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提督衙门因问了德氏等口供,连日又改派问官,熬审阿氏。阿氏是青年女子,因为受刑不过,只得抱屈招认。当时承审司员,回了堂宪,说阿氏谋害亲夫,连日讯究,已得实供。定日将阿氏全案送交刑部。不想各界人士,听了这个消息,大为不平,秋水得了此信,却极口称快。当时写了封信,遣人与乌公送去。信上说阿氏在家时,原不正经,此次杀夫,决定是阿氏所为,别无疑义。乌公得了此信,将信将疑,心与市隐通电,笑着道:“那日你不肯来,秋水调查此案,现在他得意已极。按他来信上说,简直是损我。你怎么袖手旁观,自不来此呢?”市隐隔着电话笑道:“我并非不管。秋水为人,原有些乖谬脾气,人家说白,他偏要说黑。众人说真,他口里偏要说假。我想这件事,不能鲁莽。提督衙门里,此次讯问阿氏,也不无粗疏之处。近日白话报纸录出口供之后,里巷的议论,皆为不平。纷纷与报馆投函,替阿氏声冤。大概报上的话,您已经看见了。昨日在提督衙门里,刑讯阿氏。阿氏供说:“自从过门后,我丈夫春英,无故就向我辱骂。这两句话,可疑得很。若不是受刑不过,断无此言。记得那日翼里,除范氏一人,回说阿氏夫妇素日不和外,其余文光等,及文光二女,供的是伊嫂过门后,并无不和。这就是先后不符,可疑可怪的地方。”乌公道:“是的,是的。但是这件事情,你又没工夫调查,依你说怎么办好呢?”市隐道:“事缓则圆。据各处的议论,范氏的别号,叫什么盖九城,又叫盖北城,平素的声名很坏。我往各处打听,她实在是暗娼出身。文光的朋友,有一个姓普的,号叫什么亭,是他们佐领之弟,与鄙友原淡然两人相好。就在此案出现的前一天,同在普云楼上,喝过一回酒。我是各处穷忙,不暇及此。您再打发别人,探听探听,如有其事,不妨将普某拘案,问他个水落石出。社会的舆论,自然就平复了,”乌公连连称是,嘱托市隐道:“明天您择个工夫,到我这儿谈谈。”市隐亦笑道:“我有工夫便去。秋水那里,您先不用理他,等着案结之后,他也就明白了。”乌公答应声是,放下耳机。正要呼唤瑞二,忽见竹帘一启,走进一人,正是协尉福寿,垂手向乌公回道:“连升,德树堂两人有紧要公事要见大人。”乌公道:“叫他们进来。”福寿答应一声,出去传唤。又见瑞二进来,回说:“鹤大人,普大人来了。”乌公忙的迎出,只见鹤、普二人,一面说着话儿,自外走来,三人见礼毕,让至书房。鹤公坐下道:“恪谨,你看见没有,白话报上把我们损苦了,硬说我们翼里,不会办事。其实我们翼里,哪有审判的权力呀!”乌公道:“您不用说了,若不是信你话的,断不致惹人讪笑。报上的议论,与我所见的略同。我们调查的情形,原没敢指出实据。若都依你所说春阿氏越发的冤了。”鹤公道:“我调查的情形,俱是实情,谁想此事之中,还另有缘故呢。”乌公笑着道:“你的眼光稍浅,当日若同你辩驳,你必不乐意。”说着,福寿等进来,望见鹤、普二公在此。一一请安后,向乌公回道:“连升、德树堂来了。”说着,门帘一启,连升、德树堂二人进来,见了乌公等报名请安,乌公叫连升道:“我叫你探听的事,得了消息没有?”