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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玉楼天半起笙歌藁砧捣去 锦帐夜阑开影戏油壁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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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如莲在门首站了一会,便回身走上楼去,只见怜宝还坐在床头拭泪,便道:“娘,您不必伤心,他是一时想不开,等回过味来,还不回来给您赔罪?说不定今天就会回来。方才我下楼赶去拉他,还吃他骂了一顿。”

怜宝道:“他就是回来,我也不要他了。是我缺男人,还是你短个爹?过得好好的日子,没的请他来给咱们添气?”

说着看了看桌上的钟道:“呀,闹着闹着,就四点多钟了。你收拾收拾,咱们快上园子去,别再误了场,显得对不住掌柜的。”

如莲摸着自己的头道:“我今天身上不舒服,嗓子也发紧,想告假再睡一觉,晚场再去。”

怜宝想了想道:“也好,好在是礼拜一的早工,还没甚要紧,等我托楼下的老大到园子里去告诉一声。”

如莲道:“您自己去吧!顺路到余德里找郭大娘,商量商量方才咱们说的事。”

怜宝听了,看看如莲,脸上透出犹疑的神色。如莲晓得娘已对自己生了疑心,不放心把自己放在家里,便道:“您走的时候,千万把门倒锁上,省得我睡觉时有人来闹。楼下的小金子,一天上这屋里跑八趟,真讨厌死了。”

怜宝听了便答应着,又躺在床上吸了两口烟,使教如莲睡下,替她把被子盖好,方才倒锁上门自去。如莲对着门冷笑了一声,便转过身子来睡下,心里很是泰然,倒睡得酣适,直睡到上灯时,方才醒来。

怜宝还未返家,便自己坐起来,拥着被呆想一会,听得楼梯作响,知道娘已经回来,又听得钥匙碰得响声,便叫道:“娘回来了?”

怜宝在外面应了一声,推门进来,手里提着许多东西,放在桌上,便向如莲道:“孩子,你早醒了?”

如莲道:“我醒了一会,正闷得慌。”

怜宝笑道:“郭大娘留我谈了好半天,还教我给你带了好些东西来。只顾和她谈得忘了时候,教你坐了这半天的牢。”

如莲拖着鞋下了地,拿杯凉水漱漱口道:“郭大娘说些什么?”

怜宝坐在床上道:“郭大娘听得你要去,喜欢得两个手掌都拍不到一处。她说只要你肯到她那里,怎说怎好,想使用多少钱都成。莺春院楼上的三间通连的大房子,原有个搭住的竹云老二占着,你若去时,就把竹云挪到楼下,那个房间给你住,还要给你现置一堂讲究的家具。教我回来问你什么日子进班,她就预备起来。”

如莲屈着指头算道:“今天是二十一,我下月初一去吧。”

怜宝点头道:“明天我就回复她,再拿一二百块钱,给你做衣服。咱们就这样定规了。你先吃些东西,等我抽口烟,就上园子去,跟掌柜的告长假。你先在家里歇几天。”

如莲摇头道:“不,我还要唱几天。”

怜宝笑道:“你真是唱着有瘾,那么就再唱两天,到二十四包银恰满了月。”

如莲牙咬着嘴唇不响,怜宝便把从外面带来的东西,教如莲挑了几样吃。

吃完,娘俩又闲谈了一会,到了十点多钟,如莲才起身梳洗完毕,在梳妆镜前自己端详了一会,向着镜里一笑,回头向怜宝道:“娘,我好看不?”

怜宝点头道:“俊!连我看着都爱,莫说是他。”

如莲诧异道:“他是谁?”

怜宝笑道:“傻孩子,他就是你方才告诉我你有了主儿的主儿,我知道是谁!”

如莲撇着小嘴道:“你瞧这个娘,净跟我们不说好话。”

怜宝对着自己的女儿看了一会,情不自禁,便走向前抱着如莲的脸儿闻了闻。如莲忙把她推开,道:“您看您这老来疯!”

怜宝叹息道:“我瞧见你,就想起我十七八岁的时节,简直和你长的一样,不过你的鼻子比我凸,眉却没我弯。”

如莲听了一笑道:“娘,我身上热,要换件皮袄。”

怜宝怔了怔道:“孩子,你忘了?那件灰鼠皮袄,前些日子因为我没钱买烟,当了十几块钱,如今哪还有皮袄换?你早说我还可以想法子赎出来,现在怎么办?”

如莲笑道:“您看您这大惊小怪,没有就不穿。再说这时虽热,回来时倒怕夜里凉。现在咱们走吧。”

说着娘儿俩出了屋,倒锁上门,下楼出巷,雇车直奔松风楼去。

从后面小胡同进了后台,便听得前台弦管悠扬,知道是吴万昌正唱着梅花调,离如莲上台还隔着两场,便向后台同事的人都打了招呼,自寻了清静地方坐下。

如莲向四外看看,这后台真是杂乱非常,唱靠山调的高玉环,正同弹弦子的小马两个人动手动脚的闹。小马手占便宜,玉环嘴不吃亏,便滚作一团。那一边说相声的李德金,和配莲花落丑角的庆老桂,唱单弦的于寿臣,正挤在一个小茶几旁推三家的牌九。正推得高兴,不想前台的梅花调已经下来,该着于寿臣上场,管事人前去催他,于寿臣便把手里的两张牌掖在腰里,出场去了。李德金正输得起急,忽然散了场,气得唱了两句秧歌,便坐在一旁,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花生米,满揉在嘴里,慢慢的咀嚼,把嘴鼓得像气包子一样。

这时一个弹弦子的小兔高忽然走了过来,向怜宝叫了声干娘,接着便凑到如莲面前,搔首弄姿,又甜哥蜜姊的搭讪着说话。如莲只哼了一声,再不理他。小兔高只得转头去和怜宝道:“近来如莲的玩艺大长了,真够内行,可惜……”

说着向左右看了看,又低声道:“可惜老韩托的弦太不花哨,要不了许多菜,要是教我托,管保……”

怜宝听到这里,便故意笑着逗他道:“你有这片好心,为什么不早说?现在我们如莲快洗手了,用不着再倒扯玩艺,可惜你这片好心!”

小兔高道:“唱得眼前就红,台下的人缘又一天比一天好,为什么要洗手?”

怜宝冷笑道:“为什么?告诉你,咱们的交情还不够。你别黄鼠狼给鸡拜年了,快滚开这里吧!”

如莲见小兔高碰了她娘这样个软硬钉子,心下十分好笑,又不便笑出来,就立起走近台门,把台帘掀开一条小缝,向外先对东面打量,第一眼在这千头蠕动中间,先瞧见陆惊寰仍坐在廊柱前每天坐的座位上,比早晨身上少了件马褂,却多了件漳绒坎肩。虽然正低着头看报,也十分的光彩照人,直仿佛满园子的电灯,只向他一个人身上亮,旁的座客都显得暗淡非常。如莲看了一会,暗恨惊寰为什么不抬起头儿来,我正在这儿看你;又想到这台上台下有哪个人值得他一看?我又在帘儿内,他抬头作什么?想到这里,心里不胜得意,便又回眼向台前的龙须座上瞧,只见自己的老捧客那位大黑花脸胖子和他那一伙狐群狗党,也都正在那里高坐,虽然各有各样,可惜都是个粗具人形。其中有一个瘦子眼快,看见如莲在台里隔着帘缝往外看,便轻轻告诉了那大黑花脸的胖子。那胖子立刻迷缝着三角眼,向着台帘丑笑,浑身的肉都像颤动了一下,如莲便知道那胖子自疑惑是自己特为向外看他,所以得意到这样。又见胖子那群朋友一阵摇动,似乎都跟着肉麻起来。如莲好不耐烦,便转眼又向惊寰瞟了一下,只见他此际倒抬起头来了,向台上看了一眼,只没看到台帘,便很不高兴的又低下头去看报。

如莲自己暗笑,便缩身回来,向怜宝道:“娘,我今天使唤什么?”

邻宝笑道:“你随便。据我看,今天台下人多,你要高兴,就使唤个拿手《宁武关刺汤全》好。”

正说到这里,只见前台检场的大李八走进来,手里拿着五块钱,向怜宝道:“台下有位茶座,烦大姑娘唱段《闹江州》。”

怜宝还未答言,如莲忙问道:“谁?”

大李八道:“是一个老茶座罗九爷,就是每天在前座坐的黑胖子。”

如莲寒着脸道:“劳驾你告诉他,改天再唱罢,今天我们已有人烦唱《活捉》,钱全收了,对不起的很。”

怜宝瞪了如莲一眼,心里很不愿意,但又不敢不顺着女儿说,便向大李八道:“八先生,你向他说得好点,我们改天再补。”

大李八只得怏怏自去。怜宝悄声向如莲道:“为什么放着钱不赚?”

如莲撅着嘴道:“我就不高兴唱《闹江州》。今天便是有个皇上抬两筐金子来,我也不唱。”

怜宝听了,默然不语。如莲也低下头去自己思量,想了一会,忽然粉面上涌出笑来,向怜宝横溜了一眼。怜宝问道:“你笑什么?”

如莲道:“我笑我今天不知怎的心乱,方才暗自背词儿,竟都生了,回头就许免不了崩瓜沾牙。”

怜宝道:“那你不许检拿手戏唱?何必单唱《活捉》?”

如莲一笑不语。怜宝见今天如莲的脾气,忽然变得与往日不同,虽然不明所以,但瞧料着有些蹊跷,便暗暗留了心。

这时台上又换了场,如莲便预备起来,掏出粉纸,在脸上细擦。那高玉环正走了过来,见如莲擦粉,便笑道:“小妹妹,别再梳妆了,这就够十五个人瞧半个月的。来,来,我再给你添点俊。”

说着便把自己颊旁一朵压鬓红花摘下来,替如莲簪在左边鬓下。如莲向她谢了谢,自己在镜中端详了一会,忽然见镜中的自己,实在是顾盼动人,暗暗惊讶道:“我今天才知道我如莲这样好看,也足配得上惊寰了。”

又看见镜中自己戴的半边俏压鬓花,十分鲜艳,衬着小脸儿,真是娇滴滴越显红白。便又想到惊寰是坐在台的右边,我这花却簪在左鬓,他瞧不见,岂不枉费了?便又央玉环给换戴在右边。玉环笑道:“瞧你这麻烦,戴在哪边不是一样?还是诚心专要给右边的人看,莫说左边的人都是活该死的。”

玉环这话原是无意所说,不想如莲听了倒绯红了脸。怜宝在旁冷眼看来,便明白了几分。

这时前台莲花落已完,该着如莲上场。如莲见自己的鼓板已被检场人端出去,弦师已坐在前台定弦,便站起走到台帘边,隔帘缝向外一张,只见惊寰拿着支纸烟,两只俊眼正向台帘这边看。如莲偷偷一笑,惊寰看见,端颜正色的微微点了点头。如莲又看那罗九爷,只见他正张着大嘴,举着手,仿佛正等着给自己喝那出场彩,不由得皱皱眉头,暗恨这几年不兴带耳朵套子,若兴时,真少听许多讨厌的声音。

这时外边铃儿一响,如莲只得掀开台帘,迈开风流步儿,慢款袅娜腰肢,走了出去。只听得眼前平地一声雷似的喊起拼命彩,又夹着爆竹般的鼓掌声音,知是罗九一般丑人在那里作怪,便瞧也不瞧,寒着脸走到鼓架前,轻轻拿起檀板,绰起鼓键,和着弦索,轻描淡写的打了个鼓套子以后,又照例铺了场,说到今天要唱《活捉三郎》的时候,用眼向惊寰瞟了一瞟,只见他欣然相向,便也向他透出一丝笑容,两个人同时会意。如莲铺场已毕,喝了一口水,用小手帕擦擦嘴,便正式唱起来。这《活捉三郎》的曲子,事迹既然哀艳,词句又复幽凄,加着如莲的一串珠喉,直有猿啸莺啼的两般韵调,听得惊寰的脊骨从下向上一阵阵的发凉。看那满楼灯火,似乎变成雪白,真有“满座衣冠如雪”的景况。又看着仿佛眼前是一片空旷的仙界,只有一个仙女在那里唱歌,简直说不出心中有何种况味。亏得台下一阵喝彩喧乱之声,才把惊寰出舍的灵魂惊回壳来。

这时如莲已唱过小半段儿,唱的时节,身子不是向着正面,就是偏向左方,总把脊背给惊寰看。但唱到深怜蜜爱荡气回肠的词儿,就慢慢回过身来,看着惊寰唱,仿佛和他说话一样。惊寰把这些情绪都领略了,坐在那里一阵阵的销魂。这时如莲唱到阎婆惜的阴魂见了张文远,诉说往时的恩爱,忽然转过身来,对着惊寰唱。惊寰平时最爱听如莲所唱的“想当初,乌龙院中,朝云暮雨,红罗帐内,鸾凤交栖”这几句,便凝神定气的听,哪知如莲唱到这里,声音忽然发颤,竟似有意无意的唱错了两个字。惊寰心里轰的一跳,又见如莲唱完这两句,向自己使了个眼色,便转过身去。这时台下幸而没有许多知音,罗九等不特听不出唱错,而且看不出如莲的神情,所以没落倒好。不过两廊里的许多老年座客,已窃窃私议起来,惊寰也低下头暗暗诧异。如莲今天是怎么回事?明明是“乌龙院中朝云暮雨”,为什么唱作“莺春院中”?这错的全不在理上,想是看着我,便想起今天早晨的事,无意中唱走了嘴。忽然灵机一动,想到早晨如莲和自己约定的话,才明白如莲是故意唱错,给自己送个信儿。余德里可不是有个莺春院么?她大约要上那里去了。又暗暗埋怨如莲,你就是找定了地方,什么时候不能告诉我,何必在台上闹这个鬼?倘若大家起了哄,岂不糟心?真是怜俐得可爱,又糊涂得可怜。想到这里,抬起头来,见如莲正唱着向自己看,便向她微点了点头,表示你的心思,我已明白了。惊寰心里觉得大局已定,和她不久便可聚首,心气倒安稳了。这时他偶然回顾,见许多座客都向自己看,神色有些不对,晓得如莲对自己的神情,已被众人看出破绽,立觉局促不安,有些坐不住。又见如莲仍不断的把秋波向自己横溜,心里暗自着急道:“你只管看我作什么?倘被这些讨厌的人瞧破,给咱俩叫起邪好,多么难看!又苦于没法示意给她,又一想我不如走吧,好在相聚就在眼前,又何在乎这一会工夫。但又怕得罪了如莲,便趁她转过脸来的时候,偷偷向她递了个眼色,站起来就向外走了。

