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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乔吃醋香口吮兰言 理残妆娇嗔试纤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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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也好笑,在赛姑此去不过以为重续旧欢,谁知他又新添奇遇,平空的生出无限花团锦簇骇浪惊风的文字出来。读书诸君都羡慕着赛姑一生享尽艳福,然而这一番艳福,毕竟是他享不是他享,还在未定之天呢!必待我详细叙来,诸君方才得知颠末。

原来那时候正届春末夏初,广东天气非常暄热。陶老夫人的肝胃气痛,入冬则剧,一经气候和暖也就渐渐好了起来。不过精神尚未复原,禁不住十分酬应,所以此番想着赛姑,去接他来走动走动,却托词自己的病未曾全好,不肯用帖子去请林氏婆媳他们。至于这一天所请的客,却有兰芬妹子芷芬同芷芬的母亲梅氏,兰芬的母亲范氏。因为兰芬这一回到省,少不得隔了一日便行回去归宁父母。当时谈话之间,便说到他们在妙音河停泊时候救了一个女子,生得非常娇丽,后来打听出原是在督署里当庶务员的一位林老爷小姐,不日婆婆便要打发人送他回去。赛姑本来是兰芬锺爱的人,不无说得个赛姑像是世界上再没有比他标致的。梅氏夫人他们听他这一大篇话,觉得甚是新奇,简直仿佛当日旧小说上说的故事一般。于是你问一句,我问一句,问得个兰芬高兴非常,格外十分装点起来。兰芬只顾卖弄,几乎将赛姑说成天上有地下无的人物。猛不防将旁边一个人听得出神了,这人是谁呢?就是他妹子芷芬。芷芬今年刚是十五岁,论他的性情,却与姐姐不同,真是天真烂漫。此时只管竖着两个粉耳朵,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澄澄的看着他姐姐讲话。听了一会,不由动他好奇念头,立刻扯着姐姐袖子,要同他一齐回去,同这林小姐会一会。兰芬在这个当儿,蓦然触起一件心事,暗想不好,林赛姑的为人,是见好爱好,他曾经告诉过我,在先也同一个赵小姐非常情爱,后来遇见我,他便将那赵小姐撇在脑后了。我的妹子年纪又轻,容貌比我还胜得几倍,别人又不知道他是男孩子,万一他再看上我这妹子起来,我不是自家去寻烦恼!想到此处,连忙笑拦着芷芬说道:“妹妹你着甚么急呢,将来总有同这林小姐会见的日子。并不是我今日不肯携带你回去,因为林小姐急于要回家去见他父母,保不定这时候我的婆婆已将他送得回去,亦未可知,妹子不是空走这一趟。在我的意思,此时且缓着忙,等待这林小姐回去之后,他不时的总要向我们那里走动,万一他到了我们家里,我总得打发人来接你。你看我这主意如何?”芷芬未及答应,他母亲梅氏早望他笑道:“这林小姐左右也不过是个女孩子,据你姐姐说,他也不过生得标致些,也没有甚么异人的去处,要你这样慌慌张张的去同他会面做甚?”又对兰芬说道:“兰儿说的话很有道理,就叫你妹子依你这样说罢了。今日时间仓卒,我也不许他出去的。”芷芬当时听见他母亲同姐姐都这样说法,只得付之一笑,也就罢了。

依梅氏当晚便要留着兰芬在家中盘桓一天,不肯放他回去。兰芬却因为赛姑尚在自己家里,哪里肯辜负这良宵美景,一定强着不肯在家宿歇。傍晚时候,依旧回来同赛姑谈笑,这都是在先的事迹。及至赛姑真个回家之后,又已请过兰芬。陶老夫人虽然不曾肯去,近来却十分思念赛姑,催着兰芬去接赛姑来盘桓盘桓,又因为此番从远道晋省,尚不曾请过缪老夫人那边女眷,当时便同兰芬斟酌此事。兰芬却不便阻拦,知道芷芬也急于要会赛姑,不如便趁这个机会让他们大家见一见罢。所以赛姑这一天到了陶家时候,意中本是要想来晤兰芬,却不料意外转会见芷芬。其时在座诸人,尚有梅氏同着范氏。大家看见赛姑,没有一个不啧啧叹羡,说这小姐真个生得十分齐整,无怪那些强盗们竟想劫他回去冶容诲淫。古人讲的话原是不错的,若不是遇着我们陶姑少爷将他救得转来,岂不白白将这位佳人兀的糟蹋了。至于芷芬的心理,却因为他姐姐先前说得这林小姐模样儿如何生得好,总有些不肯相信,怕是他姐姐说话有些装点,又知道这林小姐曾经在路途遇祸,暗念他毕竟是个深闺弱质,没有本领去对付那班匪类。若是我缪芷芬凭着这平生武艺,断断不至陷落在强盗手里。因此又想要在会见这林小姐时候问问他当日情事,是以芷芬急于要见赛姑的心比他人还增得十倍。

再讲林赛姑久已闻得兰芬告诉他,说自家有个妹子性情异常憨媚,若论容貌,更是红闺翘楚,年纪还轻,尚在闺中待聘。赛姑当时听了这话,心里怦怦然动,巴不得立刻就同这芷芬会面。后来不知道为甚缘故,几番逼着兰芬去接他这位小妹,兰芬总是支支吾吾的不肯答应,赛姑也没有法子。所以那一天家里请客,他遂百般的怂恿祖母,要打发人一齐将芷芬接来。他祖母因为尚不曾同缪家那边走动,不应该冒失便去接人家小姐过来。赛姑没法,也只得罢了。至于这一次陶老夫人命人来接他,却不曾提着有缪府那边女眷在座,他欢天喜地的一径坐了轿子到来,走入内室,早看见满屋子里坐着许多人,花团锦簇,老少不齐。单论那些仆妇丫环,已是黑压压的堆了一大丛在阶上阶下,自己转吃了一吓。这个当儿,陶老夫人瞧见赛姑,已望着他们笑说道:“亲家太太们瞧瞧我这干女到生得如何?”一面说,一面便用手指点赛姑,命他一一向众人行礼。赛姑方才知道坐在上面的两位妇人,一个是兰芬的嫡母,一个便是兰芬的生母。再一凝神向那梅氏夫人身边望去,只觉得有一团光彩艳艳的照人眼目。光彩之中,笼罩着一位十四五岁的绝艳女郎,态度声容,真是目所未见。又见那女郎也是双目澄澄,不住的向自己浑身上下打量。赛姑暗暗喝采,猜准这定然便是兰芬所说的那个小妹芷芬。彼此相形之下,不觉有些珠玉在前,自惭形秽起来。又被众人交口向自己称赞,益发羞愧无地,止不住脸上红云直泛,把个粉颈俯至胸际,要抬也抬不起,只是站在堂屋中间动也不动。转将那个芷芬引得格格的笑。他母亲梅氏向他呵责道:“芷儿,你看别人家小姐比你长不到一两岁,见了生客何等规矩,不像你只是疯疯癫癫的!还不走过来同这位姐姐见一见礼。”芷芬听他母亲这话,忙忍着笑,真个走近赛姑面前,深深的鞠了鞠躬,赛姑也就回了一鞠躬礼。芷芬重行大笑,又避入他母亲身后,望着他姐姐指指点点的不知说些甚么。兰芬这时候早已瞧见赛姑有些怯生模样,深恐他受了委屈,趁势上前,便轻轻握了赛姑玉手,口里说道:“这里人多,妹妹且到我房里去坐一坐罢。”赛姑巴不得这一句话,立刻移动脚步,蹜蹜的跟着兰芬望后一进走去。芷芬毕竟有些孩子脾气,见他姐姐将赛姑引得入房,他也笑着随在后面赶过来,只嚷着“姐姐暂等我一等,你只顾同这位姐姐好,就不理我了”!

