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孔先生怕左大人来捉,送了一性一命,拼命的往别处逃避。听得人说现在可以赚钱莫如上海,不知往上海寻寻生路。于是一径逃到上海,住客栈。
初来时并无朋友,后遇见了几个同乡,是吃洋行饭的,知道先生才学,便请了先生作西席。此人姓杨,名少荪,腹内一字不
通,只能说外国话。场面异常阔绰,专欢喜与官场来往。又假冒为斯文中人,遇一妓一馆茶楼便要撰联句,题跋语,以为有了这个便好出名。
恨自己不能做,因此请了先生茬家专替他代做。又想巴结先生,因此又将先生荐往报馆为主笔,谁知这报馆主入须要见过先生笔墨方好聘定,因此少荪欲请先生做几个论送往报馆中看看。
不料论尚未做就先出丑,你道为何?原来这杨少荪喜嫖的,这日就请先生至四马路书楼上听书。先生系初至上海,不曾见此场面,心想上海如此花天酒地,车水马龙,且华夷不分,男一女混杂,成何世界。再看各书场上的联语及一妓一女手中拿把折扇、团扇无不通文,心想上海的一妓一女原来亦是能文的,遂一面发呆,一面眼看着一个一妓一女唱阔口的正唱《打山门》。
先生不懂,杨少荪便告诉了他,且指着这一妓一女名叫小如意的说:“这一妓一女是上海最有名,她曲子最唱得好。其余如金宝宝,洪少兰,金小娟均系有名的长三。”
先生不懂得长三名目,杨少荪便告诉先生:“上海一妓一女有三等:长三、么二、野鸡。”
正说着,只见书场中走来一个大脚姨一娘一,见了少荪说:“杨老唔哩,先生请杨老点戏。”
这边孔先生不懂上诲规矩:叫长三一妓一女是叫“先生”,叫么二、野鸡方叫“小一姐”。今听得叫了“先生”一字,只说是叫他,说:“我不认得妳,为何叫我这一句?”便惹得书楼上面哄堂大笑。孔先生不知就里,又见这姨一娘一请杨少荪点戏,少荪便说唱《思凡》,即见一个粉牌挂在书场上,写明“苏韵兰《思凡》”,原来这姨一娘一便是苏韵兰的。韵兰最为瘦鹤词人海上所赏识,其与词人往来笔札不减韵兰风韵,后韵兰别嫁氵词人思之不已,为作断肠牌小说计共一百余卷。此是后话不提。
这日韵兰在书场上唱完了书,便叫姨一娘一邀杨少荪到她家去,于是韵兰先坐轿子走了,随后少荪便同了先生一径到韵兰家中。韵兰见他二人来了,但略略了抬了抬身,便见有许多一娘一姨大姐打手巾上来。
这先生头便如摇鼓一般满屋乱看,杨少荪便在韵兰面前称赞孔先生是浙东名士,韵兰听了便拿出一幅宣纸写的横额说:“此是泉塘最工时文的大才子某广文所书,请孔老今加上跋语。”
这孔先生看见上面写的是“秀媚天成”四字,便想:“此跋语如何做?便不觉一时出神,两眼翻了白光,口内咿咿唔唔的,少荪透说先生是羊癫风发了,便拉了先生一同出来。
讵知先生一路想做跋语,回到馆中做了一夜,足足的做了二百七十五字,内有云:“故虽闻其人而未之见也。”又云:“予用是滋戚矣胡为乎?戚又予岂能文哉,予何敢许也。”其余奇文幻句层见叠出。
韵兰见了说此是时文不是跋语。
次日又有客来打茶会,此人便是开张报馆请孔先生做主笔的,见了此跋语便问是何人主笔,韵兰道:“说是个渐东名士,只闻得他姓孔,不知其名。”这报馆主人听了又读读跋语,只说一字道:“唉!”心中便不满意这孔先生。
谁知这孔先生自题跋后,心想自已笔墨若不出色,苏韵兰是何等名一妓一,何至要我题跋,如此笔调大约报馆主人看见亦必惊叹为奇才。因此心中想想欢喜。
日在四马路一带游玩,见了许多脚大的妇女浑身尽是绸缎,满头尽是珠翠。孔先生看了说:“此等大脚何必如此之阔绰,一有几何出息,乃有如此之穿戴?”