连升喳了一声,笑道回道:“大人交派的事,我已经访明了。大抵钰福的报告,还不的确。”乌公道:“钰福的报告,你且不必管。他的报告,虽然未必的确,你调查的情形,也难保无错。”连升又喳了一声道:“范氏的绰号,原叫盖北城,又叫盖九城。她跟大沙雁儿他们,都是一路货,早先就倚着吃事。近来仓库两面儿,也都结了完了。她跟着文光,就算从良啦。文光的牛录普津,有个兄弟普云,此人有二十多岁,挑眉立目,很像个软须子。范氏在家的时候,普云也认识过她。他二人有无别情,连升可没法去调查。”这一句话,说的乌公、鹤公并普公、福寿等,都嗤嗤的笑了,德树堂扭过头去,亦笑个不住,连升虽知说错,然而话已出口,驷不及舌,只得庄庄重重的接着回道:“文光家里,普云常去。若按报上说,阿氏是屈在已极,若不是阿氏害夫,必是范氏所为,毫无疑义了。”乌公道:“这事你调查的的确么?”连升道:“确与不确,连升不敢说定。可是揣情度理,若不因为奸情,也决不至于动凶。我在文光家里,查看情形,大概杀人的凶,不止一人,不管是阿氏、范氏,总得有奸夫帮忙。”乌公听了此话,点了点头,随令福寿等,将普晋、普云的住址记下,吩咐连升等挂椿跟着,勿令普云漏网,连升等连连答应,福寿亦随后退下。乌公把瑞二唤来,令把近日的白话报纸,按天拣出,递与鹤公道:“这报上的话,一点不错。所指的错误,亦极有理。你细细的看看。”鹤公接了报纸,一而把帽子摘下,一面取出眼镜来戴上,看那报上,有疑心子的来函,题目是《春阿氏原供,与乌翼尉访查不符》,一件一件的指出错误,上写着:“昨天贵报上,登载提督衙门,春阿氏的供词。原供上说:自过门后,我男人无故向我打骂。又供说二十七日行人情回应,我男人无故,又向我打骂。又供说:在东屋洗脸的时候,自己打算寻死。又供说自己一阵心迷,才把男人杀了。”鹤公把眼镜放下道:“如此说来,春阿氏的口供,已承认杀夫是实了。嗳呀,怪得很。”普公亦纳闷道:“这事怪得很。怎么这些口供,都被白话报访去了呢?”乌公笑道:“你真糊涂,前几日正堂有谕,叫承审司员,把讯问春阿氏的供词,一律登报,免得外界妄生猜疑,你难道不知道吗?当初若不登还好,自登出报来,反成了笑话了,”鹤公道:“谁说不是呢。这些口供,与我们所讯口供,大不相同,俗语说:小孩儿嘴里讨实话。那天二正说,伊嫂过门后,并无不和。二十七日他跟他嫂子回家,一会儿就睡了觉啦。死鬼春英,并没有辱骂阿氏的话呀。”普公亦纳闷道:“大概衙门里,许是用刑给问出来的。我想这件事,极为可怪。若说文光、范氏深夜睡熟,怎么听见动作,就知是春英已死,阿氏跳水缸呢?若说是阿氏有意寻死,缘何洗脸时不去寻死,又跑到西房去,用刀杀夫呢?杀夫之后,若真个有意寻死,为何不用刀自抹,反把切菜刀送在东房,又跑到厨房里,去投水缸呢?”鹤公亦纳闷道:“真是可怪,怪不得白话报纸这样指摘,这些口供,纯乎是受刑不过,制出来的。”乌公亦皱眉道:“为这事不要紧,我得罪一个朋友。”鹤公忙问何故?乌公叹了口气,迟了半晌道:“咱们的事,本不该求人。我恐其不洽舆论,招人指摘,所以把苏市隐、闻秋水二人一同请出,求他们事外帮忙,我们也好作脸。