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塔尔·巴特利特。
她现在得知一个名字了,就是那个死去的姑娘的名字。一个曾散发着活力,洋溢着浪漫,甚至魅力十足的名字。斯塔尔·巴特利特。
玛德琳从收音机里听到这个名字,然后才明白警方不会来找她了。她最终出去买了份报纸,从中了解了更多的情况。斯塔尔·巴特利特就住在离玛德琳住所才两个街区之遥的一个出租房里。她年轻,才二十几岁,未婚。她一人独住。她被一颗子弹击倒,而几个目击证人都说是从一辆经过的汽车里射出的。这次枪击的动机不明,警方确信该枪杀案是凶手随意开枪所致,可能该凶手的作案手法是在模仿两个月之前远在一千英里之外一个大城市里的系列凶杀案。该系列凶杀案曾有大量报道,足以促使一个神经错乱的家伙出来模仿行凶。
报道引用一个警察的话说,如果凶手再次行凶,警方肯定能抓到他。
这番话的弦外之音是这桩凶杀案已成死案,而如果不再发生类似凶杀,那么凶手就会逃之夭夭,逍遥法外。
好啦,不会再有凶杀了,不会有人用这把手枪了。玛德琳把手枪放入天鹅绒包里,再套上一只牛皮纸袋,塞进自己的手提包里。她出门走了许久。途中,她把包好的手枪塞进一个雨水沟里。这把手枪很有可能永远不会被发现,即使被发现了,这把手枪也永远与她无关。
就这样,她摆脱了凶杀案。
一两天以后,她坐在一个午餐台边喝着咖啡,想起了此事。她买了份报纸,从头到尾搜寻了一番有关斯塔尔·巴特利特凶杀案进一步的报道,可什么消息也没有。她想,除非她去自首,否则不会再有任何消息了。因为这个凶杀故事已经完结了。斯塔尔死了,而她的死亡案已成为这座城市里大量未破刑事案件中的一个。不会再有后续报道了,因为没什么可以报道的了。
她看到了那双眼睛,盯着她看。随着那姑娘生命的离去,那双眼睛的光也渐渐消失了。
“小姐,你还好吗?”
她抬头看去,服务员一脸关切的神情。
“看你脸上的神色,”他说道,“就好像你要晕倒了的样子。”
“不,”她肯定地说,“不,我没事。”
她该去自首吗?
她思考这个问题。假如警方来找她,她会立刻坦白一切。但是,警方没来,这似乎是告诉她,警方不要求也不想要她自首。
但这又意味着什么呢?她可以免于处罚了吗?
这似乎不是合适的理由。或许她的自首不能带来什么好处,但是她完全逃脱惩罚又能带来什么好处呢?难道她不欠一个道义上的情吗?不应该为此事承担什么吗?
那么对谁?对警方吗?对州政府吗?对整个社会吗?
不。
对斯塔尔。
她这个想法一旦产生,似乎变得明确无误了。她,玛德琳,试图自杀,没能如愿,却杀死了斯塔尔。
斯塔尔是因为她而死的。
因此,她会为斯塔尔而活下去。
但怎么个活法?
斯塔尔,她对自己说,我想死是因为我的生活没有目的了。现在我找到了为你而活的目的,而你可以通过我活下去。但求求你了,你究竟是谁啊?你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斯塔尔?斯塔尔,我可一点儿都不了解你!
