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体创作:
参加者:欧阳山、草明、东平、邵子南、于逢
执笔者:东平
对于日本帝国主义,他是一个给予者。他并不向日本狂暴的侵略疯狗要求什么,也没有从他们那里接受了什么;反而是当他们向他乞索的时候,他给予了。他给予他们一个使全世界惊悚的战争。
对于他的兄弟们,他也是一个给予者。他不曾应用一切方法使战争只为自己所有,因为他自己本身就是战争。他没有支付金钱,怜悯,和夸张,可笑的辞令;他支付了他的生命。
一 卡车的驾驶者
黄伯祥,那灰暗、沉郁的广东人像一个窃贼似的默默地躲在那最前头的一架卡车里。当特务排的排长还未曾了解他是一个卡车的驾驶者之前,他对于特务排的排长是一个异样,有趣,然而不大妥当的人物。
特务排的排长用一枝强烈的手电把黄伯祥搜寻了出来,他突着那肥大、臃肿的肚子站立在黄伯祥的面前,像告诉黄伯祥他刚才正受了一阵意外的惊吓似的低扼着声音,而且左右顾盼着说:
“我看你还没有能力驶动这架车,——喂,兄弟,怎么样,你这样子不是对我开玩笑吗?你的身上有枪没有?”
“没有。”黄伯祥如实地回答。
“那么,你不是一个便衣队了?我以为你是便衣队呢!”
说着,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随即把黄伯祥搁开不管,走到黑魑魑的竹林下那边去了。
在漆黑的天色里,司令部门口的石灰町,像河水一样的浮幻而发白。风在左边的竹林吹过,发出一种忧郁,沉淀,近似叹息的声音。——特务排的排长在寒冷中敛束着自己,猫一样地隐匿了脚步的声音,他这样的对那站立在司令部门口向着茫然的夜色发呆的中尉副官说:
“我打算当我们开走之后,就炸毁这座小石桥,你想怎样呢?当敌军追击我们的时候,这小石桥对于他们是很有利的……”
说着,他不断变换着自己站立的方向,仿佛中尉副官对于那小石桥的印象还是模糊得很,甚至连它的位置和名称都不知道,而特务排的排长却颇愿意尽他所知道的把这些模糊不清的东西都加以证实似的……
特务排排长于是沉重地晃了晃他的巨大肩膀,用力过度似的剧烈地喘息着,——这是一种有毒的富于传染作用的喘息,它传染给两个装运炮弹的伕子,叫他们也一样的喘息着。
“现在,轮到我来当这个特务排的排长了。”他继续对中尉副官这样说,“我知道这是一件不祥的事,你不晓得我们的村子叫水溜口?水溜口这村子会出一个排长确是一种意外。哈哈,你这傻子,我用一千五百块还买不到一座像你这样好的听音机咧!哈哈!”
谁都知道,中尉副官在司令部里是最忙乱的角色,他要管辖马伕,检查马匹,押车,分配满山满谷的慰劳品……这样的忙乱叫他像一只发晕的蜻蜒似的在司令部的门口停歇下来,——他显然有乘机偷懒,逃避工作的企图,而特务排的排长,凑巧得很,几乎是有意于破坏他这种企图而来的,因此使他失去了仅有的片刻的安宁。
这时候,从吴淞方面响出的炮声,带着难以忍耐的孕育的痛苦,挣扎着,抽搐着,沉重地震击着上空,散布在卡车旁边的五个特务排的兵士像马一样高举着颈脖,——炮声又响了,炮弹在空中飞过,仿佛有无数只夜枭追逐在它的背后,激发而骚动,使发出来的声音久久不歇地震荡着四远。
两个伕子,四个伕子,六个伕子……喘息着,他们像可怖的流魂似的使司令部门口宁静的空气突起波澜。沉重的炮弹箱,麻绳和人的臂膊紧张地纽结着,搏斗似的发出严重而矜持的声音,——特务排的排长沿着小河流的岸畔一步一步的走,有意地把自己隐藏在更远更黑的地方,随后又掉转回来,找一个对手发出了责骂或询问,仿佛不忍离去的爸爸对他的儿子咐嘱了又咐嘱,叮咛了又叮咛宁似的。
现在,五辆卡车都装得满满的了。中尉副官,这又是另外的一个,他发出连串、碎什的湖南话,像发疯了似的唾骂着,负气地扳动着卡车的门板,叫特务排的兵士悉数更换在卡车里乘坐的位置,最后他竟然吹起了哨子,非常激动地几乎是发誓一样的尖叫着:
“好了,你们走吧,宝贝!‘我的英勇的战士们!’当身中子弹的时候要把腰带拉紧些,要珍惜自己,郑重自己,那么……走吧!”
他像诀别他最亲爱的亲人似的悲痛地挥着手。
五架卡车一起出动了。从司令部的门口走过了西边的小石桥,卡车像从敌人的手里劫掠过来的马似的狂暴地跳跃着,尽可能利用和路上的洞隙,石子相抵触的一刹那作为泄愤的机会,吼叫着,咆哮着。黄伯祥所驾驶的一架车走在他们的最前头。当车过大场车站的时候,他发觉他的车缺少一点水,因而停了下来,让其余的四架都走在他的前头。
和黄伯祥同坐的一个特务排的兵士忿忿地从卡车上跳下来,仿佛苦苦地蓄积了很久,已经再也不能忍耐一样的对黄伯祥发出这样的警告:
“你是哪里来的家伙?我看你的样子不像一个车伕,你到底是吃什么饭的?你刚才不知道这架车没有水么?”
