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听了,格外胡涂,分毫不解所谓,只听云卿又说道:“那位三品大员就是前任两淮盐运司江人镜都转,不清楚是他第几个儿子,却同我们这位张年丈的大世兄甲榜同年,而且出在同门。他们两人因同年同门的因,就结了一个同赌同嫖的果。泥金报后,凡金台有名的男女窑子,没有一处没得他们的足迹。最坏的一分是无有恒心,任你上品,任你娇花嫩叶,只要他眼帘上映过一遭,便味同嚼蜡,弃而不顾。一日,姓江的同姓张的道:【这京城里的相公同窑姐儿,我们哥儿俩没有一处没曾尝过滋味,这几天都跑厌了。你是山东人,离京城较近,可有哪里寻得出一处出类拔萃的地方去逛逛,也不枉你我春风及第一场!】姓张的便随口应道:【照你这样眼界高,人人都当不起你一盼,除非到天宫里去才好呢!】这句谈话,不提防被一名用的车夫听见了,笑道:【爷们要到天宫里去,恐怕天上也未必有许多标致人。】他们两听了,齐声问道:【你说天上没有标致人,难不成你是上过天的么?】那车夫又笑道:【天上小人是并未去过,但是时常听那小说上有甚么秦穆公的女儿秦弄玉,被一个天上的神僊萧史娶了去。小人这么想,如果天上人都是标致的,那天僊又何必到下界来娶人呢?】他二人听了,又都齐声赞道:【妙!这议论不错不错!但你既懂得标致人不在天上,那究竟在甚么地方?你不妨说出来听听。】那车夫便从从容容的说道:【爷们如果真要寻点地方逛逛,小人倒有一处,却是上不在天,下不在田,要是摸不着门径,是很难去的。】他二人又笑道:【照你说,岂不是成了《列子》上的海上三神山,可望而不可及么?】车夫正色道:【这个去处虽非僊境,亦异人间,但是要预约三事,方可去得,否则只好作罢!】他二人便叫车夫坐下谈判是那三件事。只见车夫不慌不忙的伸出四只指头,口中说道:【要破费四十串京。】(京钱四十串合外省制钱四千,盖说大话用小钱之俗谚,本基于此。)他二人连连应道:【有!有!有】就朝下问第二第三,车夫闭着眼睛,掩着耳朵,装学那活死人的模样说道:【要二要跨上咱家车,就得做哑子不可言语。】他们二人商议着又应道:【也使得!也使得!】车夫道:【那最后一层不过是件例行的公事罢了,要你二位赏两张给五城都老爷的名片,上面须填写“车夫某人,误差不面,乞提案责押,以儆效尤”这么几个字。】他二人听了第三层办法,都惊异起来,不约而同的回道:【这个却使不得!假如那位都老爷接着我们的嘱托,认真的将你办下来,我们怎样对得起你呢?这件事碍难照办。】姓张的又道:【掌车儿的,你再想想看,可有得换一层办法,让我同江大少磋商着何如?】那车夫道:【这都是上代传下代的照例行事,你老既不肯,却叫小人们无力去干这场买卖。】姓江的对着姓张的抛了个眼色;复附耳道:【打是打的他的狗腿,又不是我们有意冤枉他的,有甚么相干?不如索性答应了他罢!】再看那车夫,已挺着大肚子,步履蹒跚,一蹬一蹬的走出房去。姓江的便高声喊道:【赶车儿的来!来!来!三件事我都依了你,你可要好好儿的替我伺候差事!】说着,就伸手拣了四十千京钱的票纸,又在护书里抽了两人的新翰林片子,上面便照着车夫所说依样写了,连钱票交给那车夫,又叮咛了一句说:【这是你自愿的,倘五城上当真的难为你,却休来怨我!】那车夫慢腾腾的应道:【此事不须爷们费心,小人自去理会得!】便约定了黄昏时候驾车来接。说罢自去。