谁想秋水来信……”说着,把来信取出,递与普公道:“他说春阿氏不是好人,笑我们猜疑范氏,成了糊涂狱。信皮儿上面,称我大人,写我官衔,意思之中满是挖苦我。昨天又来了一信,依旧的满纸谩骂,楞说报上所说,都是捉风捕影,一句亦信不得。你道这件事,可笑不可笑?”鹤公道:“那么苏市隐先生,也没有来吗?”乌公道:“方才苏市隐通了电来,他的事情很忙,近日与闻秋水也不常见面。据他调查,与白话报上所见略同。跟连升的报告,也相差不远。”普公道:“这么一说,这普云必是个嫌疑犯了。方才恪翁交派,实在有理。”鹤公亦插口道:“我想这件事,不宜迟缓,急早把普云拘获,送交提署吧,不然,春阿氏就要屈打成招了。”乌公笑着道:“你这个人,可真会后云覆雨。据你的意思,既说是阿氏所害,怎么又反过嘴来,说她冤枉了呢?”鹤公急辩道:“不是我一人说冤,人人为阿氏声冤,我何必悬揣谬断呢。”乌公笑指道:“你真是好口齿,我说不过你。”说的普公亦笑了。一时瑞二进来,回道:“晚饭已齐。”鹤公忙着要走,乌公道:“你这是何苦,在这里吃饭,不是一样吗?”说着,厨役等安放桌凳,鹤公、普公也不便推辞,彼此谦逊半日,各自坐下。仆人等摆上酒菜,普公道:“当我们这类差事,真是受罪。你看那别的衙门,差不多的丞参员司,都是花天酒地,日夜暄呼,看看人家有多们乐呀。”乌公笑着道:“你这话大不通了。世间苦乐,并没有一定的标准。在你以为苦,在旁人就以为乐。你以为乐的,旁人就以为苦、一苦一乐,就是眼前境界,心念上的分别,又何必发这些牢骚呢。”鹤公道:“我也要同你抬杠。苦子乐子,本是两件事,如何说是一样呢?”乌公一面酌酒,一面笑道:“你不要抬杠。你心里以为乐,就是乐了。你心里以为苦,就是苦了。中庸上说,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现出来,便可以为喜,为怒,为哀,为乐。在于未发之先,那喜怒哀乐,还不是一个理吗。”鹤公一面喝酒,笑嘻嘻的道:“咱们别抬杠。你说是苦乐一样,那么阿氏一案,就不必深追了,反正屈也是不屈,不屈也是屈,屈不屈同是一理,咱们就不用究了。”这一句话,说得乌公、普公笑个不住。乌公把酒杯放下,笑的喘不过气来,嗳呀了一声,指着鹤公道:“你要把我笑死。”普公亦笑道:“鹤三哥的快言快语,真招人好笑。”鹤公一面喝酒,一面用筷子指道:“你们不要笑,这不是正理吗。”说的乌、普二公又都笑了。乌公将饮了一口酒,亦笑得吐了。忙笑对鹤公道:“阿氏屈不屈,是法律上的事情,不能以哲理论断,我的话你没听明白,糊里糊涂,你说到哪儿去了?”鹤公正欲发言,忽的壁上电铃当当乱响。瑞二忙的跑过,摘下耳机来问是哪里,又对着电机道:大人用饭呢!有什么事,回头再说吧。”说着,挂了耳机,乌公忙喝道:“什么事这样说话,难道我吃饭时,就不能当时说话了么?”说着,把糊涂混帐,骂个不休。普公忙劝道:“不要生气,告诉这一回,下回来了电话,不可以如此对待就是了。若遇了堂官打电。岂不是麻烦吗。”乌公站起道:“若真是堂官,还不要紧,若是秋水那人,因这一次电话,就能恼我一生。知我的还能原谅,不知我的听了,这不是阔老恶习么。”瑞二站立一旁,不敢则声。