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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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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先去找他讲话。

“涅日丹诺夫先生,”她声音急促地说,“我看您完全给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迷住了?”

她没有等他的回答,便掉转身顺着林荫路走去;他也跟上去在她的身旁走着。

“您怎么这样想呢?”他停了一会儿问道。

“难道不是这样吗?倘使不是这样,那么她今天失算了。我想得到她怎样苦心地经营,她怎样小心地撒下她的小网。”

涅日丹诺夫不做声,只是侧眼望了望这个古怪的交谈者。

“您听我说,”她接着说下去,“我也不想掩饰:我不喜欢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您知道得很清楚。您会以为是不公道吧……不过请您先想一想……”

玛丽安娜的声音中断了。她红了脸,兴奋起来了……她每次兴奋起来,都像是在发怒似的。

“您也许会在心里暗问:‘为什么这位年轻小姐要对我讲这一切的话呢?’”她又说,“我想,那次我对您讲起……马尔克洛夫先生的时候,您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她突然弯下身去摘了一朵小小的蕈子,把它折成两段,丢开了。

“您错了,玛丽安娜·维肯季耶夫娜,”涅日丹诺夫说,“刚刚相反,我倒以为我得到了您的信任,——这使我非常高兴。”

涅日丹诺夫的话并不完全真实:这个念头还是他刚刚想起来的。

玛丽安娜望了他一眼。她一直到这个时候都掉开了眼睛不去看他。

“也不能说是您得到了我的信任,”她沉吟地说,“本来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您。可是您的处境跟我的太像了。我们两个是一样不幸的;把我们拉拢的就是这个。”

“您不幸吗?”涅日丹诺夫问道。

“您呢——您不是这样吗?”玛丽安娜反问道。

涅日丹诺夫不做声了。

“您知道我的身世吗?”她激动地说,“我父亲的经历?他的流放?不知道?好吧,我来告诉您,他给逮捕了,过了堂,定了罪,褫夺了官职……什么都没有了——又给流放到西伯利亚。他后来死在那儿……我母亲也死了。我舅父西皮亚金,我母亲的弟弟,来照应我;我是花他的钱长大的;他是我的恩人,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是我女恩人——可是我却拿不怀好意的忘恩负义来报答他们,因为可能是我的心肠很硬——而且别人的面包也是不好吃的——我受不了这种宽厚的侮辱——我忍受不了这种寄食的生活……我也不能隐瞒自己的感情——我老是给别人的大头针刺痛,我没有嚷出来,也只是因为我太高傲了。”

玛丽安娜断断续续地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脚步却越来越快了。

她突然站住了。

“您知道我舅母——想把我弄开,要我嫁给……那个讨厌的卡洛梅伊采夫吗?她本来知道我的信念——在她的眼里看来,我是一个虚无主义者——可是他!不用说他是看不上我的,您瞧,我并不漂亮,不过我可以让人卖出去。您瞧,这又是一样恩惠了。”

“那么为什么您不——”涅日丹诺夫刚刚开了口,马上又把话咽下去了。

玛丽安娜望了望他。

“为什么我不答应马尔克洛夫的求婚——您是这个意思吗?是吧?可是叫我怎么办呢?他是一个好人。不过这并不是我的错,我不爱他。”

玛丽安娜又走在前面了,好像她有意给听话的人解除回答她这个意外的自白的义务似的。

他们两人走到林荫路的尽头了。玛丽安娜急急转进一条通过一大片接连不断的云杉林中间的窄路,便顺了这条小路走着。涅日丹诺夫跟在她的后面。他感到双重的惊讶:这个古怪的少女会突然对他这样坦白,把什么话都讲了出来,这是够奇怪的了;可是使他更惊奇的是他并不觉得这种坦白古怪,他反而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事。

玛丽安娜突然转过身来,在路当中站住了,她的脸跟涅日丹诺夫的脸相隔有一俄尺 [114] 的光景,她的一双眼睛牢牢地盯住他的眼睛看。

“阿列克谢·德米特里奇,”她说,“您不要把我舅母当做坏人……她不是!她不过是爱做假,她是一个戏子。她喜欢装模作样,她要所有的人都称赞她是个美人儿,并且拿她当圣人来崇拜!她想出一句中听的话,她对一个人讲了,接着又对第二个人,第三个人说,并且老是假装好像她刚刚想出了这句话似的,她还要用她那对出色的眼睛表达她的意思!她很清楚她自己;她知道她的相貌像圣母 [115] ,她什么人也不爱!她做出非常关心科利亚的样子,其实也不过是常常跟一些聪明人谈谈科利亚罢了。她本人并没有害人的心思……她倒是很仁慈的!然而要是别人当着她的面弄断你全身的骨头……她也毫不在乎!她不会动一根指头去救你;不过要是对她有利,要是她用得着的时候……那么……啊,那么!”