大家都走入兰芬的卧室,兰芬一手扯着赛姑,一手指着芷芬说道:“妹妹早经要会这林小姐,今日可算是会见了。他不过也是一个女孩子,不见得比别人异样些,你要看他,就趁这时候将他看饱了罢,省得你老远跟着我闹。”芷芬笑道:“谁不知道这位姐姐是同我们一般的女孩子,自然没有异人的去处,但是我急于要会这位姐姐的意思,不过因为他是曾经同强盗打过交涉的,他的阅历毕竟与我们不同。我只是不相信那些强盗有甚么利害,怎么姐姐被他劫了去,就奈何他们不得?要是我呢,拿起一柄刀子,排头价向他们一顿乱砍,问他们以后还敢劫掠我们这些女孩子不敢。林姐姐你看我这话说的是不是?你不用睬我姐姐,据他的用意,仿佛我会见过姐姐之后,姐姐就同我好,不同他好的一般。这不是叫人呕气!”说也奇怪,赛姑适才在众人面前觉得十分羞涩,这会子见房里没有多人,一般也老气起来;又听见芷芬说这一番话,咭咭聒聒仿佛那娇莺乳燕一般,委实非常好听。顿时堆下满面笑容,望着芷芬说道:“妹妹你不提起那些强盗倒也罢了,如今再重行提着那时情景,我兀自有些寒心。我当时被他们劫了去,只有哭的分儿,哪里还敢向他们望一望?照妹妹这样讲,想必妹妹手段很强,方才有这胆气,我哪里会有这胆气呢。”赛姑刚待再说,兰芬早从旁插嘴说道:“哎呀,他是个女豪杰,女英雄,你们不用同他去讲,我瞧他也是嘴边上说得热闹,万一真个遇着那些野人,怕他不吓得怪哭,还敢同人家动刀动枪呢!好妹妹你不用去理会他,他老实是个疯子,简直一点轻重都不省得。你不过初次同人家相见,怎么又说出同我好,不同你好这些疯话?我请问你,人家坐在他自己屋里,又不曾到过我这里三次五次,你会不见人家,难道就算我怕你夺了宠去不成?”芷芬见他说话真个有些急了,不禁拍手笑道:“我不过说了一句玩话,姐姐又同我生起气来。横竖姐姐说得好,这小姐左右也不过是个女孩子,同我好怎么样?不同你好又怎么样?像你这样掂斤播两的计较,不要引我说出好话来,益发叫你置身无地!”兰芬听他这话,很觉得有些刺心,不禁脸上一红,勉强笑着说道:“呸,不同你讲了,老实说,狗口里还有象牙不成!”

三人正自谈笑,外间忽然走了一个仆妇:“传老太太的话,命少奶奶出去布置一切。”兰芬忙答应道,“来了来了!”转身又向芷芬说道:“你们也该同我一齐出去坐罢。”芷芬将头一扭笑道:“太亲母打发人来唤你,又不曾唤着我们,要我们一齐出去做甚?我同林姐姐在此谈几句体己儿呢,你替我快些滚出去,不用来扰我们。”兰芬没奈何,只得怏怏走了。

此处赛姑看见这缪芷芬,又聪明、又憨痴,端的十分可爱,巴不得离了兰芬,好让自己同他着实款洽。见兰芬已走,忙伸手去握芷芬的纤腕,一把将他扯入怀里。芷芬也不避让,竟偎偎贴贴的倚在赛姑膝边。一只手去摩弄赛姑颈项里挂的一副金锁,一长一短,絮絮的问他当日怎生遇见兰芬,怎生拜给陶家太亲母做干女,怎生又回家见着父母。赛姑这时候虽是随话答话,然而已是神驰魂荡,觉得这芷芬唇脂馥汗,轻躯柔骨,无美不臻,又禁着他在身上只管揉来揉去。若不是因为彼此初次相见,简直要不尴不尬起来。只得权且将心神按定,也就随意问着芷芬,今年多少年纪?家里有几多人口?你的母亲他们还是锺爱你,还是锺爱你姐姐兰芬?芷芬笑着答道:“我同兰芬姐姐虽是嫡亲姊妹,却是两位母亲生的,他的母亲锺爱他,我的母亲便锺爱我。我父亲平时教导我习学武艺,只是不许我去入学堂,姐姐你呢?”赛姑便告诉他当初在福建时候,曾经在学堂里读过几年书的,后来因为家乡闹着兵乱,全家迁居到这广东,近来便不曾读书了。芷芬笑道:“原来姐姐是曾经在学堂里读过书的,怪道这般文明呢!好姐姐,将来倘遇着没事时候,不妨请到舍间去走走,顺便就教给我读书,若教我读得明白了,一世也不忘记你的恩德,将来总有得酬谢你。”说毕又嘻嘻的笑起来。

且说兰芬被那个仆妇请去之后,他少不得忙忙的在外边照料了一会,心里总有些悬心赛姑,偷着功夫早又跑回自己房里,一眼看见芷芬同赛姑正纠缠在一处,老大不以为然,不免从脸上露出不悦的颜色。赛姑他心里是明白的,知道兰芬醋意甚重,慌忙用手将芷芬推下身来,勉强同兰芬讲话,问他适才在外边干甚么的?兰芬佯佯的不去理他,转一手扯着芷芬袖子,冷笑说道:“母亲他们冷清清的在屋里坐着,同我婆婆又没有甚么谈笑,芷妹妹你也该出去陪一陪他们老人家,我不知道你们老远赖在这房里做甚。”芷芬被他扯住,没有法儿,只得跟随他出了房门,嘴里还嚷着说道:“姐姐为何不请林小姐一齐走?他一个人在这地方不是更冷清吗?”兰芬笑道:“理他呢,他爱在这里,就让他在这里坐一世。”说着真个脚不点地的将芷芬扯得走了。赛姑好生着急,咬着牙子恨道:“你看……你看……”说了这两句也不说了,只顾望着窗子外面发。

芷芬一路被他姐姐扯入前一进里。梅氏看见他们姊妹,便笑问道:“你们都出来了,林小姐在哪里呢?怎么不一齐出来同我们谈谈?这林小姐委实腼腆,见人还有些羞羞涩涩的,到底是不常见生客的女孩子。像你们姊妹就不然了,无论到甚么地方,一点惧怯都没有。”芷芬望着母亲笑道:“娘说的这话也未必尽然,那个林小姐见了你们,自然规规矩矩的没有多话可讲,至于到了没人地方,他不是一样的有谈有笑。我同他在姐姐房里正谈得入港,不防备姐姐跑去同我们打岔,硬将那林小姐一个人撇在那里,这也不成个敬客的意思。论孩儿心上,转有些替那林小姐不平呢!太亲母同两位母亲都在这里,试评评这道理,可还觉得我这话讲的是不是?”陶老太太听他这话,不禁笑起来,说道:“不料二小姐同我这干女儿倒有缘法,你们不过是初次见面,就这样亲热,将来处得长久了,包管比你姐姐看待他还好。”随即望着身边一个小婢说道:“你们快去传我的话,请林小姐快些出来,大家在一处热闹热闹,老远躲在房里也没甚趣儿。”那个小婢答应了一声,便如飞的进去了。

这个当儿,兰芬被他们左一句、右一句,说得很是不大高兴,懒懒的站在一边。果然不多一会,赛姑已随着那个小婢袅袅婷婷的走得出来。第一个先是芷芬望见了,不住的点头向着他笑,赛姑也就还他回眸一笑。却好芷芬坐处闲空着一张椅子,芷芬用手向椅子上,扑了一扑,笑说道:“林姐姐向这边坐罢,我喜欢同姐姐亲近一点儿。”赛姑点头,便趁势坐下来。未及开口,陶老夫人先笑道:“怎么你恼了我们了,还是嫌我们年纪太老,同我们讲话没有趣味儿?这里还有他们姊妹俩呢,道不得一个人老坐在你嫂嫂房里。”赛姑忙陪笑说道:“干娘说哪里话来,先前原是嫂嫂引我同芷妹妹到他房里去的,不知为甚么适才跑来将芷妹妹扯得走了,将我一个人放在那边不理我。我闷了一会,刚待跑出来陪干娘同伯母们谈话,不防备干娘已经打发姐姐们来唤我了。我说的都是老实话,干娘如若不相信,嫂嫂站在这边呢,不妨问他一问,就知道孩儿不是撒谎了。”