迟了一刻回道:“方才的电话,是福寿福大老爷,从公所打来的。若是别人,我当时就来回了。”乌公又喝道:“更混蛋!翼里老爷们,当的国家差事,论职分虽比我小,并不是我雇的工人,你们要这样胆大,岂不该死!”说的瑞二脸上,万分难过。随又摘下耳机,叫了公所的号码儿,随又向乌公道:“福老爷请您说话。”乌公放下筷子,来接耳机。原来协尉福寿,因在左翼公所,接了提署电话,说春阿氏谋害亲夫,业已讯得确供。定日要送交刑部,委翼派人的话。乌公道:“那么春阿氏谋害亲夫,承认了没有呢?”福寿道:“承认与未承认,大概报纸所说,尽是实供。今天衙门来电,要传令文光到案,不知是什么缘故?”乌公道:“既如此,就先传文光。”说罢,将耳机放下。鹤公、普公问说福寿来电,为什么事情?乌公一面催饭,一面把提督衙门现已讯得确供,不日要送交刑部的话,细述一遍。鹤公道:“这么一说,春阿氏谋害亲夫,是确而又确啦。”乌公亦皱眉道:“这事我真是为难,闹的我张口结舌,也不敢说定了。”话未说完,忽见门上来回,说队兵钰福,要求见大人。乌公点头说:“叫他进来,”家人答应而去。工夫不大,只见钰福掀帘进来,见了乌公等,挨次请安。乌公一面漱口一面问道:“你调查的怎么样了?”钰福笑道:“回大人话,阿氏为人,的确有不正经名儿。今天早间,队兵在澡堂子里,听见人说,死鬼春英,是个标就溜溜的样子,常在澡堂洗澡。有时他四肢朝天,躺在凳子上睡觉。洗澡的人,全部不爱近他,因为他两只大脚,非常之臭。”说的鹤公、普公俱都笑了。乌公亦笑道:“说了半天,我都没听明白,究竟此案的原凶,还是春阿氏不是呢?”钰福道:“现在报纸上一登,队兵倒不敢说了。”乌公一面要擦脸,一面向普公道:“你们二位,也不知饱了没有?我这里粗茶淡饭,怠慢得很。”普公陪笑道:“鹤三哥饱不饱,我不知道。我是已经饱了。”说着,梆锣声响,外面已经起更。仆人把杯盘撤去,按坐送茶。乌公唤怀福道:“你不要专看报纸,从来市井上,没有真是非。我们当去的差事,要想着如人之意,恐怕不能。古人说: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那真是有定力的话。若是一大吠影,群吠声,那还有公理吗?”鹤公亦笑道:“咱们是当官差,办官事。报馆的话,也可信可不信。你怎么调查的,你就照直的说。”钰福道:“春阿氏的模样儿,生的很漂亮。在家的时候,很有不正的名儿。过门之后,她一心一意的恋爱旧交,不肯与春英同床,所以她婆婆、丈夫,全都不乐。”乌公道:“范氏的为人如何?你调查了没有?”钰福又回道:“范氏的外号儿,实在叫盖九城,自嫁文光之后,虽说的好穿好戴,嘴极能说,而庄庄重重。很透正派。连升所说的普津,原是个穷佐领。那佐领图记,还在外头署着呢。他兄弟普云,虽不是正派一路人,而确是文光的小使。”因向乌公笑道:“这旗下的事,你还不知道吗?没钱的穷牛桑,惯与领催往来。接长补短,借上包儿钱粮,就是那们挡子事。因此涎皮淡脸的,常在文家苟事。买买东西呀,扫扫院子呀,简断截说吧,没什么起色。”普公点头道:“这一类人,哪能有起色。他既这样下贱,就难怪人说他与盖九城不清楚了。”钰福道:“喳,可不是吧。