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那一天来临了。她那天一清早睁开眼睛时就知道了。一方面,没有实际的理由就肯定是那一天,既不是前一天,也不是后一天,完全是主观猜测。而在另一方面,又有各种理由。她已经给自己打了气,鼓足了勇气,达到了某种强度,但她的勇气可能只能持续几个小时,而一旦丧失,即使是部分松懈了,也许永远也无法再重新振作起来。她需要这种强度的勇气,否则她无法行动,因为她既不是一个专业杀手,也不是一个激情杀手,她既无法冷血地杀人,也无法热血地杀人。这两种极端都与她的天性相悖,她现在只能在想要杀人时才能下手:为了一个理想,也作为一个义务,去履行一个承诺。如同一个人在祭坛前点燃了一支蜡烛——赎罪祭。
仅此一次,永不再干。
他是个男人。这点毫无疑问。他曾娶了斯塔尔,斯塔尔曾是他的妻子。可他却是斯塔尔想杀掉的男人,就是他,不是其他人。而斯塔尔-玛德琳将是手执正义之秤的女神,为斯塔尔执行正义之举。
就让他对斯塔尔所做的一切,就让斯塔尔要杀他的一切理由,和他埋葬在一起,然后,放入坟墓长伴他们两人,永不泄露。也许这样更好。谁知道此事的究竟?为何要让它继续存在,玷污了这个世界?为什么她玛德琳要带着它进入某个牢房,在接下来的20年里甚至一生里继续培育对它的病态了解呢?不知怎么的,在她所有的算计中——不,不是那个字眼,她可没有在这方面算计什么——在她心甘情愿地接受惩罚,经历刑罚的心理准备中,她从未想象自己会被判死刑。那倒不是这会吓住她,而是她总是预计自己只会被判处长期徒刑。
那么,今天就是这一天了,它已来临了。
她还没有起床呢。光线透过威尼斯式软百叶窗帘上的窄条,更准确地说是从这些窄条间的空隙射出,在窗户对面的墙上,在地板上,在床单上,甚至部分地在她一条裸露的胳膊上,都画出了铅笔般细的黄色笔画。她甚至感觉到有一条光线波纹一定横过她的鼻梁,因为她两眼感到了一阵目眩。她觉得很迷人,仿佛就置身于一个金色的笼子里。
她起床后走到百叶窗前,拉了拉牵动百叶窗帘的绳子。百叶窗帘柔软地升起了,只有轻微的沙沙声,外面的日光充满了四方形窗玻璃片,不再是映照在墙上的条纹状微弱闪光了。阳光涌入。在阳光之下,城市看起来焕然一新,仿佛是新近建成一般。每一块砖毫无瑕疵,每一块人行道地砖都是刚刚铺就。她倚窗探身向外,一辆出租车,涂着橘黄色的车顶,擦得铮亮,在她眼皮底下快速通过,如同某种色彩多变的友善甲虫,匆匆忙忙地寻找藏身之处似的。
多么奇妙啊,她心想,我们两人此刻都在这座城里,尽管有点距离。我们都在呼吸,都在眼观景色,即使我们不在一起。然而,到今夜,或者到明天凌晨,他将死去。然后,他就不会出现在这座城里了,只有我仍会出现,孤身一人。那时他将去何处呼吸,将去何处?那时何处的景色将反射在他的瞳孔里,将在何处?
我不知道,因为我没有订购死亡,使之实行。我只知道他会进入死亡。
她转身离开了窗口,她经过刚睡过但尚未整理的床时,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昨晚,她心想,我们两人都在睡眠,他和我都是,我们的睡眠是相同的。今天,我们两人都从睡梦中醒来。今晚,我们都会再次睡眠,他和我都是,但这次我们的睡眠将是不同的。明天,我会再次醒来,如我今天这样。明天,他不会再醒来了,因为他将没有明天了。
睡眠,生活中内嵌的一点点死亡。不,她纠正自己。睡眠不是死亡。根本不同。人们这么说这么想就错了。“睡得像死去一样”意思是指熟睡。完全错了。因为身体仍然在起作用。人在呼吸,血液在流动,心脏在跳动。有时身体甚至还会动一下,翻个身。如白昼世界一般的梦幻为睡眠增添了色彩,一夜又一夜,梦幻还在,即使第二天未必能回想得起来。
不,法国革命者们在墓碑上铭刻着“死亡是永恒的睡眠”,那是错的。两者之间没有相似之处,根本没有。甚至连眼睛的状态也是不同的,睡眠时眼睛闭着,而死亡时,有点反常的是,眼睛睁着。需要有人用手去关闭它们。
不,睡眠不是死亡。睡眠是隐蔽的生命。
她摇摇头,有点生自己的气。为什么我要这么折磨自己呢?去干就是了,已经想好了!别再老是想啊想的。
可是,我还是得想一下。我为她做的其他事情不重要,次要的。这次才是主要的事。这次才是重要的事。这是她最想做的事。
她简短地冲了淋浴,没用肥皂。她一般每天淋浴两次,一次在早晨,另一次在晚上,只是一次隔一次地涂抹肥皂,但实际使用的次数常常更多点,她也这么认为。可能对皮肤不好。
她穿好衣服,冲了一杯速溶咖啡。她不太情愿地对自己说:我想我应该吃点什么。在早晨,她总是这么对自己说,又总是试图躲避吃。最后,她逼迫自己,有点违背自己的意愿,往烤面包器里塞了一片全麦面包,插上电源插头。
然后,站着吃,一只手拿着面包咬,另一只手端着咖啡杯狼吞虎咽地喝。终于,她放下了杯子,只剩下些面包皮,似乎很高兴吃完了。她确实很高兴。
城市现在苏醒了。她点了支烟,又回到了窗前,站在那里再次向外看着。今天很正常,每个人看起来也是如此。你无法看出来,这正常之中隐藏着死亡。
一个年轻女孩牵着一只灰色的法国贵宾犬,它停下脚步,仔细看看一棵树,觉得不喜欢,就走向另一棵树。一个送货工脚蹬着自行车,车上的箱子里装满了杂货。
一辆车型硕长的卡车开过,涂有“美国邮政”标志,车身上白下蓝,中间以红色间隔,漆成长条,像条箍带。他们应该把车顶漆成红色,她懒散地想着。那样颜色就表示为“红,白,蓝”,而不是“白,红,蓝”了。但她又猜测,也许是他们觉得卡车顶漆成红色不好看。
在眼睛看不到的紧邻某处,一个公寓门卫不断地吹哨子,试图替他等候着的租客召一辆出租车来。那哨音传来某种难言的孤独和哀伤。
在下一个路口,一个有毛病的交通信号灯显示的“禁止通行”标志应该翻绿灯时,还是一直亮着红灯,造成了小规模的交通混乱。等它最终能协调了,翻了绿灯,此时其他的交通灯却又亮起红灯了。
两位修女很有气势地飘然而过,引导着一个长长的学校儿童双人纵队走过去。
头顶上一架喷气式飞机飞过,天空里尽是“轰隆轰隆”的噪声,飞往某个遥远的浪漫之地,安克雷奇、东京,或是马尼拉。
一对鸽子,老了,从一个屋檐下有点不服气地飞出来,转了个圈子,又回到了屋檐,它们的挑战无人理睬。
一辆卫生部门的街道洒水车开过来了,沉重缓慢,装满了水沿着没有行人的街边行驶,然后,在经过一对行走的男女身旁时,目标精准地朝他们喷出了水。他们两个赶紧跳到一旁,开始拂去身上的水珠,很沮丧,却未抱怨。
一个矮壮结实的工人正站在一个人工检查井口旁,周围已经用亮橙色的圆形围栏围了起来,还醒目地插了一面红旗。他在和看不到的井下某个同事交谈着。这就给原本很通畅的交通造成了一点小小的堵塞。
玛德琳所在旅馆的街对面有一座大楼,在与她房间相同高度的楼层外,一个窗户清洁工身上的安全带挂在窗户两侧的两个支架上,然后他坐在横档上,身体后倾,拉下他大腿上方的窗扇,开始用湿的海绵块擦洗一块块窗玻璃。
这样挣钱太辛苦了,玛德琳不以为然地心想。他甚至可能在家里还有妻子和小孩呢。为什么他就不该有妻小呢,就像每个人一样?