兰芬此时听他说这样话,觉得句句都有些不满意自己,不禁咬着牙齿,暗暗的望着赛姑冷笑。赛姑转将个头掉转过去,装着不曾看见。陶老太太笑道:“好呀,我知道我这干女儿性情是再好不过的,断然没有嫌我们的意思,都是我家媳妇不好,为甚好好的让他一人坐在你房里,不放他出来散散心?”说得梅氏同范氏两位太太都笑起来,趁势便又同赛姑讲了好一会话。此时只恼得个兰芬挟着满肚皮的愤气,借着布置各事,一溜烟走向别处去了。赛姑偷眼看不见兰芬,嘴里虽然勉强同陶老夫人他们相对,早又转过身来,不住的引逗芷芬谈说。梅氏笑道:“你们看我家这芷儿,天生成的倒像同林小姐是一双姊妹。林小姐至今还不曾有婆婆家呢,将来我们芷儿一样,不知道嫁给一份甚么人家?我们倒要替他留心,若是嫁的人家不好,不是白白可惜了这样美人似的女孩子!”

林赛姑听见梅氏说这样话,故意将脸庞儿一红,借着站起来向芷芬说道:“伯母们惯喜欢说这些叫人听了怪羞的,妹妹我同你走过一边,不用理会他们。”芷芬一面答应,一面便携着赛姑的手,径向一个小花园里走来。赛姑低低问道:“你姐姐今日不知为甚么有些同我们生气?我还有许多话,不便在这里同你畅谈,不知道伯母们可肯容着妹妹出来走动?几时我接妹妹到舍间去逛一天,不必给你姐姐知道,你肯允许我么?”芷芬点头笑道:“理他呢,他自幼便是这样脾气,对着我总是鸡争鹅斗的,如今他已是出了阁的人,看见我同姐姐要好,他就满肚子的不愿意。我也猜不透他究竟安的甚么心儿?只好由他去休,我们自理会干我们的。姐姐适才命我到府上那边去,这句话且放着再说。倒是我的母亲们,窥他们的意思,很有些喜欢姐姐,我今天回去便怂恿他们来接姐姐,就让姐姐在我们家里多住几时也不妨事,而且不必告诉我兰芬姐姐呢。你看可使得不使得?”赛姑连连点头,说:“这可好极了!有甚么使不得呢?不过有一件事不大方便,你府上的人耳目太多,我若是同你好起来,怕被别人瞧见了,要带累妹妹生气。”芷芬笑道:“呸,这又是姐姐太过虑了,我同姐姐好,是女孩子们的常事,又不做出甚么别的歹事来,他们看见也罢,不看见也罢,我去生气则甚?照姐姐这样说,倒像你是男孩子,我是女孩子,一经同你在一处,就有别人来议论我们了。好姐姐,以后的事,你只管听我调度,包叫你称心如意。”赛姑越听越是高兴,轻轻的用手在他香肩上一拍,笑道:“我且问你,你当真的能够叫我称心如意,我倒十分感激你了!但怕你此时却只顾说得热闹,到那时候你没的又反悔起来,看我有得饶你!”

赛姑此时只一味的佯嗔伪笑的同芷芬打着哑谜儿说话,可怜那个芷芬尚是个知识未开的女郎,他哪里理会得他话中的用意?只是颦着两道似蹙非蹙的蛾眉,呆呆的听着。两人正在谈得十分得趣,里边早又一叠连声的命人出来,请他们进去入席。赛姑在席上胡乱吃了饭,少不得大家又坐在一处,谈谈笑笑。兰芬得了空隙儿,又将赛姑唤至一边,叮嘱他不许同他妹子过于亲密。赛姑口中虽是答应,心里总怪着兰芬含有醋意,颇有些不以为然。迁延到傍晚时候,梅氏同范氏已向陶老夫人作别,仆婢们早经分付打轿子。陶老夫人假意留了一回,两位夫人一定不肯,催促着芷芬一齐回去。往常芷芬到了兰芬家里,兰芬倒也时常留着他在此盘桓几日,这一次因为赛姑的事,很有些不满意芷芬,也就不曾留他。芷芬临走之时还依依的同赛姑讲了好一会话,只是声音甚低,别人也听不出甚么。赛姑同兰芬又并肩送他们到二厅上,一直看他们上了轿子,方才双双回转内室。

赛姑见芷芬已去,只是没精打采,也不大同兰芬谈笑。兰芬知他心里的意思,又恐怕冷了他的心,只得打起精神,转先含着笑儿,将赛姑携入自己房间,命他在身旁坐下,笑着问道:“今日你可同我那妹子会见了,你瞧他长的模样儿,比我何如?你只是实说,不许同我客气。”赛姑见他问着这话,不由嘻嘻的笑起来,说道:“你这句话问得我好怪,你妆台上也放着那一面菱花大镜呢,你不会走过去瞧一瞧看,究竟是你生得好,是你妹妹生得好?你心里都应该有个分寸儿,还一定要叫我说甚么呢?我若是从直说了,不是又该引你生气,说我不省得迎合你的意思,把老实言语都讲出来了。”赛姑这几句冷嘲热讽的话,真个把兰芬说得眉横羞晕,两个小腮颊儿,鼓得像个虾蟆似的,指着赛姑冷笑道:“据你这样口气,简直是笑我不知好歹,连一个容貌生得不如人家都不知道了。哼哼,你休得装着糊涂,打量我猜不出你的用心呢!你们今日那一番情形,我是明明白白的,一切都看入眼睛里了。你一点儿不顾羞耻,我也不来怪你;我只恨我那芷芬妹妹,他尚是一个黄花女儿,可应该他见了一个陌生的人,就这样亲热起来?那还了得!看我有这本领,过一天回去告诉我那母亲,从今以后,不许他再见你的面。看你们给我这样,道不得个用一碗冷水便生吞了我下去。你还不晓得你今天那个轻狂样儿,只要一见了我,就像乌眼鸡似的,显见得只有你们两人要好,左右不过多着我一个人。”兰芬说到此处,眼眶已是通红,盈盈的要流下泪来。赛姑见他这个样儿,越发好笑,说道:“好姐姐,你也不用拿话来吓我,你是玲珑做的心肝,我也是水晶做的肺腑;你有本领,你只管去告诉你的母亲,你母亲他也不能拦着芷妹妹,说他不许同女孩子交好。除非你真个明白说出来,告诉他们我是个乔妆的男子,那时候我才佩服你。我横竖同你睡了好几个月了,我情愿耽着一个渎乱你闺阃的罪名,任你再会说些,你总不能说是至今一共不曾知道我是乔妆的。你去你去,你明天就赶快回去告诉罢,我若惧怕你,我便是你的儿子!”赛姑越说越有些生气,也只闷恹恹的坐在那里,再也不肯开口。

