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聚集在伯吉斯位于杰克逊高地小公寓的客厅里,这是释放后两人第一次碰面。是警探安排的,让女孩在那里等候,亨德森坐火车前来。他这样说:“谁愿意在监狱门口见面呢?你们两个遭受的已经够多了,到我家来等他,虽然只有分期付款买的家具,但至少比监狱的好。”
在一种深沉——尽管有些恍惚——的宁静下,灯座发出柔和的光线,两人坐在沙发上,靠得很近,亨德森一只手臂环住她,她头靠在他肩膀上。
伯吉斯进来看见这一幕,喉咙里有种窒息的感觉。“怎么样,你们两个?”他的声音有点生硬,试图掩盖不适。
“哎呀,一切都很美好,对不对?”亨德森感叹道,“我几乎都忘记美好的事情了,地板上的地毯,灯罩里柔和的灯光,背后的沙发靠垫。看,最美好的东西在这儿——”他用下巴轻推她的头顶,“都是我的,都回到我身边了,能再活四十年真好!”
伯吉斯和女孩交换了眼神,表达一种无声的同情。
“我刚从地方检察官办公室过来,”伯吉斯说,“他终于全招了,文件已盖章签字移交。”
“我还是接受不了,”亨德森摇着头说,“不敢相信,动机是什么?他爱上玛塞拉了吗?据我所知,玛塞拉一辈子见过他不超过两次。”
“据你所知。”伯吉斯冷淡地说。
“你意思是他俩有事?”
“你没发现她常常外出吗?”
“发现了,但没多想,她和我已经对彼此没有热情了。”
“嗯,就是这么回事。”他在房间里转了一两圈,“亨德森,这件事我有必要跟你讲清楚,迟至今日也值得一提。严格来说,这场婚外恋是单方面的,你妻子没有爱上隆巴德,如果爱的话,现在也不至于丢掉性命。她除了自己谁都不爱,但喜欢被人爱慕和讨好,是那种热衷搞暧昧和吊人胃口的类型,从来不当真。假如有十个男人和她玩这场游戏,九个是无害的,第十个就危险了。对她来说,男人只是陪同外出的工具,还能顺便拿来报复你,表现她并不需要你。不走运的是,隆巴德就是这第十个人,不适合玩此游戏。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偏远沉闷的油田里工作,没有很多对付女人的经验,没有任何幽默感。他当真了,当然玛塞拉也更喜欢这样,让游戏更真实有趣。
“毫无疑问,她对隆巴德很苛刻,即使早知道结局,也把他钓到最后,让他围绕自己安排整个未来,但心里再清楚不过,分手是早晚的事。隆巴德为了这个女人和南美石油公司签了五年合同,还在那里挑了一间小房子并且买好家具,以为到了那儿她就会和你离婚,然后嫁给他。毕竟这个年纪的男人,不再是小孩子了,他太当真,她却只是玩玩。
“可是玛塞拉没有通过逐渐疏远,给他一个忘记、恢复的机会,而是选了最糟糕的方式。她不想早早放弃到口的蛋糕;他的电话问候、他们温情的午餐晚餐约会、出租车里他的亲吻……她内心深处需要这些东西,并习惯了,有时还会想念。所以一拖再拖,直到原计划他们要一起远航南美那晚,直到他到公寓接她——你刚一离开——去码头。
“她赔上性命我不吃惊,没有反而才奇怪呢。他说,到公寓时你还没走,为了躲避,他便等在上面那层楼梯,直到你夺门而出。刚好当晚没有门卫值班,以前那个当兵去了,他们没有安排人接替,因此没人看见他进来,也如我们所知,同样没人看见他离开。
“总之玛塞拉请他进屋,又回到梳妆镜前。当他问起是否打包准备好时,她笑起来,貌似她一整天都在笑话别人。她问隆巴德是不是当真以为自己会断了后路隐居到南美,任凭他摆布,结不结婚随他所愿?最重要的是,放任你自由去找别人?她正喜欢当时的状况,不会为了一场赌博放弃确定的事情。
“但是不管其他因素,还是这番嘲笑激怒了他。如果她哭着告诉他这些,或者保持严肃,隆巴德说都不会发生这场悲剧,他应该只是离开,喝个烂醉如泥,她还会活着。我也这么认为。”
“所以他杀了她。”亨德森平静地说。
“所以他杀了她,你扔掉的领带还躺在原地,在她身后的地板上,他应该是某一时刻不经意地捡起来,没有意识地握在手里,最后忍耐力垮了。”他象征性地打了个响指。