世上有各种工作,无论赚钱多么少,总有人会去干。否则,这个世界就不能运转了。
她站在那里,决定将在中午给他打电话,就在他的午餐时间之前。
她正在心里这么决定时,门外有人敲门。她叹了口气,走过房间,去开了门。
是个客房服务员。她们互道早安后,客房服务员说,“今天天气多好啊!”
“是啊。”玛德琳附和着说。随即又想到他的死期到了。倒不是这曾经是遥远之事。而是他将在这大好天气里死去,她沉思着。
“您难道不想出去,享受如此美丽的阳光吗?”客房服务员想知道。
“我会晚一点出去,”玛德琳告诉她,“这个下午出去。”她在猜想如果对她说,我将去杀个男人的话,她会怎么想,会说什么。很可能咧嘴笑笑,开什么玩笑,然后继续她的工作去了。
“你不必为此麻烦。”玛德琳看到客房服务员拿起咖啡杯去冲洗时说道。
“不麻烦,让我洗吧,”客房服务员随和地说,“我喜欢让您的房间变得整洁干净。”玛德琳从不吝啬小费。
这是当天她们之间的最后一次交流。
上午过去了。赫里克在世的最后一个上午。
她看看手表。离中午十二点还差三分半钟。她再次走进卧室,又往床上一坐,床铺整理得真干净。
死亡电话。
她等了两分半钟。随后,她拿起电话,把他照相馆的电话告诉了旅馆总机。她非常镇静,仿佛是在要求核对时间或者洗衣服务。
她对那个接电话女孩报了他的名字。随后她听到了他的声音。他说出的每个字就意味着他又用掉了一个字,剩下的字就少了一个,直至他永远沉默。然而,我们所有的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她心想。
“我是玛德琳。”她说,微笑了一下,打个招呼,尽管他看不到。
“奇怪,就在刚才我正好也想到了你。”他说。
“我也在想你。”她承认。
“你相信有心灵感应吗?”
“不可能不信,”她冷静地说,“尤其是当某种事情出现了,就像我们现在说到的那样。”
“来吧,和我一起吃午饭吧,”他邀请说,“整个城里都在玩逃学了。这么好的天气可不是用来工作的,是用来散散心的。”
“不,”她马上说,“我不能。我有点事想今天下午了结。”
“那就先和我一起午餐,然后再去忙你的事吧。”他建议得很有道理。
“不,”她说,“我来告诉你我的打算。”
“什么打算?”他急切地问。
“今晚和你一起晚餐,如果你有时间的话。”
急切变成了热切。“好啊,”他由衷地说,“那太好了。去哪里,在哪里和你见面?”
“你住处有什么设施吗?”她突然话题一转。
“设施?”
“烹调设施。”
“噢,是的,有。怎么,你喜欢在我家里吃饭?”
“是的,”她说,“我喜欢在那里,而不是饭店里。我就是很想在那里吃饭。唯一的障碍就是——”
“什么障碍?”他有点焦虑地问。
“我不会烹调。”
他宽慰地笑了。“我会,”他说,“要我烹调,不是叫餐馆外送?”
“对啊,务必,”她愉快地说,“那正是我想吃的,家常菜肴,这辈子就想吃一次。”
“你会吃到的,”他说,“好,想吃什么?报上菜单来吧。我打电话订购,等你来了都能送到,就可以准备烹调了。”
“哦,”她说,若有所思地看着墙壁,“我在吃的方面不挑剔,胃口也不大。我喜欢一般的饭菜。”
“好吧,”他说,“我这里有纸和铅笔。我们从头开始吧。餐前饮料想喝什么?”
“雪莉酒,”她说得很肯定,“总是如此,也是唯一的。不喝混合饮料。在这点上,我是欧派的。”
“哪个牌子?”
“多米克。拉斯帕切卡,如果你有的话。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干酒之一。”
“我正好有,”他说,“我也喜欢。下一个?”
“不要汤了,什么都不要。就一道菜。我知道大多数男人喜欢红肉,我也是,适量即可。牛排好吗?”
“你可是符合我心意的姑娘。”
“但不要那种非常大的牛里脊肉,”她马上说,“为什么我们不能每人来一块沙朗牛排呢?这牛排不大,又鲜嫩。”
“我知道有种非常好的调味汁。”他热情高涨。
“放点蘑菇在里面。”
“很相配。蘑菇和苏岱酒。”
“不要配料,不要色拉。”
“甜品呢?”
“不要甜品。我不喜欢。那是给小孩子吃的。”
“我也不喜欢。”
“要不,我告诉你吧。洛克福尔奶酪蘸苏打饼干,然后清咖浇点科尼亚克白兰地。就是它了。”
“你有很好的饮食感觉,”他恭维她说,“还有很好的品位。”
“谢谢,”她有点理所当然地说。接着,她问道,“我几点到?”
“噢,五点半以后就行了。你到达之前,我不会开始烹调。一半的乐趣就在于烹调时身旁有人陪着。”
“好吧,”她用正式的礼貌口吻说,“我会来的。你请放心。”
“再见。”他说。
“再见。”她重复。
她挂上电话后并没有恶毒地微笑,也没有显得冷酷,或者其他夸张式的表情。她的眼神显得心事重重,颇有点伤感意味,仿佛她为此人深感遗憾似的。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声音低低的。随后,她轻微地耸了下一个肩膀,好似意识到整个事情不在她的控制之中。
她在一点三十分左右离开了房间,在旅馆的小卖部买了快餐,坐在喷泉旁吃了。这和她前一顿饭差不多节省:一份西红柿三明治,一杯麦乳精牛奶。
然后,她上了一辆公共汽车,避开了大一点的百货商店,那里的衣服都缺乏个性。她在一条小路上找到一家特色小店,以前曾去过一两次。
“要黑色的衣服。”她说。
大约看到第四件时,她来了兴致。她走进更衣室,穿上了,再出来。
“您穿了非常合身。”敏捷的女销售经理说。
“我也看到了,”玛德琳同意,“所以我就挑了这件出来。但有点问题是——”她把手放在一小块金属装饰品上,“能把它拿下来吗?我不喜欢衣服上有这种小玩意。”
“噢,但那样的话,这衣服看上去很像丧服,”女销售经理反对说,“您又不是去参加葬礼。”
我不是?玛德琳心想,眼睛有点高深莫测地看着她。我不是?
“它必须拿掉,”她断然地说,“如果你希望我买的话。”
那女人拿出一把剪刀,把它剪掉了。
玛德琳付了钱,让她包好装盒了。
此时才三点多,她还有两个多小时可消磨。
她回到旅馆里,让一个行李员把衣服送到她房间去,而她自己则走进了旅馆的美容室。这与其说是她有兴致做头发,倒不如说是为了消磨剩余的时间。其实,对一个在她这个年龄范围的姑娘来说,她尤其难得光顾这类地方,一年之中也不过一两次而已。
“能给我安排一下吗?”她问接待台的女孩,“我没有预约。”
“我有个顾客又迟到了,常常如此,”那女孩有点气愤地说。当然,那气愤不是针对玛德琳的,很明显,“您可以占用她预约的时间。如果她真的来了,她可以等到您做完头发了。这可以教训她下次准时点。”接着她补充了一句,无疑是作为一个特殊的照顾,“您愿意让伦纳德先生为您服务吗?”
