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日丹诺夫站起来离开坐位迎接马尔克洛夫;马尔克洛夫一直走到他面前,不行礼,也不笑,却问他:是不是圣彼得堡大学的学生阿列克谢·德米特里耶夫·涅日丹诺夫?
“是……正是。”涅日丹诺夫答道。
马尔克洛夫从衣袋里掏出一封开口的信来。
“那么,请您读这个。瓦西里·尼古拉耶维奇寄来的。”他含着特别意义地压低声音加了上面一句。
涅日丹诺夫展开信笺读着。这是一种半正式的通告,信上先介绍持信人谢尔盖·马尔克洛夫是一个“自己人”,并且是完全可靠的;接着便是关于目前迫切需要联合行动、推行一些大家都知道的规约等等的指示。涅日丹诺夫是这个通告的一个收信人,并且也列为可靠的人。
涅日丹诺夫同马尔克洛夫握了手,请他坐下,自己也在椅子上坐了。马尔克洛夫起初并不讲话,却点了一根纸烟抽起来。涅日丹诺夫也照样做了。
“您已经有机会接近这儿的农民吗?”马尔克洛夫最后问道。
“不;我还没有机会。”
“那么您在这儿住了好久吧?”
“快到两个星期了。”
“很忙吗?”
“不太忙。”
马尔克洛夫板起脸咳嗽了一声。
“哼!这儿的老百姓脑子空空,”他接着说,“什么都不懂。他们应该受教育。他们真穷,可是没有人向他们说明为什么会穷到这样。”
“据我看来您妹夫从前的那些庄稼人现在倒并不穷。”涅日丹诺夫说。
“我妹夫是个狡猾的家伙;他很会骗人。这儿的农民的确还不错;可是他有一个工厂。我们应当在这方面努力。我们只消刨一下,整个蚂蚁堆就会马上动起来的。您带来小册子没有?”
“带来了……不过不多。”
“我可以给您找些来。您怎么不带书来呢?”
涅日丹诺夫不回答。马尔克洛夫也不做声,他只是从鼻孔里喷出烟来。
“然而这个卡洛梅伊采夫简直是一个混蛋!”马尔克洛夫突然说。“吃午饭的时候,我真想站起来,走到这位老爷跟前,把他那无耻的厚脸痛打一顿,也可以儆戒别人。可是不!我们现在还有比打侍从更重要的事情。现在不是跟那班信口胡说的傻瓜生气的时候;我们现在要阻止他们做傻事情。”
涅日丹诺夫表示赞成地点点头,马尔克洛夫又抽起纸烟来。
“在这儿所有的听差中间,只有一个人稍微有一点儿头脑,”马尔克洛夫又说下去;“不是指那个伺候您的伊万……他是个蠢材,我指的是另一个听差……他叫做基里尔,专门伺候开饭的。(这个基里尔是一个酒鬼。)您得留意他。他是个不顾一切的家伙……不过我们对他也不必客气。您觉得我妹妹怎样?”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抬起头来,把他的黄眼睛向着涅日丹诺夫,“她比我妹夫还要狡猾。您觉得她怎样?”
“我觉得她是一位温和可亲的太太……而且她很漂亮。”
“哼!你们彼得堡的先生们真会讲话……我只有佩服!那么……您觉得……”他说到这里,突然皱起眉头,沉下脸来,把以后的话咽下去了。“我看我们应当好好地谈一谈,”他又说,“这儿不是讲话的地方。鬼知道!我敢说有人在门外偷听。您知道,我有一个好主意吗?今天是星期六,明天您大概不教我外甥念书吧?……是不是?”
“明天下午三点钟我要跟他排演一下。”
“排演!就像在演戏似的!这样的字眼一定是我亲爱的妹妹想出来的。好吧,这也没有关系。您高兴去吗?现在就到我家去吧。我的村子离这儿不过十俄里。我有几匹好马:它们跑得像风一样快,您在我家里住一夜,再过一个上午,我在明天三点钟以前送您回来。您同意吗?”
