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日丹诺夫不在家吗?”马舒林娜问道;随后她看见索洛明,便走到他跟前,把手伸给他。“您好,索洛明?”对玛丽安娜,她只是斜着眼睛看了她一眼。
“他快回来了,”索洛明答道,“可是让我问一问,您从什么人那儿打听出来的……”
“从马尔克洛夫那儿。不过城里的确有……两三个人已经知道了。”
“真的?”
“是的。有什么人讲出来了。并且听说涅日丹诺夫本人也让人认出来了。”
“看,这就是化装的成绩!”索洛明小声埋怨道,“让我给你们介绍,”他接着大声说,“西涅茨卡娅小姐,马舒林娜小姐!请坐!”
马舒林娜稍微点一下头,坐下了。
“我有一封信要交给涅日丹诺夫,还带了一个口信给您,索洛明。”
“什么样的口信?从谁那儿来的?”
“从一个您认识的人……您这儿事情怎样……什么都准备好了吗?”
“我这儿一点儿也没有准备好。”
马舒林娜尽可能地睁大她那双小眼睛。
“一点儿也没有?”
“一点儿也没有。”
“您说简直一点儿也没有?”
“简直一点儿也没有。”
“我就这样说吗?”
“就这样说。”
马舒林娜想了一会儿,随后从衣袋里掏出一根纸烟来。
“可以给我——火吗?”
“这儿有火柴。”
马舒林娜点燃了她的纸烟。
“‘他们’盼望的倒不是这样的事情,”她说,“总之……是跟您这儿的情形完全不同的。不过那是您的事。我在您这儿待不了多久。我只要见到涅日丹诺夫把信交给他。”
“您要到哪儿去呢?”
“离这儿很远。”(她其实要到日内瓦去,不过她不想对索洛明说。她并不把索洛明当作一个十分可靠的同志,并且还有一个“外人”坐在这儿。马舒林娜差不多连一句德国话也不会,她却给派到日内瓦去找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人,把半块画得有葡萄藤的纸板和二百七十九个银卢布交给他。)
“奥斯特罗杜莫夫在哪儿?他跟您在一块儿吗?”
“不,他就在这附近……耽搁了。需要他来的时候,他会来的。皮缅绝不会有什么问题。我们用不着为他担心。”
“您怎样到这儿来的?”
“坐大车……要不这样,我怎么能够来呢?再给我一根火柴。”
索洛明擦燃一根火柴递给她。
“瓦西里·费多特奇!”突然门外有人小声唤道,“请您出来一下。”
“谁在那儿?有什么事?”
“请您来一下,”那个声音迫切地恳求道,“现在来了一些陌生的工人;他们叽哩呱啦讲个不停,帕维尔·叶戈雷奇又不在。”
索洛明告个罪,站起来,走出去了。
马舒林娜的眼光注视着玛丽安娜,看了好久,看得玛丽安娜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请原谅我,”马舒林娜突然用她那粗糙的破嗓子说,“我是个粗人,我不会讲话……您不要见怪;要是您不愿意,您就不用回答我。您 就是从西皮亚金家里逃出来的那个年轻姑娘吗?”
玛丽安娜有点儿吃惊;不过她还是答道:
“是我。”
“跟涅日丹诺夫一块儿吗?”
“啊,是的。”
“请……把您的手给我。请您原谅我。他既然爱您,您一定是一位好姑娘。”
玛丽安娜握着马舒林娜的手。
“您认识涅日丹诺夫很久了吗?”
“我认识他。我在彼得堡常常见到他。所以我才同您这样谈论他。谢尔盖·米哈雷奇也对我讲过……”
“哟,马尔克洛夫!您最近看到他吗?”
“最近。现在他走开了。”
“到哪儿去了呢?”