如莲见他坐得好好的,忽然走了,只当他明白了”莺春院”三个字,大愿已了,便自走去,好向自己显露他的聪明,暗自在心里好笑,便用眼光将他的后影直送出去,无精打采潦潦草草的唱着后半段曲子。忽然无意中向左边第二个包厢中一瞧,只见那厢中坐着园子的内掌柜,向着自己笑。一会儿她弯下那肥大的身躯去拾东西,不想从她身后露出一个人面来,明明怜宝在那里坐着,看如莲瞧见了她,便别过头去,装着不在意的神情。如莲心里一阵扑咚,暗道这可坏了醋,娘向来不上包厢,今天忽然上厢,又鬼鬼祟祟的藏在人背后,分明是来监察我的。娘又是贼里不招的老江湖,什么事瞒得过她的眼?方才的情形,定已瞧得个全须全尾,连姑爷也相了去了。但又想到就全被她看见,又有什么大不了?便也平下心,装作没看见怜宝,仍旧唱着。

这时正唱到上板的时节,是全曲的精彩处,台下座客都凝神静气的听,只有罗九等还不住乱喊好,喊得如莲不住的皱眉,别的顾曲客人也都偷着向他们撇嘴。到如莲唱得剩了十几句,忽然一阵人声,从下面直乱上楼来。只见一个中年肥大妇人,倒挽着袖管,横眉立目,口里骂骂咧咧,大屁股一扭一扭的,从椅子缝中直扭到台前,奔了罗九一般人去。罗九正伸着脖子,张着大嘴,向着如莲出神,心里一阵阵的发热昏,听得人声,回头看时,不禁大惊失色,想躲已来不及,被那妇人劈头用左手把脖领抓住,两手左右开弓,拍拍的就是左右两个反正嘴巴,打得罗九黑脸上都泛出紫光来。那妇人打着骂道:“我把你个王八蛋的蛋,老娘的精米白面,把你撑肥疯了,就忘了当初当茶壶的时候,穷得剩了一条裤子,我替你洗了,你蹲在床上等干。到如今好容易混的有了半碗饱饭,又你妈的穷心未退,色心又起,背着老娘捧起花大姐来了!你妈的……”

这时罗九双手握着脸道:“咱有话家里说去,别在这里闹!”

那妇人又是一个嘴巴,打得罗九眼前冒金星。她又接着骂道:“你倒愿意家里去,家业是老娘一个人的,你想回家,老娘不要你。小子你勉强着点,有话就这里说吧!”

罗九见不是头,忙央告道:“你也给我留点面子!就是我有十分不好,你今天抓破了我的脸,将来教我怎么见人!”

那妇人冷笑道:“你还见人?你怕见不了那个小臭×。拿着你老娘的钱出来买俊,一直美了你这些天,今日就是你的报应到了。”

说着向台上看了一眼,更自高声喊骂道:“我就是单挑了这个时候来,也叫你认识的臭婊子看看听听,什么人认识不了?单选这个东西!还是罗九的××上有钩儿?”

说到这里,声音更特别提高,向着台上嚷道:“你别忘了罗九当初是大茶壶,你怎么下贱,诚心要当茶壶套!”

这时如莲正唱得剩了两句尾声,她在妇人初进来喊闹的时节,已想趁波打住,但因剩下不几句,不如勉强对付完了。这时听那妇人的话简直是冲着自己说,心里又是气忿,又是肮脏,觉得实在唱不下去,又夹着这时有许多座客跟着鼓掌起哄,喧乱非常,赌气把鼓板一摔,趁乱跑回后台,进去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咬着牙落眼泪。后台的人见她这样,立刻都围拢来问。

如莲更气得浑身打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觉得满腹冤苦,没个分诉处,暗想罗九这人在我面前讨了这些日子的厌,今天出了这个笑话,真给我解了恨。但是这种情形,教人看着,就像我和罗九有什么关系,这可不肮脏死了我?想到这里,就仿佛肚里吃下去苍蝇,一阵阵的翻,觉得几点前吃的晚饭,现在都要呕出来,便用手帕捂着眼,一头歪在桌上哭。

正哭着哩,忽然觉着有人扶自己的肩膀,抬头看,原来是自己的娘。怜宝摸她的辫子笑道:“傻孩子,你哭什么?这有你的什么事!”

如莲听了,更泪似泉涌,抽抽噎噎的道:“娘,您瞧这不气死人?唱得好好的,那个娘们来搅我,说的话多么难听,简直是冲着我来,这不气死了人!”

怜宝笑道:“你到底是小孩子,多余生这个气,难说有只狗向你汪汪,你也和它生气?要说那个娘们也太看得起她的男人了,也不瞧瞧他那份鬼脸,也配你一看?更莫说别的。你就别理这个了!”

如莲擦着眼泪道:“我倒不是理这个,幸而他走得早,不然要教他看见这种情形,这许疑惑我……”

怜宝笑道:“我不懂你的话,他是谁呀?”

如莲这时才知道自己气急败坏,说话太忘了情,露出大马脚,不禁然的把脸绯红。又见众人都向自己看,更羞得无地自容,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怜宝心里像明镜似的,怕羞坏了她,便拉着她的手道:“你去看看,罗九那小子笑话还没闹完呢!他那副狗相,保准把你笑死。”

说完,不由分说,拉着便走。

如莲趁势就立起身来,走到台帘边。怜宝掀开一道缝儿,教她向外看。如莲只看了一眼,竟把气恼全消,格格笑起来。只见那妇人把一只鲇鱼片的脚,蹬在板凳上,手拈着罗九的耳朵,将他的黑脸直按到自己裆里,做成个老和尚撞钟似撞不撞的架式,一只手在罗九的后脖颈上只顾敲打。那罗九弯着腰,服服贴贴的承受,口里许天告地的讨饶。那妇人只做听不见,一面打着,一面目光四射,向罗九那一般党羽骂道:“你们这群不是父母养的东西,净勾着罗九胡行乱走,吃着喝着,还给你们的姊姊妹妹赚胭脂粉钱。敢则这事情便宜,就把你们吃顺嘴了,也没打听打听老娘是干什么的!惹恼了我,把你们的娘都找来,都剥光了,把你们一个个全按着原路塞回去!”

她正骂得凶,罗九的朋友们都知道她的脾气,没人敢劝,又不便躲,只得都围随着恭领盛骂。松风楼的掌柜们也都晓得那妇人是著名的泼辣货,凡是耍过落道的,谁不知道她这出名的簪花虎马四姑?所以也没人敢上前张口。台上的玩艺也没法唱了,只得空着台休息。后台的生意人也都出来看热闹,站满了半台。座客们更不住的鼓掌大声起哄,把煤气灯都震得颤动。

正在乱得一塌糊涂,忽然从人丛转出一个老头儿来,满面红光,一脸的连鬓白胡子,身躯高大,虽然有六七十岁,腰板儿还挺得很直,手扶着一根白木拐棍,慢慢的走到那马四姑的背后,猛然将她背膀一拍,那马四姑猛吃了一惊,回头想骂,及至瞧见是那老头,便陪笑叫道:“二大爷呀,您来了!”

那老头儿道:“好闺女,你放手,听我说。”

马四姑叫道:“二大爷,您要是疼苦我,就别管我们的事。今天我们有死有活,这小子可把我害苦了。”

这时那罗九低着头喊道:“二大爷,您积德给劝劝!”

老头一把将马四姑的手拉开,一手将罗九提到自己身后。马四姑在手将松开之际,还在罗九脖子上狠命咬了一口,疼得罗九鬼号了两声。那老头儿还没说话,马四姑一屁股坐在地下,撒起泼来,喊着:“我不活着了,谁要把罗九放走,我就不用走了,在这里等着明天看验尸吧!”

那老头儿听了,白眉一皱,满面倏的放出凶光,把拐棍在楼板上拄得乱响道:“马四姑,你要知道是我二大爷在这儿劝你。”

马四姑抬头看看他,又低下头,便不敢再喊了。那老头儿接着道:“怎么着,连我的面子都不赏,诚心教我老头子受急?好,好,我这也算不吃没味不上膘。罢了,我华老二闯了一辈子,临了想不到栽到你手里,打我的老脸,从此还管什么闲事!你们事有事在,打不出人命来,对不住我。我走了。”

说着气愤愤的转身就走。

那马四姑见他真恼了,不由吓得大惊失色,便拉住他的衣襟道:“二大爷,您别怪我,真教罗九把我气糊涂了!”

那老头儿道:“你站起来,你站起来!”

连说了两句,那马四姑还赖着不动,老头儿呕了一声,提起拐棍在马四姑腿上只一拨,马四姑怪叫一声道:“二大爷,我起,我起,别打!疼,疼!”

老头儿咬牙恨道:“快起来,不然,凭我跟你死鬼娘的交情,打死你也过。”

这时马四姑不敢回言,挣扎着要起。罗九在旁边搭讪着过去要扶,被马四姑一口浓唾沫喷得倒退了两步。她便自己挣扎着起来。那老头儿向外一指,高声道:“有什么事家里说去,别在这里现眼。快走,快走!”

马四姑看了他一眼,又狠狠目列了罗九一下,便一步步的向外挪。罗九低头下气,跟在背后,不声不哼的走。那老头儿又把拐棍乱拄着嚷道:“快,快,快走!”

马四姑吓得几哆嗦,忙应道:“走呢。”

说着脚下便加快了。于是乎马四姑押解着罗九,老头儿又督促着马四姑,三个人作一队下楼去。

楼上座客望着他们的后影,唱起哄天彩来。这时园子的执事人等,才高喊着众位落座压言,台上的玩艺又接着演唱,才慢慢压下观众的喧哗。如莲在后台把这幕丑剧看得个满眼,笑得肚肠子都疼。但是自己笑定回想,依然心里肮脏得难过,便回头向怜宝道:“娘,咱们走吧。”

怜宝点点头,拉了如莲的手,才要向后台的后门出去,一个后台管事的郭三秃子转过来,陪笑道:“您娘儿俩走么?要是大姑娘没有大不舒服,千万早场也上,别再歇工。只说今天白日大姑娘没来,台下问的人多了,散的时候还有人说闲话。您娘儿俩个只当捧我们!”

怜宝明知道郭三秃子怕如莲因为方才的事害臊,明天告假不来,所以给一个虚好看。才想到开口回答,如莲把怜宝的袖子一扯,将她拉到屋角,附耳悄悄说道:“我明天就告长假,您回复他吧。”

怜宝也低声道:“你这又何必!”

如莲道:“我说这样就这样,明天打死我也不来。”

怜宝笑道:“傻孩子,这是同谁怄气!好吧,就依你。好在唱也再唱不了几天,包银唱不足月,就退给他们也不要紧。”

说完,又返身把郭三秃子叫到一边去说。如莲见怜宝说着话,郭三秃子忽而皱眉,忽而哀恳,忽而叹气,最后只听怜宝高声道:“这实在对不过掌柜们的,往后遇机会再补你们的情吧!”

说完也不管郭三秃子,只招手把如莲叫过,后着她的手就走出门。郭三秃子直送下了楼梯,怜宝回头道:“不劳远送,该退回的包银,明天就托人送来。”

郭三秃子摆手道:“您送回来我也不要,只当我送给大姑娘买双鞋穿。”

怜宝谦让了几句,便谢了一声。娘儿俩别了郭三秃子,就雇洋车回家。

上了楼,如莲便一头倒在床上睡,闭着眼一语不发。怜宝摸了摸茶壶,还不甚冷,斟了半碗,送到如莲嘴边。如莲摇摇头,还是不睁眼。怜宝自己喝了,坐在床边,笑道:“喂,你别睡,我看见了!”

如莲突然睁开眼道:“看见什么?”

怜宝笑道:“他。”

如莲道:“他是谁?”

怜宝道:“姑爷。”

如莲坐起来道:“谁的姑爷?”

怜宝眯着一只眼笑道:“还有谁的?我的!”

如莲听了,立刻又躺下,把眼一闭道:“我知道您没好话,不理您了。”

怜宝笑道:“你起来,我和你说正经。”

如莲依旧闭着眼道:“您说,我听得见。”

怜宝道:“我问你,他姓什么?”

如莲道:“姓周。”

怜宝道:“叫什么?”