“不,”玛德琳说,无法掩饰她对这类人的反感,“我宁可请一个女孩为我做头发。”
“那我就叫克劳迪娅小姐吧。”接待小姐说。
玛德琳跟随一个头发如珐琅般光滑的红发女郎进入一个隔间时,她思忖着,如同她之前的一两次一样,为什么在这个特别的行当里,姓氏前总是加个“小姐”,而在其他所有的同等企业里只是互相称呼名字。这是该行当里的传统之一吧,她推测。
“您希望做什么式样?”女孩问玛德琳,一双眼睛职业性地打量着她的发型。
“我不太了解新发型,”玛德琳让她明白,“我自从十六岁起就一直是这样发型,可我知道现在已经太过时了,我没再从其他人那里看到这种发型了,最初时不是这样的。”
女孩递给她一本印着光滑照片的小册子。“或许您可以找到您喜欢的发型。”她指了一个发型,“我们有许多顾客都要求做这个发型。”该发型看起来有点蜂窝状。它显得厚重,逐渐上升到头上形成尖顶。
“要保持这种发型的话一定很麻烦吧。”玛德琳有点怀疑。
“是的,”女孩承认,“可它很有戏剧性。”
玛德琳笑出声来。“我想我不喜欢顶着一头戏剧性的发型走来走去,无论它是什么发型。”
最后,她们终于达成了妥协一致。玛德琳保持她原先的偏平下垂式发型,但剪短至耳尖部,在头顶部梳成几种不同形状,以显得现代一点。
“不错。”头发做好后,她承认。
“不错?”女孩叫了起来,“啊,您看起来妙极了。您今晚可是个爱情女杀手。”她保证说。
接着她有点支吾了,停下了。“哇,笑容太奇怪了,”她说得不敢肯定了,“我从来没见过这种笑容。”
玛德琳走出去时,女孩带着远超出职业兴趣的眼光凝视着她,觉得她会遇到什么事,但不知道确切的是什么事。
玛德琳上楼进了房间,开始为约会做最后的准备。死亡约会。她穿上新的黑色衣服,边穿边在思忖着今晚之后她是否还能让自己去穿这件衣服。很可能不再穿了。她决定早晨那个很好的客房服务员进来时把衣服送给她。她从壁柜里拉出小旅行包,打开锁,取出了夏洛特·巴特利特很长时间前给她的左轮手枪。看起来几乎是恍如隔世。她检查了一下,倒不是她精通武器,实际上,她几乎连武器的最基本知识都不知道,她只是想确定手枪是否装满了子弹而已。当然,不可能没装子弹,她第一次把手枪装进这个小旅行包时已经装满子弹了,自那以后,还有谁接近过它呢?子弹装满了。它是个圆管形武器,她“拆开”枪柄能看到全部六个小孔里都牢固地被子弹的小小黄铜底部插进去了。
至于瞄准和击发的能力——在这方面,她又是纯粹的外行——但在几乎近身的距离内她怎么可能失败呢?两个人在一个房间里,其中一个坐着没动。两人之间只隔着一个餐桌或者一个长沙发的距离。
她合上了枪柄,枪身倒置,横着放进手提包的底部。那样她就能以一个连续的动作,手伸进包里,拿出枪来,无需反转枪身。同时,枪在包里平衡得很好,枪身靠下,枪柄朝上。
当她把手提包在腋下夹紧停当——这种手提包呈信封状,常夹于腋下,没有包带——一阵寒意突然袭来,冷遍全身,激灵如冰水。电话铃响了。她倒不是对突如其来的寒意本身有所恐惧,这寒意只是紧接着她刚才一直在摆弄手枪后才出现的连锁反应。这让她感到仿佛是信号发送装置不是在敲击电话铃,而是每次都在敲击她的心脏。
那一定是他了。她不认识其他人。如果是他,那他一定是来打电话推迟或者取消约会。这是唯一可能的理由。她站在那里像座雕像,一动不动。如果她不接电话,那么他就无法联系到她让她别去了。她要去的,无论如何,恰如她想干就干的一贯风格。
甚至在电话铃停了,她还是等了一分钟,确保线路空了。然后她走过去,拿起电话问接线员,“你刚才接来的电话是不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我刚才没法接听。”
“那个电话不是找您的,”接线员说,“对不起,我接错房间号码了。”
玛德琳挂了电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还有点时间。她在食品储藏室里倒了杯水,端出来,坐在椅子上,慢慢啜饮。
她终于站起来,回到另一个房间,拿起装有手枪的手提包。当她对着镜子打量自己,准备离开时,突然一阵不真实感袭来。这不对。这不是真的。我真的是要离开此地,在一两分钟内上路去杀一个男人吗?
她略弯下身子,离镜子仅一英寸之距。这是杀手的眼睛吗?这些柔软,近乎孩子般的东西,淡蓝色的眼珠在清澈的水分中移动,淡褐色的眼睫毛如同羽毛圈似的围绕着它们。这,是死亡之眼吗?
她转身奔出房间,像着了魔似的,仿佛她自己的面容把她自己吓坏了。她甚至没有转身关门,只是在出门是往背后伸手一拉,任其依靠惯性在几秒钟后关上。
即使在乘坐电梯下楼时,电梯操作员也快速地瞥了她一眼,仿佛他也感受到了她发散出的某种压力。
她坐进一辆出租车,报了赫里克的地址。
不到一刻钟,他们就停在那地方门前。
司机花了点时间,在行驶日志上记下了接客地点和目的地。然后他转过头来问她:“这是您要去的地方吗?”
她肯定地点点头,没回答。她想说的是:“请转个圈子再来接我回到刚才出发的地方。”但她克制住自己没说。
他再等了一分钟,他的手肘从座椅顶端往后一伸。随即他问道,语气依然耐心温和:“您是否没带钱?是不是?”
她依然没说话,打开手提包,拿钱给了他,打开了车门。她跨出车门时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但是,她上楼到他门口时,却坚定地伸手按了门铃。她现在已经无法回头了。不再有犹豫不决,不再有后退之路了。
他开门出来,意气相投地相互打了个招呼,非常随意,甚至还握了握手。
“哈罗,玛德琳。”
“哈罗,维克。”
当她第一次扫视了一下一个男人的房间时,她就像一个女性来访者那样说了几句通常的客套话。“非常好。我还不知道你有这么个舒适的地方呢。”
“我搬来时就是这样,没添加什么东西,也没搬走什么东西。是我的一个朋友的,他结婚了,就和他妻子搬去乡村住了,把这个地方让给我了。我还是按照旧的房租付费。好像偷来的一样。”
“你在此住了很长时间吗?”
“两年半了。”
那么,她在这儿和他一起住过。这是她住过的地方。
玛德琳还是问了句。没理由不问问。
“你妻子在这里和你一起住过?”
“是的,斯塔尔和我在这里度过了我们的婚姻生活。”她看到了他脸上又呈现了陈年痛苦的神情。那份痛苦,那份缺憾,不会消失的。
他拿出了雪莉酒,拔出瓶塞,倒了酒。酒不冰冷,但空杯子是冰冷的。他学会了那种小窍门,她也知道。
他递给她香烟。她自己也有,但她还是拿了一支他的烟,显得和谐。结果发现他们抽的是同一个牌子。他们为此笑了笑。
“想听听音乐吗?”他问,“或者你不喜欢?”
“我喜欢,我觉得那太好了。”
“喜欢听什么音乐?”