他二人胡乱饱餐了一顿,各人换上华服,眼巴巴望日落嵫山,月升沧海,挨至定更时分,却不见车夫来寓。姓江的性情素来躁急,对着姓张的道:【这时候不来,恐怕是个京骗子罢?】姓张的道:【未必,他是咱们早晚见面的车夫,不见得会因四吊大钱说谎。】又掏出表来一看,刚交六点多种。彼此正在徘徊眺望,遥见一辆轿车,吹着胡哨,迎风驰骤而至。亟视之,正是他二人心中盼望的车夫,不胜大喜。草草的锁了房门跳上车,那车夫鞭梢一指,耳旁只听得车辚辚,马萧萧,如飞而去。二人在车内谨遵车夫条约,连浊气都不敢放一个,彷佛那车越进两重城门,来在一家后门停下。他二人下车一望,但见玉宇连云,琼楼近日,远远有钟鼓之音,映着谯楼更柝,断续鸣和。四顾苍莽,连一个人影儿都莫想得见,眼前只有自家同着车夫三个人,立在星月之下。方欲向车夫诘问,忽听车夫道:【爷们进内,可不要同人通名道姓,只管尽着精神去耍就得了。】说着,跳上车整辔欲行,他二人见车人将他们抛在这么一种荒凉所在,正深惶惑,忽听车夫向空际又呜呜的打了一声胡哨,那扇后门便豁然开朗,从门内闪出一人,星月朦胧,急切看不出男女。车夫用手将他二人指点与来人看了自去。
来人点点头,就在前引路,一径行行去去,去去行行,其时微风不动,鸦雀无声,但见两边树木长得一字平阳,无甚高下,心中颇以为异。再看那引路的人,行步纡缓,大有踟蹰不前之势。他二人此时静中生慧,心头顷刻万念;如游丝行空,忽起忽落,正不知己身现处何境。冷悄悄又绕过几座楼台,渐见灯火,猛抬头现出红楼一角,高插云霄。他二人紧随来人历阶而上,进了几重阀阅,此刻大地光明,非同先时如在黑暗世界。始见那引路的人,确是一位娇好的女子,长眉掩鬓,笑靥承欢,身上披了一领大红斗峭,里面装束同下部都望不清楚。姓江的骤然见此尤物当前,私念适间同行许久,未能稍沾香泽,实深懊丧。一时狂态复萌,遽前握手,那人却立四顾,辗然笑曰:【否否,奴辈贱质,何当贵人青盼?且君已入禁脔之地,奴实不能学上官婉儿替人受过也!】他二人不解所谓,引得那人掩口胡卢,益形妩媚。当下又随了那人,弯弯曲曲来在一间敞厅厢屋门首,不防被那人转在后面,用手轻轻一推将他二推进门去。只见内中有六七位长袍广袖的妇人,在那里围棋赌胜。见他们进来,立即放下棋局,殷懃让坐。此时如入众香国中,反觉异常局促,坐立不安。那起妇人见了,相顾私语,拍手大笑。内中有个年齿稍长的妇人,指着炕边靠的一路椅子道:【好孩子坐下来,有话慢慢讲,尽着腼覥做甚么?】说着,那起先引路的女子,已卸去外面斗峭,里面露出一身银白绣金凤的小衣,往来躞蹀,逾觉娇小玲珑。他们二人坐了一刻,见那起妇人,类皆举止大方,语言轻脆。那个年齿稍长的妇人,就留他们夜饭。立时钗光灯影,裙履翩翩的围了一桌。姓江的起先尚故为拘谨,后来三杯下咽,万虑皆空,渐渐的放纵起来,用筷子敲着碗碟,不知不觉的口中将那平时窗课中题是《可使制梃一节》的后段高声朗诵出来:【昔太公分封之始,六韬伟略,久已标炳于环区,故夙尚武功,人皆轻生而乐战。迨田氏代兴,治国之规模号令,又为之一振,浸浸乎有囊括天下之势焉,故莫不奉令承教而愿拜下风。】
