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洛明的谢绝叫西皮亚金感到受了极大的侮辱:他甚至突然发现这个土生土长的司蒂芬森 [32] 并不是一个怎么高明的工程师,虽然他也许没有什么做作,可是他毕竟装出好像自己是真正平民的样子。“所有这些俄国人 [33] ,要是他们自以为懂得了一点儿东西,那就坏极啦!au fond [34] 卡洛梅伊采夫说得不错!”由于这种愤激和不快的心情,这位en herbe [35] 政治家对涅日丹诺夫更加冷淡、更加疏远了。他告诉科利亚这一天不用跟教师上课,并且以后应当养成独立自主的习惯……然而西皮亚金并不像涅日丹诺夫自己所预料的那样辞退他。他还是不把他放在眼里!可是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却并不放过玛丽安娜。她们两个人大吵了一次。
这天午饭前两小时的光景,她们似乎突然地发觉客厅里只有她们两个人。她们彼此马上觉得那个不可避免的冲突就要发生了,因此她们稍微迟疑一下,就悄悄地互相坐近了。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微微地笑着;玛丽安娜紧紧闭着嘴唇;她们的脸色都是苍白的。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穿过屋子的时候,她朝两旁看了看,摘了一片天竺葵的叶子……玛丽安娜的眼光牢牢地定在这张向着她走过来的笑脸上。
西皮亚金娜先站住了,用她的指尖敲椅背。
“玛丽安娜·维肯季耶夫娜,”她随便地说,“我看,我们已经通起信来了……我们住在同一个家里,这就有点儿古怪了,您知道我是不喜欢古怪事情的。”
“通信并不是由我开始的,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
“是的……您不错。这一次的古怪事情是我的错。只是我也找不到别的办法给您唤起一种感觉……我怎么说才好呢?……一种感觉……”
“您坦白地讲出来吧,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不要吞吞吐吐——您用不着害怕得罪我。”
“一种……体面感。”
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闭了嘴;屋子里只有她的手指轻轻敲椅背的声音。
“您凭什么认为我失掉了体面感呢?”玛丽安娜问道。
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耸了耸她的肩。
“ma chère,vous n’êtes plus un enfant, [36] 您完全明白我的意思。难道您以为您的行为我一点儿不知道吗?还有安娜·扎哈罗夫娜,还有全家的人都不知道吗?而且您也并没有小心提防着不让别人知道。您简直旁若无人。也许只有鲍里斯·安德列伊奇一个人没有注意到这些事情……他的心让别的更有意思的、更重要的事情吸引去了。可是除了他以外,您的举动是所有的人都知道的,所有的人!”
玛丽安娜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了。
“我请求您讲得更明确些,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您究竟因为什么事情不满意呢?”
“l’insolente! [37] ”西皮亚金娜想道。可是她仍然克制了自己。
“您想知道我因为什么不满意吗,玛丽安娜?好吧!……我不高兴您跟一个论门第、论教育、论社会地位都比您低得多的年轻人长时间约会。我不满意……不!这个词儿还嫌太温和了——我厌恶您在太晚……您在半夜到那个年轻人的屋子里去看他。在哪儿呢?就在我的家里!难道您觉得那是正当的事,我不应该出来讲话——并且我应当替您这种轻佻的行为掩饰吗?我是一个清白的女人……oui,mademoiselle,je l’ai été,je le suis et le serai toujours! [38] 所以我不能不生气。”
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好像被她这种愤怒的重量压坏了似的,在一把扶手椅上坐了下来。
玛丽安娜第一次微笑了。
“我并不怀疑您的品德,不管是过去、现在和将来的,”她说,“并且我是非常诚恳地讲话的。可是您没有理由生气。我并没有在您家里做过什么丑事。您提到的那个年轻人……不错,我的确……爱上了他……”
“您爱麦歇涅日丹诺夫吗?”
“我爱他。”
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在椅子上伸直了腰。
“您怎么啦,玛丽安娜!他不过是一个大学生,没有门第,没有家族——况且他比您年轻,(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不免有幸灾乐祸的意思。)这会有什么结果呢?像您这样聪明的人能够在他身上找到什么呢?他不过是一个肤浅的孩子。”
“您对他的看法从前不见得就是这样吧,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
“啊,我的天啊!亲爱的,请您不要扯到我身上来……pas tant d’ésprit que a,je vous prie. [39] 我们现在谈的是您的事情,是您的前途。您想一想!这对您算是一个什么样的配偶?”