她想了想。“《蝴蝶夫人》里的《晴朗的一天》;《波希米亚人》里的《穆赛塔华尔兹》;《托斯卡》里的《今夜星光灿烂》;也许再来首《风流寡妇》里的《薇丽亚之歌》;还有《嫉妒探戈》《四月的葡萄牙》之类。我喜欢音乐之后来首歌曲,我不喜欢快速单调的音乐。”
“我都有。我把音量放低点,”他说,“这样我们聊天会更舒服点。”
他去调整唱片,按了下控制杆,唱针转动滑出,又滑进去,放下,好像是某个拥有自动智能的东西。然后他回来,坐在沙发上,面对着她。沙发将是他的停尸架。
他们坐着半转过身子,互相对着,随意松懈,闲聊着。
“我非常喜欢你,玛德琳。”他在某个时刻说。
她清楚他指的是什么。那不是爱情宣言。你不会倚靠着一只手肘,跷着二郎腿,说我非常喜欢你,意思是指爱情。他已经有过他的爱情了,他只是作为一般朋友喜欢她,他们志趣相投。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所以她只是说出显而易见的事:“谢谢。听到你这么说总是很高兴。”
第二杯雪莉酒之后,他起身开始他的准备。
菜肴太好了。他未必是个全面的厨师(他说过不是),但他知道几个菜,知道如何烹调得好。
但她的关注点不在菜肴上。
场景很美妙。只是景里的人不对。这个场景如果是两个恋人就完美无缺了。或者就是两个朋友也会饶有趣味。这单身公寓房间舒适宜居,朴素大方,却又不失体面。桌子色彩明亮,令人精神振奋,音乐声音轻柔,富有魅力的女人和英俊潇洒的男人之间氛围亲密。但他们既不是恋人,也不是朋友,他们是杀手和即将被杀者。
在他谈论什么事的中间,她再次瞥了一眼房间那里放在沙发上的手提包,她放在那里的,里面有一支手枪,随后回头又面对着他。
不,这么做全错了。来到这里,享受了他的晚餐和好客,然后就在两人注视下,开枪击毙他。这太可恶了,这是怯懦,这是最恶劣的背叛行径。然而,她还有其他路可走吗?没有其他路可走了。藏身某处等待着,在他出了出租车,走上门道进口处时开枪射击他?上楼去,按他门铃,等他开门出来时射击,让他措手不及,毫无戒备?那都是暗杀的勾当,比如黑社会啦,嫉妒的女人啦,昔日有着难以释怀的怨恨的生意伙伴等才会这么干。她可不是暗杀者,这次也不是那种暗杀。这次是为了履行一个神圣的誓言而做的杀人行径。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了,只有这条路了,公然地,对着他的脸,可能的话在他临死前让他明白为什么。
“我觉得你看起来脸色有点苍白,就在刚才。”他说。
她笑了笑,没有否认。
“但现在你脸色不白了。”
他在咖啡里掺入轩尼诗酒,然后两手各端一杯。
“我们端着咖啡去那里,好吗?”他的头朝沙发示意,“斯塔尔和我总是这样的,只要我们在家吃饭。但不是经常在家吃。”
她站起来,走了过去,两人又重新坐在刚才坐的地方,在沙发的两端。距离约五英尺。确实没什么理由让他们坐得更近些。
可我还是不知道,她心想。我得设法从他那里了解一下。我还是不知道究竟为什么她离开了他。
“这没有伤害到你吧?”她很直截了当地问他。
“没有什么?”
“没有让你回想起什么吗?”
“噢,咖啡。不,这类小事没关系。没什么相同的。杯子不一样了。和我一起喝咖啡的姑娘不是同一个人了。唯有我还是同一个男人。”随即他的痛苦来了,又消失了,“唯一伤害我的是一件大事——她离开了我。”
现在,我得让他说下去。我得让他说下去。
唱片终于到头了。最后轻轻地“咔哒”了一声,几乎突然停止了。他转头朝它看看,然后又征询地看看她。
“不要了。”她简短地说,几乎有点使劲地做了个手掌切下去的手势。该死的唱机,真不是时候,她心想。
“是不是挺突然的,她离开你?”她一直向他探身过去了一点。她意识到了,又强迫自己往后倚靠了。
“可怕的突然,糟糕透顶的突然。”他一口把杯子里剩下的咖啡喝完了,不像是喝咖啡,更像是喝白兰地,她猜测。
“有时这么做倒是更仁慈一点,有时不是。”
“在爱情里,这永远不是仁慈。”
我现在也不仁慈,我对你这么做,是吗?可我必须得知道。噢,我必须得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再来一杯吧,”她说,虚情假意的同情——其实半是虚情假意,“当你喝着酒,你就容易说出来。当你说出来了,你就更容易忍受。”
他感激地看看她。“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你看看,也没有什么人可以说。”
“现在有了。”她哄骗似的说。
他在酒杯里倒了轩尼诗,大约四分之一杯。然后他端在手里前后晃动着。
她抓住这个机会。如果她只是坐着干等,也许他就不说下去了。“有过争吵吗——就在之前?”
“没有时间争吵。”
“噢。”她说。
“开始时是某种发作。我不知道最后她会离开我的。我直到几个星期后才明白过来。”
“但你说——”
现在来了。开始了。开始说了就没什么可以阻止了。好比你拧开了水龙头后,龙头的把柄断了。或者好比一块岩石从岩石坡上滚下去了。
他指向靠近对面墙壁的地方,离他们稍远点。“她倒在那里的地毯上。看到我指的地方吗?她极其突然地倒了下去。像块石头一样硬邦邦地倒下去了。”仿佛是让她放心,他说,“不是同一块地毯。别紧张。我已经换过了。”
“疾病?”
“开始我不知道,说不出来。她有意识,她的眼睛一直睁开着。但她不能说话,或者不愿说话。她不断剧烈扭动,好像是抽搐。嘴里流出白沫,一阵一阵地喷出来。银白色,一小摊一小摊泡沫。所以我以后换了地毯。她开始啃咬地毯。她用牙齿啃出一小撮一小撮地毯毛。”
此刻,他脸上淌下了汗水。
斯塔尔?难道这就是以后躺在我怀里死去的同一个斯塔尔?她是那么的安静谦逊。“不会是偶发性的精神失——?”
“不,”他马上说,没等她把话说完,“我帮不了她。每次发作时,我试图靠近她,她就变得更糟。如果我试图把她抱起来,她会扭动得更凶猛。实在无法控制了。她全身会抽搐,几乎就像一个病人经受电击疗法一样。”
他咽了口酒。他看起来仿佛继续说下去会把喉咙膜扯破一般。
“我最后只好打电话叫救护车。实习医生就在她躺着的地上给她做了检查。他说是休克,急性休克,情绪性休克。他说在士兵身上见过,在朝鲜战争期间。他给她打了一针让她安静,当然,再送她去医院。”
此时,他又喝了口酒,更糟的一口,更伤感情的一口。
她抓住机会,把手提包拉开了一点,仅仅是她手掌大小,伸手进去,抽出一条手帕。上面洒了点科隆香水,但也无济于事。她把手帕递向他,他伸手接过,擦了擦湿淋淋的前额,然后紧紧捏在手掌里。
“她躺在担架上从那扇门里被抬了出去,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至今我再也没能见到她。从那个夜晚起,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可是——你怎么没和她一起去医院?难道丈夫在妻子发了那样的病时不是通常都陪她一起去吗?”
“她不让我去。她的病持续得太可怕了。你看,那一针没那么快就起作用,她一定是听到我说和她一起上救护车去,她就开始呻吟,恳请他们别让我靠近她,她不想让我靠近她。最后,那个实习医生把我拉到一旁说,如果我不去也许更好。这个建议似乎在她身上发生了兴奋的作用。等一下,给她一点时间安静下来。他还说,他不觉得有什么可担心的,那只不过是某种神经系统的危机。
“所以,我就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整整一夜。”
他突然停下来了,看了她一眼,眼神很特别。他说,“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一切?”
