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十三年丙申秋冬间牧斋往松江游说马进宝反清告一段落,次年复往金陵,盖欲阴结有志复明之人以为应接郑延平攻取南都之预备,其流连文酒、咏怀风月不过一种烟幕弹耳。此年之诗前已多引证,茲择录有学集诗注捌长干塔光集中顺治十四年丁酉所作诸诗最有关复明运动及饶有兴趣者诠论之于下。
“棹歌十首为豫章刘远公题扁舟江上图”其一云:
家世休论旧相韩,烟波千里一渔竿。扁舟莫放过徐泗,恐有人从圯上看。(自注:“远公故相文端公之孙,尚宝西佩〔斯玮〕之子。”寅恪案:并可参同书同卷“金陵杂题绝句”二十五首之二十二自注及华笑庼杂笔壹黄梨洲先生此题批语。)
其三云:
吴江烟艇楚江潮,濑上芦中恨未消。重过子胥行乞地,秋风无伴自吹箫。
寅恪案:远公为刘一燝之孙。明史贰肆拾刘一燝传略云:“刘一燝字季晦,南昌人。光宗即位,擢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魏〕忠贤大炽,矫旨责一燝误用〔熊〕廷弼,削官,追夺诰命,勒令养马。崇祯改元,诏复官,遣官存问。八年卒。福王时追谥文端。”季晦在福王时追谥文端殆由牧斋之力,盖此时牧斋任礼部尚书故也。远公之至南京不知有何企图,据牧斋诗旨,以张良伍员报韩复楚期许,则远公之志在复明,为牧斋所特加接纳者之一,又可推知矣。
“顾与治书房留小像自题四绝句”其一云:
崚嶒瘦颊隐灯看,况复撑衣骨相寒。指示傍人浑不识,为他还着汉衣冠。
寅恪案:第二句有李广不封侯之叹,即己身在明清两代终未能作宰相之意。末二句则谓己身已降顺清室,为世所笑骂,不知其在弘光以前固为党社清流之魁首。感慨悔恨之意溢于言表矣。
其二云:
苍颜白发是何人,试问陶家形影神。揽镜端详聊自喜,莫应此老会分身。
寅恪案:末二句自谓身虽降清,心思复明,殊有分身之妙术也。
其三云:
数卷函书倚净甁,匡床兀坐白衣僧。骊山老母休相问,此是西天贝叶经。
寅恪案:牧斋表面虽屡称老归空门,实际后来曾有随护郑延平之举动。今故作反面之语,以逊词自解,借之掩饰也。
其四云:
褪粉蛛丝网角巾,每烦礼佛拭煤尘。凌烟褒卾知无分,留与书帷伴古人。
寅恪案:网巾乃明室所创,前此未有,故可以为朱明室之标帜。
周吉甫晖续金陵琐事“万发皆齐”条云:
太祖一夕微行至神乐观,见一道士结网巾。问曰:此何物耶?对曰:此网巾也,用以裹之头上,万发皆齐矣。次日,有旨召神乐观结网巾道士,命为道官,仍取其网巾,遂为定式。
小腆纪传伍贰画网巾先生传(寅恪案:徐氏所记出戴名世撰“画网巾先生传”。见戴南山先生全集柒)略云:
画网巾先生者,不知何许人。(寅恪案:小腆纪传叁玖刘中藻传云:“中藻子思沛时羁浦城狱中,闻父死,曰:父死节,子可不继先志乎!亦死。或曰思沛即画网巾先生也。”小腆纪年附考壹陸顺治六年四月“我大清兵克福安,明鲁兵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刘中藻死之条亦载此事,但附考曰:“福建续志,福宁府志俱云思沛即世所称画网巾先生,而福安县志谓思沛羁浦中狱中,闻中藻死,曰:父死节,子可不继先志乎!亦死。浦城县志亦云然。按画网巾先生死泰宁之杉津,自另是一人。”茲附录于此,以供参考。)服明衣冠,从二仆,匿迹光泽山寺中。守将吴镇掩捕之,送邵武,镇将池凤鸣讯之,不答。凤鸣伟其貌,为去其网巾,戒军中谨事之。先生既失网巾,浴栉毕谓二仆曰:衣冠历代旧制,网巾则我太祖高皇帝创为之,即死,可忘明制也?取笔墨来,为我画网巾额上。画已,乃加冠。二仆亦交相画也。每晨起以为常。军中哗之,呼曰画网巾云。〔王之纲斩之〕,挺然受刃于泰宁之杉津。泰人聚观之,所画网巾犹斑斑在额上也。
小腆纪年附考壹柒顺治七年庚寅十二月丙申十七日“明督师大学士临桂伯瞿式耜、江广总督兵部尚书张同敞犹在桂林,谕降不屈,死之”条云:
〔张〕同敞手出白网巾于怀,曰:服此以见先帝。
钱曾牧斋投笔集笺注上“后秋兴之二”第陸首“胡兵翻为倒戈愁”句牧斋自注云:
营卒从诸酋长,皆袖网巾氈帽,未及倒戈而还。
此等皆可以为证。
牧斋此诗前二句亦同此旨,末二句自谓不能将兵如唐之段志玄尉迟敬德,只能读书作文。此本是真实语,但其在弘光时自请督师以御清兵,则恐是河东君之怂恿劝勉,遂有是请耳。