如莲道:“不知道,就知道行七。”

怜宝这时才明白过来,笑道:“这孩子跟我调皮,看我拧你。”

说着就向如莲乳际伸手,如莲怕痒,在床上打了个滚躲开,格格的笑道:“您别闹,我说,我说。”

怜宝叉着腰含笑看着她道:“说,说!”

如莲道:“他姓陆。”

怜宝又问道:“叫什么?”

如莲道:“我忘了问。”

怜宝笑道:“看你还是讨没脸!”

说着又要动手,如莲急忙拉住了怜宝的手,口里央告道:“实在我不知道,等我过天问来再告诉您。说真个的,您看他这人怎样?”

怜宝点头道:“真不错,连我看了都爱,别说闺女你!”

如莲又闭上眼道:“您爱给您,我不要。”

怜宝笑道:“瞧你这孩子说的混话,实在的,我有了这样一个姑爷,也不枉我苦了前半辈子。”

如莲听娘说到这里,立刻脑里涌出了惊寰的音容,便合着眼细想,再不愿开口了。怜宝还要逗她说话,想着如莲此刻是得意忘形,又是女孩儿家,口没遮拦,不难慢慢探出情形,不想如莲却装起睡来。怜宝又要去胳肢她,如莲软声央告道:“我真困极了,有什么事,您先闷这一夜,等明天早晨再说。好娘,您饶了我吧!”

怜宝听她说的可怜,虽明知她不是真困,但不忍再闹她,只可由她睡去,自己草草的抽了几口烟,也便和衣睡下。哪知如莲是自己有自己的心事,闭着眼装睡了一点多钟,连转侧也不敢,怕把怜宝引得睡不着,耽误了自己的事。沉了很大的工夫,才睁眼轻轻坐起,瞧手表已快两点了,怜宝在身边正睡得沉酣,知道抽烟的人轻易睡不着,睡着了便不易醒,就轻轻起身下了床,坐到椅子上。只见满屋灯影沉沉,显得光景很是凄凉,暗想可惜床上躺着的是娘,倘若是他,那我会叫他睡得这样安稳!又转想迟不了几天,便可和他厮守了,心下又不胜欣喜。坐了一会,觉着心里很闷,便揭起窗帘向外瞧,只见天上一钩斜月,正向着人凉凉的亮,眼前千楼万舍,全静寂寂的,仿佛全世界都入了睡;暗想我又不知他家住在哪一方,该向着哪边看,看不见他的家,我还看什么?便转回头来,仍旧低头自想,我正在这里想他,不知他现在是不是也正在想我。这样胡思乱想了一会,又伏在桌上打了一会盹,不想迷糊糊的竟睡着了。

一觉醒来,见已天光大亮,不由吃了一惊,连忙揉了揉眼,就蹑足走出外间,到窗前向外看时,只见巷中冷静,并无一人。站着怔了一怔,自想,我想错了,他真听话,不叫他来就不来。你不知道我有话等跟你说,这真该打。正在恨着,忽见从东边巷口慢慢踱过一个人来,定睛细看,不是他是谁!如莲忙将身向后一缩,不教他看见自己,就悄悄跑下楼去。到了门口,弯下腰就木板门内的小孔向外一张,只见陆惊寰恰走到门口,立住了向楼上张望。如莲也不理他,只在心里暗笑。惊寰在外面傻等了有十几分钟,似乎沉不住气,连低声咳嗽了几声。又过了一会,他脚下有些活动,看样子像要走去。如莲再忍不住,便隔着门缝,放粗了声音,喊道:“你这小子是干什么的?在门口探头探脑,安着什么心?再不滚开,我喊巡捕了!”

这时惊寰正怀着满腔心事,又在这万静的僻巷中,猛听得凭空门内有人发话,慌乱中竟听不出是如莲的声音,还只当是如莲的娘,吓得话也不敢回,掉头便走。到如莲开门出来,他已跑出了十来步。如莲笑得弯了腰,一面笑一面叫道:“傻子回来,是我,是我!”

惊寰回头见是如莲,才稳定了心,又跑回来,很热烈的想来拉如莲的手。如莲把手一摆,寒着脸道:“站开些,听我审你!”

惊寰发呆道:“什么事?”

如莲指着他的脸道:“你这孩子,头一回我说话你就不听。昨天我不是叫你别再清早查街,怎么今天又来?”

惊寰道:“这不怨我,我今天是来讨个实信。”

如莲道:“昨天晚上在台上不是已经告诉了你?怎么还不明白?”

惊寰道:“是莺春院么?”

如莲点头道:“不错。你可知道莺春院在哪里?”

惊寰道:“在余德里北口。”

如莲听了,忽然生气道:“你的地理倒熟,敢则你这孩子常溜余德里呀!小荒唐鬼又荒唐到我这里来了,趁早躲开我这儿!”

说着娇躯一转,就要走进门去。惊寰连忙拉住道:“你听我说,昨天听你说出莺春院,打听人才知道在余德里,你何必……”

如莲道:“好,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谎话我也当实话听。现在闲话少说,我下月初一进班,你过了初五再去。要去早了,我也是不见你。”

惊寰诧异道:“为什么?难道说早见倒不好?”

如莲道:“我出个主意就得依我,趁早少问。再告诉你,松风楼从今天我也不去了,你也不必再去上班,在家里养养精神盼初五吧!”

惊寰再要说话,如莲向他微微一笑,把手一摆,便缩身退进门去,呼的一声把门关了。在门缝向外再张时,只见外面也正有一只眼向里看,里外两只眼隔着半寸宽的板儿,碰个正着。如莲轻轻把脸向上一挪,轻轻向外吹了一口气,就像小孩儿得了便宜似的,跌交爬滚的跑上了楼。走上半截扶梯,才想起自己闹得太凶了,要把娘闹醒,好多不便,便又蹑着脚上去。进了外间,再从窗户向外瞧,只见惊寰还站在门外,用手帕擦着右眼,正用左眼向上看。如莲忙向外摆手,教他快走。惊寰也用手往下招,教她下去。这样招摆了好半天,两个人都不肯动。后来如莲有些急了,把手重摆了几下,不想用力过猛,手儿甩到脑后,只觉得碰到很软的肉上,不由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只见怜宝立在自己身后,正笑嘻嘻的向外看。如莲脸上轰的变成通红,直勾着两眼,看着怜宝,不知说什么是好。怜宝也含笑看着她不说话。如莲偷着用眼向楼外扫了一下,见惊寰还立在那里,心里更觉发急,不由眉头一皱,倒生出急智来,自想已就是已就了,便向怜宝道:“娘,您看,他来了。”

怜宝还笑着不语。如莲伸手把她拉到窗前,向外一指道:“不信您看。”

怜宝这才开口道:“我早看见了。贵客来临,怎不请进来?”

如莲道:“现在请也不晚。”

这娘儿俩就立在窗前,一同向外招手。

惊寰在楼下见如莲身旁突然又多出了个人面,细看才认识是如莲的娘,大吃一惊,连忙三步并作两步的跑走了。如莲看着他的后影一步步的走远,倒笑着不做声。怜宝却连声的喊他回来。如莲见惊寰已拐出了巷口,就笑着把怜宝的嘴掩住道:“您喊什么,认得人家是谁,喊进来算怎么回事!”

怜宝笑道:“本来用不着认得,只要你认得他,他认得你,就行了。”

如莲听了,立刻把脸一变,把手一甩,转身就进了里间。一面走,一面嘴里咕噜道:“这都是哪里的事,凭空的冤枉人。他是谁?谁认得他!”

怜宝赶进来笑道:“好孩子,你真会不认账。”

如莲坐在床上,忍着笑道:“我怎么不认账?强派我认识他,我从哪里认识他呀!不信把他叫来对证对证,到底我认识他不?”

怜宝道:“你真会跟我捣乱,人早走了,我从哪里去叫!”

如莲笑道:“那时您就不该放他走,如今没招没对,硬赖起我来,那不行!”

说着一头扑到怜宝怀里,撒起娇来。怜宝又是气,又是笑,又经不住她揉搓,只得倒央告她道:“别闹了,你不认识他,算我认识他,好不好?”

如莲在她怀里,抬起头看着她的脸道:“算?不行,您重说!”

怜宝只得又笑着道:“好,我认识他!”

如莲还不依道:“笑着说不算数!”

怜宝只得又正色说了一遍,又抚着她的脸儿道:“好孩子,起来,看头发都滚乱了。”

如莲才慢慢坐起,手拢着鬓发,望着怜宝憨笑。怜宝道:“你也跟娘说句正经话,到底你们是怎么回事,告诉我,也跟着喜欢喜欢。”

如莲听了怔了半天神,回眸向怜宝一笑,就咕咚倒在床上道:“我又困了。”

说完便合上眼,装着打鼾声。怜宝笑道:“我看你睡得着!”

说着便坐在旁边,直着眼看她,只当如莲装也装不了多大工夫,哪知她竟沉沉睡去,又招呼了两声,推了一下,只不见醒。怜宝倒被她勾起困来,打了个哈欠,赌气也陪她睡了。

到她母女俩一觉醒来,天已过午。梳洗以后,正吃着饭,只听楼下有人叩门,还隐隐有喊冯大姐之声。如莲跑出外间,由窗户向外看了一眼,就喊道:“娘,郭大娘来了。”

怜宝连忙放下筷子,带着如莲下楼。才走到楼下,只听郭大娘正喊“冯大姐开门”。喊完,又小声唱道:“冯大姐,快把门来开。”

怜宝忙肘了如莲一下,低声道:“听她唱完了再开。”

娘儿俩就立住了听唱,只听郭大娘接着唱道:“你不把门开,我硬挤进来。开门吧,我的,我的小乖乖!”

唱完又狠命的在门上敲了两下。怜宝这才把门开了,道:“要不是天气冷,就再教你唱一段才放进来。”

郭大娘一扭腰肢,一甩屁股,小旋风似的已进了门,顺手把怜宝的嘴巴子一拧,笑道:“好小妹子,你真坏,快搀着小奴家上楼。”

说着扶着怜宝的肩膀,就一步步的款上楼去。如莲要笑又不好意思笑,细看郭大娘今天越发梳妆得风骚动人,那竖八字乌亮的油头,梳得搭到脊梁上,更显得粉颈细长,双肩抱拢,身上穿一件紫素缎的旗袍,裁剪得细乍乍的可腰,走路真是一步一风流,称得起是动少年心,要老头命的一个半老佳人。如莲暗叹,这郭大娘真不枉是十几年前天津挂头块牌的人物,到如今还是照样的勾魂荡魄,真不知当年害死过多少人了。想着便随手把门关上,也跟着走上楼去。郭大娘听得后面有脚步声音,一面走一面叫道:“如莲,我的儿,见了我也不招呼一声。”

如莲笑道:“现在招呼晚么?大娘您好!”

郭大娘嗷的声答应道:“嗳,我好,孩子你好。你更出落得好看了,真是长的赛水葱,说话像黄莺,真个你是吃什么长大的?”

怜宝不耐烦,就拉着她道:“快上屋里去吧,不上不下的,干什么在这里耍贫嘴?”

说着,三人上了楼,到里间来坐下。

如莲给郭大娘斟过了茶,郭大娘喝着,向怜宝道:“你们娘俩商议好了没有?到底想哪一天进班?”

怜宝道:“如莲说下月初一去。”

郭大娘道:“也好。我那里楼上屋子都收拾好了,明天就叫人裱糊。方才我已经派人去看家具,大约三天里就可以一笔停当。你们用钱,我现在带了三百来,要不够尽管说话。”

说着从腰掏出一卷钞票,递给怜宝。

怜宝接过道:“这钱现在倒是正用得着。如莲制衣服和买零用东西,也差不多了。不过这钱算怎么样?”

郭大娘笑道:“不算怎样,你尽管用着,没息没利,你们几时富裕了再说。就凭咱们如莲这孩子,一挂牌管保顶门红。”

说到这里,忽然眼珠一转道:“咱们还是卖清倌,卖红倌?”

怜宝道:“我正为这个要和您商量。”

便凑在郭大娘耳旁低语了几句。

郭大娘又转转眼珠,看着如莲道:“我看还可以再赚个二水,就告诉他们是清倌吧。”

这时如莲正站在床边收拾烟具,听到这里,忽然正色开口道:“郭大娘,您别笑话我脸大,到底是我的事,要由我作主。我本来已经不是闺女,干什么骗人,还算清倌?”

怜宝听了,看着郭大娘不语。郭大娘笑道:“孩子,这本来要问你,你不愿意卖清倌,咱就卖红倌。本来,你也不小了。”

说着就向如莲浪浪的一笑。如莲脸上飞红道:“郭大娘,不要想邪了。以后到了您那里,可不许这们啰唣,还要随我挑检客人,谁也不能管我。”

郭大娘看着怜宝不言语,只暗暗使了个眼色。怜宝道:“这事你放心,你的心娘知道。从我这儿说,凡事都随你的便,旁人更管不着。”

说着又向郭大娘道:“将来要有个姓陆的少爷去,你告诉伙计们要特别照应,要给我得罪了,可小心我跟你拼命!”

说着又向如莲笑道:“娘的话可从你心上来?”

如莲脸更红了,便用手拧了郭大娘一下道:“您真是老不正经,成天拿我开心。”

郭大娘手握着胸际嗳哟道:“是我呀?留神捣掉了我的后代根苗。你娘说你,为什么拧我?”

如莲笑着道:“你们都不是好人。”

郭大娘呕一声,站起来道:“不是好人?我倒要教你见识见识这不是好人!”