“我想应该把她的房间租出去,”房东太太说,“一旦我腾出时间来,我估计我会这么做的。我一直在等某人来取她的东西,可我又觉得不会有人来了。我也没什么心思去收拾她的东西然后送走。只要她房间里的东西原封不动,就好像她还会随时回来似的。可一旦我收拾好她的东西,把房间租出去了,那么,这对我来说,她的死亡就变得更加确实无疑了,如果你能理解我的意思的话。”
“我理解你的意思。”玛德琳说。
“我觉得自己真蠢,”房东太太说道,“如果你想看看那个房间,我想没问题。我看不出有什么坏处。警察已经彻底搜查过了,想找出为什么有人要杀她的原因。然后我估计他们觉得没人有什么理由要杀害她,她只是恰好碰到了子弹。”
此话比任何人所能意识到的更加真实,玛德琳心想。
“来,这边走。”房东太太说。
这个出租房间和她的房间没什么不同。走廊里的烹调味也一样,这种气味多由电炉上加热罐头食品时产生。楼梯“吱吱”地响。墙壁需要粉刷了。
“这种旧房子你没办法保护好,”房东太太辩解说,其实玛德琳根本没说什么,“事情一桩接一桩,你就没法跟得上了,你知道的。要么你只能提高租金,可租客只付得起这么多了。尽管这样,我保持房子整洁,只租给体面的人。”
她们走到了斯塔尔房间门外。房东太太敲了敲门,突然觉得不对,不敲了。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敲门,”她说,“习惯成自然,没什么好奇怪的。我尊重他人的隐私,我就是这么长大的。”
她拿出一把钥匙,塞进门锁转动了一下,打开了房门。这房间比玛德琳的房间要小点,但室内家具摆设相似。壁橱门开着,里面的衣服或吊在衣钩上或挂在衣架上。床整理过了,有几件衣物堆放着。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房东太太说,“这房间就像在等待她回来。”
“是的。”玛德琳低声说。
“她遭遇的事真让人难以接受,居然就这样受到枪击了。”
“是的。”
“她还那么年轻。”
“那么年轻就这么死了真是残酷,”玛德琳说,“就像是一条可怜的流浪狗似的。”
“就是啊,”房东太太说,“她应该过更好的生活,她不应该像条狗似的被打死在大街上,可她就这么死了。那是为什么?为什么?”
玛德琳没说什么。两个女人就这么站了许久。然后年长的女人清了清喉咙,好像要想说什么话,可玛德琳先说了:“给我谈谈她的事吧。”
“该说什么呢?她就住在这儿。时间不长,可我感到好像我比实际知道的更了解她。”
“你这话什么意思呢?”
“确切地说,我也不知道。我们聊得很少。她大多一人独处。我把这都对警察说了。”她看了看玛德琳,“你为什么想了解所有这些事?”
“只是凭感觉吧。她和我很相似,年轻女人,单身,在这个街坊里独自生活着。换做是我,很容易在那里,出去走走,却被流弹击中了。”
“你觉得和她很相似吧。”
“我想是的。我觉得……我们两人的生命密切相关似的,即使我们从未相遇,我也从来不知道她。我觉得好像我亏欠了她什么似的。”
“你能亏欠她什么呢?”
一条人命,她心想。斯塔尔把她的命给了我,她是无意中这么做的,她没有选择这么做,但是那又有什么区别呢?她为我而死,所以我得为她而活。
当然,她不可能对房东太太这么说。
“理解,”她若有所思地说,“我欠她一个对她的理解。”
“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也许我自己也弄不懂。可我就是觉得我们的生命接触了,所以我想了解这个女人,她的生命和我的发生接触了。”
许久,房东太太没说话。玛德琳在房间里走动着,走到窗前,向外张望了一下。她转过身来,伸手摸摸床,好像试试床的弹簧怎样。
房东太太说:“她的生活里没有其他人了。”
“你是说,她独自生活?”
“不仅如此,我是说她就一人,完全单身生活。她也不让别人接近她。我喜欢她,每当我在走廊或者楼梯看到她,我都感觉很好,我乐意花一整天的时间和她相处,但我从来不走近她身旁。我想也没别人会接近她,也没别人能够接近她。”
“我明白了。”
“我觉得她的生活是很苦恼的,”房东太太说,“她没有说出她的苦恼,但我觉得她的苦恼一直都在。我认为是某件事或者某个人给她带来了深深的痛苦,她的痛苦从来也没有愈合过。”
“也许她会愈合痛苦的,”玛德琳说,“假如她能活得更长一点的话。”
“也许吧,”房东太太说,过了一会儿,“但你知道的,有些痛苦你从来也没法愈合的。”
“是的,”玛德琳说,“我知道。”
“哦,”房东太太说,“如果没其他事的话,我得去做些事了。在这么一所房子里,总有些事需要做的。”
“我可以——”
“什么事?”