“我一点也不怪他。”卡萝尔望着地板,低声说。
“我也是,”伯吉斯承认,“但接下来他做的事情就没有借口了,故意嫁祸给自己认识一辈子的朋友,还费尽心思确保陷害成功。”
“我对他做什么了?”亨德森问,口气里却没有怨恨。
“应该是这样,到底是什么让玛塞拉残忍抛弃他的,隆巴德当时不懂,现在依然不懂,以后也难。他看不出她本来就是这种人,做的事情也是个性使然,而是误以为她对你重燃旧火,因此怪罪于你,让你为他的失恋负责。他恨你,想要报复你。最好的解释就是,这是种扭曲的嫉妒,因为心爱的人死去而变得疯狂。”
“唷。”亨德森轻轻地说。
“他从公寓出来,没被发现,特意去找你,试图追上你。他从楼梯无意听见的争吵,是绝好的嫁祸于你的契机,不容错过。他说本来打算偶然碰见你,假装是巧合,然后和你逗留足够长时间,让你亲口承认犯罪,至少把自己牵连进去。他会说:‘嘿,我以为你老婆会跟你在一起。’之后自然而然你会回答:‘我走之前和她大吵一架。’吵架这件事必须引出来,正是他想要的,但他自己不能提,否则就暴露在楼梯口偷听这件事了。必须是你主动告诉他的,以第一人称,能明白吗?
“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会保证你喝醉——如果你自己不喝,他就劝你喝,随后陪你回家,所以发现尸体时他在场;而装作不情愿地复述给警察你离家前大吵一架的事情,会使你变成他的缓冲剂。陪同丈夫回到谋杀妻子现场这个想法,很有一套,自然而然就成为别人犯罪中无辜旁观者的角色,万无一失地洗清嫌疑。
“他无所顾忌地坦白这些想法——看起来没有一丝后悔。”
“很好。”卡萝尔阴沉地说。
“他以为你会独自一人,并且知道你说要去的两个地方,那天下午你提到要带太太去白楼用晚餐,之后去卡西诺,其间按计划他会让你碰见。但他不知道那间酒吧,因为你是一时兴起去的。
“他就直接前往白楼,在大厅暗中等候,后来你刚到的时候,他看见你和别人在一起。状况发生变化,他不仅没法上前偶遇你,从你口中套话,这未知的第三个人甚至还可能给你提供不在场证明,这取决于你离开自己家门后多久碰到她。换句话说,那个时候,他立刻就意识到她是整个事件的关键,无论是从他的角度还是你的。随后就依此行事。
“他走了,来到大街上一个既能监视出口,也能保证自己不被发现的地方,不停徘徊着。他清楚你下一站是卡西诺大剧院,但当然不能肯定,没法想当然先过去。
“你们两个出来打了出租,他也紧随其后,跟着你进了剧院。接着听,这里很有意思,他买了站位票,就是只有时间看一幕的人常买的那种票,站在正厅后面,有根柱子挡着,整场演出都能看见你们的后脑勺。
“他看着你离开,差点在人群里跟丢,但幸运地又找到了。他错过了盲人乞丐的小插曲,毕竟不敢靠得那么近。你的出租车堵了很久才开出去,他在另一辆车上能一直窥视到。
“他跟着你去了安塞尔莫,但不知道这个酒吧是那晚的中心。他又在外面闲逛,因为酒吧里面太危险,不能避免被发现。他看着你离开那位女士,大概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你履行了在公寓大吼出来的警告:会邀请遇见的第一个陌生人代替妻子约会。
“他必须快速决定是否继续跟踪,这样就要冒着放弃她的危险;或者他可以将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看看她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以及给自己带来多少危险。
“他没有犹豫太久,好运又一次降临,直觉让他作了正确的选择。从任何讲得通的层面,他去和你碰面都太晚了,现在再去暗示你有罪,就会牵连自己。他的轮船此刻就要起航,他应该在船上。
“所以他让你走了,选择从她身上做文章,做梦也没想到这样有多明智。他在外面密切观察,知道她不可能一晚上都待在酒吧,肯定要回到某个地方。