如莲吓得呀的一声,躲到椅后,央告道:“大娘饶我,以后还指着您照应呢!先别欺负我,您不疼我,也看着我娘。”

郭大娘笑道:“你这小嘴怎么长的这样滑溜!真叫我又疼又恨,连我都能忍耐,算服了你,将来还不知道要多少人的命!来,来,我不打你,教大娘闻闻嘴巴算完。”

如莲果然走了过来,服服贴贴偎在她怀里,仰着脸儿向她。郭大娘使劲抱住,亲之不已。如莲又挣着跑开,向怜宝道:“大娘饿了,要吃我。”

郭大娘还要捉她,怜宝劝住道:“你们娘儿俩见面就斗,老不老小不小的算什么!别闹了,先谈谈咱们的正事。”

郭大娘撇嘴道:“你还有脸说我?上梁不正底梁歪,我看你这个当娘的也有限。谈正事就谈正事,有什么屁快放。”

怜宝道:“进班的那天,咱们还是暗暗往里溜,还是热闹热闹?”

郭大娘笑道:“那要问你们有人捧场没有了。”

怜宝道:“你是知道的,我们向来不吃空挡,不交朋友,哪得有人捧场?”

郭大娘道:“你方才不是说有个姓陆的少爷么?他还不捧个三天五日?”

怜宝听了,转脸看着如莲不语。如莲只低着头装没听见。

屋里沉寂了半晌,还是郭大娘开口道:“没有人捧场也不要紧,有大娘在,万不能教孩子掉在地下。凭如莲这样个人儿,初次玩票,若不风光风光,连我都替她委屈死了。等我跟我的不错儿的说说,教他们约些朋友,给凑三天热闹。”

怜宝道:“那才是好。如莲,还不谢谢大娘!”

这时如莲正背着身儿立着,便把两只手伸到背后拢起来,上下动了几动,算是给郭大娘作了几个揖。郭大娘笑道:“这孩子只是跟我调皮,屁股后头作揖,我不知情!”

怜宝也笑道:“这不怨她,只怨你是买切糕的人品,当初就没把架子端好。”

郭大娘道:“好,好,等如莲到了我院里,我端起架子来,你可别疼你闺女!”

怜宝还没答言,如莲接着道:“大娘这几年比我娘还疼我,就是教您端架子,您也不肯,这也不过说说罢了。”

郭大娘道:“好孩子,你不用拿话补着我。我还能教你受了屈?”

说着站起来道:“你们收拾收拾吧,到初一我派车来接,咱们是一言为定。现在我走了。”

怜宝还拉她再坐一会,郭大娘笑道:“你别留我,我们不错儿的还等着我吃饭,我多坐一会,他就多饿一会,你明白了?”

怜宝道:“那我就不留了,没的耽误你的美事。”

郭大娘道:“你看我美,不会自己也找一个,也省得这样搂一搂松松,蹬一蹬空空,看着别人眼热!”

怜宝向外推她道:“你快请吧,再留你还不定放出什么屁来!”

郭大娘笑的格格的,拉着如莲道:“孩子,你送送我。”

怜宝也要跟着送,郭大娘向她使了个眼色,便拉着如莲走下楼。

到了门口,忽向如莲悄悄说道:“你要看那位陆少爷合式,我给你们做个媒,吃顿面,咱们全免了,好不好?”

如莲两只手把她推出门外道:“快走吧,小奶奶,你打算世界上的人全像您一样,拿着姘人当饭吃呢!”

说着急咙一声,就将郭大娘关在门外。郭大娘在门外骂道:“好你个小×养的,把你大娘生挤出来!”

如莲也不理她,就一溜烟跑上楼,赖在怜宝身上喘着笑。

这时怜宝正一五一十的数着郭大娘方才送来的钞票,向如莲道:“郭大娘这人真爽快,娘先不愁没钱买烟了。”

如莲笑着不语,怜宝才觉着自己说的话不大像,忙改口道:“明天咱们就出去买衣料,可着孩子你的意儿挑。向后一天比一天热,皮的先用不着,单夹棉先都制两套,零东西也买一点,可着这一二百块花。”

如莲道:“明天的事明天再说,现在先别忧虑到这么远。我跟您说句正经话,以后姓陆的事,你们别拿我引开心,再这样我就要恼了!”

怜宝道:“你放心,现在谁敢惹你?也不过偶尔说句笑话,日后谁还提起!过日见了郭大娘,我也要嘱咐她,别再跟你玩笑。可是你也该把姓陆的事告诉告诉我,别再闷人。”

如莲把头从怜宝的腿上滚到床边道:“您又问这个,我又困了。”

怜宝忙扶起她来道:“我也别问,你也别像。为什么很喜欢的事,倒找了没趣?”

如莲笑道:“这样还像个娘!”

怜宝一笑,便又谈了些别的事,到深夜才睡了。到次日,娘儿俩又出去置办了许多应用东西,交给裁缝去做,不到三日,业已预备齐全。

光阴迅速,转瞬间已到了二月初一。这日如莲清晨起来,教怜宝给绞净了脸,又同出去到清华园洗了个澡,回来时已过正午。吃过午饭,娘儿俩正在屋中闲谈,忽听得巷内有马车铃响,如莲跳起来道:“郭大娘来了。”

怜宝还不信,少顷就听门外郭大娘的声音喊着叩门。如莲道:“如何?”

就拉着怜宝接了出去,只见郭大娘穿着一身簇新的衣服,戴着一头红白相间的围头花,襟上还挂着个鲜花排成的喜字。如莲一见就喊道:“大娘好漂亮,您有什么喜事呀?”

郭大娘伸手双挽着她娘儿俩,进了院子,道:“有喜事,今天我们院里进新人!”

如莲道:“进谁?”

郭大娘道:“进你!”

如莲方才晓得自己一时蒙住,不由得笑起来。郭大娘道:“你们收拾完了就上车吧,我不上楼了。”

怜宝道:“你干什么作张作威的,又弄辆马车来?”

郭大娘道:“孩子,坐不上花轿,还不坐辆马车?”

她这话原是无心所说,如莲听了,心里倒不胜凄然,暗想我将来到惊寰家去的时节,不管时髦不时髦,无论如何也要坐回花轿,也不枉我女孩儿家生这一世。又一转想惊寰已有正妻,我一个作小的,哪有坐花轿的指望?趁早别妄想了!想到这里,凭空添了许多不快,便不高兴说话。

这时怜宝已把郭大娘拉上了楼,如莲也跟上去。郭大娘坐下道:“如莲,快把人样子做好了,咱们快走,我还有许多事呢!”

如莲便自去刻意梳妆,这里郭大娘向怜宝道:“先叫你欢喜欢喜,我已凭着面子替如莲布了三帮子花钱的硬客,从今天起,一帮子顶一天的牌饭局,这也足够好看的了。我们院里七个唱手,也都有牌,今天准要乱出个所以然。”

这时如莲正举着抹满胰子的毛巾擦脸,闭着眼睛问道:“您给我布的三帮客都是哪几块料?”

郭大娘道:“告诉你你也不认识,反正都是花钱的好客。”

如莲道:“不认识我也要问问。”

郭大娘道:“一帮是大兴军衣庄的穆八爷,一帮是罗九爷,一帮是鲁十四爷。”

如莲听到这里,突然把手巾从脸上揭下道:“这姓罗的可是个四十多岁的黑胖子?”

郭大娘道:“不错,他是我们不错的盟兄弟。你怎么认识?”

如莲一手把毛巾扔在脸盆里,溅得水花四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怎么认识您先别管,劳您驾,先把这姓罗的给我打了退堂鼓。”

郭大娘听了,倒看着怜宝道:“这是为什么?”

怜宝却问如莲道:“这罗九可是上次松风楼闹笑话的那个人?”

如莲点点头道:“不是他是狗鸡蛋?我大高兴的,千万别叫他来给添堵心!”

怜宝就把罗九那日在松风楼闹的笑话向郭大娘述说了一遍,又道:“他的女人那样凶,他若招呼了如莲,将来还不定出什么岔子。我看郭大娘还是给回了的好!”

郭大娘听着怜宝的话,早已笑得前仰后合,半天才忍住笑道:“这你们就可以放心。罗九跟那个簪花虎马四姑,就在闹事的那一天散了伙。那放窑账的铁胳膊华老二,把他们架到我那院里,约我跟着了事。费了半缸唾沫,也没了好。马四姑拼死也不再跟他,终归由华老二作主,把他们开的三等窑子八宝堂归马四姑独自营业,给了罗九一千多块钱,又分给他两个孩子,作为永断葛藤,第二天早晨还是在我那院里吃的散伙面。以后马四姑哪还管得着他的事?”

说到这里,如莲抢着道:“他就是没人管,我也没工夫伺候他。”

郭大娘咂着嘴道:“啧啧,孩子,你的意思我明白,罗九那份鬼脸,别说孩子你不爱看,就是我也是得不瞧绝不瞧。不过你要明白,吃咱们这碗饭,恨谁要是一脚踢出去,倒是疼苦他,乐得教他倒个大霉。罗九这小子前几天把分得的两个孩子也转手卖给我,又落了千把块钱。如今他正有钱没处花,有霉没法倒,他又早就迷糊你,乐得不教他都给咱们进了贡,吃他个海净河干,迟不了半年,准教他上三不管去当伸手大将军。俗语说:'乌龟也要嫖,壳儿水上漂。'孩子,你怎这样想不开?”

如莲想了想,忽然噗哧一笑道:“大娘,您真是积世的害人精!您身上暗含着不知道害过多少命案,我依便依您,可是不许这个罗九沾我一下。他要犯毛病,我就惟您是问。”

郭大娘道:“看你这挑挑拣拣,又吃鱼又怕腥,真活脱和你娘当初一样。”

说着就向怜宝一笑。怜宝道:“干什么你又扯上我!”

郭大娘又向如莲道:“孩子,你放心大胆的去和他耍,到了紧要关节的时节,大娘再教给你闪转腾挪的本领,管叫他蜜糖抹在鼻尖上,闻香不到口。”

怜宝笑道:“如莲快拜师傅,你还不知道郭大娘是天津数一数二的水贼,跟她学不了好,坏总可以学的坏到顶,再坏回来。”

郭大娘也笑道:“咱们是缺唇儿说话,谁也别说谁。我是水贼,你也不是旱岸上的强盗!只瞧你姓冯的门风,你女儿还没进窑子的门,就先自己预备好了热客。”

这时如莲正面对镜子,举着小胭脂棒儿向唇上涂抹,听了郭大娘的话,那瓜子脸儿立刻变得长了,撅着嘴向怜宝道:“娘,娘看郭大娘,再这样别怨我不顾面子。”

怜宝向郭大娘使了个眼色道:“好人,你别再拿我们孩子开心。”

郭大娘乖觉,便立刻改了口风道:“孩子,这怕什么?你问问你娘,再问问我,当初谁不是骗大黑脸的钱去填小白脸的瞎坑?俗语说,‘坑张三不贴李四,算不得窑姐的儿子。’这本是淌行的事,你又上的什么脸?”

如莲道:“怎么着也不许说,我们和你们不一样!”

郭大娘道:“不说,不说,再说教我三天不开张!现在你别磨工夫,小娘娘该起驾了。”

如莲一笑,便换好了衣服,怜宝替她提着个小包袱,三个人出了屋,把门倒锁了,下楼上了马车。车夫一扬鞭,不大的工夫已进了余德里,只走了一条大街,车便停住。

如莲见左边和前边都是曲曲折折的窄胡同,走不进马车,倒都转折得有趣,暗想听他们唱昆曲有什么“人宿平康曲巷,惊好梦门外花郎”,真是古人说得不错,荒唐鬼们不必见了娘们发昏,只进了胡同,转也把他们转迷了心咧!这时郭大娘已下了车,向她们道:“下来吧,胡同里车进不去。”

怜宝就拉着如莲也下了车,三人鱼贯进了胡同,拐了个弯,只见这胡同里两面对排着十几座同样的楼房,门口墙上都贴满红纸黑字写的人名。有几个短衣的人,凑在墙隅拿着铜子儿撞钟,三五个粉面鲜衣的小女孩子在旁边看热闹,口里都鸡争鹅斗的嘻笑。其中一个女孩忽然回头瞧见郭大娘,立刻吓得粉面失色,那样子似乎想跑又不敢跑,颤着声音叫了声“娘”。郭大娘好像没听见,也不答言,走到近前,突然甩手就是一个嘴巴,打得那女孩一溜歪斜。郭大娘这才开口骂道:“喜子,你这小鬼,我一欠屁股,你就像你娘的身子一样,滋溜就出来了。还不滚回去!”

那女孩一手捂着脸,一手抹着眼泪,就蹑着脚溜进路东的一家门里去。那一群撞钟的也都停了手,全向郭大娘招呼道:“郭掌班您才回来!”

郭大娘见这些人都是邻家的伙计,没有本班的人,便也淡淡答了两句,就领着怜宝母女走进方才那女孩跑进的门。

如莲因这里向没来过,留神看时,那门前左右挂着两块大铜牌子,刻着“莺春院”的红字,左首牌子旁边贴着张三四尺长新油的红纸,竖写着三个斗大的黑字是“冯如莲”,底下又横着“今日进班”四个小字。如莲暗想,人说下窑子就算挂牌,大约这红纸就算是牌了。想着已随她进了门,只见堂屋里坐着几个老妈伙计,见她们进来,全都站起,一个老妈忙把怜宝手里的包袱接过。郭大娘悄悄问道:“院里有没有客?”