玛丽安娜闭了嘴;怒气堵住了她的咽喉。她很想让它发泄出来,她管不住自己了——可是她再也讲不出话来。玛丽安娜是特殊的一类不幸的人(在俄国,这一类人现在已经不少了)……正义使他们满足,却并不带给他们快乐,他们对于不公正的行为是极其敏感的,他们万分痛恨这种行为。她讲话的时候,涅日丹诺夫注意地望着她;她那张涨红的脸和头上略微散乱的短发,她那两片薄嘴唇的痉挛的哆嗦,在他看来是带有几分威胁的,是有意义的,而且是美丽的。让树枝的密网截断了的太阳光,斜射在她的额上,印下了金色的斑纹——这条火舌倒是跟她整个脸上的激动的表情,她那对大大睁开的、不动的、发光的眼睛和她那讲话时候的热烈的颤音相称的。

“请您告诉我,”涅日丹诺夫后来问道,“您为什么说我不幸呢?您知道我的过去吗?”

玛丽安娜点了点头。

“是的。”

“那么……您是怎样知道的呢?什么人对您讲过我吗?”

“我知道……您的家世。”

“您知道……是谁告诉您的呢?”

“唔,就是那位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您那么迷恋着的那一位!她没有忘记当着我的面说,照她往常的办法,顺便淡淡地提起,不过讲得很清楚——不带一点儿同情,倒像一个毫无成见的自由派妇女——她说,我们这位新家庭教师生活里有一件意外的事情!请您不用惊讶,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是这样的脾气:她同样地,而且还带了一点儿同情的调子,几乎对每一位客人都说:‘我的外甥女生活里……有一件意外的事情:她父亲因为受贿给流放到西伯利亚去了!’不管她怎样把自己看做是一位贵妇人——其实她不过是一个挑拨是非、装模作样的女人。这就是您那位拉斐尔的圣母!”

“对不起,”涅日丹诺夫说,“为什么说她是‘我那位’呢?”

玛丽安娜掉开身子,又顺着小路往前走了。

“因为您跟她谈了那么久的话。”她含糊地说。

“我几乎一句话也没有说,”涅日丹诺夫答道,“只是她一个人在讲话。”

玛丽安娜默默地继续向前走着。在这里小路转了弯,云杉林好像让开了似的,他们的面前现出一块小小的草地来,草地中央长着一棵有窟窿的垂桦,在这棵老树树干的四周,围了一圈坐凳。玛丽安娜在凳上坐下;涅日丹诺夫便坐在她的身旁。在他们两人的头上轻轻地摇曳着长条的垂枝,枝上长满了绿色小叶。在他们四周,稀疏的青草丛中开出了一些铃兰的白花——整个草地上弥漫着嫩草的清香,他们在云杉林里闻够了叫人透不过气来的树脂浓味以后,现在觉得舒畅多了。

“您想跟我一块儿去参观这儿的学校,”玛丽安娜又说起来,“好吧?我们去吧……只是我不知道。您大概不会怎么满意的。您已经听见说过——我们的主要教员就是教堂执事。他是一个好人,可是您简直想不到他对学生讲些什么东西!学生中间有一个男孩……名叫加拉西伊。他是个孤儿,十岁了,您会不会相信,他念书比所有的学生都好!”