兰芬转被他说得笑起来,指着他恨道:“好呀,人拿着好意思待你,一共不曾买着你的良心,如今转拿这些话来勒掯我。从今以后,我们要恼,就搁开手,省得弄到将来彼此像是仇寇似的。”说到此又笑了一笑,低低俯着他耳朵说道:“我今天还有一句话要问你呢,停会子用过晚膳以后,还是回家去,还是在这里歇宿?”在先兰芬往往的问赛姑这话,赛姑必是涎皮癞脸,央求着他一定赖在他房间里不肯出去。所以此刻兰芬又拿这话来试探赛姑的心。谁知赛姑因为今日遇见了芷芬,早一心全注在芷芬身上,有些不大理会兰芬。蓦然听见他问这一件事,便懒洋洋的答道:“今夜怕不能在你这里耽搁,祖母曾经嘱付我回家去的,怕祖母他们盼望我。”兰芬不由冷笑了一声,顿时将脸放下来,说道:“好好,你就赶快回去罢,不要将你的祖母盼望坏了!那一天我到你府上去的时候,你曾经同我说过甚么来?还一定要留我宿在你那里,后来我百般的不肯,你又叮嘱我怂恿婆婆前去接你,好让你到这里来称心。如今你又要装乔儿,拿这些话来搪塞我,你不用自己将自己看成宝贝似的,疑惑我非你不可。……哼哼,”还待再往下说,忽然外间跑进一个仆妇来,笑着喊道:“老爷回来了!”兰芬听了,顿时吃了一吓,不免跨出房去迎接。赛姑趁势也就三脚两步跑入陶老夫人房里去了。

原来陶如飞此次回省,在前一回书中曾经交代过的,他本在外间驻防,所以将家眷送回省城。此番因为方钧在湖南一带累获胜仗,南军渐渐不支,陶旅长深恐兵力不敷,特的电调陶如飞的一营军队前去襄助。陶如飞得了这个电报,心中虽是不愿,却又不敢违拗,只得将本营军队一齐开赴战地,顺道向家里走一走,至于军队却驻在城外。当时见了兰芬,遂将这话一一告诉他。兰芬也老大吃了一惊,念及夫妻之情,好像陶如飞此去就没有生还指望一般,不由簌簌的流下泪来。陶如飞也觉得心里十分懊丧,勉强笑着,问他母亲还好。兰芬便将母亲连日发肝胃气痛,目下方才稍稍痊愈的话告诉他。陶如飞听了,随即大踏步向他母亲房里走去。兰芬此时一眼已看见赛姑不在自己房里,知道他定然躲向婆婆身边去了,复行拦着陶如飞笑道:“你且缓着,在路上给你劫来的那个林小姐,此时在婆婆那里呢,固然他不愿意同你相见。而且你在先也说过的,无论林小姐在甚么地方,你断断不同他会面。你忽然冒冒失失跑得进去,又该叫人家怪你。让我先去安置了他,你再行进房也不为迟。”陶如飞惊问道:“怎么你们到省也有这些日子了,如何还不将这林小姐送回家去,老留住在我们家里干什么?”兰芬笑道:“等待你说呢,我同婆婆一到了省城,便命人去打探他父母居址,早经送他回了公馆了。今天因为婆婆思念着他,特地接他来走走。我的母亲他们以及芷妹妹都同这林小姐会见过了。”陶如飞将舌头伸了伸,笑道:“送他回去不打紧,倘若他父母问起他来,说为甚么被人劫了去,若是他再一五一十告诉他的父母,一时虽然未必同我闹起交涉,然而我以后拿甚么面目去见别人?”兰芬笑道:“这个你放心罢,我们都布置好了,告诉他的父母,都说是被别的强盗抢劫,在路上遇见你的军队,好容易将他救得下来。目下他的眷属不但不恨你,而且感激你到了万分。好在林小姐都肯听我们的话,回家以后一点风声都不曾露出来。可惜你在省没有多少日子耽搁,不然他的父亲一定是要请你,亲来道谢呢!不瞒你说,在这几天头里,他家早曾打发女仆,拿着大红帖子来请我们婆媳,婆婆因为身子不好,推辞着不曾前去。那一天单是我在他府上打扰了一个整天哩。”陶如飞笑道:“惭愧惭愧,真是十分侥幸!这总算贤妻的功劳,替我弥缝得一丝不露。既是这样说法,我倒少不得要亲自去见见林小姐,向他道一道谢才是道理。”兰芬连连摇手笑道:“这个尽可不必。林小姐为人,年轻脸嫩,最怕同男人家接洽。你没的去触恼了他,反是不好。还等我去安置了他,方才妥帖。”

兰芬说着,便紧紧跨了几步,先行向陶老夫人房里走来。抬头四面望了望,只不看见赛姑身影,刚待开口要问,陶老夫人笑着说道:“你想是要问我那干女儿的踪迹么?适才他告诉我,说是听见外边传话进来,如飞已经到家了,他羞怯怯的不肯同他见面,便行向我告辞,同他带来的那个小婢业已打从甬道里出门,上轿回去的了。如飞果然抵省不成,他好好驻防在那里,怎生能够转回来走走?”兰芬听见赛姑已走,兀自闷闷不乐,然而事已如此,也只得罢休。又听见陶老夫人向自家问话,刚待答应,早见陶如飞已走近房门外面,不住探头探脑的向里边张望。兰芬笑道:“你进来罢,林小姐业已回去了。”陶如飞方才含笑进房,坐下来便将自家军队开赴战地的话告诉母亲。陶老夫人听了,也觉得十分吃吓,说道:“好好的驻防罢咧,怎么又叫你到那打仗地方去了?你几时又真个同人家打过仗的?吃这碗军务的饭,也叫做身不由己。我也没有别的指望你,只指望你马到成功,早早回来同我们相见。”说毕也就哽咽起来。陶如飞笑道:“这一回战事委实利害,至于母亲说的‘马到成功’这句话,还不能十分把稳。但愿托民国的洪福,以及祖宗的庇佑,能够安安稳稳回来,那可就侥幸得很了。”又问道:“我的兄弟久安呢,怎么不曾见他影子?”陶老夫人叹道:“你的兄弟,自从我们家眷到省之后,不曾隔了多少日子,他说是同着几个朋友向福建一带地方去运动北边军队。去的日子已是好久了,还不曾接着他一封平安家信,我近来也甚替他悬心的很。我年近古稀,只生得你们弟兄二人,一个是做了营长,动不动就要同人家开战,炮子是没有眼睛的,生命也就十分危险了。他好端端的坐在家里罢咧,又去充甚么好汉,做那些冒险的事,万一被人家看出破绽,又同他的性命大有妨碍,你叫我如何一天能将这条肠子放得下来?”老人家说到这里格外哽咽得难受。

陶如飞笑道:“母亲放心,兄弟这番往赴福建,原是最秘密的勾当,轻易没有人能以看得出来。万一能建了这次功业,将来少不得也有个发迹日子。如今的时势,少年人都要有点冒险性质才好,若是一味的贪图安逸,怎生骗得功名到手呢?”陶老夫人点点头,不住的拿手巾擦抹眼泪,良久又说道:“你一路上风尘辛苦,还该叫他们替你预备晚膳,吃饱了也要早早安睡。你们夫妻俩阔别也好久了,谁没有几句体己话儿讲说讲说?你同媳妇进房去罢,让我也好生歇一歇儿。”陶如飞含笑答应,少不得随着兰芬进入自家房里,灯边款洽,被底温存。在陶如飞离家日久,自然觉得“琴瑟之好”远别胜于新婚。无如兰芬因为心里恼着赛姑今日情事,又恨他适才不别而行,不无十分懊恼,对着自己丈夫只是懒懒的不大愿意去招揽他。陶如飞平时本来畏惧兰芬,却也不敢疑惑他别有事故。一宵无话,到了次日清晨,陶如飞因为军情紧急,万万不能延缓,立即辞了老母,出城率领兵队一直向湖南进发。不曾隔了半月光景,家里接二连三的便接到他失败的信息,只急得陶老夫人惶骇无主,除得在神佛前焚香祷告,默佑他儿子平安无恙以外,又日日求签问卜,探听吉凶。