终日际捶腰捶腿,笑笑嘻嘻。阿氏过门后,哪里看得上啊。一来春阿氏是个偷香国手,二来盖九城是个流猾妇人。婆媳两个,哪儿能对劲呢!”乌公点头道:“你调查的很是详细,为什么杀人的凶器,又藏在范氏屋里呢?”钰福答应声喳,顺着脑门子,滴滴流汗。迟了半日回道:“凶器是怎么件事,队兵倒没去调查。”乌公道:“这就不对。调查案件,应从要紧地方,先为着手。案件枝节,很不必过于追求。若是大海寻针,不是难上加难吗!”钰福连连称是。乌公道:“你再去打听得了细底。即来报告。”钰福连连答应,退了出来,暗想此案的情形,可真个奇怪。阿氏是杀人凶犯,怎么混身上下,并无血迹,反在头顶,胁下,有了重伤呢?以一个青年女子,能把丈夫害死,还能将尸首移在床下,能令白色衣裳,不杂血痕,真是可怪的很。又纳闷道:杀夫之后,既打算自己寻死,为何不就用凶刀自刎,反把他送到东房,自己又到厨房,去投水缸呢?一面想着,一面细问。又想着方才光景,乌公虽未申饬,那种问凶器的意思,就是不以为然,我若随声附和,再说范氏,一来与连升气不出,二来也说不下去。正自思索,背后走来一人,拍了钰福一掌。钰福忙的回头,那人又咚咚的跪了。钰福忙问道:“谁这么打哈哈,吓了我一身汗。”连问数遍,左右无人。又嚷道:“你再不言语,我可要骂了。”话未说完,只见有几人提灯,自东跑来。又见有枪队数人,拉马走来。西面有看街兵丁,高声喊道:“鹤大人、普大人,六条胡同往西咧。”钰福忙止脚步,一面将号衣大衫儿脱下拆叠,望见乌公门首,鹤、普二公先后上马,乌公亦随后相送。有技勇枪队等,左右围护,拥着鹤公、普公,往西去了。钰福在墙阴之下,看得逼真,把拍肩的那人,骂了半日,也没有问出是谁来。只得低头忍气,悻悻的回家。这钰福家里,也没有别人。只有母亲媳妇娘儿三个度日。到了门首,只见人山人海,围着看热闹,里面有妇人声音,高声骂道:“街坊四邻,你们都听听。如今这年月,颠倒儿颠拉,媳妇是祖宗,婆婆是家奴,你们给评评,是我昏瞆了,是她欺辱我。”又一人劝道:“大姐,您家去罢。三更半夜满街上嚷嚷什么?是了也就是了,就是怎么说呢?”那老妇又哭着道:“嗳哟,姐姐们您可不知道啊,自从我们三灵儿,补了口分之后,喝。这位公主女,就上了天儿了。喝,福田造化啦,爷爷儿能挣钱什么薰鱼儿咧,灌肠咧,成天际乱填塞。我今儿喝点豆汁儿,她就驴脸子瓜搭。立刻就给我个样儿。我这老婆子,岂不是越活越冤吗?”一面数落,一面痛哭。有旁人劝道:“老太太,不用说了。家家观世时,到处弥勒佛。谁家过日子都有本难念的经。”说着,将老妇搀起,又劝解道:“三更半夜的,您进去歇歇儿罢。”这一片话,钰福站在一旁,听了逼真,知是母亲与媳妇爱氏,不定又因为什么,闹了些个闲气。遂用手分开众人,一面道着借光,一面说:“街坊邻舍,这不是谋害亲夫春阿氏害人呢!”又向他母亲说道:“这么大年纪,您又怎么了?”众人亦劝道:“得了,您家去歇着罢。”说着,拉拉扯扯,把张氏搀入。钰福对着众人道说劳驾,又笑道:“无缘无故,又惹得街坊笑话。这是怎么说呢?”众人皆陪笑道:“不要紧,不要紧。居家度日,这是常有的事吗。俗语说:悖晦爷娘,不下雨的天,您也不用言语了。”