他正在那里念得津津有味,摆尾摇头,不意乐极悲生,远远听吆喝之声,由远而近。接着壁上的警铃,连连的响了数叩。同席妇女一齐面如灰死,众人手忙脚乱,将桌上杯盘收拾干净。转瞬间,狼奔兔脱,如鸟兽散去,屋里登时黑暗下来,只剩他二人暗中互相捉摸。还是姓江的伶俐,进来时节,曾记得上面有一座炕牀,意欲权时进内躲避。谁料北边的炕系用砖木砌实,四面无门可入。正在那里鞠躬如也,急于从事,致将额上撞起好几处疙疸。忽然一阵靴声,早踱进一位花白胡须的老者来,面团团似富家翁,身上穿着一件四开气的袍子,脚登粉底乌靴,光着头,鼻上架了一副又大又黑的墨晶眼镜,走着四方步,摇摇摆摆的进来。后面一连串跟随二十多名家人,一个个都是秃襟仄袖,头上戴着许多红红绿绿的颜色顶子。只听见前面提灯笼的两人喊道:【房里有刺客!】姓江的再一回头,已被那起人拥至面前,将自己同姓张的捉对儿拿下。老者便盘了膝,高坐在炕上,手中拿着一枚鼻烟壶,在那里一面吸鼻烟,一面讯他们道:【你是谁家的孩子?为甚来到咱们府里?你还是要行刺,还是作贼?好好儿供,免得受苦!】此时姓张的吓得目瞪耳聋,一句话都说不出。姓江的知道事已如此,尽装着哑子也是无益,还想拿着太史公的旗号去同他抵一抵,便忸怩说道:【我姓江,同这位姓张的都是新科翰林。昨到北京,街道不甚熟悉,一时日暮驱车,误入贵宅,不意有犯威严,致失回避,死罪!死罪!】那老者听他言辞风雅,不折个匪盗,忙将墨晶眼镜卸下,亲自离了炕牀,两旁伺候的人早掌上手照,在他二人脸上如同相面看气色一般,着实的赏识了一番,重复坐下,口中自言自语道:【倒是一对小白脸儿!】说了,又把鼻烟嗅了好一会,沉吟了半晌,猝然向姓江的问道:【老夫记得今科翰林姓江的,是卖盐的官儿江某家的孩子,你是不是?】他叩了一个头应道:【正是!】那老者登时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面孔,对他道:【你即是江某人的孩子,须知律载夤夜入室,非盗即奸。况老夫所居逼近宫掖,当与平民有别。今姑念尔年幼无知,从轻发落。尔究竟是愿办呢,还是愿罚呢?】他那时只求免祸,就一迭连声应道:【愿罚!愿罚!】老者又道:【愿罚几何?】他道:【惟命是听。】老者乃徐举其二指曰:【尔老子是盐商的领袖,非他人可比,二十万可也。盍速立亲供,老夫为尔电达尔堂上,汇寄此间。】姓张的又说艰难,道苦楚,也罚了五万。早有人写就认罪亲供,同那二十万、五万两张票据,呈上去与那老者过了目,然后送与他二人签字。发了两家电报,将他二人圈禁起来,以作质押。
一日,江老先生接到他儿子的电信,要二十万银子赎身,正在骇异摸不着头脑。后来连接京中亲友来电,知他那位少爷误入重地,闹出这么一个大乱子出来。他要想拿银子出去,又恐银子虽用,事仍不了。若要不拿出银子,眼见一个活跳跳翰林儿子,陷于不测之地,未免可惜。因此进退两难,游移不决,筹思了一夜,全无主意。第二日,署中人见本官过午不起,相约打开签押房一看,见他已经不知何时就没气了。那张要银子的电报,还拿在手中,紧执不放。顿时传进内宅,上至太太姨太太,下至少奶奶小姐,哭了一个天翻地覆,日月无光。还有张年伯那里,接到他世兄的急电,一见面就拿定主见,连回电都不发,却另托京友侦探肇祸实情。他们二人在京一连候了数日,不见银子汇到,两人暗中商议,与其葡匐公堂,连累两家父母损名败誉,不若一人做事一人当,一死结局。当日皆畏法自尽了。张年丈接着京友复电,备知颠末,并他世兄已死的消息,不禁愤极伤肝,致成失智之症。小雅君,你想想张年丈虽是痛子情深,现已病势危急,大抵终不免于一死。然而较诸那位江人镜江老先生,只有六点钟的工夫就送了终,岂不尚胜一筹么?”