“然后她出来,他退后几步藏起来,给她足够的活动空间。他很狡猾,没有立刻上前搭讪,否则自己会暴露,到时候她为你提供免罪证词,如果他曾经上去询问或者表现出兴趣,就会遭到连累。因此他聪明地下决定:首先了解她的身份和住所,这样就能在必要时找到她。做完这些之后,先给她短暂的清静,再去了解她能提供给你多少保护,这需要折回你的原路,搜出你们最初见面的地方,最重要的是你离开公寓后多久与她见的面。倘若她能提供有分量的证据,就想办法消除,去第一次追踪到的住处找她,看看能不能让她闭嘴。假如不能,他承认内心深处已经安排好彻底抹除证据的邪恶办法了,再杀一个人。
“于是他开始跟踪。不知什么原因,她竟然深夜步行,但这样他更容易跟上。起初他以为她住在附近,离酒吧不远处,但走着走着,发现并不近。这时他怀疑她是不是意识到有人跟在后面,故意绕道迷惑企图甩掉,但后来察觉到并非如此。她完全没有任何警惕或防备,只是漫无目的地闲逛,好像在打发时间,随时随地停下来端详熄了灯的商店展示柜,或者抚摸流浪猫,很明显是到处乱走,没有目的地。如果她想要摆脱他,只须跳上一辆出租车,或者到警察跟前讲一两句话,路上有几个警察出现过,但她没有。最终隆巴德得出结论,她奇怪的行踪只能说明她没有去处,就是随意乱逛而已。她衣着隆重,看起来不像无家可归的人,他彻底摸不着头脑了。
“她走上列克星敦来到五十七街,又转向西走到五街,再向北漫步两个街区,在谢尔曼将军雕塑广场外面凳子上坐了一阵子,仿佛那时只有下午三点。但公园内外每三辆车经过就有一辆减速纳闷地看她,她不得不离开,再次向东沿着五十九街前进,一心一意欣赏着艺术商店橱窗里的内容,隆巴德在后面跟得渐渐失去耐心。
“他几乎以为她打算穿过皇后区大桥步行去长岛,这时她却突然转向,进入五十九街尽头一家破旧的小旅馆。他看见她在登记入住,说明这也和她瞎胡逛一样,都是没有计划的。
“她一消失不见,隆巴德就也去开了间房,这是获取她名字和房间号的最快捷方式。姓名就在他自己的上方,叫‘弗朗西丝·米勒’,房间是214。他通过机灵的排除法,把前面看的两三间房挑些毛病出来,最后锁定隔壁房间216。这个地方破败得厉害,不比出租宿舍强,所以吹毛求疵也情有可原了。
“过了一会儿他也上去,从房间外面的走廊观察她的门,确保她晚上就睡在这里,而且会待到自己回来之后。这间房太好监视了,光线从门上不透明的气窗中透出来,旅馆设备老旧,听清她的一举一动丝毫不困难,几乎猜得到她正在做的事情。她挂外套时,他可以听见铁丝衣架在空荡荡的衣柜里撞击的声音,当然她没有任何行李。他能听到她边哼歌边四处移动,甚至时不时猜得出她哼的是什么曲子,《奇卡奇卡轰隆隆》,出自你带她看的那场剧。他还听得见她洗漱时的水流声。最后气窗里的光灭了,她爬上的破床弹簧吱呀作响。隆巴德口供里这段描述极其冗长。
“他穿过自己没有开灯的房间,倚在窗户上,下面是一口糟心的暗井。从这个方向端详她的客房,窗帘降到窗台上不到一英尺处,但床的位置是他只要跨坐在自己窗台上,伸头出去就能看到的。黑暗中床一侧是她捏着的香烟亮光。两人的窗户中间有一条排水管,将它固定在墙上的条状物可以踩,这样就能跨到她的房间。他记下来,以备回来时用得到。
“一切都搞定后,隆巴德从旅馆出来,快凌晨两点了。
“他快速打车到安塞尔莫,酒吧也快关门了。要取得酒保信任、探询他知道的信息很容易。只要在适当时候随便提起来,例如:‘刚才一个人坐在那头,看起来很孤单的女子是谁呀?’或者类似的问题,只是开个头。
“酒吧服务生都很健谈,接下来就听他按部就班地讲:‘她之前来过一次,大概六点左右,和一个人出去了,他又送她回来,然后离开。’
“他在感兴趣的地方插一两个问题,得知你一进来立刻就去搭讪了,没有延误多少时间,也就是六点刚过几分钟。换句话说,他最怕的事情发生了,她不仅是你潜在的保护伞,而且绝对可以拯救你,所以需要摆平,事不宜迟。”伯吉斯暂停自己的陈述,问道,“我这么详细地讲述,你会不会感到无聊?”