“我不知道,”玛德琳平静地说,“有时每个人都觉得有必要告诉某人什么事情——这次,我就是那个人。”她随即补充说,“说完吧。你已经对我说了那么多,再说下去也无关紧要。我很想听听后来怎么了。”
“后来的事就很少了,”他说,“我给他们时间送她去医院,然后我给医院打了电话。他们已经让她进了病房——我安排了一个单人病房——他们说她已经睡着了。
“我一整夜都站着。第二天,我首先就去了医院,他们告诉我,她休息得很安静,但我必须要有耐心,我还不能见她,她还不能受到任何打扰。
“晚上我又去了。那里换了个护士值班,也对我说了同样的话。
“哦,开始的三天,也许是四天,我能理解,我能接受。”他攥紧了拳头,然后又摊开手指,“可是一连三个星期——三个星期——三个星期——”他一连说了三次——“我每天去医院两次。共去了四十二次。在这几个星期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终于明白了。开始时可能是医院有规定,但这次是她自己决定不让我见她了。她一定是决心拒绝我见她,吩咐他们别让我进去。我甚至连打个电话给她都不行。每次总是护士来接电话,就是不让我和她说话。我试图写信,可信件都没打开就退回来了,塞在医院打印的信封套里。”
“后来呢?”
“后来,第四十二次我去医院时是第二十一天的晚上。那次我得到了不同的信息,护士告诉我说她已经在那天上午出院了,没有留下任何转信地址。他们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
他沉默了片刻,她认为他已经说完了。
但是,还没有。突然,他又说了下去,“那个护士很老于世故,你知道的,这些护士都是。她很仔细地看着我说,‘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赫里克先生。她没对我说,我也不想知道,这与我无关。但是,难道您不认为,为了她的缘故,从现在起,您离她远点不是更好吗?别去追踪她,别去找她。那个年轻姑娘在我们这里几个星期了,她不笨,她也没有做作。她真的是得了病。’她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个非常小的信封,就是那种她们放药片和胶囊之类小东西的纸袋,交给了我。它封了口,外面没写字。我没撕开,拿着回家了。”
“里面是什么?”她问,看到他明显地停顿了。
“你真希望我告诉你里面是什么?你不想让我有所保留,是吗?”
她一只掌心面向上的手很沉着地做了个手势。
“里面是我们的结婚戒指,她的那只,我给她买的。还有另一样东西,太可怕了。我想没有一个丈夫会得到这种东西的,从他妻子那里,从他出走的妻子那里。”
他再次显得不能说了,但这次她没再催问。
“一张厕纸。已经弄脏了。它包着戒指。戒指就被裹在其中。”
她缩回手捂在嘴上,条件反射地感到惊愕。
之后,他不再说什么了。他已经告诉了她最终的事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现在该她说话了,说完之后,让他去死吧。
“我曾见过斯塔尔一次。”她平淡随和地说。
她可以看得出他没认为她在说真话。“你什么?你说什么?”
“我曾见过斯塔尔一次。”
“她离开我之后?”
“她离开你之后,对。”
他脸上显出了希望之光,这么快。如同一片激情的火焰。他两眼发亮,充满希望,显得英俊了。
“不,不。”她马上说道,脸色冷峻地对他摆摆手。
“别抱希望。别。如果你抱希望,你会加倍地受到伤害。”
他的脸色再次面如死灰,失去希望了。
天哪,他是多么爱她啊,她心想。可是,他究竟对她干了什么呢——?
他的嘴张开着,无声地乞求,静默地恳求着。
“是的,我会告诉你。我会把一切告诉你,一切。就像你把你的故事告诉了我,从你嘴里,我会把我的故事告诉你,从我嘴里。真有趣,我们两个居然会碰到一起的,把两个故事拼到一起,我们就得到了完整的故事。是不是很有趣?”
“快讲。”他喘息着说,几乎像个快要干渴而死的人。
“那是去年五月,一年前。我打算自杀。”
“为什么?”
“你想知道?很难记得当时是为什么了。因为生活没有意义了,我想。因为——就是因为。我有把手枪,父亲留给我的唯一财产,他酗酒而死了。我把枪顶着脑袋,真的扣动了扳机,可是,枪没响。”
“真是奇迹。”他吸了口气。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觉得重生了。我跳了起来,正想去快乐地跳舞唱歌一番。我就把枪一扔。结果——”
“怎么了?”
“手枪走火了。子弹射出窗户。你肯定想听吗?你肯定吗?”
“别折磨我。”
“那就是我遇见斯塔尔的时候,她是被子弹射中的人,她死在了我的怀里。”
她停下了。没什么可对他说了。
她在思忖,他会哭吗?他会呻吟吗?他会干什么?如果他这样的话,她会看轻他——她不喜欢啜泣的男人——可是,她又有什么权利去规定他以哪种方式表达哀痛呢?
好一会儿他一动不动,就呆呆地坐在那里,一脸茫然。
然后,他端起白兰地酒杯。她觉得他要一口喝干了。
可他却站了起来,震惊得不知所措,身高六英尺的他。只见他猛地把酒杯一扔,酒变成了琥珀色的彩虹雨洒向整个房间,酒杯砸在墙上,爆裂成数百个碎片。
“谢谢,生活!”他高声吼叫着——“一千个谢谢!一万个谢谢!”
然后攥紧了拳头,如同一头野兽对着踢了它的主人般的,龇牙低吼,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但她明白他不是真看着天花板。
“至于你——!”
她迅即走向他,用她的手捂住他的嘴巴。
“别这样,”她提醒他,口吻近乎迷信,“不是的。难道你还没有受够惩罚吗?你还想乞求更多的惩罚?别因为你自己做的什么亏心事与你的上帝对抗。”
“他不是我的——”
她立刻用手再次捂住他的嘴巴。随后他萎靡了,所有的反抗都消失了。他转身回到沙发,软绵绵地倒在沙发上,仿佛没有了骨头,一堆稀泥似的。
“我自己做过的什么亏心事,”他无精打采地不断重复着她刚才用的词眼,“我自己做过的什么亏心事。”
“肯定做过,”她最终说,声音低沉,几乎听不到,“为什么姑娘会那样离开你,为什么归还给你玷污过的戒指?我再告诉你一点别的事吧,维克。她希望你被杀掉,斯塔尔希望你被杀掉。究竟是为了什么事?究竟你对她做了什么事?”
她观察他,研究他。她能看到他的脸色出现了变化。一副从未有过的神色。不是挚爱和失去斯塔尔的痛苦。不是听到她死讯时的悲伤愤怒。不,是另有其事。
她设法解释,她想她解释出来了。
只要他所爱的人还活着,和他在同一个世界,即使他们分开了,没什么能缓解他对她的渴望,狂热,痴迷,你可以用任何字眼来描述。没什么其他事更重要了,没什么其他事更有关系了,没什么其他事更有存在意义了。没有对,也没有错,没有善,也没有恶。
可现在她不在了,离开了这个世界。
源自她身上的激情火焰,即使只是存在于他内心,不存在于其他地方,现在也已失去了来源。而当激情火焰失去了来源,只能减弱,消退,熄灭。激情火焰无法存活在记忆里。
她能看出他坐在那里时,激情火焰正在熄灭。恐怖感来临了。这已经写在他的脸上了,他的眼睛睁得又大又圆,闪烁着恐怖的神色。燃烧的激情火焰原本已经把某些事情,不堪入耳的事情拒之门外,不予接受,此刻却像一把燃烧着,慢慢卷刃的剑,毁灭了。现在,剩下的只是残骸,蠕虫,蛆虫,害虫,所有令人畏惧,肮脏恶臭的东西,都向他慢慢爬来,将他团团围住,渐渐逼近,以他为食,占据他的全身。
而他,在它们中间,已经身处这个世界从未得知的地狱,也不是相对于这个世界的那个地狱。
她能在他脸上看出这一点。简直过分可怕,不忍直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膝头,渐渐软弱,胆怯起来。
她能听到自己的话语在回响着,在这个房间里隐隐约约地萦绕耳际,尽管说这话似乎是很久以前说过。“究竟是为了什么事?究竟你对她做了什么事?”
