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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复明运动(附钱氏家难)(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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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叁章引玉台画史载黄媛介画扇题有“甲申夏日写于东山阁”之语,因论皆令作画之际似在崇祯十七年首夏河东君将偕牧斋自常熟往南京翋戴弘光之时。茲更据国榷壹佰壹崇祯十七年四月条略云“甲申(廿七日)史可法迎(福王)于邵伯镇。丙戌(廿九日)福王至燕子矶。丁亥(卅日)福王次龙江关”,五月条略云“庚寅(初三日)福王监国。壬寅(十五日)监国福王即皇帝位于武英殿”,六月条云“壬戌(初六日)钱谦益为南京礼部尚书,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协理詹事府”,同书卷首之三部院上南京礼部尚书栏载“甲申昆山顾锡畴囗囗囗囗进士,五月任,署吏部”,弘光实录钞壹崇祯十七年甲申条略云“(五月)乙卯召陈子壮为礼部尚书。(六月)辛酉起钱谦益协理詹事府事,礼部尚书。(六月)丙子礼部尚书顾锡畴上言,刻期进取”,同书贰崇祯十七年甲申条云“(九月)甲辰起黄道周为礼部尚书,兼侍读学士,协理詹事府事”,同书叁弘光元年乙酉条云“〔二月〕已巳礼部尚书顾锡畴致仕,以钱谦益代之”,明史贰伍伍黄道周传略云“福王监国,用道周吏部左侍郞。道周不欲出,马士英讽之曰:人望在公,公不起,欲从史可法拥立潞王耶?乃不得已趋朝。拜礼部尚书,协理詹事府事。而朝政日非,大臣相继去国,识者知其将亡矣。明年三月遣祭告禹陵。甫竣事,南都亡”,综合推计之,则钱柳二人同由常熟赴南京之时间当在甲申七月廿五日福王催其速赴南京任以后。(见下引卧子“荐举人才疏”批语。)其所以赴任之理由,或与黄道周被迫之情势相同,亦未可知。考当时原任礼部尚书为顾锡畴,顾氏署吏部至弘光元年乙酉二月致仕,牧斋乃补其原任实缺。所以不以石斋补顾氏原缺者,因漳浦求去之志已坚,借故出都,马阮辈知之甚审,遂不以黄而以钱代顾。至牧斋是否在此以前独往南京,然后还家坐待新命,尚俟详检。据明季稗史初编壹肆夏允彝幸存录云:“钱谦益虽家居,往来江上,亦意在潞藩。”然则牧斋似曾至金陵谋立潞王也。余见下所论。

关于钱柳同往南京事,旧籍有涉及此时之记载,茲择引数条,略辨之于下。

鹿樵纪闻上(参赵祖铭国朝文献迈古录贰拾)略云:

先是钱谦益入都,其妾柳如是戎服控马,插裝雉尾,作昭君出塞状。服妖也。

明季稗史初编壹陸夏完淳续幸存录“南都杂志”条(参南明野史上“起钱谦益陈子壮,转黄道周,各礼部尚书”条等)云:

钱谦益家妓为妻者柳隐,冠插雉羽,戎服骑入国门,如明妃出塞状。(寅恪案:昭君出塞之装束,可参一九五七年戏剧报第拾期封面尚小云汉明妃图。)

牧斋遗事云:

弘光僭立,牧翁应召,柳夫人从之。道出丹阳,同车携手,或令柳策蹇驴,而已随其后。私语柳曰:“此一幅昭君出塞图也。”邑中遂传钱令柳扮昭君状,炫煌道路。吁!众口固可畏也。

然则,钱柳自常熟至南京,道出丹阳时得意忘形,偶一作此游戏亦有可能,遂致众口讹传,仇人怨家借为诋诮之资。遗事之言最为近情,其他如吴夏诸书所记殊不足信也。噫!当扬州危急之时,牧斋自请督师,河东君应可随行,然弘光不许牧斋作韩世忠,(见钱曾有学集诗注捌长干塔光集“鸡人”七律“刺闺痛惜飞章罢”句下自注云:“余力请援扬,上深然之。已而抗疏请自出督兵,蒙温旨慰留而罢。”)故河东君虽愿作梁红玉而不能。迨南都倾覆之后牧斋随例北迁,河东君亦可偕行,但终留江南,故河东君虽可作汉明妃而不愿。其未能作梁红玉,诚是遗憾,但不愿为王昭君,殊甚钦服也。

又检林时对荷会丛谈叁“鼎甲不足贵”条云:

吴伟业辛未会元榜眼,薄有才名,诗词佳甚,然与人言如梦语呓语,多不可了。余久知其迷心。鼎革后,投入土抚国宝幕,执贽为门生,受其题荐,复入词林。未有子,多携姬妾以往。满人诇知,以拜谒为名直造内室,恣意宣淫。受辱不堪,告假而归。又以钱粮奏销一案,褫职,惭愤而死。所谓身名交败,非耶?