那八仙桌旁边坐着的一管账先生模样的人答道:“楼下满堂,楼上两帮。”

郭大娘便回头向怜宝道:“咱们上楼去先看看屋子好不好?”

怜宝点头。三人便拐进后屋,顺着楼梯上了楼。

楼上堂屋里也坐着几个下役的男女,郭大娘指着一间挂雪白新门帘的屋子向如莲道:“你看,大娘疼你不?连门帘都是给你新制的。”

说着又转头向一个老妈道:“屋里有人没有?”

老妈道:“没人。”

就走向前将门帘打起。如莲到底是小孩脾气,急于要看自己的新房,便第一个走进去,只见这屋里新裱糊得和雪洞相似,是三间一通连的屋子,宽阔非常;对面放着两张床,东边是挂白胡绉帐子的铁床,两边是一张三面带圆镜子的新式大铜床,没挂帐子,床前却斜放着一副玻璃丝的小风挡;迎面大桌上嵌着个大玻璃砖的壁镜,擦抹得净无纤尘,上面排着七个电灯,四个卧在镜上,那三个探出有半尺多长;几张大小桌子上,都摆满了钟瓶鱼缸等类的陈设;那铜床旁立着个大玻璃柜,柜的左上方小空窑里,放着许多崭新的化妆品,其余一切器具,也无不讲究。郭大娘进房来,一屁股就坐在床上道:“如莲,我的儿,这间屋子你可合意?”

如莲笑着点了点头。怜宝道:“你干什么给她这们讲究的屋子?倘若事由儿不好,别说对不住你,连屋子也对不住了。”

郭大娘道:“这屋子只配如莲住,好比好花才配的上好花盆。这一堂家具,还是七年前我跟大王四从良洗澡拐出来的哩!”

怜宝道:“呀,还忘了告诉你,大王四死了。”

郭大娘笑道:“我早知道。像他那号东西,活着也是糟践粮食。本来是散财童子下界,财散完了,还不早早的归位?”

怜宝道:“当初大王四待你也不错,怎就这样的恨他?”

郭大娘撇着嘴道:“你又说这一套了,通共我才有一颗好心,还是待自己,哪能再匀出好心来待他们。咱们还不都是两白主义?一样是雪白的小白脸,一样是白花花的大洋钱,两样俱全,或者能买出我的一点好心。像大王四那块料,我想起来不骂他就算有良心了。”

如莲在旁边听着,心里好生不然,但又不便插言,便向怜宝道:“娘,你们也不告诉告诉我,这里面有什么规矩,回头来了人怎么办?”

郭大娘接着道:“等一会慢慢告诉你,这时先给引见引见姐妹。”

说着便派老妈将合院的姑娘与柜上孩子全都请了来。

不大的工夫,就粉白黛绿的进来了十几个。如莲母女连忙都打了招呼。郭大娘坐在床上把手乱指道:“这是彩凤姐,这是小云,这是小老四,大老七。”

这样挨个的都引见了。怜宝细看这些人,都不怎么出色,如莲立在她们中间,更显得皎皎如月映众星,把众人都比下去,不觉心中暗喜。这时郭大娘道:“冯大姐,你也不是外行,我们走,你清清静静的把掏心窝的能耐教给你闺女点,也趁这时候你歇歇,沉会儿就没有歇空儿了。”

说着就和这些姑娘们一拥走出。这里怜宝母女果然深谈了一会,天夕郭大娘又叫厨房送来点心吃了。到了上灯时候,班子里灯火点得里外通明,就和过年一样,门外小龟也都支好,接着便有客人来到,整整热闹了一夜。到了第二日,仍然照样如此,是罗九一般人捧场,却闹出个很大的笑话。笑话如何,留待下文慢表。

当下只说如莲在莺春院里混了三四日,有时笑得肚子疼,有时气得天昏地黑,才知道这种生意,说好做,也就洋钱容容易易的进了腰包,说难做,也觉得这各种各样脾气的花钱大老爷,简直没法伺候,因此倒领略了不少的世故人情。怜宝每日就替女儿当了老妈,打起精神,像个满堂飞,替如莲遮避了多少风雨。到落灯后,从柜上劈下账来,钞票装满了腰。客人散了,就和如莲在一床上睡。到底洋钱赚到手里,睡觉都是两样,时常在梦中手舞足蹈,把如莲闹得醒来。

光阴迅速,转瞬已到了二月初五。这日她母女起床,已是下午两点多钟,吃过了班子里四个碟子的例饭,如莲就头不梳脸不洗的坐在床上出神。怜宝见了,不由得问道:“你还困么?昨夜又看了个天亮,要不再睡一会?”

如莲摇摇头,怜宝又道:“不困你怎又愣了神儿?”

如莲看了娘,迟了半晌又道:“我怕……”

怜宝道:“怕什么?”

如莲道:“这几天,哪一日都上二三十位客,我倒身不动膀不摇的,您里里外外的跑,斟茶点烟的忙,我怕把您累病了。”

怜宝道:“这倒没有什么,烟抽足了,还顶得住。”

如莲眼珠一转道:“要不您回家去歇一天,明天再来,好在今儿也没有牌饭局,从柜上借个妈妈使唤,也将就过去了。”

怜宝听了笑道:“说得我也太娇贵了,这一点事也会累着,还用回家去休养我老人家的贵体?我不去。”

说到这里,忽然仰头看了看房顶子,又低头看看地下,才向着如莲笑了笑道:“呕,呕,我也得回家去看看,明天再来,别辜负了孩子你的心意。其实我在这里也碍不了事!”

如莲原是心里有病,听了怜宝最末的两句话,不由得脸上绯红,才要说话,连忙又闭上嘴。怜宝见他这样光景,又接着道:“教我看看要什么紧?想不到我倒混成碍眼的了!”

如莲听了,立刻脸儿一沉,站起拉着怜宝向外就走,口里道:“您别无故嚼说人,好心请您回家去歇歇,倒惹出您这一段乱说。好,我也跟您家去。告诉郭大娘,咱不干了。”

怜宝见如莲真急了,知道再逆着她就要大事不好,便嘻皮笑脸的将如莲又按坐在床上道:“瞧你这孩子,闹着玩还真上脸。就是你不说,我也打算回家去歇一天,我这收拾收拾就走。你疼娘,难道娘还不懂?”

说着便拿起木梳拢了拢头,擦了擦脸,把柜门锁了,钥匙交给了如莲,道:“我去托郭大娘照应着,我就走了。”

如莲斜靠着床栏,并不言语,看着怜宝走出去,便立起来,轻轻走到外面窗侧,隔着窗纱向大门口看。哪知等了有半点多钟工夫,方见怜宝出门坐车而去。

如莲才退回身来,在镜台旁着意梳洗,还未毕事,就已上了两三帮客人。如莲都没往本屋里让,只给他们打个照面。怜宝不在,檐上老妈招待自然差许多事,就都冷淡走了。

到天夕后,客人来的更陆续不断,如莲只是里外转磨,心里暗暗焦急,一会儿去到门口张望,一会儿又到镜前去扑几下粉。许多客人都沾不着她的边,有人问她因何这样神志不定,她便说我娘家去了多半天还不回来,自己不放心。客人们还真信她是初入娼门,离不开娘,是天性厚处。哪知到了上灯时候,游客满堂,如莲所想望的人,还不见个踪影,只急得她更坐立不定,向来她是不肯教客拈一下的,此际却有时拉着客人的手儿出神。到清醒时,却又撅了嘴红着脸躲开。一直的过了十一点,人家大半散去,只剩了一帮,如莲就把他们抛在空屋里,自己却坐在本屋里纳闷。又洗了一回脸,上了一回妆,在床上地下的打转,忽然坐定,自己恨道:“看光景今天他是不来了。只怨我糊涂,只告诉他过了初五再来。过了初五就是初六,还许挨到个初八,十八,二十八,我只傻老婆等呆汉子吧!”

想到这里,把盼望的心冷了一半,一咕碌躺在床上,瞧着屋顶发呆,听着旁边屋里同院姐妹和客人调笑之声,更恨不得把耳朵堵上。沉了一会工夫,忽听得堂屋里伙计喊“大姑娘”,如莲心里候的一松,接着又一阵跳,暗自瞧料道:“冤家,教我好等,你可来了!”

便霍然跳起,原想绷着脸儿出去,但心里只是要笑,便绽着樱桃小口,满面春风的跑出屋门,冒冒失失的问伙计道:“哪屋里?”

那伙计向那空屋子一指,如莲便跑进去。一进门,见还是那一帮走剩下的客人,自己又气又笑,暗想我真是想糊涂了,竟忘记这屋里还有着一批私货。又见这帮客人都穿好了马褂要走,便上前应酬了两句,把他们打发走了,仍旧回到自己本屋,一堵气把房里电灯都捻灭了,只留下床里的一盏,也不脱鞋,上床拉过被子就睡。哪里睡得着?转侧之间,又听得钟打十二点,心里更绝了指望,便坐起想脱了衣服要睡。才解开三两个纽扣,忽然进来了老妈,把电灯重复捻着。如莲问道:“干什么?”

老妈道:“让客。”

如莲道:“谁的?”

老妈道:“生客。”

如莲道:“生客放在空房子不让,怎单看上我这屋?这不是欺负人!”

那老妈碰了钉子,只可重把灯捻灭,走了出去。

如莲突然心里一动,想把老妈唤回问问,但已来不及,便掩上大襟,跳下床,拖着鞋走到屋门口,隔着帘缝向外一看,不由得自己轻轻“呀”了一声,只见惊寰正玉树临风般的立在堂屋,穿着一身极华丽的衣服,戴着顶深灰色的美国帽,低着头不做声。如莲本想出去把他拉进屋里,但是心里跳得厉害,连脚下都软了,只一手扶着门帘,身儿倚着门框,竟似乎呆在那里。忽然想到应该唤他一声,才要开口,老妈已把空屋子的门帘打起,让惊寰进去。如莲心里一急,立刻走了出去,赶上前一把拉住惊寰的手,一面却向老妈发作道:“这样的脏屋子,怎好让人?你也不看看!”

那老妈翻着白眼,嘴里咕嘟了几句,如莲也顾不得听,就一直把惊寰拉到自己屋里,用劲将他推坐在椅子上,又把他帽子摘下扔在桌上,也不说话,就叉着腰站在他身旁,撅着小嘴生气。惊寰手抚着胸口,瞧着她,也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样寂静了一会,如莲含着嗔,目列了惊寰一眼,便走过去把电门捻开,倏时屋里变成雪洞似的白。镜头上的几个电灯,照到镜里,更显得里外通明,映着桌前的两个娇羞人面,真是异样风光。还是惊寰先稳住了心,慢慢的道:“你为什么不痛快?你教我过了初五来,我并没来早,这过了子时,还不就是初六!”

如莲还是瞧着他不言语,半晌忽然噗哧的一声笑出来道:“我把你个糊涂虫,我还怨你来早了?你不知道从掌灯到现在,我受了多大的罪!”

说着又凑到他跟前,拉住手道:“你这工夫来,外边冷不冷?”

惊寰摇摇头,也把如莲的手拉住,两人都无语的对看着。这时门帘一启,一个伙计提着茶壶进来,如莲忙撤了手向他道:“回头再有客来,就说我回家了,别乱往屋里让!”

那伙计答应了一声,又看了惊寰一眼,才低着头出去。如莲便坐在旁边,等伙计又打完了手巾,老妈点过了烟卷以后,屋里再没人进来,才站起身对着镜子,把鬓发拢了拢,又转脸向惊寰嫣然一笑,轻轻移步到床边坐下,向惊寰招手。惊寰忙走过来,如莲道:“给斟杯茶来!”

惊寰忙端过茶杯,要递到她手里,如莲娇嗔道:“这样热怎么接,拿托盘来放在床上!”

惊寰含着笑遵命办了,才要坐在她身边,如莲又道:“拿烟卷来我抽!”

惊寰忙又站起拿过烟卷,如莲把烟衔在嘴里道:“点上!”

惊寰又寻着了火柴,替她燃着。如莲大马金刀的坐着,绷着脸,瞧着惊寰半晌不说话。

惊寰也呆呆的看着她那玉雪般的脸儿,被灯光照着,那一种晶莹润腻,直仿佛灯光都要映入肤里。虽然是绷着脸儿,那蛾眉浅蹙像蕴着清愁,樱桃口闭得紧紧的,颊上俩酒窝儿却晕着春痕,又似忍着笑,真是仪态万方,有说不出来的情致,不禁也看得呆了。

如莲瞧着惊寰,忽然无故的笑出来,一把将他拉坐在身边,道:“姓陆的,你可想得到?”

惊寰道:“想得到什么?”

如莲扶着他的肩膀道:“想得到咱们有今天!”

