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弹从前面射穿了左颈,流了不少的血,医了整整的二十天。——临到要出院的时候,医生对黄伯祥这样说:
“走路或站立的时候,常常朝向右边望吧!这样你可以补救一个缺憾,你的头有一点向右倾侧的趋向……”
黄伯祥觉得医生这样说是多余的,他已经完全好了,——而且比以前壮健得多,活泼得多。他穿了一件黑色的新制的广东广肇公所慰劳的棉布短衣,底下还是一条灰色的军裤,在那又滑又洁净的地板上,急速地跨着阔步子走着,像一个新从学校里毕业出来、学识饱满、品性优良的学生似的很有礼貌地,不断地转回头来,用一种适合的姿势摆动着右手,鼓着洪亮的嗓子郑重地说:
“得了!得了!……”
带领着黄伯祥走的营部的中尉副官,一个壮直、豪爽的高大的山东人请黄伯祥到卡德路的一个广东馆子里吃了一顿饭,交给黄伯祥十块钱的奖金。他的嗓子很爽朗,说话的声音像吹芦笛一样,他非常客气地这样说:
“恭贺你好得这样快!这一次不会死,以后永远不会死了!……请吧!这螃蟹还不坏,你们广东有螃蟹么?”
“广东?大把得很!”
说着,黄伯祥作出很沙尘(乖张)的样子扭动着颈项,——他觉得脑袋似乎变得轻了一些,聪明了一些,那痊愈了的颈项却比前还要牢固。
山东人又非常客气地这样问:
“你这一次对中日的战争有什么感想呢?”
接着他说出了自己的抱负,他希望能够做一个中等县的县长。又问黄伯祥要不要多拿一点钱,他说他拿钱帮助朋友一点也不吝啬。
从广东馆子出来的时候,黄伯祥对他说:
“请你代我向营长请半日的假吧,我打算去找——找我的兄弟。”
山东人毫无条件地答应了,他非常客气地和黄伯祥握了手。
黄伯祥匆匆地爬上了电车,在拥挤的人群中极力地把自己藏匿起来,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他是一个从火线上受伤回来的排长。
一个满口湖南腔的卖票员耸着肩膀,凶狠地从电车的头等卡里冲了过来,用空着的手猛力地撞击在一个搭客的背脊上,发疯了一样的问:
“在军工路打胜仗的中国军是什么人的队伍,你知道么?”
“不晓得是罗卓英还是叶肇,谁也不明白,——这次的战争不比一·二八了,政府有整个计划,凡是关于军事的都要严守秘密。”一个穿秋外套的老头子这样说。
“老爷,你的话说得真对!谢谢你!但你这样说有什么用呢?秘密!秘密是知道了之后严守着的才是秘密。我的jiba!秘什密呢!如果你确实知道是罗卓英或叶肇,那倒不坏,原来你自己还弄不清楚!宝贝!我的舅子……”
卖票员像宣布那老头子的死刑似的用一种严厉的态度对那老头子突然地施行逆袭,而当车停了下来,有许多人迫着要开门下车的时候,他甚至愿意与全车的搭客为敌似的忿忿地发出唾骂:
“汉奸们,滚吧!给我远远的滚吧!”
电车在先施公司门前停下来,遇到了《社会晚报》在下午一时发出的“号外”。小孩子像闪电似的迅急地在马路上狂奔着,嘶哑着喉咙叫喊着:
沪战以来之大胜利!
我英勇空军轰炸敌舰!
我军今晨五时占领汇山码头
陆上残敌日内可告肃清——
[今晨九时报告」据我司令部公布,我军已将汇山码头占领,并占岳州路、昆明路及唐山路一带……
一个眉毛浓黑、身体瘦小的青年突然受了三个童子军的盘问:
“你是什么地方人?”
“……福州……”
卖票员像一只猫似的蹑手蹑脚地从那静默地在围看“号外”的人堆里走出来,不声不响地一只手揪住那福州青年的胸脯,死命地捣动着,接着举起那青年的轻如麻雀的身体,猛力地把他抛出了车外。
电车开始离开那什沓、纷乱的人群。谁都惊愕得铁青着面孔。——湖南腔的卖票员强烈地、狂暴地在三等卡车的窗口举起了一只手,大声地像一个军队里的官长似的发出口令
“打死他!——打死他……”
整辆的电车在铁轨上剧烈地捣动着,发出凌乱的、互相妨害的声音,继续钻入了第二个激发、紧张的人堆里去……
天色晴明,鲜丽的太阳光在平静的黄浦江上披泻着,——受了警告的、少女一样美丽而俊俏的法国军舰远远地退到和平神以南的江面,江水在太阳光下发出碎金一样的令人眼迷的闪光,三日来的浦东与黄浦江之间的炮战已经把停泊在日领馆前的敌舰迫走了,一只日本的水上飞机在浦东的高空里盘旋着,从北四川路底,江湾方面发出的炮声密集地、继续不断……
电车在外滩公园的门口停下来,只剩了黄伯祥一个人在三等卡车呆坐着。
湖南腔的卖票员忿忿地说:
“兄弟,你是一个报馆的新闻记者,还是从电影公司派来的呢?……那末你可以下车了,从外白渡桥过去是astore house,再过去是百老汇路,唐山路,兆丰路,……去吧!壮大着胆子去吧!为了职务,有什么法子呢!什么路比较安全,日本军官会告诉你的,他们对你这样的人特别有交情些,……”
说着,他壮健地摆动着膊臂,把黄伯祥看作一只鸡子似的作着驱赶的姿势。
黄伯祥无情打采地从电车上跳下来,他低着头,懵懂地直望着外白渡桥走。
一个漂亮的英国兵从容不迫地走来了。他的壮健的皮靴声叫黄伯祥恢复了失去的智力,当黄伯祥回转头看他的时候,他像一座漂亮的石像似的直站着,嘴里嘘着气,对黄伯祥示意。
黄伯祥用蹩脚的英语对他说:
“i…i go home…(我回家去)”
英国兵咕噜着,他一只手捉住了黄伯祥的衣领,把黄伯祥带回到电车站那边去。
黄伯祥痛苦地、悲戚地独自个在黄浦滩上作着徘徊,——他突然碰见了营部的中尉副官,那壮直、高大的山东人。那山东人从第二轮电车追上了黄伯祥。他说:
“兄弟,我真不行,我的心里有些迷乱,我应该再拿十块钱给你的,……十块钱,喂,都拿去吧,要接济你们的眷属,还少得很。”
黄伯祥十分地受了感动,他的灰暗、沉郁的面孔阔达地现出了微笑。
“我再不能回去了。”他说,“我已经没有了家,用不了这些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