在这个当儿,可巧宗久安同赵珏在福建事发被捕,急急的逃回广东,赵珏便在陶公馆里权且住下。后来宗久安又知道赵珏同北边营长方钧至好,因此便想邀约他到湖南去运动方钧,将这番话告诉了陶老夫人。兰芬虽然不甚怜惜陶如飞,然而一念及夫妻之情,毕竟不忍心坐视他濒于危地。婆媳两人暗地商议,除得恳求赵珏亲临战地,却也别无良策。赵珏被宗久安强迫不过,虽亲自答应,论他心理,此次赴粤固是避祸,也想同林赛姑相会一面。知道赛姑与宗久安嫂子最相投契,却好借这事情作他同赛姑相见的交换条件。兰芬心中明知道赛姑是个男子,便让他见一见赵珏原自不妨,一口便在宗久安面前允许了。

且说赛姑自从醉心缪芷芬之后,将爱慕兰芬心肠渐渐冷淡,轻易并不向兰芬处走动,怕兰芬同自己絮聒,坐在家里,只日日盼望芷芬那里打发人来接他。谁知芷芬原是小孩子家的见识,初次同赛姑会面,原爱赛姑容貌生得美好,性情又同自己投契得来,所以觉得十分亲密。及至当日回家之后,他早又将这件事置诸脑后,绝口不提了。只急得个赛姑晨占鹊喜,夕卜灯花,左思右想,深恐芷芬年轻面嫩,不好意思催迫父母来接自家前去,一时又咬牙切齿,怨恨芷芬太无情义。其实这都是赛姑一相情愿的见解,你爱慕芷芬的心,却不曾怀着好意,思量联络他做个闺房密友;至于芷芬他确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女郎,他又猜不出你是乔装的男子,他爱接你就来接你,不爱接你也只得罢休。你的心事他如何能体贴得到呢?后来又过了好些时,赛姑只是没有同芷芬会见的机会,兀自设法,暗念除得再同兰芬去联络一气,断断不能遂自己心愿。于是又向他祖母请求,要到陶老夫人那边去盘桓几时。林氏强他不过,只得答应了。

赛姑欢天喜地,早又坐着轿子到了陶府。兰芬一见了赛姑,如获珍宝,也就不提前事,彼此又互相欢洽起来。所以赵珏那一次在陶家会林赛姑,便全出自兰芬的调度。赵珏会过赛姑之后,觉得赛姑对自己的情意十分淡薄,总猜是女儿家性格应该如此,却也不去怪他;又因允许同宗久安赴湘,不能自食前言,彼此收拾收拾,径自往赴战地去了。至于他们在战地若何调度,若何奏捷,前回书中业已交代明白,此处不必再叙。且表赛姑此次虽同兰芬款洽,然而那时情景却与以前大不相同。以前只是锺爱兰芬,情同胶漆;此番他有属意,遂觉得言谈语笑,总露着“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神态。兰芬也是个明白透亮的人,有甚么猜不出赛姑的心事,心里异常愤恨,嘴里却不露出来,转将机就计,拿着这件事去挟制赛姑,一总却不肯放赛姑去同他妹子芷芬相见。有时候赛姑嬉皮癞脸的哀求兰芬去邀约芷芬出来,兰芬尽拿父母家教严厉的话去支吾赛姑,赛姑虽然知道他的用意,却没有法子去奈何兰芬。如此迁延下去,一直等至春末夏初,离端阳佳节不远。广东省里有一种风俗,有许多游手好闲的汉子,赶在端阳十几天前赌赛龙舟,争奇斗胜,踵事增华,无美不备。他们赛这龙舟,又不一定在水面上玩耍,用纸竹扎成极大舟船模样,雇人抬着,在街道上四面游行,锣鼓喧天,笙歌沸耳,那些红男绿女,也就成群结队,热闹非常。目前因为外间时事不靖,警厅里虽曾出着告示,不许地方上举行例会,无如阳奉阴违的人多,纵不敢明目张胆着大做。至于大街小巷,仍是到处抬着那纸扎龙舟,声称为民间消灾降福,否则三伏以内必有瘟疫流行。因此那地方上的官吏,也只好半聋半聩,装着不曾看见一般,只要他们不闹出别的变故来,就算是克尽厥职了。

风声所播,第一家便是林府上十分高兴,林氏又最喜欢瞧看此等赛会。初到广东,还不曾瞻仰过此地的热闹,赶先便命家人们调查赌赛龙舟的日期,查得清楚回来报告。林氏又分付在公馆门墙外里设坐垂帘,仿佛那一年在福建瞧看夏老爷赛会的办法,只喜得个赛姑欢天喜地,跳出跳进,帮着他们布置一切。在赛会头一天,林氏恐怕一家人瞧得不十分热闹,便想多接些亲戚家的女眷们过来在一处取乐,因此同赛姑商议,预备打发人去接兰芬。赛姑听了,有甚么不愿意呢,连连答应。接兰芬的人刚才走后,赛姑猛触动一件事,随即向他祖母提起缪家二小姐芷芬,说这位芷芬小姐,我曾经在干娘那边同他会过一次,承他的盛意,同我转是十分要好。那一天分手时候,几次叮嘱我,叫我们家里去接他到来闲逛,我因为家里近来也没有甚么事故,没的去接他做甚,因此便耽搁下了。难得今年龙舟赛会闹热非常,祖母又愿意多接些女眷过来,这芷芬小姐年纪又轻,性情又好,我想趁在这个当儿也打发人去接他一接。自家不敢专主,如若祖母高兴,我可借此也可以再会一会,不知道祖母以为怎样?所以请祖母一个示,方才好着人去照办。”林氏笑道:“这有甚么不可呢?好在我已分付厨房里预备筵席,多添一个人也没有甚么希罕,你就打发人请这缪小姐去罢。办酒容易请客难,只不知道人家还肯赏这脸不肯?”赛姑听见他祖母竟肯答应去接芷芬,不由喜逐颜开,格格的肺腑里都要笑出声来,忙说道:“包肯包肯!”嘴里说着这话,那脚步底下好像滑了油似的,三脚两步,便想跨得出去,打发家人们拿帖子去请缪公馆里的二小姐。再掉头一望,猛不防这时候他的母亲书云小姐以及舜华玉青一干人都坐在屋里,大家拿眼瞧他,赛姑被他们瞧得转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是趦趄着有些待走不走的光景。

众人见他这样情形,益发觉得好笑。先是玉青向他笑说道:“‘赛小姐’,如今你的女朋友是越过越多了,哪里来的又跑出这一位缪家二小姐?你这般同他亲热,想这缪二小姐为人生得定然不错,但不知比起‘赛小姐’来,可及得‘赛小姐’这样标致?”赛姑笑道:“呸,怎么拿我比起人家来?万一人家都像我生得这般笨手笨脚,倒算不起做个小姐了。你们要看他,老实先去看我房里悬挂的那幅西洋美人。单论他那两片腮颊儿,真个活像一枝鲜玫瑰花儿,又红又白,肌理细腻,我也形容他不出,只是要轻轻的掐他一掐,包管掐得出水来。那西洋美人,别的都算好了,只不过头发是黄的,眼珠是绿的,望去还有些怕人;至于他的头发同眼睛珠子,简直是漆一般黑,你们去想想可爱不可爱?”赛姑越说越觉得起劲,引得旁人掩口微笑。书云小姐笑道:“你们信他呢,他是见一个爱好一个,当初不是夸赞那赵家小姐甚么似的;后来遇见陶府大少奶奶,又说这大少奶奶怎样好了;才同陶府大少奶奶好了没多时候,如今又是甚么缪二小姐,天上有地下无的说出这一大篇混话。”赛姑急道:“我说混话么?我要哄你们做甚?我若是有心哄你们,叫我今晚便死了给你们看!”林氏忙笑拦着说道:“这又赌甚么誓呢?死呀活的,也不嫌个忌讳,叫人听着心里难受。他们不相信你,由他们自去罢了,我总算不曾疑惑你说谎。”又望着书云小姐他们埋怨道:“你们这些做母亲的人,不知道叫孩子们心里欢喜,一味的拿话呕他,他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听不得一句半句就发急起来了,你看他头筋都暴涨得通红。天气渐渐暑热了,你们将他急出别的岔枝儿来,看我可依你们。况且广东这地方,女人家水色是好的,他姐姐生得就好,这位二小姐一定美丽不过。横竖我这里打发人去接他,包管明天就可瞧见了。赛儿你不用同他们在这里厮闹,就快些出去打发人到缪公馆里去走一趟罢。”赛姑听他祖母这样说法,方才转嗔为喜,趁势便跑到外面,详详细细将缪公馆住址告诉了仆妇们,叫他们务必要将二小姐接得来,我另外自然有得赏你们;若是办得有一点不妥帖,看我禀明老太太,一个个定不饶你。家人们笑着答应自去了。此处书云舜华坐了一会,大家也就各回自家住屋,互相私议,说婆婆近来越发老悖了,他简直忘记赛儿是男孩子,一味的袒护着他,容他任意的同别人家小姐接洽,将来闹出笑话来,看他老人家作何处置?