“这关系到我的生命。”亨德森淡淡地说。
“他不允许任何疏漏,在酒吧剩下几个顾客的眼皮底下,迅速完成第一笔交易。传说中酒保是最容易收受贿赂的人,他就像一个刚好熟透、即将掉入隆巴德手心的苹果。几句警告的话后,把钱藏在手心里通过吧台递过去,交易就完成了。‘让你忘记那个女人在这里遇见那个男人,需要多少钱?你不需要忘记男人在这里,只需要忘记女人就可以。’酒保说要适当足够的数额。‘就算警察出现也一样吗?’酒保开始犹豫了,隆巴德决心给他想要的五十倍封口费,因此给了一千美元现金。他随身携带相当一大笔钱备用,是原计划去南美安顿两人的钱。当然他轻松搞定了酒保。除此之外,隆巴德还暗中威胁,拿生命安全说事,很明显相当管用,酒保能感觉到此番威胁是认真的,绝不是开玩笑。
“从那以后酒保就相当稳妥了,事后他耳闻了案件细节,我们也没能从他口中得知任何信息。并不全因为那一千美元,而是他被吓得够呛,其他人也是,你也知道这件事对克利夫·米尔本的影响有多严重。隆巴德身上有种凶神恶煞的气质,毫无幽默感。他一辈子和自然打交道,不通人情。
“处理完酒保后,他从那里出发,重新去你几小时前去过的地方,事至今日没必要跟你赘述所有细节了。饭店和剧院此时已关门,但他设法掌握到这几个人的住处,并且找到他们。他甚至还快马加鞭赶到森林山,把其中一个人从床上叫起来。到凌晨四点,所有工作都完成,他联系了另外三个需要封口的关键人物:出租车司机阿尔普、白楼餐厅领班、卡西诺剧院售票员,支付他们不同的酬劳。出租车司机只需要否认见过她;服务领班分了一部分钱给餐桌服务生,毕竟领班属于上司,餐厅生不敢违抗;售票员收了一大笔贿赂,自然和隆巴德同伙,隆巴德也是从他口中得知其中一位演奏家吹牛说自己博得了这位女士多大的好感——他亲眼所见——还建议隆巴德最好也摆平这位音乐家。隆巴德在杀人后第二天晚上才找到他,但走运的是我们完全忽视了这个人,所以此番延迟没造成任何后果。
“因此破晓前一小时,他完成了所有任务,尽了最大可能让她从人们视线中消失。剩下最后一个需要搞定的就是她本人了,他回到旅馆继续消灭证据。隆巴德承认,已下定决心不会拿钱封她口,而打算用更持久的方式——让她死。这样就算其他人食言,也没有证据可寻了。
“他返回女人隔壁那间客房,在黑暗中稍坐片刻思考对策,意识到杀这个女人被怀疑的概率比杀你妻子要大。但他只是一个用了化名登记的未知男人,并未用真名约翰·隆巴德,他会乘船出国,再也不会出现在附近,日后他被认出的概率又有多大呢?只会有人怀疑‘他’杀了这个女人,但不会有人知道‘他’是谁,懂我的意思吗?