我说:“这就奇了,怎样这么一宗混账事,会出在这样一处规矩地方呢?”云卿向我笑道:“你总是大惊小怪的,不知道天下最是规矩地方,最会出混账事。如适才我所说北京城里那个老者,妻女见他来,都吓得立时避开,还算官场龜界里面特别有体面的一份子。如我听见的一位监司大员太太偷汉子,他还希奇古怪的想出法子来提倡保护,去迎合他老婆的意旨呢”我彼时正因为一肚皮抑郁牢骚,已胚胎了一个要着小说的性质在脑气筋里,索性央他说出来,好将来预备着做研究的资料。云卿正要往下讲,忽见执帖家人进来对他说:“蒋春华蒋大人过来拜会,老爷看公事不得空闲,叫请少爷出去会会,看有甚么心谈!”我向执帖的问道:“这蒋大人可是本地绅缙开设春申栈缎号的吗?”他道:“不错!”当时有一位书启老夫子问我道:“你不认识那个姓蒋的么?”我说:“我有甚么不认得他!他家破天荒进学,就在我先父手里。他家祖上混名叫蒋驴子,通天下无有不知。相传是蒋春华的祖父在粤匪里面,替石达开转运军饷。那一起有二十多万,走到半路上,得到了克复南京的信,他就将这批银子尽数倾在一处池塘里。及至粤匪平定之后,他从从容容的起了回来,遂成南京乱后第一巨富。人说这蒋春华还是石达开转世的呢!他那春华的华字,用拆字法拆开,确是个达字去了走傍,上面加了一个草头。总而言之,是取草头王石达开的意思。虽是后人附会,却也说得未尝无理。为他一个人进学,连累着一府两县、两老师认派保,都替他背声名。当时有起好事的人,还编了许多回目,我不大记得清楚,有甚么:【王老虎一手遮天】(指派保王金淼),【孙大人四爪落地】(指孙云锦太守)前后很费了十几万银子呢!后来那年上海新闻报馆里一位主笔,就是那自称【沧山旧主杨柳楼台】的袁祥甫,写一封信,问他借一千两银子。他不但不肯借,还说了许多望着烟囱狠的话,将那位袁先生弄恼了,就替他画了一幅尊容,穿着补褂朝珠,在那里赶驴子上桥。又题了四句竹枝词是:【水晶顶子绿朝珠,曾记当年作脚夫。最是灞桥风雪夜,一鞭高唱大都都。】一天一张画,一首诗,逐日排印在报上,层出不穷的去形容他,到底被他敲了整整一千两的竹杠,连扣个九五扣都不行。”那位书启老夫子听了笑道:“倒是一幅绝妙的特别翻新灞桥风雪图,究是未免太刻薄些。”我道:“这倒算是刻薄了吗?我们宝应县从前有位姓季的,名叫季二猴子,一日故了,纪小南先生赠他一副挽联是:【虽然归地府,还怕闹天宫。】那才刻薄到地呢!而且做报馆主笔的,笔墨越刻薄一分,那竹杠权利就越扩张一分。这位袁祥甫先生,还是上等敲法。如今愈敲愈下,即权利愈敲愈狭,甚之粉墨班头,烟花贱质,一元、五角的竹杠,他也要去敲呢!”
我们正谈得高兴,云卿已经送客进来,匆匆的脱去衣帽。他的耳朵尖利,早已听清我们所说,于是笑道:“刻下他们诌了几首歪诗,去做升降花丛,名誉的机关已到了绝命时代了,殊不知那最进化完全的日子,唐人早已开了风气,占了头筹了!”我说:“你何以见得?”他道:“你不信,去买部《唐人说荟》看就知道了!那时候你们扬州有一个名妓,叫做白牡丹,一名端端,色艺双绝,名重一时,文人学士都把他视若拱璧。那知一个人到了一颦一笑足关荣辱的程度,就未免易于开罪社会于不知不觉中。当日无意得罪了一班酸秀才,那起酸秀才就摇唇鼓舌,大起文字风潮,编了四句口号:【杨梅花发怨青天,沦落风尘又十年。面似琵琶多七窍,祗差安上四条弦!】”我道:“妙!妙!虽然是句戏言,然于恰合身份这中,又十年的【又】字,用得很有意味,可知沦落风尘。至于又十年,其从前一十年二十年,迄至于三四十年,皆在意料之中。而且面似琵琶,其为既老且丑,可想而知。但不知与那位妓女的名誉,可有点影响么?”他道:“自从这首诗出现,那名妓的实业界上大为震动,居然不数日闹得门前冷落,车马稀疏。后来无法,只好遣派龜奴鳖腿,四路邀请那些酸秀才到家,再三的谢过,又办了好些酒席,请他们开怀畅饮。第二日,那起酸秀才又掉转话头,做了一首七绝是:【觅得骅骝披绣鞍,永和坊里取端端。扬州近日浑相诧,一朵能行白牡丹。】你看异怪不异怪!这首诗一起,那起嫖友,犹如倒树猴狲,重寻旧果;倾梁乳燕,再访前巢。由此又是枕上客常满,房中人不空了,转瞬就复了前日气象。”我道:“当时的人爱情厚薄,何以被一首诗就能驱策而进退之?这却令人可疑。恐怕又是文人游戏,无奇不有罢了!”他道:“不然,古今风气不同,试想从前那些书呆子,做首把诗去雌黄人,不过争些虚名,或是闹点酒食而已。现今上海租界里那起场馆主笔,良莠不齐,五方杂处,倚着那【言论自由,有闻必录】这八个字为护身法宝。且租界洋商,又是华官势力范围所不到的地方。他那一枝笔,就同姜夔打神鞭一般随意祭起来乱打,今日打一千,明日打八百。官商优妓,没有一界不灵。于是利之所在,人急趋之,报馆越开越多,主笔打神鞭的生意即越做越小。现在也成了尾大不掉之势,闹得人数见不鲜,所以有人无论你若何调侃他,讥讽他,他总是拿出一种铁公鸡的方法来对付你。将来那些借笔墨讹诈的人,要想如古人闹点饮食徒哺啜,也还怕不能达其目的呢!”