寅恪案:林氏之语过偏,未可尽信,然借此亦得窥见当建州入关之初北京汉族士大夫受其凌辱之情况。河东君之独留南中,固由于心怀复楚报汉之志业,但其人聪明绝世,似亦悬知尔翁所述梅村困窘之状欤?

自崇祯十七年五月十五日至次年即弘光元年五月十五日,此“一年天子小朝廷”之岁月实河东君一生最荣显之时间也。牧斋投笔集上后秋兴之三“八月初十日小舟夜渡,惜别而作”八首之二“几曾银浦(“浦”似应作“汉”)共仙槎”句,盖惜河东君得意之时间甚短也。

关于此时间涉及河东君者亦有数事,茲略述之于下。

计六奇明季北略贰肆五朝大事总论中门户大略“韩钱王邹才既相伯仲”条(参南明野史上“起钱谦益陈子壮转黄道周各礼部尚书”条等)云:

钱(谦益)声色自娱,末路失节,既投阮大铖而以其妾柳氏出为奉酒,阮赠以珠冠一顶,价值千金。钱令柳姬谢阮,且命移席近阮,其丑状令人欲呕。嗟乎!相鼠有体,钱胡独不之闻?

寅恪案:前引谈孺木之言谓“谦益觊相位,日逢马阮意游宴,闻者鄙之”,牧斋与马阮游宴自是当然之事。颇疑钱阮二人游宴尤密,盖两人皆是当日文学天才,气类相近故也。牧斋既与圆海游宴,河东君自多参预,此亦情势所必至。圆海乃当日编曲名手,世所推服,鹿樵纪闻上“马阮始末”条云:“诸公故闻其有春灯谜燕子笺诸剧本,问能自度曲否?即起执板,顿足而唱。诸公多北人,不省吴音,则改唱弋阳腔。诸公于是点头称善曰:阮君真才子。”据此,集之不仅能制曲,且能度曲。河东君之能度曲自不待言,前多论及,不必复赘,观戊寅草中诸词颇有似曲者,如“西河柳”之类即是例证。然则牧斋招宴圆海筵上,柳阮二人必极弹丝吹竹之乐。但歌唱音乐牧斋乃门外汉,白香山新乐府杏为梁篇云“心是主人身是客”一语,真可作南都礼部尚书官署中招宴阮氏多之绮席写照矣。圆海珠冠之赠实为表达赏音知己之意,于情于礼殊应如此,然牧斋此际则不免有向隅之叹也。

夫牧斋虽不善编剧度曲,然最擅长诗什,其与圆海游宴所赋篇章应亦不少,河东君想亦间有酬和阮氏之作。前引牧斋“题为黄子羽书诗册”云:“余自甲申后发誓不作诗文,间有应酬,都不削稿。”所谓“文”者,即甲申十月丁卯日所上“严内治,定庙算,振纪纲,惜人才”四事疏之类,所谓“诗”者,即与圆海等所赋篇章之类。“间有应酬”一语,其“应酬”固是事实,而“间有”则恐不确耳。牧斋之删弃此时作品虽可掩饰其丑行,但河东君之诗篇流传于天壤间者转因是更减少一部份,殊可惜也。

在此时间内,钱柳二人除与马阮游宴外,尚有招宴当日名士即河东君旧交一事,最堪注意。第叁章论河东君与李待问之关系节,已引王沄虞山柳枝词第陸首及自注并其他有关李氏事迹诸条,读者可取参阅,茲不重述。但存我在明南都时为中书舍人。前所引史料虽已言及之,至其何时离去南都则未能确知。检张岱石匮书后集叁肆江南死义列传李待问传云:“李待问南直华亭人,崇祯癸未进士。甲申北变,以归里不及难。弘光登极,待问之南都,授中书舍人。南都继陷,逃至松江。”是存我之离南都,乃在弘光元年五月十五日前后也。王胜时所述牧斋招宴存我,河东君遣婢送还玉篆一事,究在何时?尚待考证。

又检宋尚木含真堂集陸“元宵同陈实庵太史集钱宗伯斋,张灯陈乐,观鱼龙之戏”云:

疏钟箭漏思冥冥,尽醉芳筵日幕情。葭谷渐回春乍暖,金吾不禁月偏明。星桥匝树连银汉,鹅管吹笙跨玉京。莫道上林夸角觝,大官俱得戏长鲸。

寅恪案:陈实庵太史者,陈忠裕公全集壹柒湘真阁集“酬陈实庵翰林”七律附考证,据绍兴府志疑实庵即陈美发。今检乾隆修绍兴府志叁壹选举志贰进士栏明崇祯元年戊辰科刘若宰榜云:“陈美发,左赞善,上虞人。”考证所言当即出此。又检光绪修上虞县志玖陈因传云:“子美发,字木生,幼奇颖,善属文。天启丁卯(七年)举人,戊辰(崇祯元年)进士,授翰林院吉士。辛未(四年)升检讨,分校礼闱,称得士,晋东宫日讲官。丁外艰,特恩赐祭。服阙赴都,转翰林谕德。时会推阁臣,廷议以非祖制,事寝。奉敕封籓。归里,卒,年三十九。(康熙志)美发与族父达生、族弟元映,时称陈氏三凤。”但美发是否号实庵,未见明文,且传文所记甚简略,或有所忌讳,尚须详考。若果是实庵者,则与尚木为天启丁卯举人同年也。(参光绪修华亭县志壹贰选举上举人表。)