不表书云小姐他们心中不以林氏为然,且说两起家人去请客的不多时都一一回来。兰芬因为婆婆身体不安,龙舟会又打从他们门首经过,陶老夫人留着他在自己家里瞧看,不肯放他出门。赛姑听见这话虽是心里不甚欢喜,也只得罢了。去接缪二小姐的家人回说,先是他们老夫人也不肯放二小姐到我们家里来,后来因为二小姐急于想同我们小姐相见,不肯依从他家老夫人的言语,径自答应了,说在明日大早一定过来拜谒老太太同少奶奶。赛姑听到这里,兀自笑吟吟的跑到里面禀明林氏,林氏也自欢喜。

次日清晨,外间果然热闹非常,引得满街满巷红男绿女纷纷挤挤。林氏同一干内眷都坐在里面等候外间消息。以至门楼外间都收拾得十分齐备。一直候至近午,龙舟赛会固然尚不曾经过此处,便是缪芷芬的轿子亦未见到来,只急得个赛姑像热锅上蚂蚁一般,在堂屋中间只是团团的乱转。好容易又等了一会,方才听见外边家人通报进来,说是缪家二小姐已经进了大门,在前边厅口下轿了。赛姑顿时三脚两步的跳至外面,林氏一干人也都齐齐站起身来向外迎接。这时候早见赛姑满脸含笑,轻轻的携着芷芬皓腕,并肩而入。芷芬流眸四盼,见堂前站立许多人,自己一个都不认识,转低低的向赛姑询问。赛姑便一一指点告诉他,芷芬逐一行了礼,大家分宾主坐下。芷芬带来的侍婢紧紧傍立在他身后,芷芬开口便先问他:“姐姐何以到这时候还不见到?”赛姑便又告诉他兰芬不肯来的缘故。芷芬不由望着赛姑笑道:“你这人真会欺我,怎么昨天你打发人去接我,说我姐姐也来这里瞧会,我的母亲听见这话,方才肯让我出来。为何今天又没有他了?姐姐既然不来,叫我一个人怯生生的,我停一会立刻回家去,你不用留我。”说着便有些生气。

赛姑尚未及答应,林氏忙接口笑道:“二小姐你却不用错怪我家赛儿,昨天原是打发两起家人,一面去请陶家大少奶奶,一面去请小姐的。请小姐的时候,还不曾知道陶家大少奶奶不来,他们以讹传讹的,所以将话说得不对头了。但是令姊虽然不来,小姐便到舍下盘桓盘桓也没有打紧,随后彼此往来熟惯了,不但二小姐可以常常光降,就是赛儿我一样要分付他过去谒见伯母的。”赛姑笑道:“好了,也有人替我说一句公道话呢,你的姐姐他忽然要同我生分似的,请他去他不给我脸,我心里如今还很是怪他,将来等我会见他的时候我再同他讲理。好妹妹,你又不是个吃乳的孩子,一定要你姐姐做甚?我家的人又不是妖怪,敢道将你吃下肚腹去不成?”这几句话才将芷芬说得噗哧笑了。

他们在这里讲话的时候,书云小姐同舜华玉青他们不住的拿眼向芷芬身上打量,见他果然生得比花还媚,比玉犹温,无论赛姑虽然美貌,究竟带着男孩子气味,举止动静远不如他;就是他姐姐兰芬,也觉得聪慧有余,温柔不足,比较起他来,觉得终逊一筹。彼此心中十分爱慕,暗暗想着无怪赛姑夸赞他许多好处,真个一点没有说谎。因此大家都向芷芬问长问短,看待得异常亲热。好在芷芬一毫也不羞怯,对着多人有谈有笑,仿佛平时会过的一般。书云小姐越看越爱,不觉动了一个念头,趁他们在那里讲话,自己便悄悄的扯了舜华一把,低向他笑道:“看这缪二小姐,为人委实可爱,可惜我家赛儿一总还不曾改换男装,不好意思开口向人家去求亲;若是婆婆肯让他男装改换了,依我的主意,一定请出媒人来,到他府上去要这孩子回来做媳妇儿,你看可使得使不得?”舜华笑道:“谁没有这样意思!但他是问他年纪,已经十五岁的人了,像他们这份人家,保不定早经被人家放聘。若是被人家聘下了,这话也是白说。”玉青坐在旁边,已听出他们所说的话,不禁笑了笑,便向芷芬身后站的那个小婢问道:“姑娘,我问你一句话,你们家二小姐至今可曾有了婆婆家没有?”那个小婢听玉青问他这话,忙用手帕子掩着口,只把头摇了几摇。猛不防芷芬眼快,又被他瞧见了,忙接着说道:“不瞒伯母们说,我如今是不给婆婆家的了,我父亲同我两位母亲,一共不曾生过一个男孩子,单单生我姊妹两个,不幸姐姐又早就出了嫁了。母亲膝下单剩我一个人伺候着,若是我再出嫁,不成放着母亲他们孤另另的在家?况且我姐姐嫁的那位姐夫,父亲又不大喜欢他,说他们在军营里的没有甚么好人。因此我将这意思告诉了父亲,父亲也很以为然,老早就允许我不嫁了。所以你们问我家这个丫头,他哪里懂得甚么呢?”

芷芬这一番咭咭咕咕,又轻圆又浏亮的说话,只引得满堂屋里上下人等无不失声大笑,一时十分嘈杂。转将芷芬吓得噤住了,又猜不出他们笑的为甚缘故,只管拿眼骨碌骨碌的四面瞧望,早一眼瞧见赛姑躲在他祖母身旁,伏着头不住的笑。见芷芬眼光射到身上,遂用手在鼻子上刮着羞他,低低笑道:“一个女孩子也不害羞,只顾嫁呀嫁的闹得不清,你没的把人家牙齿笑掉了罢!”芷芬将头一扭也笑说道:“你们看赛姐姐他躲在那里笑我呢,我这句是正经的说话,有甚么可笑的去处?我说的是不给婆婆家,又不曾说是要给婆婆家。不给婆婆家,反引起你们的笑,难道做了一个女孩子,转闹着要给婆婆家不成?照这样看起来,我知道赛姐姐心里一定要给婆婆家呢,不然他为甚么转来笑我?”这几句话益发将众人笑个不住。大家正闹着,外间已有家人们传报进来,说:“那龙舟赛会已离此不远,停一会子包管就要经过门首了,请老太太同各位太太小姐们预先坐出去罢,省得临时又慌手慌脚的瞧看不及。”众人听见这话,方才将笑声止住。