“他出去在她门口偷听,屋里很安静,她在沉睡。他小心地尝试开门,但如他所料,门上了锁进不去,只能通过两扇窗户之间排水管固定带了,这个主意一直在他脑海中盘旋。
“窗帘依然垂在窗台上不到一英尺处,和之前看到的一样。他蹑手蹑脚,灵敏地爬出窗户,脚踩排水管固定梁,轻而易举就跨到她的窗台上,从窗帘下爬进室内。他没有带任何东西,打算直接用手和被子解决。
“黑暗中,他缓缓移动到床边,抬起手臂紧紧抓住破旧的被单以防她大叫。被单滑下来,里面是空的,她不在,已经走了。她随意来到这个地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又在黎明前离开。两个烟蒂、梳妆台上一点散落的粉和凌乱的被单是她留下的全部。
“他从震惊中缓过来后,下楼多少有些直接地问起来,他们说这个女人在他回来前不久离开,交上钥匙,镇定地回到了街上。他们不知道她走了哪条路、去了哪里、为什么离开,只晓得她走了——和来时一样不寻常。
“自己的伎俩把自己耍了,他浪费一整晚,花了无数钱想要其消失的女人,以前对你亨德森来说是个神秘的幻影——现在对他来说也一样,完全打乱了计划,留下太多不确定的隐患,如同定时炸弹,也许在某一刻会突然爆炸。
“在去乘飞机赶轮船之前,他用最后剩下的几小时苦苦寻找那个女人,心里清楚希望很渺茫,你我都知道,短时间内在纽约城搜寻一个人有多难。
“他像个疯子一样拼了命地到处找她,却怎么也找不到。白天过去了,第二个晚上也过去了,时间耗尽,他不能再留下来,手头上还有工作,他必须启程。从那以后一把斧头架在他脖子上,随时有掉下来的危险。
“他在杀人后第二天离开纽约,坐飞机从迈阿密横跨到哈瓦那,及时赶上行驶了三天、在那里靠岸的船,给船上官员的借口是起航当晚喝醉误了时间。
“这就是为什么他对那封我以你名义写的电报那么上心的原因。他一直处于担惊受怕当中,需要一个放弃一切回国的理由,电报正中其下怀。据说杀人犯喜欢回到犯罪现场,这封信就像磁铁一样把他拉回来,你的求救正是他要的借口,可以明目张胆地回来帮你‘寻找’她,终结先前未能完成的死亡搜寻,确保如果她被找到,一定是死掉的状态。”
“你那天来牢房以我名字写电报的时候,已经怀疑他了,这份怀疑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没法告诉你确切的时间,这是个逐渐的过程,从我觉得你无罪开始。从头至尾没有任何确切证据指向他,我得通过拐弯抹角的方式去调查。他在公寓里没有留下指纹,一定是把碰过的地方擦干净了,我记得我们在门把手上什么痕迹也没找到。
“一开始,你只是在审讯中提到过他,一个老朋友,邀请你参加告别宴,你因为她的原因,很抱歉地拒绝了。我例行对他进行询问,只是为了填一些有关你背景的资料,得知他启程了,如你所提,但无意中从轮船一方了解到,他错过了起航日期,三天后从哈瓦那上的船。还有一件事,他原订了两张票,计划给他和他妻子,但乘船的时候却只有一人,剩下的旅程也都是孤身一人。我后来进一步调查,没有记录显示他已婚或在这里有位妻子。
“到此为止,还没有明显的疑点,要知道,确实有人会误船,尤其当他们出发前喝得太多时,也确实有准新娘临时改变主意退出,或婚期经双方同意延迟。
“因此我没深究,但也稍作留意,他误船之后一人上船,这样的小细节从那之后记在我的脑海中。他有点不走运地引起了我的注意,只是一般情况下,类似的留意不会有用。后来,我渐渐认为你是无辜的,开始有一块空白留出来,这块空白需要有东西填满,或者会自行填满。有关他的事实慢慢浮现出来,在我还没意识到的时候,空白又一次被灌满了。”
“你还瞒着我。”亨德森直率地说。
“我没办法,在最近之前还都不确定,其实直到他载着里奇曼小姐来到树林时才证据确凿。提前让你知道太冒险了,很有可能你不相信,会出于对朋友的忠诚告诫他,或者就算相信了,认同我的观点,你会变成一个蹩脚的演员,他也许会从你的态度里觉察出什么,我们就难办了,毕竟你处于一种极其紧张的状态。我认为最安全的办法就是通过你,以你作为不知情的媒介,不让你意识到这些事情的目的。这并不容易,比如剧院节目册的戏码——”
“我觉得你疯了——如果换做我也会疯——你一遍一遍又一遍让我复述,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慢慢把节目册的事情引出来。你知道我以为这是在干什么吗?为了让我从临近的死刑上转移注意力,所以我照做了,按你说的做,但没有认真。”
“你没有认真,我却担心得要命。”伯吉斯苦笑起来。
“据你的调查,那些一直困扰你的古怪事件与他有关吗?”