“我得承认,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我倒没有想到配偶的事情。”
“怎么?您说什么?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就让我们假定说,您是照您心里所想的做的……可是这一切还不是要归结到结婚上面吗?”
“我不知道……我可没有想到这个。”
“您没有想到这个吗?!我看您一定发疯了!”
玛丽安娜稍微转过脸去。
“我们不要讲下去了,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我们不会谈出什么结果来的。我们决不会互相了解的。”
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猛然站了起来。
“我不能,我还要讲下去!这太重要了……我对您负有责任,在……”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本来要说“在上帝面前!”可是她讲不出口,便改口说:“在全世界面前!我听见您这种疯话,再不能不做声!我为什么不能够了解您呢?目前这班年轻人真是骄傲得不得了!不!……我了解您很透彻;我看得出来您传染到了那些新思想,它们只会把您引到毁灭的路上去!那个时候就太迟了。”
“也许是这样;不过请您相信我的话:我们就是毁灭,也决不会伸一根手指头向您求救的!”
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拍了下巴掌。
“又是骄傲了,这样厉害的骄傲!不过听我说吧,玛丽安娜,听我说吧,”她突然改了声调往下说……她要把玛丽安娜拉到她身边来,可是玛丽安娜却往后退了一步。“ecoutez-moi,je vous en conjure! [40] 因为我毕竟还没有那样老——也没有那样蠢,我们并不是不能互相了解的。je ne suis pas une encroutée. [41] 我年轻时候还被人当作共和党……并不比您差。听我说吧:我不想说假话。我对您从来不曾有过母性的慈爱,根据您的性格,您不会因此感到遗憾的……可是我从前常常觉得,并且现在也是如此,我对您也有某种的义务,我总是努力去尽这些义务的。也许我心目中替您挑选的配偶(为了您这件婚事鲍里斯·安德列伊奇和我都不惜任何的牺牲),并不合您的理想……可是从我的心底……”
玛丽安娜望着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望着她那对漂亮的眼睛,望着她那两片略略涂脂的红唇,望着她那双手指略微分开、指头上戴着戒指的白白的手(这位贵妇人含有深意地把手放在她的绸衣的胸前)……她突然打断了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的话。
“您说配偶吗,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您把您那位没有心肝、鄙俗不堪的朋友,卡洛梅伊采夫先生叫做‘配偶’吗?”
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把手指从胸前拿下来。
“不错,玛丽安娜·维肯季耶夫娜!我是在说卡洛梅伊采夫先生——那位有修养的出色的年轻人,他一定会使他的妻子幸福的,只有疯子才会不肯要他做丈夫!只有疯子!”
“怎么办呢,ma tante [42] ?看来我就是那样的女人!”
“可是当真——你看出他的什么缺点吗?”
“啊,什么也没有。我瞧不起他……就是这个。”
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不耐烦地把头摇来摇去——又在扶手椅上坐下来。
“我们不要讲他了。retournons nos moutons. [43] 那么,你爱涅日丹诺夫先生?”
“是的。”
“你还打算继续跟他……会面吗?”
“是的;我打算。”
“好吧……要是我不允许你呢?”