突然,他做了回答,一切都结束了。
“因为我是她的亲哥哥!”
在随之而来的空洞寂静之中,传来了遥远的声音,来自过去,在她耳中隆隆作响,犹如厄运的不祥之兆;也唤起了记忆中有人曾说过的事情,她也读到过。
她仿佛又听到了夏洛特·巴特利特的遥远声音:“在斯塔尔出生之前,我们先有了个小男孩。后来我们失去他。他从这个世界上失踪了。刚才他还在门前玩耍,可转眼之间就没了他的踪影。”
斯塔尔自己在给她母亲的一封信里说:“那种小男孩的眼神,那种丈夫的眼神。我伸手抱住了他,几乎全身都吊在他的头颈上了,我亲吻了他不下十八次。”
德尔,在回忆时吐露过心里话:“我能说出他什么时候开始和她在一起。那些暴露实情的小迹象出卖了他。疲倦,所有的活力耗尽了。脸颊凹陷,太阳穴凹陷,二十四小时内又消失了。再次出现是在四十八小时内。”
甚至医院里的那个护士,照他的说法:“她真的是得了病。我不知道您对她做了什么,但是请远离她吧。”
她猛然站了起来,倒不是脸色苍白,而是黄黄的一脸病容。
“洗手间在哪里?快——!”她声音哽塞地问。
“那里——门上有镜子的——”
她一下子拉开门时,镜子把房间里的亮光反射了回去,之后,随着她几乎是马上出来,亮光又反射了一次就像是自来水控制台。
“虚惊一场,”她自嘲地说,不是对其他人,“我的胃肯定强于我的——”
她四周看了看,找轩尼诗,找到了,也没有问他一声,就自己倒了点。她倒进了一个小酒杯,一口喝掉。她需要这么做。
她在沙发上坐下,没朝他看。之后,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似乎忘了她还在。而她无法忘记他在场。
“你们结婚后过了多久你才发现的?”她突然问了一句。
他固执地摇摇头。“结婚前我就知道了。”
她今晚已经体验到了各种情感,如果还有什么新的情感掺和进来的话,那就这一次了。她感到又厌恶又惊愕,却又总觉得不可思议,“你知道了,那你还要进行下去,和她结婚!”她简直感到窒息了。
“我爱她。我甚至为她而离开了我的妻子。”随即他想想,又纠正地说,“我第一个妻子。”
“别这么说。”她说,恐惧得脸部扭曲了。
自从此事公开挑明了之后,他第一次转过头,直视着她。她的眼睛转开了,目光逃向远处的一个角落,极力设法脱离他的目光,拒绝容忍他。“我从来没有像我爱她那样爱过其他人。你难道看不出来,当你提到她名字时我的表情?你难道不明白,当谈起此事时我说话的方式?
“我和她结婚时我是知道的。她不知道。我娶她时睁大了眼睛。在那时,有什么不同吗?”
“什么是不同?”她喘息着问。
“还在我和德尔生活期间,我们就已经睡在一起了。婚姻并没有带来什么新的东西。我不想要一个情妇。我爱她就像一个男人爱他想娶的女人——我们真的结婚了。
“那并没有那么可怕。那只是观念让你感到害怕,让它听上去可怕。”
“那是受到诅咒的,”她尖锐地插了一句,“那不纯洁。那是被禁止的。”可他根本听不进去。
“我们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他说,抬高了声音自我辩解,“即使我们曾经在孩提时代一起生活过一年——甚至半年,一个月。但我们之前在生活中从来没有看到过对方,直到我们相遇了,我开始爱上她了。再也没有别人像我们一样起初是完全的陌生人。唯一相同的是血缘。可血缘又知道了什么呢,血缘又是怎么表示出来的呢?表兄弟姐妹之间常常结婚。在古代的埃及,统治家族的法律就是兄弟娶姐妹。那是传统。只是因为现在成了禁忌才让人感到震惊罢了。”
“那是异教徒。现在是基督教。我这么说的意思是犹太教,伊斯兰教都是如此,无论你怎么说,按照这些宗教,那都是要受谴责被定罪的。这条禁忌本身就是个理由,”她冷静地说,“这是绝不能违背的。”
“你看这张美丽的面容,”他梦幻般地说,“你爱上了这张美丽的面容。你爱上了这个美丽的人。然后你发现,只有那么一小会儿,在生命之初,你在一个女人怀里吃奶长大,而这同一个女人以后又喂奶抚育了她。但是,如果你已经爱得欲罢不能了,再要区分不同已经太晚了。这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关系,这只会煽风点火,让你爱得更深。现在你爱的不仅仅是她,你还爱的是增添的亲密感,这份亲密感让你每次都带来更多的亲近。你的拥有感,获得感更加增强了。”
“你不是在试图说服我,”她沉闷地说,“你是在试图说服你自己。这已经写在你的脸上了,罪恶,恐惧——”
“是的,因为她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她不再生活在此,把罪恶、恐惧拒之门外,让我忘却。”
“你不能埋葬你的良知,你不能完全丧失它。你是在毁灭你自己。现在你无法忍受生活了,可你却又害怕死亡。或者你应该如此的。”
他垂下脑袋,承认了。
“你起初是怎么发现的?”
他说话时,头依然低着,没有抬头看着她。“很简单,没什么复杂。我母亲大约在七八年前去世了。在她去世前的晚上,我坐在她床边,她告诉我说,在她临死之前她想了却一桩心事,如果她这么做了,她会感觉好点。这听起来就像是一出古老的传奇剧,我知道,但确实是这样发生的。
“她还是个年轻姑娘时,那个让她怀孕的家伙抛弃了她。生下来的却是个死胎。这事折磨着她的心,我估计,一时间让她变得怪异了。
“她谈到有一天她走过某条街时,看到一个小男孩在一个房子前玩耍。她说了街名,甚至还说出了那房子的门牌号。她说,她忍不住了。在还没明白她在干的事之前,她已经拉着孩子走在街上了。
“转过街角,她带着孩子就上了一辆出租车,让出租车送她去了一个虚假的地址,完全远离她真正居住的地方。然后,在那里,她上了一辆公交车,回到了她的家里。
“她们住在那种老式的私房里,就她和她母亲,所以她们至少是安全的,避开了邻近公寓里邻居的窥视。我不知道她们是如何避开的,但她们做到了。我猜想,在住那里的其余日子里,她们让我一直待在家里,远离窗户。比起六十年代来,在三十年代做这类事更加容易点吧。她的母亲坐在轮椅里,即使她想反对,也干不了什么事。可她却完全赞同了,因为那会让她女儿开心,而且很快,她已经变得非常喜欢我了。
“一旦这么做没什么危险了,过了大约一年左右,此事引发的轰动大都平息了,她们为了谨慎起见,卖了房子,搬到了乡村的一个地方。
“然后,我父亲出现了——我说的是她以后要嫁的那个男人——向她求婚,她对他说了过去曾受到过的诱奸怀孕的事,但没说其他事,让他认为我就是那个孩子。他娶了她,无论如何,他终生不光是个好丈夫,对我还是个好父亲。
“就是这么简单。
“以后我遇见了斯塔尔,在我们第一次开始做爱后,过了大约一个月,一天夜里,她躺在我身旁和我说话。你知道,在这类场合,人们往往会谈论自己的各种事情。她提到父亲的酗酒,并且说那是由于母亲的怨恨造成的。母亲怨恨是因为父亲哄骗母亲怀了她,斯塔尔,而母亲当时根本不想再要孩子了。接着她又谈到了她年幼的哥哥在她出生前就失踪了,再也没找到。很随意地,她提到了失踪事件发生时她家一直住的那条街名和房子的门牌号码。我根本还没问过她呢。那正是我母亲告诉我的同一条街,同一个房子的门牌号码。
“我明白我就是那个孩子。”
“你没什么表示吗?她没看出来你很惊讶吗?”