“我想在这儿待会儿。”
房东太太看着她,询问道:“你想租她的房间?你想住在她住过的房间?”
她过去没想过,但现在她倒觉得这个想法可以考虑。她能用这种方式直接搬进斯塔尔的生活吗?
这个想法并非没有吸引力,但真的没什么意义。她不想成为斯塔尔·巴特利特,无论如何,从表面上来看这不可能。不,她不想作为斯塔尔活着,而是为她活着。为斯塔尔履行某种义务,死去的姑娘无法自己履行的那种义务。
那么是什么义务?可能会是哪种义务呢?她又该如何发现这种义务呢?
“不,”她说,“不,我不是想租这个房间。但我觉得你应该租给其他人。打扫干净,租出去。现在这个样子的话,就像是一个没有尸体的空墓。”
“对,”房东太太说,“对,你说得对。”
“但同时,我在这儿待会儿,”她继续说道,“我就想单独在这儿待会儿。”
“单独?”
“唔,就一个人。就和斯塔尔一起吧。”
“你也有痛苦吧,”房东太太直截了当地说,“和她一样。”
“也许吧。”
“我想你在这儿多待会儿没问题,”房东太太说,“我想不见得有什么坏处。除非——”
“除非什么?”
“我不想说了。”
玛德琳等她的话。
“有时某人会决定……把自己解决了。他们不想在自己生活的地方这么做,他们会为此找个房间。这里曾经发生过这类事。一个男子进来,没有行李,说还没有运到,说他会预付一个星期的房钱,可就在当天晚上,他吃了安眠药,死在床上。”房东太太避开了玛德琳的目光,“而你,”她说,“却想看看一个已故女人的房间,并且想一个人在这房间待会儿。但我不认为你会干那事,我也不想说什么,可就是那个碰巧看到那个男子的人,在那里发现了他的尸体。我一眼就看出他不是睡觉,他根本就不像在睡觉的人,他的脸色发蓝,几乎成了紫色。”
“这对你来说太可怕了。”
“他们说他得了什么病,本来很快就会死去。他想死得轻松,所以他来这里,不想让他爱的亲人们看到他死去的样子而害怕。显然,他认为让一个完全的陌生人经受这种害怕没关系。”
“我没打算自杀。”玛德琳温和地说。
“我知道你不会。我真不该说这些事,可我……又不得不说。”
“我理解。”
“你在这儿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吧,”房东太太说,“我真不知道这样会对你有什么好处,但对别人也没什么害处吧,是吗?你就待着吧。这房间还是原来的样子,我只是稍稍整理了一下。警察彻底搜查了她的东西,但他们总是不会花时间整理好。有些东西他们掉在地上了,我整理好放在床上了。”
“我明白。”
“就好像她不愿意她的东西让人翻乱了,就好像她很在乎她房间的样子。她很整洁,你要知道。她独处一室,她的东西都摆放整齐。所以,看起来应该保持这些东西整齐。”
“对。”
“我觉得你说得对,你刚才说的话。等我有点力气了,我会收拾她的东西。不能等别人来取她东西,我就把这些东西寄到她家去,给她母亲吧。这样,我就可以把这个房间出租了。”
玛德琳点点头。
“那么现在,”房东太太说,“你就待在这里吧。也许她的灵魂还在这里,或者还有踪迹可寻呢。说不定你还真能和她有某种接触。一年中的每一天都会发生比这更离奇的事呢。”
之后,玛德琳久久地站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就站在房东太太离开时她站立的地方。她听到内心回响着自己刚才说过的话,既沉重又空洞,冰冷孤独,伤感忧郁。
那么年轻就这么死了真是残酷,就像是一条可怜的流浪狗似的。
我必须得记住,记住,记住此话,时时刻刻,她告诉自己。每时每刻,每日每周,是的,如有必要,甚至应该每年如此。直到我至少部分地弥补了我对她做的这件可怕事情所造成的后果。尽管说,无论我如何尽力,此事永远不可能完全弥补。
过了一会儿,她脱下衣服,就像斯塔尔会做的那样,就在这儿,就在她的房间里。她走过去,从房东太太放在床上的衣物里挑了一件睡袍。可能斯塔尔生前最后一晚,最后一次睡觉时穿的就是这件睡袍。但她随即又发现不太可能是这件睡袍,因为睡袍是新近洗涤的,甚至有个磨损之处也做了些修补,除非是房东太太在她死后做的,但那又是为何呢?