旁人知道的便说:“此大脚是长三上的大姐一娘一姨,一年出息少则三四百金,多则千金。”
先生听了说:“我们笔墨的,一年赚得几?此种大脚女子,其一年出息乃有数倍,真正愧死。”先生正在羡慕大脚不已。
背后头忽来了一个同乡人,此人姓吴,名玉衡,此人不嫖长三,专嫖野鸡,一生好看妇女,因此老天罚他生了一双近视眼,眼光不过一寸多远。这玉衡看见了先生,便与先生说野鸡的好处。
先生道:“昨日看见《游戏报》上刊出野鸡歌八首,是绿意轩主人的笔墨,只有苦处,何尝有好处?我记得,我念与你听:
野鸡苦,爷一娘一鬻我在门户。得来身价有几何?不抵街头一宵赌。身价原有用尽时,侬身作苦无了期。花落哪能重上枝,终身受一浪一蝶狂蜂欺。呜呼!我为野鸡兮歌一曲,谁为拔一出泥犁狱。
野鸡苦,野鸡有身难自主。朝接王郎暮接张,身躯作践如泥土。郎总多情不敢声,郎即无情难守贞。有情无情卧起晓即行,此后各各相见忘姓名。呜呼!我为野鸡兮歌二曲,青楼可惜人如玉。
野鸡苦,愁风愁雪又愁雨。六街宵静少人行,犹插残花立廊厅。客若不来不敢眠,客若垂顾急抢先。沿街争抢缠头钱,客若不允忧心煎。呜呼!我为野鸡兮歌三曲,奴龟鸨母心何毒。
野鸡苦,秋去春来少毛羽。连日钗环典当空,总遇情人怕索取。索之太骤客不来,不索鸨母终疑猜。肌肤虽亲肝肠摧,假为欢笑相追陪。呜呼!我为野鸡兮歌四曲,秋风凛漂肌生粟。
野鸡苦,孽海昏沉瞎莫睹。总使有心欲救援,罗网层层难用武。一娘一姨大姐管尔身,不敢怒来不敢嗔o但借尔躯骗客银,孰令尔即逃风尘。鸣呼!我为野鸡兮歌五曲,谁为整顿春江俗。
野鸡苦,苦更向谁谈肺腑。有时认作好姻缘,偏教错注姻缘簿。方期互结茑与萝,岂知终渝白首歌。翻身仍复入网罗,野鸡
野鸡奈尔何。呜呼!我为野鸡兮歌六曲,代她眼泪倾如烛。
野鸡苦,残年犹且画眉妩。低头不敢向灯前,问之半晌半倾吐。老大作态少且然,夜深献媚剧可怜。缠头多少且听焉,但得
有客犹早眠。呜呼!我为野鸡兮歌七曲,眉炎蹙损春山绿。
野鸡苦,斩断情丝须快斧。风流罪过创者谁?昭容陆氏开山祖。自此遭残女儿身,彼此孽海皆沉沦。至今房一中烧冥银,以情死者皆替人。呜呼!我为野鸡兮歌八曲,管弦入耳皆凄促。”
玉衡听了便说:“此野鸡上海土话叫做讨人身一体,并不是自己的身一体,若是自已的身一体便无如此之苦楚。你看小花园胡家宅各处的野鸡有数处,小一姐皆大大有钱,其身价比长三尤大。若就湿相好,就便不容易攀,至于讨人身一体,则二三洋便可住夜。”
正说着,两人走至祥春里,此里中便是野鸡窝,内中皆是妖狐鬼怪,粉黛淋一漓,先生见了魂不附体。只见一个野鸡将先生袖子扯来,一个野鸡将先生衣襟拉去,一看尽是小脚。先生喊道:“小脚果然害人!”