“我们在黑暗中。她看不清我的脸。”
“而你从来就没告诉她吧。”这不再是问问题了。
“自始至终没说过。”
“那么,她又怎么发现的?”
“一定是我的前妻,德尔干的。我一直找不出原因,但不可能是其他人,只有德尔了。
“那一个晚上,斯塔尔和我一直在做爱。后来我闭上眼睛,半睡半醒。好像很遥远的——你知道,当你半睡半醒时听到什么就是那样的——很遥远的地方有电话铃声。其实电话就在床边,但我眩晕无力,没接,所以我猜一定是她接听了。要是我接听了电话,也许我们今天还在一起,我们两个人。我甚至没听到她说什么。就一件事很清晰。她一定是抬高了声音说了什么的,就在那一点上。我只听到一句。‘你一定疯了!’接下来我能感到她在摇我,摇我,好像快气疯了。我没法一下子清醒过来,我连眼睛都睁不开。我听到她在问,‘你是收养的吗?你是收养的孩子吗?是不是?’她不断在摇晃我,直到我嘟嘟哝哝地说是的。然后她又问,‘你出生在哪条街,哪个房子门牌号,在你被收养之前?告诉我街名和门牌号。’我只想要她别再摇晃我了,让我继续睡觉。我就说了地址,两眼闭着。就这些了,我们两人都没再多说一个字。
“突然,灯光都亮了。最终让我睁开了眼睛,我终于醒了。只见她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在房间里跑来跑去。我无法告诉你她当时是怎样在房间里奔跑的。就好像——好像被可怕的猎犬追逐着。我跳下床来,追过去。就在这里抓住了她,就在我们现在的这个房间里。我问她出了什么事,我伸手抚摸她。可她一碰到我的手就倒在地上,就像我告诉你的那样,休克了。”
这可不是微不足道的伤害,她心想,不是微不足道的卑鄙,不是小小的不幸。这可是个滔天大罪。难怪斯塔尔想要他死。他活该去死。
她拿起手提包,竖放到膝部上,一只手摸着包的外角。她猜测他是否会想到包里是什么。怎么可能呢?但他会想到的,很快。
“你不问问自己为什么我今晚来这里吗?”
“已经过去很久了,”他无精打采地说,“我才知道她已经死了。现在我想起来了,你是来这里吃晚饭的。”他看看他们刚用过的桌子。“我们确实吃了晚饭。很久以前的事了。”
“可这就是我来此的所有目的吗,一顿晚饭?我哪里都可以吃到晚饭。我们没有恋爱。我们甚至连亲密朋友都算不上。”
“那你来干嘛?”
“我告诉过你,她死在我的怀里。现在你明白了吗?”
他很奇怪地看着她,仿佛是突然有了一阵不祥的预感。但他没承认他明白了。而且他没有显示出一点害怕。
“我追溯着她的脚步,”她告诉他,“那些她离开你后所走过的脚步。你想知道这些脚步送她去了哪里,去什么地方吗?”
“我想知道任何有关她的事,”他说,一如既往地毫不知足,“任何有关她的事都是我想知道的,我想听到的,我想被告知的。因为那会把她再次带来了,哪怕一小会儿时间,那都是她带来的所有的激情,所有的喜悦,所有的赞美。”
“她的赞美就是羞耻和黑暗,是你给予她的,”她对他厉声说道,“医院,可能已经治愈了她的休克症状,但是她在走出医院时仍是个病中的姑娘,她病在心里,病在灵魂里。她走在阴影下。她躲开了,试图躲开这个阴影,住在一个简陋的房间里。我去过那里。我能看到现在她还在那里,正如她一定会在的那样。遮阳窗帘一直拉到底,整天如此,躲避生活,试图把它赶走。有时在床上颤抖,即便不是受凉感冒。半夜里从发着烧的睡梦中醒来,恐惧绝望地尖叫。
“她看到了能驱除那些阴影的唯一方式,从内心清除阴影的唯一方式。唯一能获得净化的方式。她是在宗教影响下成长的,该宗教禁止在神圣的土地上为自杀者行使最后的仪式或者葬礼。那条路对她不通,否则她一定会走这条路的。可是她又由于自身经历,太害怕了,无法毫无安慰地直面死亡,永恒地作为一个遗弃者躺在那里,被亵渎,得不到宽恕的祈求。于是,她就选择了另一种犯罪,另一种罪过,也许是两者中较轻的那种,谁知道呢?更可以赎罪的那种。那就是能够从根源上清除或者说根绝吞噬她的不贞洁的方式。那是能让她获得心灵平静的唯一方式。
“她离开了那个房间,暂时不住,回到了她母亲那里。想让自己精神振作一点,同时做个准备。”
她看到他的眉毛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
“她买了一把手枪,”她说,“在我手里。持枪证是她的名字。”
她看到他的眼睛扫了一下手提包,然后又看着她的脸。
他明白了,她对自己说。他明白了。
没有恐惧。也没有自我保护的意图,也没有任何诡计多端,精于算计的神色,没有如何最好地躲避或者以智取胜的谋划。她没有这种印象。这更像一个人在尽可能耐心地等待某件有好处,有益处的事情到来。
“在许多方面,一个女孩要获得持枪证远比一个男子容易。至少,如果持枪证管理部门知道她是该社区的终生居民,名声很好的话。她可以以防性骚扰为理由,无论真实的还是虚幻的,害怕深夜回家时受到跟踪或有人不怀好意地上来搭讪;如果她独居一个房间,害怕有人闯入或进入,或者就像斯塔尔的情况那样,和上了年纪的妇女一起住,多次接到古怪或猥亵的电话,还有诸如此类的许多事。
“我不知道斯塔尔是否也这么做。但我知道她的确获得了持枪证,有了枪。她很公开地在一家体育用品商店购买的。
“当她正要返回这里来时,她母亲猜测到许多情况,对整个事情深感不安,于是从她上锁的包里偷偷拿出了手枪,藏了起来。我一步一步地追溯着斯塔尔的行踪过去时,她把手枪交给了我。”
这次他不再看她的手提包了,但她能从他眼神里看出来,他想看看。
“斯塔尔再次返回她第一次住过的同一个房间时才真正发现手枪不见了。我猜测她会设法在这个城市里再买一把枪,这原本就不会是件容易的事。但是,就在她能想出什么办法前,她碰巧走过我那房子的底层窗户——结果她就不再需要枪了。我成了杀死她的工具。”
她看到他的一只手紧紧地握着喉部,仿佛是那里有什么伤妨碍他呼吸了。
“于是我发誓去完成她活着时最想做的任何事。她的生命只剩下一堆残骸了。
“而在所有的一切事之中,她最想要你死。”
听到此话,他以一种听天由命的默许,缓慢地点了点头,仿佛说:如果她想这样,那就这么办吧。
“我之所以发誓完成她的心愿,是因为我夺走了她的性命,所以我必须从她的立场来做我阻止了她想做的事。”
她终于打开手提包,取出了手枪。他稍微畏缩了一下,极为短暂,如同你知道痛苦即将来临时那样。必要的,仁慈的痛苦。然后,他更为正面地对着她,仿佛要给她一个更好的射击面,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听上去几乎就像是一种解脱。
从那时起,在她待在房间里剩余的时间里,他没再说一个字。
尽管手枪侧身拿着,枪口还是直对着他,她没有抬起拿着枪的手。
