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呀!……”在田径上用木棍当作凳子板坐着的一个汉子,开始这样叫。
一点风也没有,“西照日”的烈焰还在四处留着残余威力,把收容所附近——这一幅撒满着粪溺的泥土蒸发得化成了一种秽浊的气体,一阵阵的升腾起来。——一点星儿也没有。天上盖着黑云,快要下雨的样子。蚊子嗡嗡的叫着,雨点般的飞舞着。钻粪堆的黑甲虫拨动着臭的翅膀,用那飞机般的轨拉轨拉的声音压倒了一切,狂热地胜利地在低空里飞旋……
忽然,他听见了一声咳嗽,侧着耳朵审察了一下,是一个女人——一想到女人,他便记起了那白的胸脯……在什么地方看到的呀?那胸脯似乎是干瘪的,像一束给小孩子擦屁股的破布……他不知不觉的从田径上站了起来,木棍子让它放在那边,顺着那咳嗽的声音走,这咳嗽消失得好久了,却还是清楚地,并且几乎是温暖地在他的耳管里震荡着,简直痒得很,——他忘记了这泥土的秽臭,俯着上身,低着眼睛向前窥望,如果天上还有星儿,用这明亮的星空作着反衬,立刻就可以看出那突出在地面的黑影……这方向没有弄错,有一种鲜明的声音发出了,如果盲目地再又踏前了一步,就要立刻把一个压坏——
“谁呀?这里有人……”
这声音很低,正是一个女人。他想不到这里有一个婊子,她的声音竟是这样的娇嫩,难道他在这里日日夜夜的巡逻了那么久,一副眼睛是这样的蠢笨,不曾看出那“篷厂子”的里面,还躲着这么的一个人。——他踏前了一步,摸到了她的头发,呵,这头发是那么蓬松!……于是她的脸,她的臂膊……但是这家伙可太令人胆寒了,一点也不能把她放松,她竟然像一条毒蛇似的在挣扎着;他用尽了全身的气力,背脊出了汗,还不曾把她制服下来,如果他的手不能这样很快地而且很出力地扼住了她的喉头,那末她没命地一叫……
过了好久了。
他用嘴巴挨紧着她的耳朵低声地说,“你的手……噢,这硬的土块啦!”
她只管默默地,没有一声答语,而他是自始至终都不曾放松过把她的喉头紧紧地扼制着的手——
他轻轻地叹息着,又低声地对她说:
“明天呀,梅冷镇,有下酒的红蟹,——喂,你的手……动呀,要抓紧了我的腰!
但是这当儿,他猛然地给惊住了。——他觉察了她左右推开着的两只手变得很软,胸脯的跳动也已经停止,而鼻孔里是老早就断了气,——他吓得混身颤抖,——如今要把她背着走,沉重得很呀,是从也不曾触摸过的沉重的物体……
太阳伸展着可怕的烈焰,把大幕煎炙得变成了薄薄而蓝色的膜,这是到临了绝灭的最后一刻。再过了这一刻,那薄薄而蓝色的膜,就要像受不起些微压力的玻璃似的,突然地碎裂下来!——热,郁闷,衰颓,乏力,饥饿——而且渴呵!这里是一点水也没有!小孩子无休止地号哭着,许多人都病倒下来了,——晕蒙,神经错乱,喘息和呻吟,热度的升高,幻梦之影的臃肿和胀大——
“土匪!……强盗!……他们在杀人呀!”
在这些积尸一样的人堆里,有谁睁开着惺松的眼睛在作梦呓:
“(嚄),这样的呀,——这孩子的妈妈昨晚一出去就没有回来,你知道吗?”
“热呀,你摸一摸我的面孔,发烧得很吧?”
“渴——要命,一点水也没有……”
“她跑到哪里去了呢?夜里外面来了老虎吧?”
小孩子哭得更厉害了,他虽然有一两岁光景的大,可是太瘦弱了,满脸的青根,前额的顶上,直到现在还像初出世的时候一样,一凹一凹地在跳着,哭起来,嘴是向左边歪过去,声音还是洪亮得很。
“这孩子的妈妈到底哪里去了呀?”
“我实在担心!这样的事,我一点也不清楚!”
“她不是自己偷偷的逃了?”
“见鬼!小孩子不要了吗?”
满“篷厂子”的人们都吵起来了,一直吵了整半天,这杂乱的声音已经传出了外面。
那最初觉察了里面的骚乱的情形的,是一个瘦小的汉子,这汉子——从石级上跳下来,对于一种声音的听取,乃至所有一切的动作都显得非常锐敏而且精警。平时,他和那些担任巡逻的人们一起,没有什么特点可以从他们之中分别出来,没有像今天一样,似乎一举一动都很可注意。他气汹汹地闯进了那“篷子厂”的门口,吼叫着:
“你们还再吵吗?我不准你们吵!连说话也不准!”
这声音像雷响一般,把里面的吵嚷声低低地压服下去。整个“篷厂子”的人们都肃静起来了,——连那号哭着的小孩子。
“哼,你们两个人还在交头接语,你们在说些什么?静着,不准再说!再说,我就用棍子打断你们的牙齿!”