玉衡道:“不怕,倒有趣。”
先生没命的挣出巷口,又顶头撞着一班大脚的一娘一姨在巷口拉客,先生又绝叫救命!玉衡只得笑到弯腰曲背。只听得先生口中喊道:“原来大脚亦是害人。”这玉衡见这班一娘一姨拉先生拉得凶,口内不晓得说了些什么,这一娘一姨便放了先生。这时先生方定睛观看,见这班野鸡也有大脚的,也有小脚的。
先生道:“古怪,世上女人必须脚小方为标致,哪有大脚亦算标致的?”
玉衡道;“先生有所不知,现在风气初开,大脚最为时髦。上海嫖一客嫖小脚倒容易,嫖大脚倒难。再现在阔少要娶小亦娶大脚,只要品貌生得好,标致不标致不在脚大小分高低。况且前辈如袁子才先生亦说女子的大脚好。常说品貌是天生,脚是人工,论女色只重天生不重人工。又常引一女子笑世上男子一爱一小脚的诗末后两句说得好‘不知小脚从何起,起自人间贱丈夫’,此是前辈最风流不重小脚的证据。又本朝顺治年间曾禁民间女子缠足,圣谕皇皇当时曾通行省,后因积习难解末能遵行,但禁旗民,不准缠足,故至今旗民或有娶缠足女子,旗人争相唾骂说此人不知廉耻,似说女子一爱一缠足便不是正经女子。此是本朝国法不缠足的证据。又现在广东湖北创立天足会,会中禁止缠足,立法甚严。其入会者均系有名人物,两湖制军张香帅并为其出示,此是近时禁缠足的实据。若说男人喜好,在未阔眼界的只说脚小女子好,若于此道阅历透的反说出大脚有几种好处来:一干净,二天然风致,三娶了此种女子善于管家,服侍又周到。若小脚只有坏处没有好处,最讨嫌的是数日不洗,睡在一处不免有狐臭气,再缠得不大不小反步步疼痛并路亦走不来,扭扭一捏一捏实在难过。”
先生听了这里便说:“老兄的话实在不错,不但徒说标致不在乎脚之大小,实在极标致的我看大半皆是大脚。再听得人说大脚的一娘一姨大脚的大姐个个该钱,小脚的小一姐个个漂帐,此话是否?”
玉衡道:“何尝不是,小一姐的收场十有六七无好结果。大凡一妓一女到了色衰的时候,若是大脚便好改业,或反的了一娘一姨跟得轿起,又能到各处酒楼茶馆客栈寻她小一姐的相好。否则肩挑买卖无事不可做。若是小脚,以上诸事皆不能行。然小脚的一妓一女总不想到这个地步,趁着一时年轻,放着正经客人不做,反去夹(轧?)姘头,夹了姘头进帐有限,要反吃鸦片,姘头夹夹,鸦片吃吃,混淘淘过日子,一时运气不好反被姘头将她连年积蓄拐骗一光,再加生意不好,并鸦片烟亦要断瘾,此便是她收场的时候。”
先生听他这里叹了一口气说:“女人小脚已是死路。再吃鸦片烟更是死路了。”
玉衡方要再说,只见杨少荪近面而来,说先生报馆主笔不得了。
先生惊问何故,少荪因说:“报馆主人见了你与韵兰题的跋语,次日便来回报我具说:”先生笔札亦是用不得的,因此我这边亦另请人了。先生可请至别处谋馆。”想来上海人太不通,不识先生是个真正宝货。”先生听了无可奈何,只得辞了玉衡,回到杨家住了一夜,次日便搬行李,说要回家乡。杨少荪便送了脩金’先生便搭船回杭州。因浙东尚有长毛便不敢回家乡,即绕道至江西,恰好路上遇见了一个人,像似雪花却是男装,并非女装,原来这人果然是雪花。话分两头,欲知雪花端的,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