“好吧,”涅日丹诺夫说,从马尔克洛夫进来的时候起,他就处于一种又是兴奋又是拘束的状态。这种突然的亲密使他有些局促不安;可是他对马尔克洛夫也发生了好感。他觉得,他了解,他面前这个人虽然看来有些呆相,可是无疑是一个老实人,而且是性格坚强。接着他又想起了树林里奇怪的相遇和玛丽安娜意外的自白……
“那妙极了!”马尔克洛夫大声说,“您马上准备动身吧;我去吩咐套车。我想,您大概用不着向这儿的主人请假吧?”
“我得先通知他们。我觉得不告诉他们,不能走开。”
“我会告诉他们,”马尔克洛夫说,“您不要担心。他们现在打牌打得很起劲——不会注意到您走开了。我妹夫一心想做一位大政治家,可是他惟一的资本便是打得一手好牌。不过据说好些人都是靠了这个本领成功的……您快准备吧。我马上去安排一切。”
马尔克洛夫告辞走了;一个小时以后涅日丹诺夫便同他一块儿坐在他那辆宽敞的、摇摇晃晃的、很旧、却又很舒适的四轮马车里,一张大的皮坐垫上面。矮小的马车夫在驾车座位上不停地吹口哨,他吹出非常悦耳的鸟叫声;拉车的三匹花马(它们黑色的鬃毛和尾巴都给编成了辫子)在平坦的大路上飞跑着;在黑夜最初的阴影的笼罩下(他们动身的时候正敲着十点钟),一些树木、矮林、田野、草地、峡谷,时前时后,或远或近地,在他们的两旁溜过去了。
马尔克洛夫的小小的村子名叫博尔旬科沃(共有两百俄亩 [108] ,每年有七百卢布左右的收入),这个村子离省城只有三俄里,离西皮亚金的村子却有六俄里。他们从西皮亚金家到博尔旬科沃,必须经过省城。这两个新结识的朋友还不曾谈上五十句话,就看见了城外那些小市民住的破烂的小屋,木板屋顶已经倾陷了,歪斜的小窗里射出昏暗的灯光;车轮滚上了城里石头铺的路,发出辚辚声;马车不停地左右颠簸,他们也跟着车身摇来晃去,呆板的、有山墙的砖砌两层楼的商人住宅,门前有圆柱的教堂,酒店,一一从他们身边过去了……这是星期六的晚上,街上已经没有了行人,可是小酒馆里仍然十分拥挤。从那里送出来一些嘶哑的叫嚷、醉汉的歌声和手风琴的带鼻音的难听的声音。有时一家小酒馆的门突然打开了,马上流出一股又臭又热的强烈的酒精气味和长夜灯红红的灯光。差不多每一家小酒馆的门前都停得有农民的小型大车,车上驾的是毛蓬蓬的、大肚子的驽马;它们柔顺地埋下长毛下垂的脑袋,好像在睡觉似的;从小酒馆里面一会儿走出一个衣服破烂、腰带解开的农民,一顶鼓起来的冬帽挂在脑后,就像挂了一个口袋一样,他把胸膛靠在车杆上,静静地立在那儿慢慢地伸手摸索,又摊开两只手,好像在掏什么东西;一会儿又走出一个瘦削的工厂职工,歪戴着便帽,敞开黄色土布衬衣,赤着双足(因为他的靴子押在店里了),他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便站住,搔了搔背,——突然呻吟一声又回转去了。
“俄国人给酒制服了。”马尔克洛夫忧郁地说。
“那是忧愁逼着他喝酒的,谢尔盖·米哈伊洛维奇老爷!”马车夫接嘴说,并不回过头来。他每经过一家小酒馆的时候,便要停止吹口哨,露出沉思的样子。
“走!走!”马尔克洛夫答道,他怒气冲冲地摇了摇上衣的领子。车子走过一个宽大的市场(那儿充满了卷心菜和蒲席的气味),又走过总督的官邸(门前立着漆得花花绿绿的岗亭),还走过一所塔楼高耸的私人住宅,又走过一条林荫大路,可是两旁新植的幼树都已经死了;车子又走过一个商场,在那儿却只听见狗在叫,锁链在响,随后车子渐渐地走完了城区,穿过城门,赶上了一个趁着夜凉出去的很长、很长的大车队,这以后车子又驶进了广大田野的新鲜空气里面,在两旁植柳的宽阔的路上,平稳地、疾速地向前跑去。