“到派遣他去的地方去了。”
玛丽安娜叹了一口气。
“咳,马舒林娜小姐,我担心他。”
“第一,为什么叫我做‘小姐’?应当丢开那些礼节。第二……您说‘我担心’。这也是不合适的。您既然不担心您自己,您就不必担心别人。不要想到自己,也不要担心自己——完全用不着。不过我倒要……告诉您我现在想的什么:我菲奥克拉·马舒林娜这样讲话是容易的事。我生得难看。可是,不用说您……您是个美人儿。在您那就更难了。(玛丽安娜埋下眼睛,转过脸去。)谢尔盖·米哈雷奇对我讲过……他知道我有一封信带给涅日丹诺夫……他对我说:‘你不要到工厂去,不要把信带去;这么一来会把什么事都弄糟的。让他们去!他们两个在那儿很幸福……就让他们幸福吧!不要去打扰他们!’我倒也高兴不来打扰你们……可是我拿这封信怎么办呢?”
“您一定要把信交给他,”玛丽安娜同意地说,“可是谢尔盖·米哈伊洛维奇多么善良!他会给杀掉吗,马舒林娜?……不然他会给送到西伯利亚去吧?”
“那么又怎样呢?难道去了西伯利亚,就回不来吗?要说断送掉一个人的生命?!在有的人生命是甜的,在有的人生命是苦的。他的生命——也不是精制的方糖。”
马舒林娜又用注意的、探索的眼光望着玛丽安娜。
“是的,您的确是个美人儿,”她末了大声说,“真正是一只小鸟!我想:阿列克谢不回来了……我可以把信交给您吗?为什么还要老等呢?”
“您放心,我会把信交给他的。”
马舒林娜把脸颊支在一只手上,好久、好久她都没有讲一句话。
“告诉我,”她说,……“请原谅我……您很爱他吗?”
“是的。”
马舒林娜抖了一下她那个盖着浓发的头。
“好吧,现在也用不着问他爱不爱你了!我要走了,不然,我就会太晚了。您告诉他我到过这儿……我问候他。告诉他马舒林娜来过。您不会忘记我的名字吧?不会吗?马舒林娜。还有信……等一等,我把它放到哪儿去了呢?”
马舒林娜站起来,转过身子,装作在搜索衣袋的样子,可是同时她急急忙忙地把一个小纸团放进嘴里吞下去了。
“啊,我的天!这多么傻!我会把它丢失了吗?它真的丢失了。哎,真糟!要是别人拾到它怎么办!不会;什么地方都找不到。那么这毕竟实现了谢尔盖·米哈雷奇的愿望了。”
“您再找找看。”玛丽安娜小声说。
马舒林娜挥了挥她的手。
“不!找有什么用!丢失了!”
玛丽安娜走到她面前。
“好吧,那么请您亲亲我。”
马舒林娜突然搂住玛丽安娜,用超过一般女人所有的那种力气把她搂得紧紧的。
“为了别的什么人我决不会这样做,”她闷声地说,“这是违背我的良心的……这还是头一次!您对他说,要他小心点儿……您也是这样。要当心!不要多久,这儿就不能住下去了,对你们很危险。你们两个还是趁早走吧……”她提高声音刺耳地添上一句:“再见!”接着她又说:“不过还有一件事……告诉他……不,用不着了。没有什么。”
马舒林娜走出去了,砰的一声关上了门,玛丽安娜一个人站在屋子当中,沉思着。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她末了说,“这个女人分明比我更爱他!她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索洛明突然跑了出去就不回来呢?”
她在屋子里来回地走着。她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是惊慌、烦恼、惶惑混杂在一块儿的)。她为什么不跟涅日丹诺夫一块儿去呢?索洛明劝她不要去……他自己又到哪儿去了呢?周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马舒林娜分明因为同情涅日丹诺夫而没有把那封危险的信交给她……可是她怎么能够下决心做这样一件不服从命令的事情呢?她是在表示她的宽宏大量吗?她有什么权利呢?为什么她 玛丽安娜又被这个行动十分感动了呢?她真的被它感动了吗?一个难看的女人看中了一个年轻人……其实,这又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为什么马舒林娜把玛丽安娜对涅日丹诺夫的爱情看得比她的责任心更重呢?也许玛丽安娜根本就不要求这样的牺牲!信上写的又会是些什么话呢?是立刻行动的召唤吗?那么又是什么呢!!