说着,又向钰福打听春阿氏的消息。钰福道:“咳,不用提了。总算春阿氏有点儿来历,不知她怎么弄的,居然白话报上,直替她伸冤,那山巷议论,更不用细提了。”又有一人道:“钰子,你看见没有?帽儿胡同西口,贴了些匿名揭帖,帖上话语,骂是提督衙门,说承审司员,有个叫金某的,不不案由,胆敢以非刑拷问,屈打成招。看的主儿,全都极其愤懑,很替阿氏不平。你说北衙门里,有多么事恶。”又有一人道:“你说的笑话儿还小。听说北衙门的司官,昨天在什刹海饭庄子,要贿赂报馆的主笔。主笔不受,今天在白话报上。又给合盘托出了,你说有多么笑话呀!”钰福亦陪笑答道:“衙门的官事,本来是瞎闹。报馆的新闻,也不可当作真事。告诉您几位说罢,阿氏的根底,满在我肚子里呢。我们的亲戚,跟他娘家,拉扯着是亲戚。深儿里的事,你就不用问了。天长日久,总有个水落石众人听了此话,皆欲再问,忽见钰福媳妇爱氏勿勿自门内走出,泪眼婆娑,拍了钰福一掌,凄凄切切的道:“你家里来瞧瞧,德树堂大哥来了好半天啦。”又见有一人走出,赶向钰福道:“嘿,老台,方才在六条胡同,实在是我的错。”说罢,请了个安。钰福亦忙着还礼,抬头一看,正是德树堂,不由得恍然大悟,遂对了德树堂道:“嘿,花鼻鼻儿,在早期影子里,没那么吓人的。”德树堂道:“得咧,我拍你一巴掌,也没那么骂人的。”说着,两人都笑了。钰福与邻家众人道了费心,又说家里闲吵,叫老街坊见笑,手拉着德树堂,一同走人。见母亲张氏,坐此炕上,犹自洒泪。钰福道:“你这是何苦,因为豆儿大的事,吵烦什么?招惹一群人,有多么笑话儿呀。”一语未了,张氏又高声嚷道:“呕,是了,你娶了媳妇不要妈了么?”一面说一面哭。德树堂忙的解劝,又叫着爱氏道:“弟妹,你给老太太陪个不是。平白无故,这是怎么说呢?”爱氏亦一面擦泪,走来请安。德树堂道:“太太你罢我了。”张氏一面擦泪,反倒扭过头来,呜呜哭道:“我可受不起。灶王爷多么大,我们大奶奶多么大。叫她给我请安,不是折我寿么?将来他爷爷儿,还要供起她来呢。”钰福听了此话,满脸冒火,不容分说,揪过爱氏,按倒便打。德树堂嚷道:“嘿,钰子,这是怎么说,这不是诚心敬意跟我不来吗。”说着,把钰福拉住。爱氏倒在地上,又哭又喊,又用头撞地道:“你宰了我啵,我不爱活着了。”钰福撒了爱氏,气还未息,不提防炕上张氏,又哭又喊的闹了起来,又忙的跑过,一面把钰福劝住,将爱氏拉起,一面劝着张氏,先到别屋里坐着,大家你言我语,连德树堂等,都过去请安,劝说老太太不用生气。又回来劝钰福道:“居家度日,没这样打开的。老太太年老糊涂,尚有可恕。好端端的你揪住弟妹就打,那还行了吗!老太太说她,你就别言语了。”钰福挽了辫发,粗脖红筋的道:“咱们是外场的人,像这宗事情,能压的下去吗,饶这么着,还闹些闲排儿呢。”一面说,一面与德树堂斟茶,又唤爱氏道:“嘿,你把炉子里添一点儿炭,再做一吊儿水去。”爱氏坐在一旁,装作未闻,一面用手巾擦泪,竟自不理。钰福说了两遍,并不答言。德树堂道:“老台,你不用张罗,我也不喝了,正经你明天早起,同我出一趟城,一来为阿氏的案,二来天桥西边儿,新开了一座茶馆,也有酒坛子,代卖熟鸡子、咸花生等等,我请你个酒喝,咱们再详细谈谈。”