喝着,把一个烂鼻子的揪了下来,在他的背上一连使下了不少的棍子。
人们我看你,你看我,只睁着眼……里面有三个男子一齐跳出来了,他们的眼睛发着火,坚决地紧闭着嘴,而冲激着的怒气却使鼻管起着掀动,他们不声不响地把那罗冈村人抓了下来,叫他迅速地向着最深的水底往下沉没,用了暴风雨的姿态,在他的头上大施冰雹。
全“篷厂子”的人们都涌动起来了,几十个人一样地紧张着,瘦黄的脸变成了青蓝,但是一声也不叫喊,只有搏斗的声音,把地面都震撼了,“篷厂子”也格格的响。
然而这紧张的场面突然地给惊破下来,十几个担任看守的汉子们走来了,他们带着暴烈地向着羊群直奔的豺狼的气势,用木棍,用梭标的柄,急切地毫不假贷地把当头碰着的每一个灾民制服下来。
“他们反了!……反了!……”
他们发狂了似的咆哮着。
另外,地保陈百川拿一条鞭子在指挥着:
“你们有五个人处置他们就够了!——(嚄),狗子们:散开点吧!要把全个收容所都包围着……”
“快点,给我一条麻绳!我要捆缚了她,叫她一点不能动弹!”一个担任看守的汉子把一个女人踩在脚底下,用木棍的端末猛力地撞着她的胸脯,但是还不满足似的,要把她抛掉了,去奔就第二个目的物。
有三个担任看守的汉了,把一个高大的家伙从收容所的门口抓出来,缚在牛棚里的木柱上,反剪着手,把他的破烂的上衣剥开了,一枝一枝的数着他的肋骨,用一柄稍为短些的木棍子,在他的第三枝肋骨至第五枝肋骨之间拼命地使用气力……
但是这里的情形是日趋复杂,几乎一个不留神,就要发生了新的突变,——村子里的人们都哄动起来了:在西南角的小河那边,不知是谁家的人死了,有一具女尸的发现——
有人把这消息告诉了陈浩然那老头子,对于这样的奇奇突突的事情,老头子要怎样决断好呢?万一发生了什么案件,这里距那小河还不到半里远,恐怕免不了要受到多少牵累的吧,——那末只好叫人到梅冷去请林老师了,如果没有他,什么都不好办——
……老林所有的一切计划都遭到了残酷的打击,“特种人工供应所”的广告所起的作用也不过如此,——日子一天天的延长下去,那贴在壁上的“联红纸”,在火一样的阳光的煎炙这下要变成焦黑了吧,要一片片的剥落了吧……他失望极了,只是关在那黑灰色的屋子里叹息着。
但是时候到了,“特种人工供应所”的广告,不晓得是在什么地方出现的一张,它引动了一个人的注意,并且指示了他的方向,叫他一直走到老林的家里来。
他曲着指头,“剥剥”的敲着门板。
过了一会,里面发出了一声咳嗽,却又静寂下去了,没有别的回应。
这人一点也不暴躁,并不急急地自己去推开那门子,或者一下忿怒起来了,什么都不管,回头就走。他很有耐心,其实对于他正也非有这种耐心不可,找一个不曾找过的地点,或者会一个不曾会过的人,即使因为耗费的精力太多,已经到了困苦颠连的地步,甚至把意志力完全折磨了也好,在这极度的暴躁和忿怒中,总得保持着三分的悠然自得的气度,不要使样子失了常态,不然,等一等,当这个人忽然让你会见了,又是非常客气地把你款待着的当儿,如果你还是带着一张难看的面孔,甚至要对他复仇的样子,——凡是这样的客人,在主人那边,没有问题,大概总不会得到一点同情的吧。当然这个人,智识又丰富,阅历又深远,可以放心,他不会连这一点也不顾及,——他平心静气地再又把门板敲了一下之后,没有回应,就低声地,用嘴巴挨着那门缝边轻轻的叫:
“开门呀!静庵先生在家吗?……对不起!”
“静庵”先生正在里面作着午睡。——自从那天碰到了那“公司里的掌柜”之后,这黑灰色的屋子就断了生客的足迹,门庭是冷落得很,过去热烘烘地盘旋在脑子里的一切,恐怕正在这些日子中发了圬,现在一听见那生疏的敲门声,心里一阵震荡,他一翻身,从床上跳起来,刚才是和衣而睡,现在用不着穿衣服,不会麻烦,这一跳的气势直到把门子开开之后还可以充分地保持着,——他于是气汹汹地对来客喝问:
“你是谁?”
但是,一睁开那惺松的眼,就觉得有点吃惊,——这个人又高又大,戴着白的草帽,穿着白的皮鞋,衣服也是白的,全套的洋服。
“你到我这边来,究竟是怀着什么居心?告诉你呀,你这个威武勇猛的家伙,凡事总要放松三分,不要一味儿老是敲诈别人!”