“每一个都有关系。奇怪的是,克利夫·米尔本这起最像谋杀的事件,最后调查下来是真正的自杀;当然酒吧服务生是意外死亡;但看起来像极了意外的两个最终却是谋杀,他犯下的谋杀,我是说瞎子乞丐和皮尔丽特·道格拉斯的死亡案件,在通常意义上,都属于没有武器的杀人,瞎子乞丐死得非常恐怖悲惨。
“他离开乞丐房间一会儿,假装去外面打电话给我,知道这家伙因为诈骗行乞非常反感警察,肯定会抓紧时间逃跑。隆巴德看准了他会这么做,来到门一侧,系上一根结实的黑线,裁缝用的那种,拉过第一层台阶绑在扶手腿上,另一端用凸出的钉子固定,大概有脚踝那么高。他知道乞丐能看见,就关上灯,制造脚步渐渐远去的节奏声。这个老滑头,就蹲在下一层楼梯处,刚好在台阶下面看不见踪影。
“乞丐跑出来,想在隆巴德带着警察朋友赶来之前逃掉,肯定不会留意脚下,这正合他意。黑线绊倒乞丐,让他滚下整层台阶,头撞在狭窄的墙壁上,线当然断了,但没能拯救他。一开始摔倒他还没死,只是头骨撞裂动弹不得,所以隆巴德立刻回到楼梯平台,越过他,走到台阶上端毁灭证据,拿掉松动的黑线两端。
“然后走回失去意识的乞丐身旁,摸到他还有呼吸,脑袋顶着墙壁,不自然地向后弯曲,脖子被扭伤,像一个吊桥,肩膀在地面摊平,头半直立在墙上。隆巴德对准脖子的位置,直起身,抬腿用厚重的鞋子踩上去,就——”
卡萝尔突然把头扭到一边。
“对不起。”伯吉斯咕哝道。
她回过头,说:“这是故事的一部分,我们应该知道。”
“直到这时他才出来打电话给我,回来后一直待在临街门口,利用等我的时间不停地和巡逻警察聊天,给人一种他自始至终在楼下的印象。”
“你立刻就明白了吗?”亨德森问。
“让他回家以后,当晚晚些时候我去停尸间检查尸体,发现两条小腿上都有线勒的红印,脖子后面也有些脏脏的痕迹,结合两点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但证据可能被销毁,很难证明是他做的。我更希望掌握他的大把柄,乞丐事件必然不是抓他的最佳时机,操之过急只会又放走他。最好一旦逮住他,就证据确凿让他无法抵赖,因此我闭上嘴,继续放长线。”
“你说他跟那位瘾君子的死亡无关?”