惊寰听了,看着如莲,叹了一声,眼圈一红,那泪便只在眶里滚。如莲见他这样,不禁想起这二三年来风晨月夕相思的苦,一面感激他对自己的真情,连带又伤怀到自己的身世,心里一阵难过,不觉盈盈的滚下泪来,竟一头滚到惊寰怀里,拉起他衣服的底襟来擦眼。惊寰心里更是凄然,想到当初看作美人如花隔云端的如莲,如今竟能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不觉一阵踌躇满志。又想到可真不容易有了今天,就像念书的人十载寒窗,忽然熬得中了秀才,初闻捷报,简直不知滋味是甜是苦,便也伏在如莲肩上,无意又闻得她脸上的脂粉气和头上的发香,只觉心里一阵甜蜜蜜的沉醉,惹得遍体酥麻,想动也动不得。两人这样偎倚了好一会,直仿佛两个亲人相逢在天尽头处,觉得世界只剩下他两个,此外都茫茫无所有,两颗心无形中似乎都纠结到一处,说安定也十分安定,说颤动也颤动到不可言说咧。

他俩默然享受这别样的滋味,许久许久,忽闻从隔巷吹送来一阵弦管声音,慢慢的把二人引得清醒,都抬起头来看时,觉得灯光乍然变成白苏苏的亮,房子也似乎宽阔了许多,又对看了一下,都仿佛做了一个好梦。惊寰看桌上的钟,正指着两点,暗暗诧异自己从十二点半进来,怎的不知不觉的竟过了一点半钟?如莲慢慢扶着惊寰的腿儿坐起,向对面玻璃柜的镜里照照,只见自己的雪白的脸儿,无端的颊上添了一层红晕。回头看看惊寰,也正和自己一样,便重把头儿靠到惊寰肩上,闭着眼道:“你熬得了夜不?”

惊寰道:“我倒是不爱困,何况守着你!”

如莲道:“那么你今天就陪我到天亮再走。”

惊寰摇头道:“我头一次来,哪好意思久坐?”

如莲睁开了眼,打了他手一下道:“你别管,我这天下是打出来的了,旁人你不用介意。难道你跟我还有什么不好意思?”

惊寰才要说话,如莲站起身,举起纤手含笑带嗔的指着他道:“你敢说走,你走个试试!”

惊寰向她笑了笑,站起身来,装做伸手去拿帽子。如莲把小嘴一撅,立刻滚到床上,躺着面向里,拿过个枕头来把脸儿盖上,连动也不动。惊寰见了,忙赶上前想把她拉起来。哪知才拉转过一些,略一松手,便又转了过去,只可央告道:“好妹妹,你坐起来,咱慢慢商量。”

如莲还不答言,惊寰便冷不防把她脸上的枕头抢过来,如莲又把袖子遮上。惊寰没奈何,坐在床边,看着她没着手处,半晌才想起个法子,自己口里捣鬼道:“人们都说好生气的人,全不怕胳肢。如莲这样好生气,定不怕痒。我倒不信。不信试试看!”

说着便比划着向床里凑,又故意把床摇得响。只听如莲“呀”了一声,倏的一翻身坐起来,格格的笑得发喘,缩着粉颈,把手凭空支持着道:“你敢动我一下,看我吃了你!”

惊寰笑道:“动你作什么,把你闹起来就够了。”

如莲把辫子甩到胸前,用手绺着道:“说正经,你可还走?”

惊寰笑着摇摇头。如莲气得又要倒下去,惊寰忙将她扶住道:“小姐你别闹,依你依你!”

如莲才嫣然一笑,立刻又寒起脸来道:“你依我了?”

惊寰道:“是。”

如莲又道:“你不走了?”

惊寰又点点头。

如莲看了他一眼,便走下床,从桌上把惊寰的帽子拿起,使劲盖在他头上道:“你倒愿意不走,别自己觉着不错了。你倒愿意,可惜没问问我,请吧,你快走,恕不远送!”

说着便又走到门边,装做要送他出门的样子。惊寰坐着不动道:“你也太调皮。到了今天,还只顾跟我捣乱,说些正经好不好?”

如莲仍旧寒着脸道:“捣乱,我也没上你家里去捣。正经,跟你有什么可说。大小姐我要安歇了。你是一个字,请。”

惊寰明知她是故意调笑,便也站起道:“走就走,我又不是热羊,何必死圬!”

说着向前慢慢踱将去,才走到她跟前,如莲便劈面一推,将他推回了好几步,咬着嘴唇笑道:“你哪里跑?这就算到了你姥姥家了!只要敢出这个门口,就留神你的腿!”

说着便挽了惊寰的手,仍旧回到床前,把他的帽子重复摘了,道:“还不脱了你的皮,赁来的也不至于这样。”

惊寰便笑着将马褂脱了。如莲也向他一笑,便从床头上拿下一件桃红色绸子的紧身小棉袄,走进玻璃柜后面,沉一会又走了出来,已把长袍换了。红衣衬着粉面,更显得楚楚怜人,亭亭的站在惊寰面前,只把秋波注着他,半晌不语。忽然把手一拍道:“哦,我还忘了!你饿不饿?我还替你预备下了光禄寺。”

说着便将玻璃柜的门打开,只见最上方的三层小屉,第一层放着许多鲜货,第二层藏满了糖果,最下面却放着面包熏鸡火腿等类的食物。如莲笑着学山东口音道:“知道你来,全预备好了,你是吃什么有什么!”

惊寰便随手拿过些鲜果吃着,如莲就搬过两张椅子来,放在柜边,两人坐下,捡好儿的吃。

惊寰吃了些许,便住了口。如莲问道:“你怎么吃不下?”

惊寰一笑,把她手里的半个苹果抢过,扔在地下道:“你就有这个闲心,我憋了一肚子的话要和你说,哪还顾得吃?”

如莲听了,立刻用小手帕抹抹嘴,必恭必敬的将身子坐正道:“有话请讲,我这里洗耳恭听。”

惊寰原自己觉着有许多话要说,如今见如莲这样的问,倒弄得像有些羞口难开,就觉肚里存着话太多了,哪一句都要抢先出来,不想都挤在喉咙边,一句也吐不出,倒呆呆的只看着如莲发怔。如莲拍着他的大腿道:“你可说呀!”

惊寰看着她,倒默然无言起来。如莲也不催问,却自己叹了一声,眼圈儿一红道:“傻子,哪只你憋了一肚子话,我更打早就想着有许多心思话要跟你说,见了你倒说不出来。咱先到床上去歇一会吧!”

说着就拉了他的手,走到床边,使劲将他推躺下道:“这里不是学堂,你再规矩些也没用。难道你在家里也这样?”

惊寰一笑,便伸手也要拉她躺下,如莲却靠着那一边床栏,远远的坐下,道:“才给你些好气,别又蹬着鼻子上脸,老实些!”

说着又低下头不语。

半晌,忽然粉面一红,看看惊寰,又把头低了。惊寰道:“你这是怎的?”

连问了两三声,如莲还不答言。惊寰便把身体向前挪,想去拉她。如莲忙伸腿把一只瘦薄可爱的天足脚儿放在床心,将去路挡住道:“你好生躺着,听我问你,你……”

惊寰问道:“我怎么样?”

如莲又红着脸看了他一眼,才悄然道:“你跟着我的影儿这几年,到底为的是什么?”

惊寰皱着眉道:“这你还用问?到现在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

如莲道:“这样说,你是爱我?”

惊寰叹道:“这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爱你是不必提了,还有时想着像你这样的人,老天怎竟教你落到干这种生涯,便替你可惜。”

说到这里,如莲抢着道:“你这人说话不讲理,怎么我们这行就不是人干的?”

惊寰道:“你别着急,听我说。干原是人干的,不过我向来看你像仙女一样,你干这个,便可惜了!”

如莲听着,撇了撇嘴,惊寰又接着说:“再说你这样娇弱的人,一天要唱上好几段,荡风冒雪的奔波,更是替你可怜!”

如莲听到这里,便举起袖口去擦眼。惊寰道:“这怎又勾起你的伤心?哭的哪一门子?”

如莲作声笑道:“谁哭来?你真活见鬼!”

但是袖口却依然不放下来。惊寰悄悄的凑过去,冷不防把她的袖子拉开,只见她脸上却没泪痕,只是睫毛还湿着。如莲苦着脸笑道:“你又挣什么?没来由动手动脚的闹。”

惊寰便一歪身,又躺在床上,转回头去把背向着她,再不言语。如莲便也凑过来扳着他的肩膀道:“喂,你这是受的什么病?”

惊寰委屈着声音道:“人家盼了这些日子,好容易今天高高兴兴的来,你又不高兴了!”

如莲笑着拍了他一下道:“傻子,我盼星星等月亮的把你盼了来,还会不高兴?不过方才我听了你的话,想到我这样下贱的穷家丫头,竟有你这样的个人牵念着,教我又是伤心,又是感激,不知不觉的便难过起来。你又说我不高兴了,真是屈枉人心的东西。”

惊寰嘻嘻的笑着坐起来,道:“你说我傻,我看你比我还傻。要不屈枉你,你还不哭到丑末寅初?”

如莲向前一坐,挨到惊寰身边,把身体一歪,就偎到他怀里,头顶着他的下颏道:“我没有你那样诡计多端,就懂得骗人。现在我告诉你两句正经话,你爱我我是知道的了,我想往后有两条路,随着你拣。”

惊寰道:“你又闹什么故事?说,说。”

如莲向上翻翻眼,瞪了他一下道:“瞧你这人,闹什么故事?这是说正经。你想我几年也总算没白想,今天我就算被你想到手了。你要是只想着和我亲近亲近的话呢,咱就……”

说到这里,便停住了。惊寰催问道:“咱怎么着?快说!”

如莲红着脸一拍大腿,很快的说道:“咱就今天就是今天,别叫你白来一趟,叫妈妈铺床,咱就睡觉。明天你一走,也不必再来了,总算你没白想着我,到底摸到了手!”

惊寰听了,脸上沉得像阴天一样,一语不发,推开了如莲,从桌上绰过帽子,也顾不得戴,站起来向外便走。

如莲连忙赶下床来,一低头拉住他衣服的后底襟,笑着唱蹦蹦词儿道:“小姐上前揪住尾巴。”

惊寰被她扯得走不动,只可立定回头,气的面色倏白道:“你放我走,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早先真怨我瞎了眼!”

如莲紧走了两步,绕到他的面前,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如泣如诉的道:“怨我,怨我。你先回来,再有气就打小妹妹一顿!”

说着把粉面扬着,凑到他的胸前,眼光里透着无限幽怨,仿佛要等着他打。惊寰看了,又生了怜惜,便把她搂到怀里,用下颊吻着她的鬓发道:“你想想,说的都是什么话?不气死人!直盼了好几年,现在竟落了你这们一套好话,教我多们难受!”

如莲紧紧的偎着他,娇声带怨的诉道:“你怎这样不识玩?我只想试试你,倒惹恼了!你想我可是能说这种话的人?好哥哥,别生气,怨我错了,给你磕头!”

说着伸出小拳头,用大拇指向惊寰动了两下。惊寰忍不住便笑了,如莲却倒寒起脸来道:“瞧你,倒真是六月的天气,行阴就晴,这种脾气,我真伺候不了,你还是走吧!巴结不是买卖,留你在这儿怄气,还不如大小姐我自己养神!”

说着一扭身子跑到床上,自己坐着鼓着粉腮装生气。惊寰看着她,也故意把脚步向前挪,装作真个要走。只见如莲身体一动,才站起来,便又坐下,惊寰笑道:“我逗你呢,不是真走。瞧你吓得这样!”

如莲小嘴一撇道:“别自己觉着不错,方才身底下有什么东西硌了一下,谁还起来拉你?你又不是我的奶妈,还用你背着抱着?”

惊寰走回来,坐在她身边道:“够了,好容易见了面,只管捣什么乱?看看天都快三点了。”

如莲拉着他一起躺下道:“不捣乱,咱们还接着方才的话说。”

惊寰掩着耳朵道:“没好话,我不听。”

如莲一骨碌翻过身去道:“人家要跟你说好话,你又来劲!”

惊寰忙拉她回过身来道:“瞧你这不打一处来的气,还不如零刀子剐我的肉!好人好人,你开些恩吧!”

如莲噗哧一笑道:“剐你,我还没这大工夫。现在你好生听不?”

惊寰忙沉住气,绷着脸,屏息侧耳,表示出愿闻雅教的态度。如莲看看他,忽然一阵憨笑。惊寰道:“大小姐,怎又这样喜欢?你可说呀!”

如莲用手指戳了他额角一下道:“瞧你这种神气,装哪一门子规矩人,只老老实实的听罢了。如今我告诉你,方才我那是诚心怄你。论说咱俩这种意思,原不该这样。可是不这样,又怎么试出你的心来呢?你的心我都明白了,不是拿妹妹当玩艺,是拿妹妹当妹妹。那我就该把心思告诉你咧。不过告诉你,你又该不乐意。”

惊寰道:“你只是心脏,怎就知道我不乐意?”

如莲道:“好,你不乐意,你乐意?”

惊寰道:“那你又怎么知道我乐意?”

如莲笑道:“说你不乐意也不好,说你乐意也不好,这可教我怎么办?”

惊寰正色央告道:“好妹妹,你好好说,别只跟我磕牙。”

如莲听了,仰面瞧着帐顶,半晌才道:“我跟你说,你可不许想歪了!”

惊寰道:“你哪来的这些狡情?快说,快说!”