或疑尚木诗题所谓“陈实庵太史”乃陈于鼎,其名号“鼎”与“实”有相关之意,其官职与太史又相符合,且陈卧子兵垣奏议上“荐举人才疏”有“庶吉士陈于鼎,英姿壮志”之语,故此说殊有可能。由是观之,卧子诗题下壮师洛之考证未必确切。于鼎事迹见小腆纪传陸叁本传,其人即下引林时对荷闸丛谈叁所谓“小王八”者,是也。

尚木诗题中仅言弘光元年元夕与实庵同集牧斋斋中,然此夕既是张灯陈乐观鱼龙之戏,如是盛会,所招之客绝不止陈宋二人。让木不过举实庵以概其余。或者实庵亦有同赋此题之诗,遂语及之耳。让木此时与存我同为中书舍人(见下论),又同为松江籍,更俱是河东君旧友。揆以物以类聚之义,牧斋此夕颇有招宴存我之可能。问郞玉篆之送还恐即在此夕。盖预宴者既甚多,依当日礼俗之限制,河东君若以女主人身份亲出陪客,且持此纪念品面交问郞,在河东君方面虽可不介意,在牧斋方面则难免有所顾忌,故遣双鬟代送耶?俟考。

第叁章论河东君居松江时最密切之友人为宋辕文、李存我、陈卧子。当钱柳南都得意之际,辕文在何许,尚无确证。据陈忠裕公全集贰陸“三子诗选序”略云:“三子者何?李子雯宋子征舆及不佞子龙也。今天子起淮甸,都金陵,东南定主。予入备侍从,请急还里。宋子闲居,则梓三人之诗为一集,大率皆庚辰以后之作也。”并云间三子新诗合稿陸辕文“野哭”题下自注云:“五月初一日始闻三月十九事,越数日,始得南都新诏,臣民哭临,服除而作。”及同书捌“闻吴大将军率关宁兵以东西二虏大破李贼志喜二律”等(参国榷壹佰壹崇祯十七年甲申四月丁丑“吴三桂大破贼于关内”条),可略见辕文此时踪迹,而其详则不得而知。(今峭帆楼丛书重校刻云间三子新诗合稿王培孙植善序,吴以宋征璧所撰陈子龙平露堂集序中“乙丙之际”为顺治二年乙酉,三年丙戌。其实宋序之“乙丙”乃指崇祯八年乙亥,九年丙子也。特附正之于此。)但河东君早与辕文绝交,假使此时在南都,亦必与钱柳不相往来无疑也。存我此际供职南都,河东君既已送还问郞玉篆,则昔日一段因缘亦于此了结。至于卧子则为河东君始终眷恋不忘之人,前述崇祯十七年甲申夏日黄媛介画扇,河东君题有卧子满庭芳词即是其证,故寅恪戏作一绝,中有“一念十年抛未得”之语,实能道出河东君之心事也。今所欲论者,即卧子在南都之时间是否亦曾与李存我宋让木陈实庵辈同被牧斋招宴等问题。茲择录卧子自撰年谱、兵垣奏议、焚余草及让木含真堂集,并参以国榷等,综合考释之于下。

陈忠裕全集年谱中崇祯十七年甲申条略云:

弘光帝监国南都,予补原官(兵科给事中),随奉命巡视京营。予以国家倾覆之后,义不敢申前请(辞兵科给事中),而又决江左事尚可为,决计赴召。……予遂以六月望后入都,而是时贵阳(指马士英)入辅,详符(指史可法)出镇,国事稍变矣。贵阳一至,即荐怀宁(指阮大铖)当大用,众情大哗,攻者四起。贵阳先君同籍也,遇予亦厚,其人倘荡不羁,久历封疆,于门户之学非素所深研也。当困厄时,与怀宁狎邪之交,相欢如父子,浸润其言,且曰:苟富贵,无相忘。及贵阳柄用,而怀宁挟其权智以御之,且责前盟。见攻之者多,则曰:彼党人者,不杀我两人不止。又造作蜚语,以为主上之立非诸君子意,故力攻拥戴定策之人,以孤人主之势。盖怀宁挟贵阳以为援,而贵阳挟主上以自解。予因正告贵阳曰:怀宁之奸,海内莫不闻,而公之功亦天下所共推也。公于人无豪发之隙,奈何代人犯天下之怒乎?且公之冒不韪而保任者,以生平之言不可负也。公以素交而荐之,众以公义而持之,使公既信友又不害法,则众之益公者大矣。而公何怒为?今国家有累卵之危,束手坐视,而争此一人,异日责有所归矣。贵阳曰:逆案本不可翻也,止以怀宁一人才不可废耳。予曰:公既不能负怀宁而独用之,则怀宁又何辞以拒同科之数百人而独登膴仕乎?一小人用,众小人进,必然之势。一逾短垣,虽公亦无如之何矣。且公为宰辅,苟能真心以求天下之才,何患无人?如怀宁者,何足数哉!……予私念时事必不可为,而祖父俱在浅土,甚惧。请急归营窀穸之事,蒙恩允放。予在言路,不过五十日,章无虑三十余上,多触之言。时人见嫉如仇,及予归,而政益异。木瓜盈路,小人成群,海内无智愚,皆知颠覆不远矣。