“尽管刀片型号不一致,疑点都是表象,克利夫·米尔本在毒品诱发的抑郁和恐惧中割破了自己喉咙。安全剃刀一定是被前任租客或者借用洗手间剃须的朋友丢弃在抽屉衬纸下的,行为主义者会这样,即使自杀,他也本能地避免使用自己的东西来做不该做的事情。这种心理很正常,和妻子拿剃刀削铅笔我们会生气,是一样的道理。”
卡萝尔轻声说:“那晚之后我再也不愿意靠近任何刀片。”
“但是道格拉斯太太是他杀的?”亨德森饶有兴致地问。
“这比乞丐那起更精明。她家抛光的地面上有一张长条地毯,从门廊台阶直接铺到法式窗户下。能想到这个主意,是因为之前他自己在这个相当危险的地板上滑了一跤,她还取笑他呢。接下来他边聊天,边用眼睛丈量,直线型的地毯简直在召唤犯罪。他标记了一个无形的x,她必须站在此处才能在失去平衡时,身体一大半掉到窗外,再把确切位置用心记在脑海中。这没有听起来那么简单,尤其当你还要跟别人聊天,没法集中注意力时。
“这些都不是我的假想,是他白纸黑色直接写下来的。从那刻起,两人就展开一场死亡小步舞,他微妙地把她哄骗到了特定的位置。他先写好支票站起来走到窗户旁,假装晾干墨水,随后移到精心设计的送命点旁边,站在地毯外面,让她过来拿支票。支票递过去,但他双脚没动,她不得不走上前,跟斗牛的原理一样,公牛跟随着红披风离开斗牛士。她跟着支票走到他一侧,刚好掉入设定的陷阱,他松开手指,给她支票。
“她站在原地忙着检查票款,他迅速走过房间,好像打算马上离开,来到台阶下的地毯末沿,看着她喊道:‘再见!’她抬头转向他——与此同时背对着窗户,现在就是最佳时机。如果她是向前或旁边掉出去,都可能抓住窗框不会送命,但向后绝无可能,人类的手臂在那个位置抓不到任何东西。
“他弯腰把地毯拉过头顶,再放下,只需如此。她如同一阵风一样消失了,连尖叫的时间都没有,他自己承认。她根本来不及反应,飞掉的鞋子弹回地面之前,她已经掉下去了。”
卡萝尔皱起眉头,说:“这比拿着刀或枪杀人要糟糕,里面有太多欺骗!”
“对,但证明给陪审团更难,他一根汗毛都没有动她,从二十多英尺之外杀人。当然线索在地毯上,我到达后立刻发现了,皱褶在他那一头,道格拉斯站的地方很顺滑,沿着地板越来越不平整。如果真的打滑或失足,应该是反过来的,她的脚会把地毯踢出褶子,而他那一边应该整洁如初,窗户附近的挣扎不会传播这么远。
“屋里还有一根燃烧的烟头,看上去是道格拉斯抽的,为了制造一种虽然他十五分钟前给我打电话,但失足发生在我们到达前不久的假象,自从我们在消防署见面之后,八到十分钟之内他一直和我在一起。
“我一刻也没上当,但他做这件事的整个逻辑花了我整整三天时间才想明白。烟灰缸在中间有个洞,烟灰应该从其中落入,穿过长长的瓶颈掉进空心的底座,这个底座本来就有盛烟灰的空间,但他堵住了,所以烟灰缸保持开口。他准备好三根正常尺寸的香烟,从前两根烟嘴部位取走一点烟草,把它们拼接成一支三倍长度的烟,但一端留着普通香烟的商标,以便调查。这时他点燃,把烟倾斜地架在烟缸上面,一头靠着敞开的瓶颈。像这样在开口上斜着燃烧的香烟,就算没有人吸,也不会灭,余火不停地从一根燃到另一根。前两根烟烧完了,灰烬掉入颈中,不留任何痕迹,第三根完全靠在烟灰缸翘起的四周,燃烧到最后,变成他所期望的样子,我们到达时发现的一支完美的烟蒂。
“但从另一方面,这个不在场证明也对他不利,如果没设计这出戏会更好,毕竟这限制了她给出假地址的距离。他必须在烟头烧完之前赶回来,因此不得不挑选了附近的地方,并且需要一眼得知被戏弄,这样我们就没理由停留调查或询问。所以隆巴德选了消防署,我们看了一眼就立刻回到她的住所了。
“换句话说,他把自己跟那根烟蒂制造的不在场证明捆绑起来,从其他角度来看削弱了故事的可信度。道格拉斯为什么要那样做?把他打发到一个几步远的地方,还明显是假地址?她要么给真地址,要么压根不给,要么——如果她打算骗支票——给他一个需要花大把时间才能找到的假地址和姓名,她才能稳妥地逃掉。他宁可制造不合理的剧情,也要证明自己没有杀人,毕竟有乞丐死亡事件在先,我猜他担心我们起疑心,急于洗脱嫌疑。