我们现在应当简单地讲讲马尔克洛夫的身世了。他比他的妹妹西皮亚金娜大六岁。他是炮兵学校的学生,毕业后当了军官;可是后来他升到中尉,便因为跟司令官(一个德国人)不和,被迫辞职了。从那个时候起他就恨死了德国人,尤其是那些归化了俄国的德国人。这次辞职引起了他同父亲的争吵,因此他一直到父亲病故都没有同父亲见面;可是父亲死后他继承了这一份小小的产业,就在这儿住下来。在彼得堡的时候,他常常同各种聪明而又有进步思想的人来往,他非常崇拜他们;后来他的思想就完全依照他们指引的方向改变了。马尔克洛夫读书不多,他读的大都是与事业有关的书,特别是赫尔岑的著作。他还保留着他的军人习惯,他过着极为俭朴的、僧侣们过的那种刻苦的生活。不多几年前他热情地爱上一位少女,可是她极其无礼地抛弃了他,嫁给一个副官了,那个副官也是德国人。马尔克洛夫从此恨起所有的副官来。他想写几篇专门论文讲俄国炮兵的缺点,可是他没有一点儿叙述的才能,连一篇文章也不曾写出来;不过他还是用他那粗大、拙劣、好像是小孩写的字迹涂满了好些灰色的大张稿纸。马尔克洛夫是一个极其顽固、极其勇敢的人,他不能够宽恕,也不能够忘记,他经常为他自己和一切被压迫的人感到极大的委屈,他不惜干任何事情。他那有限的智力只能专门注意某一点:他所不了解的事物对他是不存在的;可是他却憎恨、轻视虚伪和欺骗的行为。对高高在上的人物,对他所谓的“反动”(即反动派),他素来很严厉,甚至很粗鲁;对人民,他却很忠厚;对农民,他就像对待弟兄一样地和气。他的田产管理得并不怎么好;他的头脑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社会主义计划,可是他不能够实行它们,就同他写不成他的论炮兵缺点的文章一样。一般地说来,他无论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情,都不走运;在炮兵学校里,他有一个绰号,叫做“失败者”。他为人真诚,直率,天性富于热情而带阴郁,在某种场合他可以显得残酷、凶狠,够得上称为一个恶棍,——但是他也能够毫不迟疑地牺牲自己,而且不希望酬报。
出城不过三里光景,马车突然驶进一座白杨林子的幽暗里,看不见的树叶在暗中颤动,发出沙沙的声音,空气中充满了新鲜而强烈的树林的香味,头顶上露出淡淡的光点,地上现出交柯的树影。月亮已经从天边升了起来,它又红又大,好像是一面铜盾。车子刚刚从树下冲出去,前面便是一所小小的地主的庄园。矮矮的房屋把月轮遮住了,宅子正面三扇有灯光的窗户,好像是三个明亮的正方形。正门大开着,仿佛从来没有关过似的。院了里昏暗中现出了一辆高大的双轮带篷马车,车后横木上系着两匹白色的驿马。不知道从哪儿跑出来两只小狗(它们也是白色的),对着车子只顾狂吠,虽是刺耳的叫声,却不含有恶意。宅子里有人在走动,马车到了台阶前便停下来,马尔克洛夫吃力地钻出车子,用脚找到了马车的铁踏板(这个踏板照例是由他的家用铁匠装在极不方便的地方),然后对涅日丹诺夫说:
“我们到家了;您会在客人中间找到您的熟朋友,可是您绝不会想到在这儿遇见他们的。请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