他刚才那一声气汹汹的喝问显然是太“过火”了,这正是“过火”的好处,——对于一个人,有时候如果不采取一种居高临下的绝对轻蔑的态度,两间的平衡就无从确立,而“交道”也终于没法子“打”成。
那威武勇猛的家伙于是鞠躬,点头,满口的对不起把“俯首贴服”当作“谦恭礼让”的态度来待人,也并不是一种羞辱;社会上地位高一点的人们就惯用这个派头,当然也无需乎多所惊怪。
这样主客两间都觉得非常调协,老林发言的态度也把握得很准,——这些都是使一件事成功的不可少的条件,而且这黑灰色的房子,似乎也要比平时来得光亮些……对于这个时派的客人,当然这光亮还是弱得很,——这屋子里的难闻的气味,很足以使人把以前所有到过的地方都一一的追忆起来,菲律宾?沙劳越?西贡?马来亚?要找到一种气味可以和这气味互相配合就不大容易,不过这有什么呢,反正凡是到过了远方的人,对于无论什么,总会无条件地加以爱悦或重视。
“请问,先生,你今天到敝舍来,有什么指教?”老林郑重的问。
这客人是什么都不觉得奇怪,就是最初第一次碰见的东西,这在他的认识上也有一个原则,——等一等,这最初第一次碰见的东西,就中也可以找出了一种不生疏的惯例;他也不希望主人会对他更加客气一点,不喝茶是好的,身边摸不到一张凳子,那末,就这样站立好一会也没有什么关系。
“ha—ha!他用日本式的腔调回答:静庵先生在这里吗?对不起,静庵先生不就是你吗?”
“正是!正是!”
“很好!很好!……那末,先生所主持的‘特种人工供应所’,这是怎样的呢?——嘎嘎,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老林心里想:
“兔子呵,你的奶奶的……这是上一次的教训,我总不能为着要过分地自擂之故,而同时也毫无条件地提高了你!”
他于是对他反问着:
“先生,据你看,这个‘特种人工供应所’能不能满足你的要求?喔,不错,我第一首先应该问你,先生如果有什么事情要我们帮忙的话,那到底是属于什么性质的呢?”
“是的呀,”他爽快地回答,似乎刚才正被一种无谓的客套所纠缠,以致所有的意见都不能畅达地发表出来,现在他不能不紧紧的抓住了,这正是一个可以自由发挥的机会。“我呢,是留学日本的一个医生,在东京帝国大学医科毕业,又在御茶の水顺天堂医院见习了两年,现在无论什么——所有一切的奇病异症,一到了我的手,都可以随便处理。不过我又变更了方针,和一个台湾人到你们海隆县来采集标本,这当然和生物学的原理的证实上有关,——但是这个台湾人中途走了,所以我到这里来请求先生帮忙,未知先生能不能答应这个要求?——这里有一点要向先生声明,就是我所努力的还是限定在人体学这一部门,和普通的生物学并没有什么大的关连。”
老林的耳管突然给塞进了这么多的东西,简直有点纷乱,不过他觉得这样的事情也很奇特,——他就是不能帮他的忙,但是为着要和这样的人物做朋友,正也应该和他多谈一些话:
“先生,这实在很好,可是这‘标本’到底从什么地方找得来?怎样的找?”
那医生突然走近了老林的身边,似乎显示着。
“这就是一种阴谋了,喂,傻子,难道你还不知道?”他于是低声地说,“这个标本,是人体本的‘骨骼标本’,如果你有法子替我找到了死人的尸体,就容易办了,——不过,这尸体从什么地方找来,我可以完全不管,就连这尸体所引起的一切案件,在法律上也要绝对地由你负责,我们所定的条件就是这样。那末你开一个价目给我吧,每具尸体要多少钱?”
对于那医生的这种单刀直入的话,老林几乎是拍手欢迎着说:“你说得真痛快,你再多说一点吧!”
他于是把这个价目牢牢的抓住了,迅急地把这个价目思量了一番,——就定为三十元吧,但是当他快要说出口来的时候,心里又来了一种疑虑,——我会不会太吃了他的亏呀,这样再加上二十元,变成了五十元;但是当他快要说出口来的时候,心里的疑虑又来了,——我难道对这个人多敲一些竹杠的本领也没有吗?这样再加上十元,变成了六十元。
“六十元,——就六十元好了!”
不想这六十元——在他以为已经敲了竹杠的价目也得到了那医生满口的答应,他觉得这一切都幻梦得很,碰到了这样的事,他简直要神经错乱起来,原有一切的平衡,都已经给破坏得干干净净……正当这危急的当儿,福禄轩那老头子派来传话的人——鬼知道为什么这样凑巧呵!——就踏进了门口来。
他什么都得救了,因为有一个严重的难题恰恰得了最确当的回复……
“这的确是一个天赐的机缘呵!”他暗自地叫着,“连我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交了什么运道!”
这个传话的人给老林打发回去之后,——老林带着那医生随即也赶到罗冈村去了。这中间没有经过别的转折,只是那医生,他不能不请这“特种人工供应所”的主人等一等,因为他还有一个很大的皮包必须携带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