同书同卷弘光元年乙酉条云:

时群小逾张,诸君子多被弹射。予为此辈深忌,而未有以中。私念大母年益高多病,再出必重祸以为亲忧,陈情侍养,得遂宿志焉。

陈卧子先生兵垣奏议上“荐举人才疏”略云:

已补者如钱谦益黄道周徐汧吴伟业杨廷麟等,皆一时人望,宜速令赴阙。庶吉士陈于鼎英姿壮志见累门阀,既以不阿乡衮浮沉至今,困衡之士,荏苒足惜,当量才录用也。(寅恪案:林时对荷闸丛谈叁“东林依草附木之徒”条云:“江南有老亡八小亡八之谣,老谓谦益嬖柳影,小则陈于鼎溺韵珠云。”尔庵之书语多偏激,未可尽信,但所记江南之谣或是实录。噫!卧子为人中之龙,此时荐举二龟,岂神州陆沉之先兆乎?由今思之,可叹亦可笑也。)

此文后附批语略云:

崇祯十七年七月二十五日奉旨:人才宜乘时征用,说得是。钱谦益等速催来京到任。

同书下“请假葬亲疏”批语云:

崇祯十七年八月十一日奉旨:陈子龙准给假三个月,即来供职,不得迟延。该部知道。

国榷壹佰贰崇祯十七年八月癸酉(十八日)“南京兵科给事中陈子龙言中兴之主莫不身先士卒”条云:

子龙寻省葬。

同书壹佰肆弘光元年二月丙寅(十三日)条云:

许兵科给事中陈子龙终养。

同书壹佰贰崇祯十七年六月壬戌(初六日)条云:

钱谦益为南京礼部尚书兼翰林院侍读学士。

寅恪案:卧子以崇祯十七年甲申六月望后至南都,八月十八日准假还里葬亲,其在南都之时间不过五十日。牧斋是否在崇祯十七年七月廿五日以前曾一度独至南都预谋立君之事,今难确考,但牧斋于是年六月初六日已补授礼部尚书,至七月廿五日尚未至都就职,姗姗来迟,颇觉可怪。据国榷壹佰贰崇祯十七年八月廿一日丙子“宗贡生朱统又诬奏薑曰广陈必谦等”条略云:“丙子宗贡生朱统又诬奏薑曰广陈必谦等。初陈必谦北转,邑人钱谦益求复官未遂。今入京首诋之,结欢马士英,同诸勋贵,专言定策,意逐高弘图薑曰广代之,而谦益先入金陵,亦谋迎潞王,又心昧之矣。”夏彝仲幸存录云:“钱谦益虽家居,往来江上,亦意在潞藩。”(此条上已引。)谈迁枣林杂俎仁集逸典类“异议”条云:“钱谦益侍郞触暑步至胶东(指高弘图)第中,汗渴解衣,连沃豆汤三四瓯。问所立,胶东曰:福藩。色不怿,即告别。胶东留之曰:天子毋容抗也。钱悟,乃坐定。遽令仆市乌帽,谓:我虽削籍,尝经赦矣。候驾江关,诸臣指异之。监国初,复官。八月入朝,阴附贵阳(指马士英),日同朱抚宁(国弼)刘诚意(孔昭)赵忻城(之龙)张冢宰捷阮司马大铖联疏讦异议者。胶东解相印,欲卜居虞山,谦益恐忤贵阳,却之,且不祖送。”可为牧斋在福王即位以前已先入南京之一旁证。然则牧斋先至南京预谋拥立潞王之后始还常熟坐待机会耶?

茲姑不深究其迟滞不前之故,惟有一事可以决言者,即河东君之至南都当与牧斋同行赴任,计其抵都之日至早亦必在七月下旬之末,距卧子准假还家之时仅十余日。陈钱交谊素笃,观卧子自撰年谱崇祯十年丁丑条略云:“会吴中奸民张汉儒讦奏钱牧斋瞿稼轩以媚政府,有旨逮治。予与钱瞿素称知己,钱瞿至西郊,朝士未有与通者,予欲往见,仆夫曰:较事者耳目多,请微服往。予曰:亲者无失其为亲,无伤也。冠盖策马而去,周旋竟日乃还。其后狱急,予颇为奔奏。”(寅恪案:蓼斋集肆贰有“上牧斋年伯于狱中”五古一首,然则不独卧子,即舒章亦与牧斋交谊甚笃也。)及陈忠裕全集壹壹湘真阁稿“东皋草堂歌”序云:“东皋草堂者,给谏瞿稼轩先生别墅也。丙子冬奸民奉权贵意,讦钱少宗伯及先生下狱,赖上明圣,越数月而事得大白。我友吴骏公太史作东皋草堂歌以记之。时予方庐居,骏公以前歌见寄,因为属和。辞虽不工,而悲喜之情均矣。”然则钱陈两人之旧日关系既如卧子所自述,牧斋之赴南都就礼部尚书任复经卧子之催促,故钱陈此次两人同在金陵,虽为时甚短,揆以常情,必无不相见之理。

