿斯拉克森 那也不是我的错!说到功劳,这都要谢谢选举、巴斯丁、机会、命运、伦铎尔曼太太的喷奇酒——酒里可没柠檬——还有我,整个报纸的负责人——
侍从官 (走过来) 什么?你说什么?
阿斯拉克森 我说的是报纸。
侍从官 报纸!不错,不错!我不是常说现在这年头儿报纸的势力大得很吗?
阿斯拉克森 哦,侍从官——
侍从官 别假客气了,阿斯拉克森先生!从前我不看你的报,可是从今以后我要看了。我要订十份。
阿斯拉克森 你要二十份都行,侍从官!
侍从官 那么,好吧,我就订二十份。要是你需用款子的话,尽管找我。我愿意支持报纸。可是我跟你直截了当地说——我不给报纸写文章。
凌达尔 刚才你说什么?你说你的女儿订婚了?
侍从官 订婚了,你看怎么样?
凌达尔 好极了!什么时候订的?
费尔博 (急忙) 改天再告诉你。
侍从官 五月十七日订的。
费尔博 什么?
侍从官 就在瑞娜小姐上这儿来的那天订的。
托拉 爸爸,爸爸,你莫非早就知道——?
侍从官 我知道,宝贝。我一向就知道。
费尔博 啊,侍从官——!
托拉 谁想得到——?
侍从官 下回我在窗口打瞌睡的时候,我劝你们这些小姐奶奶们说话声音小点儿。
托拉 哦!你在窗帘后头偷听?
费尔博 现在我明白了!
侍从官 你是个有话藏着不肯说的人。
费尔博 我早说了会有好处没有?
侍从官 对,费尔博。这些日子我学了些乖巧。
托拉 (低声向费尔博) 你这人真能 藏着话不说。史丹斯戈先生的这些事儿——为什么你在我面前一字不提?
费尔博 老鹰在鸽子窝上头打旋的时候,我们只要暗地里保护小鸽子,不必惊动她。
〔他们的话头被伦铎尔曼太太打断。
海瑞 (向侍从官) 对不起,侍从官,咱们俩那几件小债务官司只好无限期地搁起来了。
侍从官 是吗!为什么?
海瑞 你要知道,我已经担任了阿斯拉克森报馆社会新闻采访员的职务。
侍从官 好极了。
海瑞 不用说,你一定明白——我手里有这么些事儿——
侍从官 好,好,老朋友,我等着就是。
伦铎尔曼太太 (向托拉) 真是,我告诉你,他害我赔了不少眼泪,那坏家伙。现在我谢谢上帝,巴斯丁到了我手里。那家伙像海里的泡沫儿一样地靠不住。他烟瘾又那么大,布拉茨柏小姐,他吃东西还挑剔得厉害。我看他简直是个老馋嘴。
女用人 (从左边进来) 饭开好了。
侍从官 走吧,大家一块儿来。伦德斯达先生,你得挨着我坐。还有阿斯拉克森先生,你也挨着我。
凌达尔 饭后,咱们得喝好几杯喜酒呢!
海瑞 对。你们也许得让我老头子给“不在座的朋友们”讨一杯喜酒喝。
伦德斯达 有一位不在座的朋友将来会回来,海瑞先生。
海瑞 你说的是史丹斯戈?
伦德斯达 正是。诸位先生,你们瞧着吧!再过十年或是十五年,史丹斯戈不是国会议员就是部长——说不定还是国会议员兼部长呢。 [2]
费尔博 再过十年或是十五年?也许是吧。可是到那时候他不见得能当青年同盟的领袖了。
海瑞 为什么不能?
费尔博 因为到那时候他的青年就要——靠不住了。
海瑞 那么,他可以当“靠不住同盟”的领袖啊。这是伦德斯达的话。他学了拿破仑的口气说:“只有靠不住的人才能当政客。”嘻嘻!
费尔博 不论怎么说,咱们这个同盟,在青年时期也罢,在靠不住的时期也罢,都得让它站住脚,并且让它永远是青年同盟。当初史丹斯戈创办这个同盟,大家在独立日的兴头上把他抬起来的时候,他说过这么一句话:“咱们青年同盟有上帝保佑。”我想,尽管赫黎先生是一位神学家,他也会允许咱们借用那句话。
侍从官 朋友们,我也这么想,因为我们一直在黑暗中瞎摸乱撞,幸亏天使老在暗地里指点我们。
伦德斯达 喔,在这件事上头,我想天使的力量很有限。
阿斯拉克森 这是本地老一套的情况造成的,伦德斯达先生。
——剧终
* * *
[1] 这是一句讽刺话,暗骂那些客人像是伺候贵人的衙役公差。
[2] 易卜生在一八六九年写这个剧本的时候,挪威的部长不能兼任国会议员。后来,在一八七二到一八八四年的宪法斗争中,这个制度改变了,结果自由党获得胜利,自由党的领袖做了内阁首相,易卜生在这儿的预言果然应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