果然听见街道上人声喧杂,还隐隐的夹着锣鼓声音,第一个是林氏忙得站起身来,说道:“大家快些走呀,没的忙了好两日功夫,再白白的将赛会走得过去,瞧不到点影儿,那才懊恼死了呢!”书云小姐一干人也就不敢耽搁,齐齐迈步向外走出。丫环仆妇一大堆的人,你推我拥,语笑喧哗,纷纷的都跟随着他们后面。走至门楼底下,大门口帘子静悄悄的垂着,从里边向外边瞧看,却是十分清楚。大家刚才站立下来,那赛会的前面旗帜已随风招飐,一对一对的从帘底下走过。家人们将桌椅已经预备完整,林氏同书云小姐他们一排一排的坐下。赛姑同芷芬只嚷瞧不明白,重行分付家人们扛出一条大门凳,两人并肩站在上面。芷芬好生高兴,指指点点的不住说这样,夸那样,有时候还拍手笑起来。赛姑此时哪里有心去瞧看热闹,只不转眼的钉在芷芬身上。见他只薄薄的穿了一件纱夹衫儿,外罩玄色三角缎背心,后面齐齐垂着两个鬏髻,分插两枝茉莉花饼,越显得发青肤白。单论他高领里蕴着一片蝤蛴稣颈,真是粉香脂腻,一点微瑕都没有。芷芬只顾瞧了一回赛会,猛不防掉转脸来,笑嚷着问赛姑道:“姐姐为何这样好赛会不看,转巴巴的瞧我则甚?我同姐姐算是会面过两次了,还有甚么不认识我的地方,要这样把眼光射在我的身上?”赛姑被他问这两句,不禁羞得脸上通红,额角边便微微的有些珠汗浸出来,搭讪着说道:“你也太会冤人,我何尝不住的瞧你?好妹妹,这地方人多,我倒觉得有些燥热起来,让他们在这里瞧一会,我同妹妹到后边去趁一会凉来再看不迟。”芷芬摇头笑道:“姐姐要去自去,我是不愿意离这地方,停一会再来,怕这赛会已是去远了。有这样好玩,不在这里玩,转跑去冷清清的陪你趁凉,我又不呆,为甚么要依你。”别人全神都贯注在赛会上,却不曾留心他们说话,惟有书云小姐听见芷芬唠唠叨叨的讲个不住,心里暗想赛姑委实不怀好意,深恐他们闹出别的笑话来,也就忙拦住赛姑说道:“赛儿你这般大的人了,如何还一味的小孩子气?二小姐他喜欢在这里站着,你做主人的倒如何勉强人家陪你向别地方走出?我劝你安静些好多着呢,不用三心二意,想到哪里便问到哪里。

赛姑此时见芷芬不解他的用心,非常焦急,刚待再想法子去打动他,又经他母亲含讥带讽的向自己责备了一顿,格外又羞又气,真个觉得五中烦燥,那汗越流得多,只好掏出一方手巾不住的向头脸上揩抹。芷芬看见他这样情形,也怕他受了委屈,不由笑着说道:“姐姐真是怕热得很,瞧你的这方手帕子都抹湿了。既然姐姐要去凉一会儿,少不得我就陪你去。”说着,早就跳下门凳,仰头向赛姑说道:“姐姐快下来,我扶着你,不用再跌仆了。”赛姑方才大喜,趁势便用手伏在芷芬肩上,轻轻向下一纵,两人笑嘻嘻的携着手便向后面走了去。偏生这会子那些龙舟,左一起右一起的只顾走过来,众人都不曾看见赛姑同芷芬进去。赛姑走入二门以内,定了定喘息笑道:“哎呀,这会闹得人头疼,早知道如此,不赶出来瞧看也罢了。好妹妹亏你耐烦得,还要站在那地方,只是幸亏同我们在一处的,毕竟还是家里的内眷,万一再沾染着外间那些俗人的气息,怕没的要生出病来。妹妹可也是清净女孩子,这些轻重如何并不去讲究?”芷芬笑道:“你这话倒说得好呢,果然外间气息不好,你也不该将我接到这里来瞧会。如今既是为着瞧会来的,你忽然又不耐烦起来,不怪你主意不定,还要编派我的不是。”

两人一路走,一路谈笑。赛姑见前后没有一个人影儿,心里只止不住扑通扑通的乱跳,一直将芷芬引入自己卧房。真是一间静室,收拾得十分清雅。自家先坐向一张睡椅上,口里不住的嚷热。芷芬含笑站在他身旁,见他鬓角边汗尚未干,不禁伸手用自己的罗帕轻轻的替他揩拭。赛姑只觉得他手腕一抬,天然有一种肌香打从他罗袖里荡漾而出,此时已是神迷心醉,不知如何是好,转一把用手扯着芷芬袖口,套在鼻子上闻个不住。引得个芷芬只是嘻嘻的笑,说:“天气怪热的,姐姐为甚尽管同我厮缠,不能依着我的性子。我若是在家里时候,此刻定然叫他们拎水来洗一个澡才舒服。”赛姑笑道:“我的家里不是同你的家里一样?你若真个要想洗澡,我出去叫他们替你预备,可好不好?”说道就想跑出房去喊人拎水。转是芷芬将他向椅子上一推,笑说道:“这话我是说着玩的,怎么你就认真起来?头一次向姐姐这里走动,没的叫人讨厌,又茶呀水的闹得不清,我看姐姐这一会汗已干了,再凉一歇儿还是出去看会罢,老坐在这里,你不嫌闷气,我还嫌闷气呢。”赛姑点点头说:“这时候那会已该过去完了,等到你再赶出去,包管未必瞧得见。不如我们两个人在这里多坐一会,谈谈体己儿,不比那大锣大鼓闹得人头疼的好。”芷芬指着他笑道:“好呀,你这人今天巴巴的将我请得来,原来并不是为着瞧会,专是请我来陪你谈体己话的,你这算待客的道理!”赛姑笑道:“不错不错,原是我不好,我做主人的偏偏坐在睡椅上,转让你这客站在这里,姐姐如今知罪了,让这椅子给你坐可好不好。”赛姑趁说这话的当儿,随即站起来,顺手将芷芬一推,芷芬一个站立不稳,平空地直挫下去,将那椅子压得吱吱的响。芷芬刚待说话,赛姑更容他不得,顺势便扑到芷芬身上,笑道:“我益发得罪你这客罢,看你怎样奈何我!”一面说,一面便用手在芷芬身上呵起痒来。芷芬最怕触痒,被他这一阵胡闹,又笑又急,只弄得钗横鬓乱,气喘嘘嘘。正难分解,猛可芷芬带来的那个小婢打从外间走进来。原来这小婢本也随了大众一齐出去的,后来一眨眼看不见他家小姐,慌着便向别人询问。其中便有仆妇们告诉他说:“你家小姐同我们家小姐两个人一路进去了,你老实瞧你的会罢,还怕你家小姐被人拐了去不成?”那个小婢当时虽然答应着,及至过了好一会功夫,依然不见他的小姐出来,怕耽搁久了,小姐在里边要人伺候,自己也就悄悄的背着众人一路跟寻得来。可巧走至赛姑房外,听见里面两人的笑声,着实闹得不成样子,于是轻轻揭起门帘,一脚便跨得进房。

