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区出发乘了三个小时火车后,他跳下来,等列车一开走就疑惑地四处打量起来。这是一个偏远的小村庄,靠近一处大型商业中心,不知何故给人一种比偏僻地区更寂静朴实的印象,也许因为对比太突然,眼睛尚未适应这种改变。它还是有一些大城市的典型特征:有出名的廉价商店,有众所周知的橙汁特价连锁a&p。但貌似这些店铺非但没有带来城市的感觉,反而让商业中心显得更荒凉。
他看了看信封背面,上面潦草记着一竖排名字,每个旁边都附有地址。虽然是用两种语言写的,但非常相似。除了最后画线的两个,记录如下:
玛奇·佩顿,女帽(地址)
玛吉·佩顿,女帽(地址)
玛格丽特·佩顿,帽子(地址)
玛格戴克斯女士,[法语]帽子(地址)
玛戈女士,[法语]帽子(地址)
他穿过小道来到一个加油站,问修理工:“认识一个卖帽子的,自称玛格丽特的人吗?”
“那边海斯康太太家有个租客,窗子贴着什么牌子,不确定是帽子还是裙子,我从来没近看过。是在这边街道的最后一座楼,一直走就可以。”
这是一座难看的框架楼房,在下方窗户角落里挂着一块寒酸的手写招牌:“玛格丽特,帽子”,像临时店名。他很好奇,就在这样一个荒僻的地方还要用法语,奇特的习俗。
他走到黑暗的门廊棚下敲门,根据凯蒂莎的描述,出来的姑娘应该就是她本人。这姑娘其貌不扬、畏首畏尾,穿着细麻料女式衬衫和深蓝色半裙。他看见一个小金属帽扣在一根手指上,是顶针。
她以为隆巴德要找房东,不问自答:“海斯康太太去商店了,回来应该要——”
他说:“佩顿小姐,我找你很久了。”
她瞬间害怕起来,“你找错人了。”她刚想后退关门,他就用一只脚挡住了门缝。
“我想我找对了。”她表现的恐惧足以证明这一点,尽管他不明白原因。女孩一直摇头。“好吧,让我来告诉你,你曾经在凯蒂莎的缝纫室工作过。”
她面如死灰,又证明了这一事实。她门都来不及关,就想要跑进屋。他看出端倪,立刻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有个女人来找你,拿钱让你山寨一顶为演员门多萨特制的帽子。”
她越来越快地摇晃着头,仿佛这是她唯一能做的。女孩竭尽全力向后拽,拼命摆脱隆巴德,他紧握住她的手腕,防止她从门口跑开。恐惧和勇气两者对立,但可以同样顽固。
“我只想要那个女人的名字,没有别的要求。”
她已经没办法讲道理了,他从未见过一个人突然陷入如此慌乱无法自拔。她的脸上毫无血色,随着表情的变化,双颊剧烈跳动,仿佛把心脏含在了嘴里。她应该不是因为设计偷窃事件变成这样的,原因和结果没有关联,轻微的侵权导致巨大的恐惧。他有种预感自己无意中碰到了另一个故事。那个彻头彻尾不同的故事挡在自己调查的路上。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大可能性。
“只是那个女人的名字——”从她因为害怕变得模糊的双眼看出,她压根没听见,“你不会被起诉的,你一定知道是谁。”
她终于说话了,声音结巴得扭曲:“我给你拿,在里面,放开我一会儿——”
他按住门防止她关上,松开掐住她手腕的手。她立刻跑掉,像被风吹走了。
他待在原地等候片刻,说不出什么原因,一阵紧张感在她离开后的空气中弥漫。他冲向前,经过昏黑的中央走廊,推开她刚刚关上的那扇门。
庆幸的是,门没锁,他刚好及时赶来,看到空中一闪而过的大剪刀,在她头上方一点点。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如此及时,但确实做到了——他手臂用力往外一挥,剪刀偏离方向,割破了袖子,在手臂上划了一道鲜红的血口。他把利器从她旁边推开,“咣当”一声扔到角落里,如果碰巧的话,这把大剪刀本可能深深刺入她的心脏。
“怎么回事?”他退后,用手帕捂住衣袖。
她瘫在地上,如同一只被踩踏过的冰激凌蛋筒,精神涣散、泪流满面,哽咽道:“我再也没见过他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害怕他,害怕拒绝他,他告诉我只要几天,但现在都过了几个月了——我不敢出来告诉任何人,他说会杀死我——”
他用手捂住她的嘴,片刻没有松开,这是另一个故事,不是他想要的,不是。“别再说了,看你吓成什么样子了,我只想要一个名字,就是那个你在凯蒂莎店里为她做山寨帽子的女人,能想想看吗?”
反转来得太突然,重新获得的安全感让她适应不了,不敢相信,“你这样说,只是要哄骗我——”
一阵微弱的痛哭从附近传来,声音太低几乎察觉不到。似乎一切都能使她畏惧,他看见她的脸颊又变得惨白,尽管哭声小得几乎穿不透耳膜。
“你有信仰吗?”他问。
“我是天主教徒。”看得出她的紧张给这件事营造了悲剧氛围。
“你有念珠吗?拿出来。”不能以理服人,他决定在情感上说服她。
她把念珠放在自己手心里,递给他。他不移动它,把自己的两串放在上面和下面。“现在,我发誓我想要的已经跟你说过了,别无他求,我不会在任何其他事情上伤害你,也不是为任何其他事情来此地,这样够了吗?”
她稍微平静下来,好像念珠本身有种镇定的效果。“皮尔丽特·道格拉斯,第六河滨大道。”她毫不犹豫地说。
痛哭声开始逐渐增大,她最后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走进屋子一侧挂帘挡着的小隔间,哭泣声骤停。她又回到入口,臂弯里抱着的白色长衣拖在后面,包裹着一张粉色的小脸。怀里的小人儿用深信不疑的小眼神望着她。她看隆巴德的神情还是惊惧,但当低头注视那张小脸时,眼睛里分明爱意满满。她愧疚自责、鬼鬼祟祟,可是顽固执拗;孤独者的爱会日渐强烈,日复一日,周复一周,变得越发坚不可摧。
“皮尔丽特·道格拉斯,第六河滨大道。”他掏出钱,“她给你多少?”
“五十美元。”她茫然地回答,仿佛在说一件很久之前已被遗忘的事情。
他轻蔑地把钱扔到一个尚未完工、倒置的帽子形状的东西里面,“下一次,”他从门口说,“试着多控制一下自己,你这样更容易招来麻烦。”
她没有听见,根本没在听,正冲着怀里没长牙的小笑脸微笑呢。
两张脸上下对视,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但小孩是她的,从今以后属于她,被她拥有,由她保护,为她分担孤独。
“祝你好运。”他走到大门口,忍不住向里喊道。
来此地花了三小时,但回去只用了三十分钟,至少感觉上是这样。车轮在脚下咣当作响,似乎在大喊:“我终于找到她了!我终于找到她了!我终于找到她了!”
售票员停在他旁边,提醒道:“请出示车票。”
他抬起头,木然地咧开嘴笑。“很好,”他说,“我终于找到她了!”
我终于找到她了。我终于找到她了。我终于找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