“除了这点漏洞,其他都堪称完美,让电梯服务员听到他对着空房间说话,甚至让门慢慢旋转关闭,感觉像道格拉斯在他走后关的门。
“我本该逮捕他的,”他最后说,“但这些依然不能说明他谋杀了你妻子,所以我继续装傻,接下来只需要让他做重复的事情——但这次我们不再被蒙在鼓里让他自行决定,而是挑选一个人,放诱饵给他。”
“卡萝尔去冒那样的风险,是你的主意吗?”亨德森质问道,“幸亏我提前不知情,如果知道,你肯定不能让我——”
“不是我的,是她的主意,我原计划雇一个别的女孩当诱饵,可她执意要上,处决当晚冲到我们的地方,从杂志铺看着他,直截了当告诉我她要进去对付他,不准拒绝!她说无论我同不同意都要去,见鬼,我无法阻止她。我们不可能让两人一前一后都进去,所以不得不让她去。我们从剧院请了一位化妆师,给她彻底变装一番,就进去了。”
“想象一下,”她叛逆地对整个屋子说,“我能坐着等一个两美元雇来的女孩,用浮夸的演技搞砸整件事吗?我们没有时间了,容不得再犯错了。”
“她从没出现过,对不对?”亨德森沉思道,“我是说真的那位,好奇怪,不管她是谁,在哪里,肯定把捉迷藏游戏玩到底了。”
“她没有要玩的意思,她根本没在躲,”伯吉斯说,“更奇怪吧。”
亨德森和女孩震惊地探身向前,询问道:“你怎么知道?终于有她消息了吗?你搞清楚她是谁了?”
“是的,我有她消息了,”伯吉斯简单地说,“有一段时间了,几个月了吧——知道她曾经是谁。”
“曾经?”亨德森低声说,“她死了吗?”
“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她其实很好,身体还活着,但住进精神病院了。”
他慢慢伸手到口袋里,翻着一些信封和文件,亨德森两人目瞪口呆。
“我亲自去过不止一次,跟她讲话。从她的行为举止看不出问题,就是有些呆滞恍惚,但她记不住昨天的事情,对过去都很迷糊。她对我们没有帮助,一点也没有。她没办法指证,所以我没说,就按计划行事,我们只能找人代替她,让隆巴德自己认罪。”
“多久——?”
“她和你出去后三周内进了医院,之前一直间歇性发病,然后索性被送进医院。”
“你怎么——?”
“通过一些路子,现在也不重要了。那顶帽子在一家搭售店自己出现了,就是那种廉价旧货店,他们卖点东西赚些小钱。我们一个探员看到后,通过一环环追溯,就像隆巴德后来那样,反方向调查。一个老太婆从垃圾箱里捡来卖到旧货店,她给我们指了垃圾箱的大概位置,我们寻访附近所有住所,花了几周时间,最终找到扔掉帽子的侍女,她的女主人前不久刚被送到精神病院。我询问她丈夫以及家庭成员,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跟你的确切故事,但他们证实的确是她。她过去不定期就会变成那样,独自出去一整晚,住宿在旅馆,有次他们清晨发现她坐在公园凳子上。
“这个是他们给的。”
他递给亨德森一张照片,一个女人的照片。
亨德森端详许久,终于点头,更像是对自己,“对的,”他轻轻地说,“对——我想是的。”
卡萝尔突然夺过照片。“别再看她了,她已经让你这辈子够受的了,忘记她吧。拿着,收回你的照片。”
“还是有帮助的,”伯吉斯收起照片说,“那晚我们准备让卡萝尔冒充她时,化妆师能给她化得像一些,反正足以糊弄他了。他那天只从远处灯光昏暗的地方看过她。”
“她叫什么?”亨德森问。
卡萝尔立刻甩甩手。“不,不要告诉他,我不想她再出现,我们要开始新生活——不要幻影。”
“她是对的,”伯吉斯说,“都过去了,忘记吧。”
即便如此,一时间他们陷入沉默,三个人都在想她,也许下半辈子时不时还会想起。这种事情永远不会忘记。
他们准备离开,卡萝尔挽着亨德森的手臂,走到门口,亨德森转向伯吉斯,眉头紧皱,道:“但整件事情应该有些教训,告诉我们一些道理。你不会认为她和我经历这些——什么也没得到吧?肯定有什么意义在里面。”
伯吉斯拍拍他后背,推他一把,笑着说:“如果一定要有教训,那就是:不要带陌生人去剧院,除非你能记住他们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