赛姑此时正在得趣,猛见了那个小婢,不禁吃了一吓。刚一松手,芷芬已坐得起来,含嗔带笑的望着赛姑说道:“你还是我的姐姐呢,一点良心都没有,这样的乱闹。”说着又噗哧笑了笑,说:“看你这身子也是轻轻的,怎么倚在人身上便会叫人动弹不得?我不相信你简直脱了女孩儿家气习了。”这句话未曾说完,那个小婢早用手指着芷芬说道:“小姐快将鬓脚拢一拢罢,好好头发,看乱成这个样儿,没的被太太们看见要笑话你。”芷芬怨道:“可是的呢,谁叫他没轻没重,使劲的同人胡缠。好姐姐,你分付我这丫头在哪里去弄一盆水来罢。”赛姑正碍着那个小婢没处发遣,得了这话,便将一个面盆递向他手里,命他到后边去舀水。那个小婢不知轻重,径自端着水盆走出去了。赛姑春心荡漾,又复轻轻拢近身旁,想去亲芷芬的粉颊。芷芬此时已经防备着他,顺手便向他脸上一掌,赛姑“哎呀”一声,觉得腮颊上十分火热,又同他争论不得,只说了一句:“你为甚好好打我?”芷芬笑道:“我这时候愤愤的想寻你淘气呢,请问你适才讨了我的便宜罢了,怎么这时候又想拿我取笑。”说毕也不理会赛姑,径自走向妆台旁边,对着那面菱花大镜,轻轻用梳子将鬓发掠整齐了。

少停那个小婢已将面盆取至,芷芬重新盥沐好了,轻匀脂粉,良久方才妥帖。赛姑被他这一下子,着实有些辣痛。原来芷芬平时本讲究过武技,腕底下很有些功夫,在他还算是轻轻奉敬一下子,不防赛姑已是吃了大亏。芷芬知道用力太猛,也有些不好意思,慌忙走近赛姑身边,笑着问道:“可曾打了哪里?原怪我一时大意,姐姐耽待些我罢,我替姐姐赔个不是!”赛姑也笑起来,说道:“这也怪我不好,谁不知你是女中英雄,我白白的来撩拨你,宜其被你的教训。适才还有些疼痛,如今却是好了。”说着,又望芷芬笑了笑。芷芬笑道:“彼此再不用闹罢,依旧出去瞧会是正经。”芷芬大踏步直望房外走去。赛姑同那个小婢也就跟出来。走得不曾多远,早听见外间一大阵人的声音,纷纷讲说,都转回后进。赛姑知道外边赛会已是完了,向芷芬笑道:“还忙甚么呢?你不听见他们都回来了。”芷芬便将脚步停住,果然林氏同书云小姐一干人,说说笑笑的直向里走。

林氏一眼看见赛姑同芷芬并肩站着,便笑说道:“痴丫头,外间这样热闹的赛会,不在那里瞧看,转冷清清的跑向后进来做甚?”赛姑笑说道:“原是我因为怕热,同妹妹进来走得一走,不料那会就完了。先前我同妹妹看得也是不少,这一会子便赶不及也就罢了。”大家说着话,于是一齐都回转内室,纷纷坐下来讲述适才的事迹,接连又忙着用膳。赛姑一共不曾再同芷芬厮混,心里只是郁郁不乐。约莫午后光景,缪公馆里早又打发家人们带着轿子来接芷芬。依赛姑的意思,还想留住芷芬在此过宿,芷芬一定不肯,书云小姐也不勉强留他,只得大家送他上轿。赛姑依依不舍的靠着芷芬,低低向他说了许多话,叮嘱他回去过几天来接自己。芷芬将头点了点,径自回家去了。

后来这个消息传到兰芬耳朵里,只急得兰芬又气又怕。气的是赛姑得新忘旧,同自家妹子一心联络,就将我丢在脑后;怕的是赛姑不怀好意,万一他竟去勾搭芷芬,若是芷芬果然允从,这还罢了;否则定会闹出别样岔枝儿来,那时候大家拿甚么脸面再去见人?思前想后,也曾累次打发人去接赛姑,要向他规劝一番。谁知赛姑也猜到他的用意,任是兰芬那里打发人过来,他总托词不肯前去。书云小姐明知他同兰芬定有暧昧,见他同那边冷落下来,转将心上一块石头放下,因此只将赛姑笼络坐在家里,命他写字读书。其实赛姑哪有心肠做这些没要紧的事,日日只盼望芷芬那里有人来接自己。

真个不曾隔了半月光景,缪公馆梅氏太太因想起那次赛会,芷芬曾经叨扰过人家一次,至今一总还不曾请过人家。这一天风和景明,梅氏便同芷芬商议,要叫人去接林小姐来走走。芷芬听见这话也自欢喜,便立刻打发女仆过去迎接赛姑。赛姑刚自下床梳洗,听见外边传报这话进来,好像得了甚么宝贝似的,忍不住嘻嘻的笑出声来,扎着一双湿淋淋的手赶至房外,慌忙问道:“缪公馆的奶奶在哪里哩?”那个仆妇抢近一步,替赛姑请安问好,又将来意详细说出。赛姑笑问道:“可是你们小姐想着我,才特地打发奶奶来接我的?”那个仆妇笑道:“我们小姐虽然也有这个意思,至于今天特地打发我过来请小姐,还是老太太的分付,小姐方才知道这话的。”赛姑此时见不是芷芬命人来接,将心里适才的欢喜兀自打消一半,只笑了笑,说道:“奶奶请在外间坐一坐,等我收拾完了再同奶奶一齐过去,替老太太请安。”说完这话,径自走回房里,重匀粉黛,细整钗钿,着实加意修饰了一番。穿起簇新的衣衫,款款移步走向林氏那里告诉这话。林氏点了点头,笑道:“这也是人家应有的周旋,前一次我们这里曾接过他家小姐,所以他家这一番也来接你了。小姊妹们像这样长长来往,热闹热闹也好。你就赶快去罢,没的叫人家在那里盼望你。”赛姑听完了话,疾便转身要向外走,林氏又喊着问道:“赛儿你可曾将这件事告诉你的母亲他们不曾?”赛姑其先原不愿意去禀明书云小姐他们,深恐他们要拿话阻拦自己。听见他祖母问着,只低低从鼻子里含糊应了一句,又将头略摇了摇。林氏笑道:“女孩儿家出门走动,总该叫做母亲的知道,赛姑须得拢他们房里走一趟,不要又叫他们背后议论我偏护你,没的连个礼数都不讲究。”赛姑这时候真个没法,只得怏怏的走入书云小姐房里去表明这事。

其实书云小姐已经知道缪公馆里有人接他,况又见他打扮得花枝似的,不由笑着问道:“我适才早起就听见你在今日又要会缪家二小姐去了,我知道这是你心里最喜欢不过的事。但是去到人家那里,须要放斯文些,同他家老太太们多坐一会儿,不用尽管不疯不癫的,一味同他家二小姐厮混,叫别人看着像个甚么意思。我全是讲的金石之言,也不能管你爱听不爱听,你如今岁数也渐渐长成了,不该同当年做小孩子一般,依旧不知道轻重。”赛姑被他母亲这一顿话说得兀自生气,一句也不开口,脚底下便想趁势要走出去。书云小姐又忙拦着说道:“你忙甚么呢?这时候还早,不见得人家有甚么宝贝等着你去瞧。你且进来,我还有话问你,你此刻去了,究竟在甚么时候回来,我好打发仆妇们去接你。”赛姑嘻嘻笑道:“回来不回来,恐怕不能预定,万一缪家二小姐留我在他那里歇宿,我没的强着要转回家,倒像同人家生分似的。母亲也不必分付人去接罢。”书云小姐一听这话,不由放下脸色,冷笑道:“你说的这话倒也轻巧,人家留你,你便该老赖在人家,你不会拿话去推辞,老实便说我不许你在外边歇宿也不为过。来来来,我请问你,你那祖母糊涂,忘却你的本来面目也罢了,难道你自己也忘记了自己不成?一旦将狐狸尾巴发现出来,哼哼,我怕你吃不了还兜着走呢!我也不拿话恐吓你,你若是明白,到了日落时分便坐着轿子回家,一切罢休;如果你真个安着歹心,竟在二小姐那里歇下了,我不问三更五更,都要命人将你接得回来方才放心。你可答应不答应?”书云说到此处,颇有些声色俱厉。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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