倘卧子造访牧斋,或牧斋招宴卧子,不知河东君是否采取如对待李存我之方式以对待卧子?抑或如元微之莺莺传所载,莺莺适人后,张生求与相见,终不为出,赋诗谢绝?今日俱无从得悉。若河东君采取莺莺对待张生之方式以对待卧子者,则双文诗“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之“眼前人”,即卧子崇祯十四年辛巳所纳之沈氏。但不知此宜男之良家女(见卧子年谱后附王沄撰三世苦节传),能及崇祯六年癸酉秋间白龙潭舟中、八年乙亥春间生生庵南楼中旧时“眼前人”百分之几耶?噫!吾人今日追思崔张杨陈悲欢离合之往事,益信社会制度与个人情感之冲突,诚如卢梭王国维之所言者矣。

寅恪曾寄答朱少滨叟师辙绝句五首,不仅为杨玉环李三郞陈端生范菼道,兼可为河东君陈卧子道。茲附录之于下,以博读者一笑。

甲午春朱叟自杭州寄示观新排长生殿传奇诗,因亦赋答绝句五首。近戏撰“论再生缘”一文,故诗语牵连及之也。

洪死杨生共一辰,美人才士各伤神。白头听曲东华史,(叟自号“东华旧史”。)唱到兴亡便掩巾。

沦落多时忽值钱,霓裳新谱圣湖边。文章声价关天意,搔首呼天欲问天。(用再生缘语。)

艳魄诗魂若可招,曲江波接浙江潮。玉环已远端生近,暝写南词破寂寥。

一抹红墙隔死生,百年悲恨总难平。我今负得盲翁鼓,说尽人间未了情。

丰干饶舌笑从君,不似遵朱颂圣文。愿比麻姑长指爪,倘能搔着杜司勋。

又检陈忠裕全集壹柒七律补遗“乙酉上元满城无灯”云:

江皋夜色遍烽屯,鼓吹声销万户春。幕府但闻严戍火,冶城不动踏歌尘。九枝琼树沉珠箔,半榻香风散锦茵。独有凄涼霜塞月,偏乘画角照杯频。

寅恪案:前论宋尚木弘光乙酉元夕集牧斋斋中“张灯陈乐观鱼龙之戏”诗,谓此夕盛会或有李待问在座之可能。尚木存我卧子三人同为河东君云间旧友,而陈李与河东君之交谊时间尤为长久,倘读者取尚木卧子两人同时异地所赋之诗以相对照,则是夕南宗伯署中(参前引有学集贰拾赠黄皆令序),与松江城内普照寺西之宅内(见王沄云间第宅志“陈工部所闻给谏子龙宅”条),一热一冷之情景,大有脂砚斋主(寅恪案:脂砚斋之别号疑用徐孝穆玉台新咏序“然脂暝写”之典,不知当世红专名家以为然否?)评红楼梦“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回中“芳官嚷热”一节之感慨。(见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四阅评过本陸叁回。)唯脂砚斋主则人同时异,而颍川明逸(见王沄续卧子年谱顺治二年乙酉八月条后附案语)则时同人异,微有区别而已。至续幸存录于阮大铖有恕辞,论者或据以为几社与复社不同之点在此,今观卧子自撰年谱“崇祯十七年甲申”条涉及马士英之语,则知几社领袖如陈氏者,其对阮氏之态度实无异复社,或说之未当不待详辨矣。

抑更有可论者。宋征璧含真堂集陸“予以病请假,戏摘幽兰缄寄大樽”云:

采采缄题寄所思,水晶帘幕弄芳姿。朱弦乍奏幽兰曲,郢客长吟白雪词。君子名香心自赏,美人皋佩意何迟。岩阿寂寂堪招隐,不信东风有别离。

寅恪案:此诗之作成当在弘光元年二月丙寅(即十三日)准卧子终养后不久之时间,盖尚木得知此讯,故赋诗寄卧子,观七八两句及兰花开放季节可以证明。其缄封兰花,与崇祯六年癸酉寒日两人同在北京待会试时卧子卧病因缄封腊梅花一夺以表慰问之意者,正复相似,(见陈忠裕公全集陈李唱和集“寒日卧邸中让木忽缄腊梅花一夺相示”五古及本文第三章所论。)不过前时为卧子卧病旅邸,此时则为尚木以病请假,略为不同。宋氏往往缄封花夺寄慰友人,何其喜作此儿女子之戏?岂当日习俗如是耶?俟考。