钰福一面说话,一面赌着气掣起茶壶来,自去檐下泵水。又叫德树堂道:“嘿,德子,这阵儿院子很觉凉快,咱们在院里坐着罢。”德树堂道:“弟妹,您也歇着罢。钰子的脾气,你难道不知道么?”说着,卷了长衣服,出来向钰福道:“你不用煎水了,咱门明天见罢。”钰福放了辫子,随后相送。又打听连升、润喜,今天在哪里该班儿,德树堂道:“他们摸普云去,还没有回来呢。大概今天晚上,总可以勾下来。连二也调查实啦,春英是范氏所害,有普云帮凶。你费了会子事,恐怕你要担不是。”钰福道:“咳,味儿事,咱们哥儿门的话,当差也吃饭,不当差也吃饭。连二的话,咱门是好歹心里分啦。要说春阿氏的话,满在我肚子里呢。久日以后,你准得知道。现在的话,搁着他的放着我的,井水不碍河水路,好汉作了好汉当。”德树堂赞道:“嘿,得,好朋友,说句怎么的话罢,这件事情,满听你的招呼,有时要外撇枝儿,向着连二的话,你尽管吐沫唾我。”说着,去了。至次日早起。德树堂来找钰福,欲往公泰轩茶社。与那茶友祥某,探听文光家内出事的缘由。不想钰福因昨晚婆媳呕气,直闹至日出,亦未合眼。忽听德树堂在外呼唤,忙的出来道:“喝,你倒早班儿。”一面说,一面让德树堂进去,好一同出去。德树堂再三不肯,说是天已不早,公泰轩里有祥爷等着呢。钰福不便再让,回去换了衣服,同着德树堂,迳往公泰轩一路而来。钰福为着家事,懊恼已极。又因一夜未睡,一路上垂头丧气,闷闷不乐,德树堂道:“家务事小,你不用挂在心上。平白无故,皱什么眉毛呢?”钰福道:“我不是皱眉毛,因为我们家务事,我倒想起春英来了。居家度日,这些闲话口舌,最容易出事。阿氏的奸夫,虽未访明是谁,可是杀害春英时,也未必有人帮忙。不必说平素不和,就便是恩爱夫妻,也许有杀夫时候。”这一句话,说的德树堂笑个不住,扯着钰福道:“嘿,老台,我同你并不玩笑。怎么着,我们弟妹,也要杀你吗?”钰福亦笑道:“别打哈哈,我想夫妇之间,真有些难说难道。昨日我们那一位,哭个死去活来。若说老太太,也不是不糊涂,成日际闲话到晚,把我们那一位,所给闹急了。横竖她悖悖谬谬的,闹了几句,把老太太惹翻了。按说因为豆汁儿,很不值当,从你走后,老太太并没言语,我想着也就完了,谁想她连哭带闹,吵了一夜,连枕头笼布,全都哭湿啦。我想着背地教妻,劝劝就完啦。谁想到越劝越央,抓过剪子来,就往肚子上扎,吓得我连忙抢住。说句丢人的话罢,我直点儿央给她,你猜怎么着?不劝还好,劝了半天,她夺过剪子去,反要扎我。不然,就又哭又闹,要死在一处罢。你想我这心里。有多么难过。莫非那阿氏杀夫,也是这宗情形?”德树堂摇首道:“不能不能。若是阿氏所害,她的衣服上,必有血迹。现在她身上有伤,衣上没血,哪能是她呢。”钰福道:“嗳,那可别说。若是害人时,没穿着衣裳,又那能沾血呢?”德树堂道:“你这混钻点子,也算有理。但是阿氏的伤,又是哪里来的呢?”钰福道:“你想这情理呀,昨天晚晌,那样蛮闹,我实在忍不住气,所以才捶她几拳。不因为捶她,也不能合我拼命。难道春英死时,就不许打人。净等着人砍么?”德树堂道:“有理,有理,我不同你抬杠了,你真是自家窝儿摆酒,关上门访事。”