如莲侧过脸来向着惊寰,又朝前凑了凑,道:“果然你要拿我当你的人,我可就混端架子了。论起我当初是唱的,如今又混成窑姐,遇着你这样的漂亮少年,待我这种情义,还顾得了什么身分?不过你既当我是个人,你就该往人上走。你若真看得起我的话呢,这里来只管来,可万别想跟我怎样。等我真个的姓了陆,咱们有什么事再说,这也不细谈了。你要是知趣的人,自然懂我的意思。”

说完,只看着惊寰,等他回答。哪知惊寰长叹了一声,把手儿一拍,便又呆然不语。

如莲一打滚就坐起来道:“我说怎么样?是不乐意不是?叫妈妈快铺床。”

惊寰忙一把将她拉住,两眼直勾勾的看着她,还是叹气。如莲悄声道:“你这又何必?就是我说错了,也不致如此。你要怎样,我依着你好了。”

惊寰倒一头歪在她腿上,叹息道:“你真沉不住气,还打算我想邪了!我方才听了你的话,心里一阵说不出来的又是好过又是难过,你说的就是我憋着要跟你说的话。可是倘或从我嘴里往外说,怕你弄不明白,倒怪我和你冷淡了。想不到你这几句话,竟合了我的心。真难为你一个没念过书的女孩儿,居然有这样高的思想。”

说着又仰首望着灯光,叹了口长气道:“天哪,这么宽的世界,怎偏教我遇上了你!”

如莲呆呆的抚着他的头发道:“遇上我怎样?你不愿意呀!”

惊寰道:“咳,你真会狠着心说话。我哪儿来的不愿意?不过想起来,你和我两个,论起分量,我还有不如你处。”

如莲一撇小嘴接着道:“多谢您高抬,凭你个大少爷,又不如我小窑姐咧,别半夜三更的变着方法骂人!”

惊寰轻轻的捏了她手指一下,道:“爱信不信,这是我的良心话。不管别人,我只看你是世界上最高一个女子,我不过是个平常的男人罢了。富贵贫贱,在咱俩中间谈不到。”

如莲听到这里,只向他点点头,咬着嘴唇,忍着眼泪,再也说不出话来。

惊寰又接着道:“论说品貌,咱俩总算是一般一配,论起聪明伶俐,咱俩又是棋逢对手,果然能厮守一世,真算是前世修来。可是遇上再错过了,你怎样我不管,我自己就没法活下去。”

如莲眼泪直挂下来,道:“还用你说,我早知道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

惊寰心里似火烧般的焦,看着她只是不能说话,原想安慰她几句,但自己正难过得没法说,似乎也正要个人来安慰呢!半晌,才伸手替她擦擦眼泪,轻轻摇着她的玉臂道:“你别这样委屈,听我说,从咱们见面到现在,总有二三年,可是从咱们交谈到现在,不过半个月,咱们厮守也只两三点钟,交情说浅也真浅,说深也不为不深。这意思妹妹你总能明白。你看我向来对你的情形,可有一点假?”

如莲摇摇头,惊寰又接着说道:“那你就该放心我。方才你又说什么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了,反正只要你进这个村这个店,这个村这个店不会跑的啊!你要还不放心,我就跟你赌咒。”

说着正色仰头道:“我陆惊寰这一世要和如莲变了心,教我……”

才说到这里,如莲已伸过手把他的嘴掩住,秋波盈盈的注着他,露出无限感激之意,却许久的默然无言。忽的娇哼了一声,身体一软,就倒在惊寰怀里。惊寰只觉她身体热得烫人,不觉惊问道:“你身上怎这样烫?不是有病?”

如莲眯缝着杏眼,摇摇头道:“不是,我只觉心里跳得紧。”

说着又低叫道:“啊呀,我的心燃了!”

惊寰害怕道:“你是怎样?别吓唬人!”

如莲把他的手拉过抚着自己的胸前道:“你摸,你摸,我觉着我的心忽然滚了,只是往靠着你的那边挪。再一会就挤破了肚脐,跑到你心里去了。”

惊寰道:“心哪会跑出来?我明白你是见了我一阵喜心翻倒,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就心歪了心跑了的瞎说,倒把我吓了一跳。”

如莲便微露笑容道:“方才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觉头上晕忽忽的,身上软的要瘫化,心里有个东西只是往你那边撞,教我说我也说不出来。在那时候我真疑惑是要死了,现在我又后悔那时不死,真要死在你怀里,是多大造化,也省得你将来害我。”

惊寰看着她道:“这又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会害你?”

如莲叹了一声,再不言语。后来惊寰逼问急了,才黯然道:“我是越想越怕,我哪有这样大的福和你过一世的日子?只怕你肯我肯,老天爷他不肯。将来一生变故,我这条小命就包管断送了。虽不是你杀我宰我,反正也得被你所害呀!”

惊寰着急道:“这么说你还是不放心我……”

如莲身体略见扭动道:“你别着急,我并不是不放心你,更不怕你不放心我,教咱俩不放心的并不在咱俩。”

惊寰道:“在谁?”

如莲道:“我也不知道在谁,我只觉着天地人,日月星,神仙鬼怪,扫帚簸箕,都要搅惑咱们,不教咱们得了长久。”

惊寰听着,忽而怔了,暗叹如莲虽是夹七夹八的乱说,然而哪一句话都能教人寻示无穷,真是个有根器的人,可惜没念过书,不然还不知聪明刻露到什么样子,但只这样已经教人爱而忘死了。像她这样聪明,这样美貌,就迷信的说法看来,命当然薄得可观,倘能和我厮守一世,却又不算没有庸福。只是她果然就有这种福分么?想到这里,不由得便凝眸向她细看,只见她眉黛笼愁,秋波凝怨,满脸清而不腴的样子,夹带着几分仙气和鬼气。又暗想她俊是算得俊了,可是稚气在面上充满,长得总像个小孩,就她现在面庞看着推想,竟想不出二十岁三十岁以后是什么模样。想到这里,一阵毛发悚然,便不敢再想了,就向她道:“你只是往邪处想,反正咱活着是一床上的人,死了是搂着过鬼门关的鬼,好坏都是咱俩一同承受,还有什么想不开?”

如莲忽然眉开眼笑道:“有你这句话,我就喝了定心汤了。但愿你心口如一,就算在我身上积了大德。”

惊寰听了,倒没有什么话可说,只把她的手紧紧握了一握。

这时节只听外面起了风,刮得楼窗沙沙作响,屋里猛生了一阵寒意,灯光也变得白了。如莲诧异道:“怎的起了风?”

说着拉了惊寰走到后窗下,向外看时,只见一望无垠,屋瓦皆白,原来正下着好大的雪,峭风夹着冰块,打得窗户乱响。如莲瑟缩了一下,忙把窗帘放下,回头再看惊寰,见他脸儿白得可怜,便偎着他道:“二月里还下这样大的雪,夜深了,你是冷是困?”

惊寰摇摇头,如莲道:“不困,咱们也该睡了。”

惊寰因为外面下雪,看着床上的绣枕锦衾,无端生了恋,便笑道:“随你。”

如莲笑道:“好,我服侍你上床。”

说着便把铁床帐子里的被褥铺好,又替惊寰解下长大衣服,拍拍枕头道:“上去睡吧。”

惊寰道:“你呢?”

如莲指着那边的铜床道:“我在那边。”

惊寰看看她不言语,如莲撅起小嘴道:“方才说得好好的,你又要变卦,果真非得跟我歪缠,那你就请走!”

惊寰笑道:“我什么也没说,又惹出你这一大套!”

说着便脱鞋上了床,如莲替他把帐子放严,在帐外说道:“明天见。”

说完便移动脚步,上那边去了。

惊寰和衣躺下,拉过被子盖上,侧耳听时,那边床上的铜柱响了两声,接着又有抖被声音,知道她也躺下,便沉寂无声起来。少顷又听得如莲低喊道:“你好好的睡,不许胡思乱想,探头探脑。教我看见,一定不依。”

喊完便再听不见她的声息。惊寰哪里睡得着,沉了十来分钟,忍不住便侧身把帐子揭开条缝儿向外看,只见如莲正躺在那边床上,被子盖得齐肩,两眼却水铃铛似的,向自己这边看,吓得惊寰忙把手放下。那边如莲已看见,喊道:“你不好好睡觉,探的什么头?简直是要讨没脸!”

惊寰笑道:“你只会说我,你为什么不睡?你不睁眼看我,怎会知道我探头看你?”

如莲笑道:“你不用嚼扯我,我睡。”

说着一扭头就脸朝里睡去。惊寰又偷着揭开帐子瞧,见她纹丝不动,居然像是睡沉了,便自己也躺好,望着帐顶乱想。想着如莲这人也怪,相思了这些日,今天见了面她还顾的睡觉,怎不和我多说会儿话,到底是小孩子脾气。又想到我要真不睡,她还不知要怎样笑话,又该说我不安好心了。便自己强制着闭上眼。但是眼睡心醒,更觉焦躁,不由得又把眼睁开,又偷着揭帐子看时,只见如莲不知什么时候又把身翻过来,正眯缝着一只眼向自己这边看。她见帐子微动,知道惊寰又在暗窥,噗哧的笑了一声,拉过被子便把脸蒙上。惊寰又重复睡下,自己想如莲虽不教我看她,我只闭着眼摹想她的言笑,不和瞧着她一样么?想着便自去凝神痴想,忽然心里一动,突而想到如莲的面庞和举止,似乎和一个人略有相仿处,又觉她所像的这个人,跟自己还非常熟识,但一时却想不起是谁。到后来好容易想到心头,却又笑道:“我真胡思乱想了,她如何能像他?”

便抛开不想。

又沉了半晌,忽然一阵心血来潮,仿佛要朦胧睡去,忽听帐钩一响,连忙睁眼看时,只见如莲探进头来,向着他憨笑。惊寰道:“你怎么还不睡?”

如莲笑着把帐子钩起来,道:“起,起,别再演电影了,没的深更半夜的耍猴!”

惊寰忙坐起来,趿着鞋下了地。如莲便把床重收拾一下,把枕头横放在床里,自己先横着躺下,拉过床被来盖好,才唤惊寰道:“你也躺下,咱睡得着就睡,睡不着就穷嚼。”

惊寰依言躺好,如莲笑道:“这像什么?真个的中间只短个烟灯了!”

说着顺手拿起一把条帚,放在两人的中间,却笑问惊寰道:“这是什么?”

惊寰道:“难道我还不认识条帚!”

如莲摇头道:“不是,这是一道银河,谁也不许偷过,不然淹死可没人管。”

惊寰听了笑道:“我的手淹不死。”

说着就把手伸过去拉了她的手,又笑道:“脚也淹不死。”

说着又伸过脚去托着她的腿。又把头挪了挪,和她额角对额角的顶着,两个人围着条帚,就圈成个正圆形。如莲笑道:“这哪是河,竟变成井了。”

惊寰道:“你放心,不论是河是井,我全不跳。”

如莲笑道:“跳可得成,你要跳井,我就要跳楼。”

说着向后窗户指了指。惊寰笑着点头。如莲忽然又瞧着帐顶,深深叹了一声。惊寰问道:“好好的又怎么?”

如莲道:“你猜我这时心里怎么样?”

惊寰道:“我想咱俩好容易到了一处,你不至于不得意。”

如莲道:“曲词上说得好,得意须防失意,我觉着得意时的痛快,就知道失意时多么难堪。”

惊寰道:“你真比老太婆还絮叨,说着说着又来了!再说这个,我就不理你。”

如莲笑道:“从此免去,您陆少爷别腻烦,我净捡好听的说。”

惊寰听了刚要顶嘴生气,如莲忙一手探到胁下,将他胳肢笑了。如莲笑道:“完了,完了,一笑气就跑了。”

惊寰也笑道:“我跟你真叫没法。”

如莲道:“你就受点委屈吧!”

惊寰用手摸着她的粉颊,痴痴的不作声。

这时天已四更向尽,外面弦管停声,悄无人语,风也渐渐住了。如莲正躺着出神,忽听外面堂屋内有人屏着息的咳嗽,便向惊寰摆了摆手,悄悄立起,蹑足走到门边,突把门帘一掀,向外看时,只见郭大娘正立在门外,倚着板墙,凝神静气望屋里潜听。这时她见如莲突然出来,倒弄得张口结舌,手脚没抓挠处。如莲冷着脸笑道:“郭大娘您还没睡,这早晚还上楼查夜?”

郭大娘期期艾艾的道:“可不是?不是因为方才起了风,我不放心楼上的火烛,所以上来看看。”

如莲又笑道:“电灯不怕风,要是该着火,不刮风也是照样,何必又忽然这样当心?大约是我这屋里容易起火,所以大娘特别的不放心,那么您就进去验验,说不定我还许藏着二百桶煤油,预备放火!”

说着把门帘一抖,扬起多高,倒把郭大娘闹得僵在那里。她只可搭讪着道:“老大,你又跟你大娘调皮,看我明天再收拾你。谁让你屋里有客呢!先饶了你,好生伺候客去吧!”

说着,也不等如莲回答,一转脸就腾腾跑下楼去。

如莲也转身进到屋里,寒着脸坐到床上。惊寰忙问她是什么事,如莲不语,半晌才道:“你还问我,还不是你种下的眼毒?如今密探都把上风了!”

说着又凝神想了一会道:“哦哦,她也是受人之托,怪不得我娘白天从这屋出去,过了半点钟才出门!原来到她屋里去啾咕我。嘿嘿,这倒不错,我倒成了犯私的了。等我明天就给她们个犯私的看看,看她们有什么法子奈何我!”

惊寰听她自己捣鬼,一句也莫明其妙。问她时,她只把他一推道:“这是我们家里的事,你打听不着!”

惊寰也不敢再问了,又沉了好一会,如莲才向他叹了口气道:“不告诉你也不好,告诉你,你可不许多想。我从半月前见了你以后,就跟我母亲说要跟一个人从良,她从那日就起了疑心。今天我因你要来,她在这里不便,便把她支走。大约她怕我和你有什么事,所以托开窑子的郭大娘监视着,你从此就算中了她们的眼毒了。以后要留神些,出来进去,大大方方的。反正咱们于心无愧,随她们怎样都好!”