以常情论,卧子必有答宋氏之篇什。今检陈氏诗集未发现有类是之作,唯陈忠裕公集贰拾诗余中有念奴娇“春雪咏兰”一阕,虽未能确定其何时所赋,但必是与尚木寄诗时相距不久之作,故疑是因宋氏之诗有所感会而成。此阕甚佳,因移录之于下。

其词云:

问天何意,到春深,千里龙山飞雪。解珮凌波人不见,漫说蕊珠宫阙。楚殿烟微,湘潭月冷,料得都攀折。嫣然幽谷,只愁又听啼鴃。

当日九畹光风,数茎清露,纤手分花叶。曾在多情怀袖里,一缕同心千结。玉腕香销,云鬟雾掩,空赠金跳脱。洛滨江上,寻芳再望佳节。

又含真堂集陸有“柬大樽”七律云:

时同侍从武英,陈曰,所谓君随丞相后,吾住日华东。予答曰,不若婉娈昆山阴。

何期束发便相亲,百尺楼边美卜邻。十载浮沉随木石,一时憔悴识君臣。东风苦雨愁啼鴃,南浦扁舟问采莼。知有昆阴堪婉娈,可容觞咏倦游人。

寅恪案:此诗作成当在弘光元年春暮,或即酬答卧子念奴娇“春雪咏兰”词亦未可知,盖两人诗词中其语意可以互相证发也。检陈忠裕全集贰陸宋尚木诗稿序云:“予与尚木同里闬称无间,相唱酬者几二十年。自予治狱东土,而尚木往来旧都,盖四五祀不数见也。今上定鼎金陵,而两人皆以侍从朝夕立殿上,退则各入省治事。诸公相过从报问,忽忽日在桑榆间矣。予既废笔墨,而尚木亦未见所谓吟咏者。及予请急东归,明年尚木以奉使过里门,则出新诗数卷见示。”及嘉庆修松江府志伍陸宋征璧传云:“宋征璧字尚木,华亭人,懋澄子。初在几社中名存楠。崇祯十六年进士,授中书,充翰林院经筵展书官,奉差督催苏松四府柴薪银两,未复命,以回变归里。”颇疑尚木将往苏松四府督催柴薪银两时先以此诗柬大樽,故第陸句有“南浦扁舟问采莼”之语。“南浦”指松江而言。第捌句“可容觞咏倦游人”之“倦游”,出史记壹壹柒司马相如传“长卿故倦游”。裴骃集解引郭璞曰“厌游宦也。”汉书伍柒司马相如传王先谦补注曰:“倦游谓游宦病免而归耳。言其曾为官也。”葵园即袭用景纯之解,而不著其名。尚木以长卿自比,谓将因奉使归里也。宋氏赋诗之时当在弘光元年暮春,其至松江,以所作诗稿示卧子,嘱为之序,未及复命而南都倾覆矣。尚木此诗所言可与卧子所作“宋尚木诗稿序”所述两人同在南都供职时事相印证。故尚木诗题序所言即崇祯十七年甲申六月望后至八月十一日间陈宋两人之情况,读者不可误会,以为尚木赋此诗时之事也。

尚木诗题序中引卧子之语出杜工部集拾“奉答岑参补阙见赠”五律第壹联,盖是时尚木任中书舍人,卧子任兵科给事中,正与杜岑当日情事符合。详见诸家杜诗注,不须赘述。

尚木答语出文选贰肆陸士衡“赠从兄车骑”五古,其诗云:

孤兽思故薮,离鸟悲旧林。翩翩游宦子,辛苦谁为心。仿佛谷水阳,婉娈昆山阴。营魄怀茲土,精爽若飞沉。寤寐靡安豫,愿言思所钦。感彼归途艰,使我怨慕深。安得忘归草,言树背与衿。斯言岂虚作,思年有悲音。

尚木诗语意全从士衡此篇得来,故不避钞胥之嫌,特移录之,并以见几社名士之熟精选理及玩习盛唐诗什之一斑也。

当南都钱柳得意之际,河东君男性旧友如李存我宋尚木二人确有相与往来之事迹,陈卧子是否亦有一见之机缘,尚待研考。其他男性故交更不易详知矣。至女性朋辈,则据前引牧斋“赠黄皆令序”中“南宗伯署中闲园数亩,老梅盘拏,奈李子花如雪屋。烽烟旁午,诀别苍皇”等语,知皆令自弘光元年正月至五月必在南都留宿礼部尚书署中,为河东君之女伴兼作牧斋之清客。或者钱柳崇祯十七年甲申秋季就南宗伯任时皆令即已随行,若不然者,皆令仿效程孟阳至常熟伴牧斋度岁之成例,亦至南都伴河东君度岁。今以缺乏资料,无从详考。但有可注意之一事,即皆令留居钱柳家中,河东君璧还问郞玉篆之际,能否从青琐中窥见是夕筵上存我及牧斋并诸座客之面部表情如何耳。一笑!