说的钰福也笑了。德树堂道:“我告诉你说,家里的事,不用碎咕唧了。要比春阿氏的话,咱们家里头,没那德行。”二人一面说着,来至公泰茶社,祥某见了二人,站起让道:“二位在哪里喝呢?怎么这两天,心也没来?”德树堂一面洗碗。陪着笑道:“哪儿也没去,净跑了西大院儿了。”祥某道:“那么菊儿胡同的事情怎么样了?”德树堂道:“您没听说么,春阿氏满都认了,”祥某道:“认是认了,无奈这件事情,阿氏是被屈含冤,受刑不过呀,人家洋报上,说的不错。一款一款的,全给指实啦。范氏的外号,叫做盖九城,平素就大不安分,因嫌阿氏碍眼,所以才下这毒着儿。我听朋友说,阿氏在家的时候,极为安稳。过门之后,因范氏不正经,儿媳妇时常撞见,父背前面后,常跟他丈夫提说。说春英是粗卤汉儿,一肚子气愤,打算要替父捉奸。因此盖九城,积恨在心,您说阿氏那些口供,不是冤枉吗?”钰福在旁笑道:“冤与不冤,尚在两可。我听旁人说,阿氏在家的时候,也不大安分。不知这个议论,还是真哪是假呀?”祥某摇头道:“这可是造谣言。我与文家本是胡同街坊,阿氏的胞弟,与我们少爷同学,身儿里的事,还能瞒我吗。”又向德树堂道:“提起话儿长。大概的话,德爷也知道。我们东屋街坊任家,有个本家的哥哥,现在穷部里当差。阿氏的家务,他知之最详。昨天晚上,我们谈论半天。他说白话报登的甚确,所说的话语,也极其近理。他说阿氏行情,既是婆婆媳妇,带着小姑子去的,为什么送三之后,他公公文光,单单把儿媳妇接回。这一件事,就是可疑的地方。再者阿氏既打算自尽寻死,又供说心里一阵发迷,将夫杀死。杀夫之后,心里转又明白了,这都是亘古至今,从来未有的事情。既然是心明畏罪,手持切菜刀,何不自尽。岂有抛去菜刀,又跑到厨房里去投水缸的道理,既豁得出投水缸,就豁得出抹脖子。哪有到寻死时,还挑三挑四,再找舒服的道理。我想这件事,阿氏是被屈含冤,无可疑义了。那白话报上,也登得有理。阿氏的原供,多有可疑之点。不信,你们二位,也仔细瞧瞧。”旁有一人道:“你们二位,听说是怎么回事?”钰福一面喝茶,照着祥某所说,敷衍了一遍。又笑道:“横竖这案里,总有猫儿溺,不然也不能吵嚷。”几人一面说着,德树堂道:“大哥贵姓?府上在哪里住家?”那人笑答道:“贱姓李,在鼓楼后头住家。”答完了话,又与钰福道:“我想这件事,也很纳闷。中国的官事,向来就不认真。俗语说:屈死不告状,真应了那句话了。若以公理而论,春英躺在床上,既被阿氏一刀砍在脖上,无论是什么好汉,亦没有腾身起来,骂完了才死的理。”祥某亦叹气道:“嗳,是非真假,只要有银子,就能打阳面儿官司。当初小二韩,有句胆大的话,他说不怕官场中有天大的事,只要有地大的银子,就可能翻得过来。这句话虽是吹牛,仔细一想,颇有道理。如今阿氏母女,若比文光有钱,不信这官司不赢。慢说是一条人命,就便是百八十条,也怕是拿钱鼓捣。”四人正谈得高兴,忽见有一人过来,先会了祥某茶资,说是今天晌午,春阿氏过部,约着祥、李二人,同去看热闹。要知是如何光景,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