跟着话题的突然改变,玛丽安娜自己也仿佛改变了:她的脸色转苍白了,态度也镇静多了,她的脸上现出局促不安的表情,好像她因为刚才说的那些话感到羞愧似的。她分明是想把涅日丹诺夫引到随便一个什么“问题”上面去——譬如学校的问题,农民的问题,——免得他们的谈话仍然像先前那样地紧张。可是这个时候他对“任何问题”都没有兴趣。

“玛丽安娜·维肯季耶夫娜,”他说,“我对您坦白地说:我完全没有料到……我们中间刚才发生的那一切事情(他说到“发生”这个字眼,她便略加注意地听起来),我觉得我们突然就很……很接近了。应当是这样。我们好些时候来就互相接近了;只是我们都没有讲出来。所以我也要毫不隐瞒地对您讲话。您在这儿家里过着痛苦难熬的日子;可是您的舅父——虽然他眼光狭窄,不过据我看来,他倒是个好心人,不是吗?难道他不了解您的处境,不同情您吗?”

“我的舅父?第一——他完全不是一个人;他是一个官僚——一位枢密官或者一位大臣……我不知道。第二……我也不想随意抱怨人,讲别人的坏话:我在这儿的生活并非痛苦、难熬,这就是说,我在这儿并没有受到压迫;我舅母的那些刻薄话,对我实在不算一回事……我完全是自由的。”

涅日丹诺夫惊讶地望着玛丽安娜。

“那么……您刚才对我说的那一切话……”

“您要笑我,就请笑吧,”她接着说,“不过我要是说我不幸——并不是我自己的不幸,我有时好像觉得我在替全俄国受压迫的人、贫苦的人受苦……不,不是在受苦,我是在替他们生气——替他们不平……我准备着为他们……牺牲我的生命。我觉得不幸,因为我是一个小姐——一个寄食的人,我什么事都不能做——什么事都不会做!从前我父亲在西伯利亚、我同妈妈两人留在莫斯科的时候——啊,我多么想到他那儿去!并不是我对他有多大的爱或者多大的尊敬——不过是我自己非常想知道,我要亲眼看见,那些流放人和受迫害的犯人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我多么厌恶我自己,厌恶所有那些安闲、富足的人……后来他回来了,身心两方面都毁了,——他开始低声下气,到处奔走,巴结人……啊……这叫人多么痛苦!他死了倒好!……我妈妈也死了。可是我却留在世上……为了什么呢?为了让我感觉到我的脾气坏,我忘恩负义,我同谁也处不好,我一无所能——对任何事情,对任何人我都是一无所能!”

玛丽安娜掉开身子,她的手滑到了圆凳上。涅日丹诺夫很同情她;他轻轻挨了一下她这只下垂的手……可是玛丽安娜马上将手缩了回去,并非她认为涅日丹诺夫的举动不对,却只是不要——千万不要——让他以为她在向他乞怜。

云杉林的枝叶间远远地露了一下女人的衣服。

玛丽安娜挺起腰来。

“瞧,您的圣母打发她的侦探来了。这个女仆是派来监视我的,她要向她的太太报告,我在什么地方,跟什么人谈话。我舅母大概猜到我跟您在一块儿,她觉得不体面……尤其是她今天在您面前表演了那一场多情的戏以后。的确——现在应当回去了。我们走吧。”

玛丽安娜立起来;涅日丹诺夫也站起来了。她掉过头去看他,她的脸上突然露出一种很动人的、有点不好意思的、差不多孩子气的表情。

“您不会生我的气吧?您不会以为我也是在您面前装模作样吧?是吗?不,您不会的,”她不等涅日丹诺夫回答,便又继续说下去,“您瞧,您和我是一样的不幸,并且您的脾气也……不好,和我的一样,明天我们一块儿到学校去,因为现在我们是好朋友了,是这样吧?”

玛丽安娜同涅日丹诺夫走近宅子的时候,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正站在阳台上拿着长柄眼镜望他们,她带着她通常那种甜甜的微笑慢慢地摇她的头;她随后掉转身子,穿过大开的玻璃门回到客厅里去,西皮亚金已经坐在里面同那位没有牙齿的邻居打起纸牌来了(这个邻居是顺便进来喝茶的),她故意拖长声调,一字一字地大声说:

“空气多么潮湿!这对身体不好!”

玛丽安娜同涅日丹诺夫对望了一眼;西皮亚金刚刚赢了对方的牌,便用真正的大臣的眼光斜着往上看了看他的妻子,然后又把他这带着睡意的、冷冷的、却又是很敏锐的眼光掉去看那两个刚刚从黑暗的园子里进来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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