“可是马尔克洛夫呢?他有危险……可是我们又在做什么呢?马尔克洛夫爱惜我们两个人,让我们有机会享受幸福,不让我们分开……这又是什么呢?也是宽宏大量吗……或者是轻视吗?”
“难道我们从那个可恨的家庭逃出来就只是为了住在一块儿像一对鸽子那样地亲亲热热吗?”
玛丽安娜这样想着,她那焦急不安的烦恼的感情越来越强烈了。然而她的自尊心也受到伤害了。为什么大家都丢下她呢——大家 ?这个“胖”女人叫她做小美人儿,做小鸟……为什么不干脆叫她做小玩偶呢?为什么涅日丹诺夫不一个人走,却同帕维尔一块儿去呢?就好像他需要一个保护人似的!而且索洛明的信仰究竟是什么呢?他完全不是一个革命家!难道会有什么人以为她对这一切的态度都不是认真的吗?
这样的思想在玛丽安娜的兴奋的脑子里混乱地互相追逐着,盘旋着,纠缠着。末了她紧紧闭着嘴唇,并且像男人似地抄着双手坐在窗前,她又不动了,可是她并不靠在椅背上,却小心提防着,十分紧张,好像准备随时跳起来似的。到塔季扬娜那儿去劳动吧,她不想去;她只想做一件事:等待!她固执地、差不多生气地等待着。有时候她自己也觉得她的心情古怪,连自己也不了解……不过这没有关系!有一次她还想过,这一切感情是不是都从妒忌来的。可是她记起可怜的马舒林娜的面貌,她只是耸了耸肩,挥了一下手……并不是实际上的挥手,是她内心的活动相当于挥手的姿势。
玛丽安娜等了很久;末了她才听见两个人上楼的脚步声。她掉转眼睛望着门口……脚步声近了。门开了,涅日丹诺夫让帕维尔搀扶着,站在门口。他脸色惨白,帽子没有了;散乱的头发湿成一缕一缕地垂在额上;他的眼睛直盯着前面,什么也看不见。帕维尔扶着他穿过这间屋子(涅日丹诺夫的两腿无力地、摇摇晃晃地移动着),让他坐在长沙发上。
玛丽安娜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什么事情?他怎样了?他生病吗?”
帕维尔让涅日丹诺夫坐好以后,稍微转过头来,向着她含笑答道:
“您不要担心。马上就会好的……这只是他没有习惯。”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玛丽安娜固执地再问道。
“他有点儿给灌醉了。空着肚子喝酒,好啦,就是这一点儿。”
玛丽安娜俯下身子看涅日丹诺夫。他半个身子横在长沙发上;头垂到胸前,眼光显得迟钝……他发出伏特加的气味:他喝醉了。
“阿列克谢!”她不由自已地叫了一声。
他用力抬起他的沉重的眼皮,勉强地笑了笑。
“啊!玛丽安娜!”他结结巴巴地说,“你老是在讲什么简……简单……简单化的人;我现在是一个真正的简单化的人了。因为我们的老百姓是爱喝酒的……所以……”
他讲不下去了;随后他含糊地说了些听不清楚的话,就闭上眼睛睡着了。帕维尔小心地把他放好在长沙发上。
“不要担心,玛丽安娜·维肯季耶夫娜,”他又说,“他睡一两个小时,醒过来就会像没有事情一样。”
玛丽安娜很想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她的问话会使帕维尔多耽搁一些时候,她自己却又愿意没有人打扰她……这就是说,她不愿意帕维尔多看见他〔涅日丹诺夫〕在她面前的这种丑态。她转身走到窗前去,帕维尔马上明白了她的心事,他拿涅日丹诺夫的长袍的边小心地盖住他的脚,放一个枕头在他的脑袋下面,又轻轻地说了一遍:“这不要紧!”就踮起脚走出去了。
玛丽安娜回过头来看。涅日丹诺夫的脑袋沉重地压在枕头上;在他的惨白的脸上有一种凝滞的紧张的表情,像一个垂危的病人的面容一样。
“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呢?”她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