她穿上了睡袍,走到镜子前站着。
“斯塔尔,”她轻声说道,对着镜子里看到的形象,“斯塔尔。现在我能看到你了。那就是你继续生存下去的一种方式。”
她关了电灯,搬了个椅子,靠窗坐了下来,看着窗外。窗外是城市的傍晚,是天空的夜色。夜空之下是成千上万的星星灯火,夜空之上也是成千上万的星星。但夜空之下的星星灯火就像人类的生命,只是亮了一个晚上就熄灭了。而夜空之上的星星就像人类的希望和梦想,它们永远在那里闪烁着光亮。如果一个生命结束了,另一个生命会接上来,延续希望,延续梦想,发出永不变化的光芒,发出永恒的光芒。
正如我现在所做的,她心想,正如我现在所做的。
她凝视着星星,直到这些星星似乎在略感局促的空间里反射出她两眼里闪亮的焦虑。她轻轻地吸了口气,语气恳求地对星星说:“在我之前,你们肯定见到过她就坐在这个窗前。也肯定听到过她满怀希望和憧憬的心跳声,清晰地在这寂静的夜晚里回响。你们知道她的希望和憧憬是什么吗?你们知道吗?”
你打开了一个小提箱——顿时一条生命映入眼帘。一条已经结束的生命,锁在提箱里,搁在一旁。随着你把提箱里的东西都翻出来摊放在房间四周,摊在床上,摊在几个座椅上,摊在任何空的地方,你不知怎么的有点为自己的举动感到害怕,感到自己无权这么做。这好像是想要阻挡自然的法则和上帝的规则了。有些东西已复归平静,你想强行搅动的努力是微不足道的,毫无作用的。你最好得提防点,你不断告诫自己,最好要小心点。
一张男子的相片。他是谁?他和她什么关系?现在他在哪里?
他在对着她微笑,对着拍摄他的镜头微笑,那天她一定就是在镜头背后拍摄他的人了,那种别有风情的微笑可不是你光对着相机镜头就会发出的。笑得更温馨,更亲切。也就是说,你在那里,我在这里。可刚才你还和我在一起,过一会儿你还会回来。我们彼此不分开,我们没想分开,也不会让我们分开。
“赠亲爱的斯塔尔,维克。”
那么,你是谁,维克?
难道你不想念她?难道你甚至不知道她已死去了?你们在一起的那个时刻结束了,难道你没有想过为什么她不过来,回到你那里?
微笑吧,维克,就这么一直笑下去吧。现在你正对着虚无的空间微笑,可你不知道,她已经从相机镜头背后离开了。你留下了,可她却死了。她死去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假如你知道了这一切,你还会这么一直微笑吗?
在某处静谧的地方——这相片看起来是在某处静谧的地方拍摄的——她几乎可以清晰地听到斯塔尔这姑娘银铃般的嗓音。
“站好了,别动,维克。稍后退一点。不,就一点点,好,够了。好,对我微笑一下。对,就这样。”
永远的微笑,维克,只要印着照片的光面纸还存在。
现在你该停止微笑了,维克,她已经不在那里了。你只是在对着空洞的空间微笑,维克。世界上有个洞,就在她刚才所在的照相机背后。
她把相片竖了起来,坐在椅子上看着相片。
室外,太阳已经下山了,房间里越来越暗了。
最后还剩下一点余光,就照在她拿着的相片上。她摆弄着相片,使相片显示出来,让相片上他的脸容和身影清楚一点。
告诉我吧,维克,她央求道。趁你还在时告诉我吧。
余光收缩了,旋转着收缩成一点,消失了,就像电影银幕上的画面渐渐暗淡下去一般。
现在相片暗淡了,渐渐融入房间四周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