黄伯祥手里拿着一个漏斗,他茫然地踌躇起来,无法决断一般地说:
“实在可惜,这架车是坏的,水装上去一下子又没有了。兄弟,如果这架车在下半夜三点才到达嘉定的话,会不会误了你的公事呢?那么你刚才是自己弄错了,你应该乘最后的那架车,如果你早点问我,我一定告诉你。确实是这样,只有最后的那架车是跑得最快的,连第二架也不行,第二架已经坏了一个轮子。”
说着,黄伯祥冷静地思索了好一会,他又对那发脾气的兵士郑重声明,他也许在路上能够弄得一架全未受过损坏的车,如果是必要的话。
就这样,黄伯祥站在一边,对士兵说出了一位朋友的名字,这位朋友也是一个开车的,是黄伯祥在虹口的一个修理汽车的工场里做工时候的一位伙计,黄伯祥知道他驾驶了一辆新车到小南翔方面去,等一等他回来的时候,也许能够在路上碰见他。
“还有一个法子,”黄伯祥继着说。“就是把车上的军用品搬一半下来,叫别的两个弟兄在这里看守,车上减少了重量,只消四十分钟就可以到达嘉定了。”
兵士很惊异,他觉得自己忿怒而他的对手并不忿怒,是他的对手的一种无理,含有敌意的德性上的奢侈,——他于是不声不响地像解除敌人的武装似的夺下了黄伯祥手里的漏斗,然后暴烈地挥起了脚尖,严重地把黄伯祥惩戒了一顿。
黄伯祥非常懊悔。他花了十分钟的时间才找出了他的漏斗。漏斗又给毁坏了。
其余的两个兵士也从车上跳下来了,一个是广东人,他和气地交给黄伯祥一个很大的漱口盅,叫黄伯祥把装水的事做得快些,他这样对黄伯祥解释着:
“老百姓如果要和军队合作,却又不懂军队的规矩,是免不了要吃亏的……”
夜更加深黑,为了防御空袭,卡车的眼灯紧闭着。发脾气的兵士频频的叫黄伯祥开足马力,对黄伯祥叱骂,好几次要从黄伯祥的手里夺下驾驶的轮盘,但是黄伯祥严重地抗拒他,决不让他的指头在那轮盘上触摸一下,因为一不小心,整个卡车有翻进河浜里去的危险。而当那卡车走了好几里远,漏完了他的水,又不能不在路边停歇下来的当儿,为了满足发脾气的兵士当提高他的不可侵犯的威力时候所不能放松的要求,黄伯祥忍耐着,任由他在身上大发雷霆……
黄伯祥对这位兵士怀下了深深的敌意,他好几次想设一点法子叫他吃些苦头,如果他不服气,他甚至愿意耗尽所有的力气和他决斗。
“让我发泄发泄吧。”他每一次不能扼制自己的忿怒的时候,总是在心里这样说:“为什么我连发泄的机会都没有?为什么一切的人都成了我的仇敌,而我总是没有能力干掉他们?”
一个忠于自己的职务的人当发觉自己努力的结果不过得到一匹马或一条狗的位置的时候,他将变成了怎样的一个人,谁都难以预料。
二十分钟之后,漆黑的天空突然放射了一道强烈的光焰,像一阵迅急的骤雨似的在卡车的背后追逐着,——远处的树林像突然落在白天里一样显出了簇簇的迎风飞舞的细枝,卡车后面的尘土呈出了金黄色,一阵阵在低空里冒涌着。
和黄伯祥同坐的兵士突然奇怪地笑了,他作着牛犊一样的愚蠢的声音,用嘴巴附着黄伯祥的耳朵说;
“兄弟,请你煞煞车吧”
卡车停止了。
车上的人一齐跳下来。发脾气的兵士和其余的两个一同躲在路旁的电杆下,高举着枪向那绕着光焰飞行的怪物射击,——空中的敌人在漆黑的夜色里隐匿了,卡车重又开行。一分钟之后,卡车依然落在敌人的鹰眼的视线里,让那强烈的光焰笼罩着。和黄伯祥同坐的兵士顽强地吩咐黄伯祥继续把车开行,不过要开得更快些,不要再停下来。卡车于是和敌人的飞机赛跑起来了,飞机用比卡车快十倍的速率掠过了低空,远远地突过了卡车的前面,掉转头,退回了卡车的后方,随又按照着车路的直线远远地抛掷到卡车的前面去。从飞机上发出的机枪子弹,像流水似的直注入卡车的里面。坐在后面的两个兵士因为中弹而发出了呻吟。和黄伯祥同坐的兵士非常恐慌,他颤抖着嗓子,对黄伯祥重复不断的问:
“兄弟,你知道吗?他们还想不想对我们开枪呢?还想不想对我们扔炸弹呢?
“喔,是的吧?要开枪的吧?要扔炸弹的吧?”黄伯祥冷冷地回答。
过了一会,兵士朋友竟然用悲惨的音调对黄伯祥发出这样的要求:
“兄弟,尽速地把车开走吧!”
黄伯祥毫无条件的答应了他。卡车于是在敌机的压迫下威猛地吼叫起来,它发挥了比先前加强三分之一的速率。但是十分钟之后,它已经漏完了所有的水,只好停了下来。
这时候,黄伯祥非常惊异,兵士朋友突然倒下去了,他用尽了全力重重地把脑袋撞击在黄伯祥的身上,黄伯祥几乎也要跟着滚出了车外。
他用电筒检查那兵士朋友身上的枪伤,发觉他的颞颥骨已经穿了一个洞,血在上面不住的涌着,而后面的两个兵士是早就在血泊里躺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