“我不会听您的话。”
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从椅子上跳起来。
“啊!您不会听我的话!原来是这样!……这就是那个受了我的恩惠、并且由我收养在家里的姑娘对我讲的话,这就是……对我讲的……对我讲的……”
“这就是那个丢脸的父亲生的女儿对您讲的,”玛丽安娜不高兴地接腔说,“您往下说吧,不要客气。”
“ce n'est pas moi qui vous le fait dire,mademoiselle! [44] 可是无论如何,这 总不是值得骄傲的事!一个靠我养活的姑娘……”
“您的面包也不是白白给我吃的,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要是给科利亚请一个法国女教师,您还要多花钱呢……您知道是我 教他念法文的。”
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稍微举起一只手来,手里捏了一方麻纱手绢儿(手绢儿上有伊兰伊兰香水 [45] 的香气,在一个角上还绣着白色的大花字 [46] ),她想讲话,可是玛丽安娜接着急急地说下去:
“要是您不提您现在列举的那些,要是您不提您那一切虚假的恩惠和牺牲,要是您能够说:‘我曾经爱过的那个姑娘’,那倒不错,一千倍的不错……可是您太老实了,讲不出那样的 假话来!”玛丽安娜寒颤似地抖起来。“您始终是恨我的。甚至就在这个时候,像您刚才说过的,在您的心底,您很高兴——是的,高兴,因为我应验了您讲了多少遍的预言,我丢了脸,蒙了满身的耻辱;您感到不愉快的只是一点:这个耻辱的一部分会落到你们贵族的、清白的 家庭上面。”
“您在侮辱我,”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低声说。“请您离开这儿吧。”
可是玛丽安娜控制不住自己了。
“您说,您家里人,您全家人跟安娜·扎哈罗夫娜,所有的人都知道我的行为!他们全都吃惊,愤怒……可是难道我要向您,向他们,或者向他们中间任何一个人要求什么吗?难道我会重视他们的意见吗?难道你们家的面包是好吃的吗?什么样的穷苦都要比你们家的富贵好!我跟你们一家人的中间不是隔着一个什么东西、什么东西也遮盖不住的无底深渊吗?难道您——您也是一个聪明人——您就看不出这个吗?要是您 对我怀着痛恨的感情,难道您就不明白我 对您怀着什么样的感情吗?那是太明显的了,我用不着讲出来。”
“sortez,sortez,vous dis-je…… [47] ”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接连地说,她不住地顿着她那双漂亮的、瘦小的小脚。
玛丽安娜朝着门走了几步。
“我马上就要离开您了;可是您知道什么吗,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据说连拉舍尔在拉辛的《巴雅泽》 [48] 里面讲的‘sortez!’效果也不好,——更不用说您了!我还有一句话要说,您刚才不是讲过什么……je suis une honnête femme,je l’ai été et le serai toujours [49] 吗?您想想看:我相信我比您清白得多!再见吧!”
玛丽安娜急急地走出去了,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从椅子上跳起来;她想叫,她想哭……可是要叫什么——她却不知道;而且眼泪也不听她的话。
她只是拿手绢儿来搧着,可是手绢儿散发出来的香气越发刺激她的神经。她觉得不幸,她让人侮辱了……她承认她刚才听见的那番话里面也有一点儿真实。不过别人怎么能够这样不公平地判断她呢?“我真是这样一个坏女人吗?”她想道,她照照她对面两扇窗中间挂的那面镜子。镜子里映出一张娇美的脸,带了一点儿心绪不宁的样子,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不过仍然是一张很可爱的脸,和一对很漂亮的、柔和的、天鹅绒一般的眼睛……“我?我是坏女人?”她又想道……“会有这样的眼睛?”
可是在这个时候她的丈夫走了进来,她又用手绢儿盖住她的脸。
“你怎么啦?”他关心地问道,“瓦里娅,你怎么啦?”(他给她起了这个小名,不过他平日并不这样叫她,只有在乡下两个人单独在一起讲私话的时候,他才叫这个小名。)