明南都倾覆,牧斋迎降清兵,随例北迁。关于钱氏此时之记载颇多,有可信者,有不可信者。但其事既绝不涉及河东君,非本文主旨所在,若一一详加考辨,则不免喧宾夺主,故皆从省略。

上引顾芩河东君传云:

乙酉五月之变,君劝宗伯死,宗伯谢不能。君奋身欲沉池水中,持之不得入。其奋身池上也,长洲明经沈明抡馆宗伯寓中见之,而劝宗伯死,则宗伯以语兵科都给事中宝丰王之晋,之晋语余者也。是秋宗伯北行,君留白下。宗伯寻谢病归。

同治修苏州府志捌捌沈明抡传云:

沈明抡字伯叙,精春秋,得安成闻喜之传,与同里徐汧李模郑敷教友善,从游甚众。崇祯癸酉以恩贡中顺天副榜。乙酉乱后,授徒自给。三十余年卒。

重刻雍正修河南通志伍贰选举贰明天启五年乙丑科余煌榜载:

王之晋,宝丰人,给事中。

寅恪案:云美特记南都倾覆时河东君欲自沉并劝宗伯死一事,备列人证,所以明其非阿私虚构,有类司马温公撰涑水纪闻之体,故吾人今日可以信其为实录也。

复次,顾公夑消夏闲记选存“柳如是”条云:

宗伯暮年不得意,恨曰:要死,要死。君叱曰:公不死于乙酉,而死于今日,不已晚乎?柳君亦女中丈夫也哉!

虞阳说苑本牧斋遗事云:

乙酉五月之变,柳夫人劝牧翁曰:是宜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牧斋有难色。柳奋身欲沉池中,(原注:瞿本有“牧翁”二字。一本“牧翁”下有“抱”字。)持之不得入。是时长洲沈明抡馆于尚书家,亲见其事,归说如此。后牧斋偕柳游拂水山庄,见石涧流泉澄洁可爱,牧斋欲濯足其中,而不胜前却。柳笑(原注:一本有“而戏语”三字。)曰:此沟渠水,岂秦淮河耶?牧翁有恧容。

寅恪案:消夏闲记及牧斋遗事所记,与河东君及牧斋之性格一诙谐勇敢一迟疑怯懦颇相符合。且秦淮河复在南都,虽略异顾氏所述,颇亦可信。至若蘼芜纪闻引扫轨闲谈云:“乙酉王师东下,南都旋亡。柳如是劝宗伯死,宗伯佯应之。于是载酒尚湖,遍语亲知,谓将效屈子沉渊之高节。及日暮,旁皇凝睇西山风景,探手水中曰:冷极奈何!遂不死。”则尚湖西山皆在常熟,当南都倾覆时钱柳二人皆在白下,时间地域实相冲突,此妄人耳食之谈不待详解。

关于牧斋北行,河东君独留白下,此时间发生之事故殊有可言者,茲择录资料略论之于下。

牧斋投笔集遵王笺注上后秋兴之三“八月初十日小舟夜渡惜别而作”八首之五云:

水击风抟山外山,前期语尽一杯间。五更噩梦飞金镜,千叠愁心锁玉关。人以苍蝇污白璧,天将市虎试朱颜。衣朱曳绮留都女,(寅恪案:有学集拾红豆二集“衣朱”作“衣珠”,非是。盖传写者误以此诗第陸句有“朱”字,故改作“珠”,不知昔人作今体诗不嫌重字,观钱柳诸作即可证知也。)羞杀当年翟茀班。

寅恪案:牧斋此首乃总述其南都倾覆随例北迁,河东君独留白下时所发生之变故,并为之洗涤,且加以温慰也。遵王注牧斋此题第壹首第捌句“乐储偏能赋稿碪”引吴兢乐府古题要解下云:“稿碪今何在,稿碪砆也。问夫何处也。山上复有山,重山为出字,言夫不在也。何当大刀头,刀头有环,问夫何时还也。破镜飞上天,言月半当还也。”其实牧斋喜用此典不限于第壹首,即此首第壹句“山外山”、第叁句“飞金镜”皆同一出处也。第贰句“前期”遵王注云:“谢玄晖别范安成诗,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检谢脁集中无此诗,此诗乃沈约之作(见汉魏百三名家集沈隐侯集及丁福保全梁诗沈约诗),遵王偶误记,以沈为谢耳。休文此诗全部语意与牧斋此句有关,遵王仅引两句,未能尽牧斋之所欲言,如牧斋之“语尽一杯”即休文之“勿言一樽”,非引沈氏全诗则不得其解。茲移录之于下,以见注诗之难也。

沈约“别范安成”诗云:

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及尔同衰暮,非复别离时。勿言一樽酒,明日难重持。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