他开始向她靠近了一点。这倒并非是他企图缩小他们之间的空隙,以便夺枪或者阻止开枪。因为他一直把手臂放在原先的位置——他的两手现在已稍稍留在身后了——他只是上身向她靠过去了一点。他就像一个慢慢地准备跳水的男子,准备跳入死亡。他甚至脸微微上扬,仿佛是试图帮助她动手,试图配合她。他的眼神在恳求、乞求,她不可能看错他的眼神对她所表达的意思。请求得到只有她才能给予的礼物。死亡礼物。干净利落的死亡礼物,随后就不再有恐怖,不再有恐惧,不再有任何事情,只剩虚无。
他的舌尖甚至悄悄伸出嘴角,快速舔了舔上下嘴唇,仿佛是不加克制的期待。
然后,他眼睑垂下,等待着,呼吸稍快,但呼吸得满怀希望。而不是退缩。有点心急地等待着赎罪的荣耀。“你自由了。”上帝赐予人类的最大礼物:死亡。
“可是我不打算干了,”她说,语气就和他们早些时候坐在餐桌旁一样,“我无法动手。现在我明白了。这不关我的事。我为什么要干涉?谁给我这个权利,谁给我这个义务?我有自己的幸福,我自己的平静要考虑。我已经造成了一个人死亡,已经夺走了一条生命。我为什么还要再加上第二条生命呢?那样会让我对夺走第一条生命在良心上更好过吗?不。我为什么要为斯塔尔清算欠债呢?那样只会在我手上增加新的欠债,对你,是吗?在你之后,谁又是下一个呢?一个接一个,一个接一个,就像无穷无尽的链条上的链接。假如她能如同我现在这样看着你的话,也许她终究不会要你死的。对你来说,迄今为止的最大惩罚就是别死去。我想对你而言,生不如死。而死亡将是——逃脱惩罚。所以,斯塔尔终究还是完成她的心愿了。
“我的手不再会干预你的命运了。”
他的两眼已经突然睁开了,惊呆了,却又含有责备,早已如此。
她站了起来,随着她的起身,手枪滑出了她的膝部,滑进了沙发内角。她没有动手去捡。如果她看到它了,对她而言,它已失去了所有的意义了。她的全身的感官过于沉浸在这个形而上的问题里了,只关注到他们两人,她周围无生命的物体没有影响或存在感。
他似乎也没有注意到枪。他一直看着的是她的面容,眼里是忧烦、恳求的神色,极其紧张,宛如在脸上横劈过的一道白色的疤痕。没有其他表情了。直到最后,他还是两眼紧盯着她,无言的祈求。
她打开了房门,回头看看他。“再见,”她轻轻地说,“愿上帝宽恕你的灵魂。你可怜又可怜的灵魂。”
她关上了门,把他的景象关闭在外。
她一路奔跑,奔跑,再奔跑,穿过了夜晚中无数的走廊——如同斯塔尔当初奔跑在他的床和他房间门之间那个永难企及的距离一样——她奔跑了数英里,奔跑了数小时,穿过了无数的拐角,无数的这条路或那条路,无数的上坡和下坡,无数次穿行过稠密的出租车流,无数次迫使出租车刹车,推开周围的门卫和电梯操作工伸来的扶持的手臂,直至最后停止了奔跑,一动不动地躺下,一只手掌里仍攥一把白色小药丸,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空了一半的小瓶子。
经过了镇静剂诱导的睡眠之后,她在早晨睁开了眼睛,不知怎么,她立刻就明白了。他不再和她同处在这个世界上了。他死了。
她太确信了,太肯定了,所以她几乎没再想费心去证实一下。她打扮穿戴完毕,就走到窗前,如同她昨天那样,站着向外远眺。昨天似乎是多么的遥远啊。
她抬头看看天空,飘浮而过的朵朵云彩宛如一团团蓬松的雪白棉花球,有些在飘动过程中逐渐散开。没有他的世界是个更好的世界吗?或者是更糟的世界吗?都不是,她明白。这是个让人忘却的世界,它甚至还不知道他已走了。少了一个活的灵魂,仅此而已。
她凑巧瞥了一眼手腕上的手表,离整点还差二十八分钟。正好赶上为时半小时的最新新闻。她很可能错过了播报内容的要目,但那肯定都是政治性的,非常可能又是关于刚果。她旋转着小收音机的旋钮,这收音机的优点是无须费时预热。广播在某条新闻中突然插播了在西区发生的涉毒枪战新闻。她收听完了全部的新闻广播,没听到任何涉及个人的消息。
随后,又开始播放音乐了。她让收音机开着,但不再去关注她听到的内容了。她有了一阵冲动,想关掉收音机,关掉电灯,她还记起了过去她也曾有过这么一次,当时她最终拿起了父亲的手枪,紧紧顶着自己的太阳穴。
要是她扣动扳机,枪口发射出子弹就好了。她想起了弗农·赫里克,他告诉她在塔拉瓦负伤的事情时,他两眼圆睁。他说得对——有时候死去的人是幸运的人。
你和我,聚一起的孤单人,
在我们自己的小乡村里,
那里只有两口人——
她大吃一惊。是她陷入了幻觉吗?还是她的歌在收音机里播放?
曲调不熟悉,她从未听到过。但歌词是她的,就是德尔给予好评的那段歌词。其余的歌词如同旋律一样的不熟悉。她一直听着这首歌,为之入迷了,在歌尾,她的那段歌词又回来了,使歌曲达到了高潮。
你和我,聚一起的孤单人,
在我们自己的小乡村里,
那里只有两口人——
这就很容易猜测肯定发生过的事了。比起德尔愿意承认的是,她对这段歌词的印象更为深刻,所以就把这段歌词转交给一个专业的歌词写手。而他则把这段歌词融合进了一首歌里,肆无忌惮地剽窃了,现在有个歌手灌了这首歌的唱片,在广播里播放。它或许还会成为热门歌曲呢。
真有讽刺意味,她心想。有那段特定歌词的一首歌居然在她人生中的这个阶段成为流行歌曲了。
因为她就在此地,一如她在开始时那样。依然孤独一人,在她自己的荒凉孤岛上。
这里只有一口人。
她正在旋转收音机指针,想在另一个电台里找到这首歌。就在此时,有人敲门了。
警察,她想到。
她关掉收音机,走近门口。“是谁?”她大声问。
回答声很沉闷。她无法分辨是谁。
“是谁?”
“为什么不开门看看呢?”
是他的声音!她的心一阵狂跳。她开了门,一看到他心情非常激动。
“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他说,“我经历了你一年前肯定经历过的事,只是手枪没有走火,也没有发射击中什么人。所发生的事占据了我的心,但它也增强了同一件事。那就是,我选择生活下去。”
她的心“怦怦”乱跳。她看着他的眼睛,感受到了他的力量。
“你选择什么,玛德琳?”
她倒在他的怀里。他紧紧地搂抱着她,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
你和我,聚一起的孤单人,
在我们自己的小乡村里,
那里只有两口人——
难道她没有关掉收音机吗?当然她关了。但音乐在她心里,在她脑海里回响着。之前,她曾选择过生活下去——独身生活,有目的的复仇生活。现在,她再次选择生活下去——和他一起生活,在爱情中生活。
音乐声更响了,淹没了一切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