我听了他以上一番言语,内中那两首诗,前一首我在《唐代丛书》上似乎未曾见过,有点疑惑是他杜撰,然而也不便当面去考据他。但是他所说的那监司大员,甘心提倡他夫人男女交接自由,这倒是一件出乎人情的事,急于要他说出来听听,因向他道:“你先时说那怕老婆的笑话,究竟是个甚玩意儿?被那长耳公来一岔,又闹了大半日的竹杠历史。如今可以言归正传了。”云卿笑道:“这件事上的人,刚巧又是你们贵同乡。他姓无,名字叫无影生,父亲是个拔贡,在红羊劫前故了。彼时他只有七八岁,随着母亲东飘西荡,去到你们宝应南乡甚么乌阳庄上,在个姓居的绅缙家雇工。谁知他母亲年华虽老,姿色未衰。那妖娆妩媚,又是扬州女界的特质,所以身经兵燹,几度穷愁,尚未十分憔悴。被他没灵魂的主人翁看中了。要想调戏他,无奈他一向贞静寡言,无从入手。辗转筹思,想出一条计策来。好在这无影生每日他儿子伴读,他就仿作《毛诗》赋孤舟三章以寄兴,教影生读熟了,晚间散学时,背诵与他母亲听。诗是:泛彼孤舟,与子偕游,中夜不寐,何以解忧?(兴也)
泛彼孤舟,与子偕止,中夜不寐,灰心如死。(兴也)
泛彼孤舟,与子偕老,中夜不寐,忧思若捣。(兴也)他母亲听了,勃然大怒,继又叹曰:【冶容诲淫,我之过也。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盍去诸!】翌日,他就收拾来时破碎,带着儿子不辞而去。临行在卧房墙上,也写了几句《毛诗》:我心如冰,不可温兮;我心如铁,不可掇兮。彼匪一人,不可以永夕兮。(赋也)
彼时江北一带,已次第克复,他母亲将影生携回扬州,送入义学读书,被一位盐商看见了,说此子相貌不凡,必非久于贫贱者,由此不时存恤其家。后来竟将爱女招致为婿,又复竭力揄扬,自释褐以至于入词林,得小军机打拉密,莫非泰山运动之功。当他未经腾达以先,那位夫人每日青灯伴读,红袖添香,十分的贤德。不意一入仕途,忽然改变方针,从前的性情,竟如隔世。在京里候补的时候,就已经闹出许多笑话。一日,有个门生来见老师,久候不出,忽听内室喊叫【救命】。那门生跑进去从窗眼里一望,见他师母骑在老师背上,杏眼圆睁,柳眉倒竖,一只手揪住辫,一只手提了一把便壶,在那里作醍醐灌顶之势。他老师闭着眼,两只手紧护住口鼻,任凭那便液从颈项齿颊间泛滥而下,弄得秽气磅礡,令人欲呕。门生忙大声疾呼:【师母快松手,门生同老师有要紧话讲!】谁知他夫人如春风之过马耳,佯为不知,索性把那便壶内余沥,涓滴不留,倾倒罄尽。门生恐他老师有性命之忧,当下不顾礼法,一脚揎开房门,犹如那《三国演义》上赵子龙截江夺阿斗彷佛,一把将老师在他师母胯下抢了出来。他还责备门生不应干预他内政,说是让他闹足性,就可以有好几时太平。如今用了强硬手段,只恐又要起右传之二章的交涉问题了,还不止于喝回龙汤呢!你说这种凉血动物,一旦出去临民,叫他如何能够利国利民呢?”
我道:【我们同乡,尚没有你知得透切,你要算是留心社会的了!”云卿道:“说起来多呢!那位夫人,后来随他丈夫外放浙江宁绍台道,他就格外的闹得不折样了。说自己有病,那些女仆都不善奔走,凡上房里的用人,一律改用【烟袋括子】。”云卿说到此句,那位书启老夫子听了,甚为骇异,忙问道:“甚么?一个烟袋括子,能当伺候的人用的吗?”云卿道:“非也!那扬州人的土风,凡年轻的家人,别名就叫做【烟袋括子】。而且都选得绝标致的面孔,皮肤同春笋一般的嫩。但是经不起夫人几番风雨,把些如花似朵的孩子,统变成乌焦巴弓,又黄又瘦,号志有鸦片烟瘾的模样。”正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再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