牧斋诗第叁句即古乐府“破镜飞上天”之典并寓乐昌公主破镜待重圆之意,遵王注引李白答高山人诗“太微廓金镜,端拱清遐裔”为释,“金镜”用字虽同,所指则非也。第肆句合用东坡集壹柒“书王定国所藏烟江叠嶂图王晋卿画”七古“江上愁心千叠山,浮空积翠如云烟”句及全唐诗第叁函李白伍子夜吴歌中“秋歌”云“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盖当钱柳分别正值秋季。(见顾苓河东君传“是秋宗伯北行”之语。又有学集壹秋槐集第壹题“咏同心兰四绝句”其四云:“花发秋心赛合欢,秋兰心好胜春兰。花前倒挂红鹦鹉,恰比西方共命看。”此题乃牧斋乙酉秋间北行时别河东君于南京时之作,可为旁证也。)“玉关”即李之“玉关情”,且与李之“平胡虏”有关。遵王注太泛,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者也。第贰联言河东君本无“昵好于南中”之事,即离骚“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并王逸注及洪兴祖补注之意。河东君精通楚辞文选,又曾在周道登家为念西群妾所谮,几至杀身,今观牧斋诗句,宽广温慰之情深切如此,其受感动应非常人之比,抑更可知也。第柒句“留都女”指河东君。第捌句“翟茀班”指王觉斯辈之眷属,谓当日诸降臣之妻皆随夫北行,河东君独不肯偕牧斋至燕都。即此一端,足以愧杀诸命妇矣。

至于孙爱告杀河东君有关之郑某或陈某事,如徐树丕识小录肆“再记钱事”条云:

柳姬者与郑生奸,其子杀之。钱与子书云:“柳非郑不活,杀郑是杀柳也。父非柳不活,杀柳是杀父也。汝此举是杀父耳。”云云,真正犬豕犹然视息于天地间。再被囗囗,再以贿免,其家亦几破矣。己丑春自白门归,遂携柳复归拂水焉,且许以畜面首少年为乐,盖“柳非郑不活”一语已明许之矣。

王沄辋川诗钞肆虞山柳枝词十四首之十三云:

芙蓉庄上柳如绵,秋水盈盈隐画船。夜静秃鹙啼露冷,文鸳常逐野鸥眠。

荷闸丛谈叁“东林中依草附木之徒”条云:

当谦益往北,柳氏与人通奸。子愤之,鸣官究惩。及归,怒骂其子,不容相见,谓国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节,乃以不能守身责一女子耶?此言可谓平而恕矣。

牧斋遗事柳姬小传(此传上文于第叁章论河东君嘉定之游节已引)云:

间有远骋,以娱其志,旋殪诸狴犴不惜也。至北兵南下,民于金陵归款,姬蹀躞其间,聆觱篥之雄风,沐貔貅之壮烈,其于意气多所发抒云。不再闰而民以缘事北行,姬昵好于南中,子孝廉公恧甚,谋瘗诸狱。民归而姬不自讳,丧以丧夫之礼。民为之服浣自理牏濡沫,重以厥子为弗克负荷矣。民虽里居,平日顾金钱,招权利,大为姬欢。微吟响答,不啻咽三台之瑞露,咀九畹之灵芝,公诸杀青,以扬厉其事,而姬亦兴益豪,情益荡,挥霍飙忽,泉涌云流。面首之乐,获所愿焉。

李清三垣笔记中云:

若钱宗伯谦益所纳妓柳隐,则一狎邪耳。闻谦益从上降北,隐留南都,与一私夫乱。谦益子鸣其私夫于官,杖杀之。谦益怒,屏其子不见,语人曰:当此之时,士大夫尚不能坚节义,况一妇人乎?闻者莫不掩口而笑。

虞阳说苑乙编虞山赵某撰庑亭杂记(参牧斋遗事附赵水部杂记四则之四)云:

钱受之谦益生一孙。生之夕,梦赤脚尼解空至其家。解空乃谦益妻陈氏平日所供养者。孙生八岁,甚聪慧,忽感时疫,云有许多无头无足人在此,又历历言人姓名,又云不是我所作之孽。谦益云:皆我之事也。于中一件为伊父孙爱南京所杀柳氏奸夫陈姓者,余事秘不得闻。其孙七日死,果报之不诬如是。

寅恪案:前论河东君嘉定之游节引柳姬小传,谓河东君轻鄙钱氏宗族姻戚,故告杀郑某或陈某虽用孙爱之名义,然主持其事者当是陈夫人党遵王之流。至若孙爱,性本怯懦,又为瞿稼轩孙婿,其平日与河东君感情不恶,后来河东君与其女遗嘱有“我死之后,汝事兄嫂如事父母”之语可证。牧斋痛骂孙爱,亦明知其子不过为傀儡,骂傀儡,即所以骂陈夫人党也。牧斋骂孙爱之原书今不可见,依活埋庵道人所引,则深合希腊之逻辑。蒙叟精于内典,必通佛教因明之学,但于此不立圣言量,尤堪钦服。依明州野史尔翁所述,则一扫南宋以来贞节仅限于妇女一方面之谬说,自刘宋山阴公主后无此合情合理之论。林氏乃极诋牧斋之人,然独许蒙叟此言为平恕,亦可见钱氏之论实梨然有当于人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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