惊寰听了,心里一阵踌躇,脸上不免带出犹疑的神气。如莲笑道:“瞧,你是多想了不是?其实没什么,她们都是贼里不招的手儿,闭着眼都能把咱们卖到外国去。可是你要明白,我是她们的饭门,她们不敢惹我,自然就不敢得罪你,顶厉害就是在我面前说你的坏话,想法子伤咱们的感情。我只抱定主意不听,她们枉自是张天师被鬼迷,有法无处使了。”

惊寰道:“这里面的事,我是一窍不通,才想要规规矩矩的花钱,也不致犯什么大忌讳。”

如莲笑道:“犯忌讳倒不在乎肯花钱不肯花钱,这里面讲究多咧!不过咱们的事,另当别论,绝没有教你吃亏的地方。何况又有我在着,你只放心来就是了。”

惊寰道:“你这话算是多说。别说没有什么,就是刀山油锅,只要里面有你,我也往里面跳。为了你,我怎样都值得。”

如莲听了,看着惊寰,心里十分感激,就一把将他抱住,一歪身同倒在床上,把头撞在他胸前,就像小儿吃乳一样,口里很凄咽的声音叫着“惊寰惊寰”。惊寰连忙答应,又问她呼唤何事,她却又不言不语。惊寰见她这般形容,也十分的被感动,也紧紧的抱着她。两个人这时节都觉着一缕深恩厚爱,浃髓沦肌,镌心刻骨,几乎两个人要并成一体,两颗心要贴到一腔,一阵阵的情热蒸腾,似乎要把柔魂销尽,迷迷糊糊,都大有闭聪塞明之概。

这样不知过了多大时候,如莲正在神魂迷惘中,似听屋里有脚步声响,忽觉芳心自警,连忙一翻身要坐起来。不想一只玉臂还压在惊寰腋下,半欠着身抬头看时,这一惊真非同小可。原来自己的母亲怜宝正立在离床三四尺地方,含着笑向自己看。这时惊寰也连忙坐起,手足无措。如莲原知道自己母亲来了,没有什么可怕。惊寰也明白这是窑子,不是人家的闺阁,无论谁来也没要紧。不过他俩都正在神魂飘荡之际,无端见闯进个想不到的人,自然格外的局促。

那怜宝见他二人都已坐起,先不管如莲,只向惊寰客气道:“少爷请躺着,躺着。”

如莲此际心才渐渐定了,便向怜宝道:“您怎这早晚就来了?”

怜宝笑道:“哟,孩子,我早算陆少爷今天要来,难得贵客临门,怕他们柜上人伺候的不周到,万一给孩子你得罪了,还不落你一辈子的包涵?所以早早赶来,替你照应照应。”

如莲暗想娘哪是来照应?分明是来捣乱,但是嘴里又不便说什么。回头看惊寰时,只见他坐又不是,立又不是,那样子十分可笑。便向怜宝道:“娘,这就是我上次同您提的陆少爷。”

又指怜宝向惊寰道:“这就是我母亲。”

惊寰忙站好深深的鞠了一躬,怜宝谦逊道:“少爷请坐,不敢当,不敢当!”

这时如莲已把怜宝推坐在椅上,惊寰也自己坐下了。怜宝看看惊寰,又瞧瞧如莲,一个是浊世佳公子,一个是人间妙女郎,年纪相貌,身材气派,没一样不能配,真个是天生一对,地生一双。暗想这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好夫妻,不要说他们自己得意,就是旁人看着也要同声喝彩,他们这一段姻缘,成和败都拿在我手里;我也是快老了的人了,虽然向来没做过好事,临了还在亲生女儿身上缺什么德?只要有我一碗饭吃,有我一口烟抽,也不必贪什么大油水,就替他们成就了吧!昨天白天郭大娘给我出的主意也太毒辣,在自己女儿身上何必这样狠?我不如学些好,把女儿成全了,多少落点钱,再寻周七回来,抱着心一忍,没事就到女儿家住几天,也不算不会享福。何必听郭大娘的话?她开窑子的心早黑了。想到这里,一阵良心发现,看着惊寰,倒觉着十分亲切,暗笑这真应丈母看姑爷,越看越有趣的俗语了。

这时如莲见怜宝看着惊寰呆想,倒觉莫名其妙,暗自奇怪道:“我娘不是不花哨的人,这次到屋里来,还不定安什么心,怎倒向了人家怔起来了?”

惊寰见怜宝直着眼看自己,心里更阵阵的乱动,想要和她说话,但又不知该怎样称呼,便不住的向如莲递眼色,教她开口说话,好替自己解围。如莲明白他的意思,便向怜宝道:“娘,您抽烟不?我给您烧。”

怜宝才看定了她道:“呕呕,我不抽,在家里抽够了。”

又向惊寰道:“陆少爷你歇着,我讨大话,你这算来到岳母家里了,以后请随随便便,不要客气,就算我高攀。咱们这是什么样的亲戚?往后我指望你陆少爷养老呢!”

说着又向如莲道:“你好好跟陆少爷玩,别总闹小性,犯傻脾气。打起来我可不管劝。你们要用东西,尽管叫人,咱们在这窑子里十八分的硬气,用不着心虚。”

说完又向惊寰道了声安,便转身出去了。

这里如莲看着惊寰,惊寰看着如莲,都发了会子呆。如莲忽然笑道:“你瞧我娘好像犯了老半疯,闯进来东斧西凿的乱说了一气,没说个下文,就又跑了。”

惊寰也笑道:“我也看不出怎么一回事,进来就直着眼看人,看完了就叙亲戚,叙完了就开腿。”

如莲把大腿一拍道:“哦,哦,我明白了,她什么不为,简直专为来瞧瞧你。”

惊寰笑道:“我有什么可瞧?”

如莲道:“说你傻,果然是不伶俐!她怎么不牵着瞧你?我是她的命根子,知道有你这们个人,要动她的命根子,岂能不关心?你要是个正经人,还没什么关系,倘或你是个坏人,要把她的女儿拐跑了呢?早瞧明白了也好防范。如今她这一瞧你,她放心也放心了,不放心也更不放心咧!”

惊寰不明白道:“这话怎么讲?”

如莲道:“她一见你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少爷班子,知道绝做不出出圈儿的事,自然是放了心。但是又见了你这样的人品,我一定跟你认了命,大力士也掰不开,她无论善办恶办,怎么也没法处治,以后凡事都要随着咱们,哪还会有她多大的便宜?你说她能放心么?”

惊寰道:“你的话固然是很对,不过我觉着你对于你娘,不应动这们大的心眼。无论如何,到底是亲娘亲闺女,总该盼望你好,绝不会诚心害你,你又何必的这样心歪?”

如莲点头道:“你倒是一派好心,可惜不明白世上的险恶。像你们作人家的人自然如此。到了我们这行人,向来是金钱当先,骨肉靠后,一日女儿是亲人,到了洋钱放光的时节,女儿就出了五服了。其实也并不是她们一定心眼狠,不过是从多少年前传下来的规矩,都看做理应如此,就不觉得怎样没天理了。你看做老鸨子的,哪个不是从小窑姐熬出来?这就和你们人家里多年媳妇熬成婆一样。”

惊寰听了叹道:“人们都说窑子是脂粉地狱,果然不差。别的我也管不了许多,只盼你离了这里,我也不进这门,省得听见难过。”

如莲笑道:“你也不过只看见我,我还是里面头等的安乐神仙。只我到了这班子里五六天,什么惨事都看见了。郭大娘柜上的这几个孩子,每天受的罪,告诉你,你都不一定信。郭大娘跟她知好睡觉的时候,屋里明灯蜡烛,几个孩子都站在床前伺候,一直伺候个通宵。他俩睡了,孩子还得扫院子收拾房屋,整天不能合眼。到他俩睡足起来,孩子自然都困了,稍一打盹,大腿上就是一烟签子。日子长了,身上都烂得不像人样。昨天那个小凤跑到我屋里来哭,说是郭大娘的知好看上了她,时常和她动手动脚,若不依时,就调唆着教她挨打;依了时倘被郭大娘看见,准得丧了小命,因此进退两难,跟我商量着要寻死。教我劝了半天,还没劝出结果,接着又听见郭大

娘喊着要拿菜刀割小云的肉,因为小云前天留下一个年轻的住客,临走开了十块局钱,两张五块的钞票,通是假的,郭大娘嗔着小云为什么不查看明白了再放他走。其实班子里哪有这个规矩呀!以后闹完了,不知怎的小云和小凤两人竟商量着投济良所,被老妈听见,告诉了郭大娘,一顿打几乎没把俩孩子打死,每人身上都教她咬下一块肉。今天早晨才把这两个孩子送到良房去养伤,还商量着要卖到奉天去。你说可怜不可怜?要比起我来,真是天上地下了!”

惊寰不由得叹息了一声,便对着如莲发怔。如莲忽然笑道:“咱俩真不知为的是什么,旁人还会不猜疑咱是洞房花烛夜?其实也不过有一搭没一搭的乱说了通宵,真是枉耽虚名了。”

惊寰听到“洞房花烛夜”五字,不觉一件事兜上心来,倏的变了颜色,就立起身来在屋里来往的走。如莲并未留神,没看出他的神色,就又接着道:“可怜我没念过书,不懂得什么是好,只觉得这样才不俗气。”

惊寰只随口答应着,如莲才看出来他心情不属,便问他:“你想起了什么?怎说话神气不对?”

惊寰摇着头只不说。

这时节忽听得楼下有人捶打街门,声音很高,情形十分紧急。如莲道:“你留些神,大约租界上的官面来查大烟,我头天进来就遇上一次。咱们可是不怕,到底要留神。他们进来,你千万不可张皇。”

说着只听街门开了,便听有人问伙计话,如莲隐约听得“陆少爷”三个字,便问惊寰道:“是找你的?”

惊寰烘的红了脸。如莲道:“是怎么件事?你见他们不见?”

惊寰摇摇头。如莲道:“你要不见,就不必声张,好在他们伙计还不知道你姓陆。”

说着又逼问惊寰这人来找他的原故。惊寰顿着脚道:“咳,我告诉你吧,昨天是我办喜事的日子,拜过花堂,吃过喜酒,又教朋友们抓着打了几圈牌,才得空跑出来,到你这里赴约。家里找不着新郎,大概已经乱了一夜了。我的表兄知道我迷恋你,也知道你进了这个班子,所以他绰着影子找来。无论如何,我这时先不回去。”

如莲听了,不等他说完,便急忙赶到窗前,推开窗子喊道:“楼下谁找陆少爷?陆少爷在这屋里。”

惊寰忙去掩她的口,却已来不及。如莲又照样喊了两句,才回头向惊寰道:“你这是爱我是害我?只顾这么一办,教我在你家里落多大的怨言?别忘了我将来还是你家的人呢!我要早知道这样,在你方进门时就撵走你了!”

惊寰红着脸,结结巴巴的道:“我告诉你又怕你伤心。”

如莲指着他的脸道:“我看不出你是个糊涂虫!你不是早就和我说过曾定下妻室?定下了自然就得娶,这我伤的什么心?这一来倒仿佛我霸着你不放,请看我冤不冤?”

说到这里,只听楼下说话的人已蹬蹬的跑上楼来,在堂屋里叫道:“惊寰在哪屋里?”

如莲忙应道:“请进来!”

惊寰这时知道躲闪不得,只可迎了出去,口里道:“表哥么?我在这里。”

只见长帘一启,一个年纪二十多岁,仪容华贵举止活泼的人,已经走了进来,一把拉住惊寰,顿着脚带气带笑的道:“我的小活罗汉,老佛爷,你真罢了我,只顾你在这里高乐,家里都闹反了天!”

惊寰拉着他道:“表哥,你坐下,听我说。”

那表哥道:“说什么?快跟我回去!我慌乱中坐着你们新人的马车,各处跑着找了一夜。你放心,我回去编个瞎话,绝不跟姑父说是从这里把你找回去的。”

说着见惊寰的外衣和帽子都挂在衣架上,就一把抓过扔给惊寰。惊寰忙接过来穿着。他表兄喘着长气,转脸凭空发话道:“姑娘,你也太不知事体,知道他家里有事,还把他按在这里,简直是跟他过不去,只顾您贪图他的洋……”

说到这里,觉得话口太狠了些,便把底下的“钱”字含糊咽了下去,接着道:“也不管误了人家一辈子的大事。”

如莲从方才一瞧见进来的人,并不认识,却似乎瞧着面熟,自己也不知怎的,芳心忽然乱跳,眼泪也忽然涌满眶里。又听着他那几句尖刻的话,心里说不出的委屈,觉着都在喉咙里挤住,只可镇定了心,向惊寰道:“这是你表兄么?请给我引见引见。”

惊寰便指着如莲向那人道:“这是……”

话未说完,那表哥摆着手道:“快走快走,不用闹这一套,我没工夫!”

这两句话就把惊寰噎住。如莲却不生气,大大方方的走上前道:“不用引见了,我只跟您说一句,陆少爷今天躲在这里,是不是怨我霸住他,请您回去细问他好了。本来这种日子在这里寻着他,自然不怨您不望好处猜想。”

那表哥听了,也不回言,拉着惊寰向外便走。惊寰被他扯得一溜歪斜,只回头向如莲皱着眉头,抖抖手腕,便随着踉跄而去,只把个满腹冤苦的如莲抛在屋里。正是:春宵儿女,竟虚一刻千金;情海风波,已兆明年今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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