她起初不讲什么,只说并没有事情,可是后来她很娇媚、很动人地在椅子上转过身来,用两只胳膊搂住他的肩头(他站在她面前朝着她弯下身子),把她的脸藏在他的背心的开襟里,把一切都对他讲了。她尽力不用花言巧语,也没有别的用意,——她即使不曾原谅玛丽安娜,至少也想做到替玛丽安娜讲几句公道话,她把一切过错都推到她(玛丽安娜)的年轻、她的热情的个性、她幼小时候没有受到良好教育等等上面;她同时也多多少少(也没有别的用意)责备自己几句。“倘使这是我的女儿,就不会有这种事情了!我一定会好好地管她的!”西皮亚金体谅地、同情地——而且严肃地听完她的话。她没有把胳膊从他的肩头拿下来、没有把头移开的时候,他一直弯着他的身子;他叫她做天使,亲她的前额,并且说他现在明白了他作为一家之主应当采取什么样的行动,便走出去了,他这个时候的神气,好像是一个通达人情而精力充沛的人,准备去执行某种虽然不愉快却又无法躲避的职责似的……
午饭后,八点钟光景涅日丹诺夫坐在他的屋子里给他的朋友西林写信。
亲爱的弗拉基米尔,我现在给你写信,是在我一生中一个重大变化的时候。我给这一家辞退了。我要走了。但这并不算一回事。我不是一个人走的。我以前在信里对你讲过的那个姑娘要跟我一块儿走。我们的命运相同,我们的信仰一致,我们的目的一致,总之我们的情感交流——这一切把我们结合在一块儿了。我们互相爱着:至少,我相信除了我现在感觉到的以外,我再也不能感受到另一种形式的爱情。不过要是我对你说我并没有一点儿隐秘的恐怖,甚至没有一种说不出的内心的疑惧,那我就是在向你撒谎了……前途一片黑暗——我们正一块儿冲进这个黑暗里去。我用不着告诉你,我们要去什么样的地方,并且挑选了什么样的工作。玛丽安娜和我并不追求幸福;我们并不要享乐,我们要站在一块儿,共同奋斗,互相支持。我们的目标明显地摆在我们的面前,可是要走什么样的路才达到它——我们不知道。要是我们找不到同情和援助,至少我们会找到工作的机会吧?玛丽安娜是一个很好的诚实的姑娘:倘使命运注定我们要灭亡,我也不会责备自己把她引到了毁灭,因为现在她只有这一条生活的道路了。可是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尔!我的心很沉重……我给怀疑折磨着,不用说, 这不是怀疑我对她的感情,不过……我不知道!无论如何,要回头是太迟了。请你远远地向我们两个人伸出你的手来,祝我们忍耐,祝我们保持自我牺牲的力量,祝我们相爱……爱得更深。还有你们,我们并不认识你们,可是我们却拿我们的整个身心、我们的每一滴心血爱着你们,你们,俄罗斯人民,请接待我们(不要太冷淡),教导我们吧,我们应当从你们那儿学到什么呢?
别了,弗拉基米尔,别了!
涅日丹诺夫写完这几行以后,便动身到村子里去了。第二天夜里天刚刚发亮,他已经站在离西皮亚金的花园不远的桦树林的边上了。在他身后没有多远,在一丛青翠的榛树后面,看得见一辆小小的农民运东西的大车,车前套着两匹去掉马嚼的马;车上,在绳子编的座位下面,一个瘦小的灰白头发的老农民睡在一束干草上,脑袋枕着一件打了补钉的外衣。涅日丹诺夫不停地朝路上看,朝着花园边上那丛柳树看:静寂薄暗的夜色仍旧笼罩在四周的景物上,一些小小的星星还勉强竞赛着闪光,终于消失在蓝天的深处了。沿着正在展开的云片低处的圆边,一道淡淡的红光从东方泛起,同时从那儿送来清晨的最初的寒气。涅日丹诺夫突然吃了一惊,他警觉起来:在他的近旁响起了轧轧的开门声,接着他便听见围墙门打开的声音;一个小小的女人的身形现了出来,一幅围巾裹住她的身子,露在外面的手里提着一个小包;她从静止的柳树荫里,慢慢地走了出来,踏上大路的软尘——又从斜对面跨过了大路(她好像是在用脚尖走路),朝树林走过来。涅日丹诺夫跑过去迎接她。
“玛丽安娜吗?”他低声问道。
“是我!”从那幅往下垂的围巾下面传来这一声轻轻的回答。
“这边,跟我来。”涅日丹诺夫接着说,他笨拙地抓住她那只露在外面的提着小包的手。
她好像冻着了似地在发抖。他引她到车前,把农民唤醒了。农民连忙起来,马上爬到驾车的座位上去,两只胳膊穿进外衣的袖子,抓起那代替马缰的绳子……马动了;他用了一种仍然带着睡意的嘶哑声音小心地去安抚它们。涅日丹诺夫把他的外套铺在绳子编的座位上,然后让玛丽安娜坐在那上面;他拿一块毛毯裹住她的脚(车上的干草有点儿湿),自己就坐在她旁边,他弯下身子朝着农民轻轻地说:“走吧,你知道去哪儿。”农民拉了一下缰绳,马便打着响鼻,哆嗦着,走出了树林;大车的窄小的旧轮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一摇一颠地滚上了大路。涅日丹诺夫用一只胳膊搂住玛丽安娜的腰;她伸出她那冰凉的手指把围巾稍微揭开一点儿,掉转脸对他微微一笑,她说:
“空气新鲜得多可爱,阿廖沙!”
“是的,”农民答道,“露一定很重。”
露已经太重了,车轮的轴头擦到高高的路旁杂草的草尖,便震落下大串细小的水珠,绿草也变成了青灰色。
玛丽安娜又因为冷打起颤来。
“多新鲜,多新鲜!”她用快乐的声音反复地说。“自由,阿廖沙,自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