“题画”云:
撼撼秋声卷白波,青山断处暮云多。沉沙折戟无消息,卧看千帆掠槛过。
寅恪案:遵王注本此诗列于“燕子矶归舟作”后一题,“归舟”诗有“薄寒筋力怯登楼”及“风物正于秋老尽,芦花枫叶省人愁”等句,涵芬楼本列于“燕子矶舟中作”后一题,“舟中”诗亦有“轻寒小病一孤舟”句,并参以此诗第壹句“撼撼秋声”之语,足证牧斋赋此“题画”七绝必在九月。全唐诗第捌函杜牧肆“赤壁”诗云:“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郞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前论魏白衣致书郑延平谓“海道甚易,南风三日可直抵京口”,牧斋待至九月,以气候风向之改变,知郑氏无乘南风来攻南都之可能,遂不觉感樊川诗旨而赋此“题画”七绝也。
“有人掸聂大年灯花词戏和二首”其一云:
荡子朝朝信,寒灯夜夜花。也知虚报喜,争忍剔双葩。
其二云:
灯花烛夜多,寂莫怨青娥。一样银缸里,无花又若何。
寅恪案:此为忆河东君之作,不过借和聂寿卿诗为题耳。
“桥山”云:
万岁桥山奠永宁,守祧日月镇常经。青龙阁道蟠空曲,玄武钩陈卫杳冥。坠地号弓依寝庙,上陵帯剑仰神灵。金舆石马依然在,蹴踏何人夙夜听。
寅恪案:此首为明太祖孝陵而作。末二句则希望郑延平率师来攻取南都也。
“鸡人”云:
鸡人唱晓未曾停,仓卒衣冠散聚萤。执热汉臣方借箸,畏炎胡骑已扬舲。(自注:“乙酉五月初一日召对,讲官奏曰马畏热,必不渡江。余面叱之而退。”)刺闺痛惜飞章罢,(自注:“余力请援扬,上深然之。已而抗疏请自出督兵,蒙温旨慰留而罢。”)讲殿空烦侧坐听。肠断覆杯池畔水,年年流恨绕新亭。
寅恪案:此首为牧斋自述弘光元年乙酉时事,颇有史料价值。末二句盖伤福王及己身等之为俘虏而北行也。
“蕉园”云:
蕉园焚稿总凋零,况复中州野史亭。温室话言移汉树,长编月朔改唐蓂。謏闻人自讹三豕,曲笔天应下六丁。东观西清何处所,不知汗简为谁青。
寅恪案:此首乃深恶当日记载弘光时事野史之诬妄,复自伤己身无地可托以写此一段痛史也。噫!牧斋在弘光以前本为清流魁首,自依附马阮、迎降清兵以后身败名裂,即使著书能道当日真相,亦不足取信于人,方之蔡邕,尤为可叹也。又同书同卷“金陵杂题绝句”二十五首之十三云:“人拟阳秋家汗青,天戈鬼斧付沉冥。赤龙重焰蕉园火,烧却元家野史亭。”此绝句亦自惜绛云楼被焚,其所辑之明史稿本全部不存,与蕉园七律可以互证,故附录之于蕉园诗后。
“小至夜月食记事”(自注:“十一月十有六日。”)云:
蟾蜍蚀月报黄昏,冬至阳生且莫论。飞上何曾为玉镜,落来那得比金盆。朦胧自绕飞鸟羽,昏黑谁招顾兔魂。画尽炉灰不成寐,(涵芬楼本“不成”作“人不”。)一星宿火养微温。
寅恪案:此首必有所指,今难确定,不敢多所附会。但检小腆纪年附考壹玖“〔顺治十四年丁酉四月〕明朱成功部将施举与我大清兵战于定海关,败绩死之”条云:“时成功谋大举入长江,令举招抚松门一帯渔船为向导。举至定海关,遭风入港,遇水师,力战而死。”然则郑延平本拟于此年夏大举入长江,不幸遭风失败。牧斋当早知延平有是举,故往金陵以待之,迄至小至日,以气候之关系,知已无率舟师北来之希望,因有七八两句之感叹欤?俟考。
“至日作家书题二绝句”云:
至日裁书报孟光,封题冻笔蘸冰霜。栴檀灯下如相念,但读楞严莫断肠。
松火柴门红豆庄,稚孙娇女共扶床。金陵无物堪将寄,分与长干宝塔光。
寅恪案:此两首文情俱妙,不待多论。唯据第贰首第贰句,知稚孙即桂哥,亦与赵微仲妻随同河东君居于白茆港之红豆庄,而不随其父孙爱留寓城中宅内。然则牧斋聚集其所最爱之人于一处也。(可参前论“丙申重九海上作”四首之四。)第贰首末二句可参下一题“丁酉佟冬十有七日长至礼佛大报恩寺。”在牧斋之意,宝塔放光即明室中兴之祥瑞,将来河东君亦当分此光宠,以其实有暗中擘划之功故也。
“和普照寺纯水僧房壁间诗韵,邀无可幼光二道人同作”云:
古殿灰沉朔吹浓,江梅寂历对金容。寒侵牛目冰间雪,老作龙鳞烧后松。夜永一灯朝露寝,更残独鬼哭霜钟。可怜漫壁横斜字,剩有三年碧血封。
寅恪案:无可即方以智,幼光即钱澄之。(见小腆纪传贰肆方以智传及同书伍伍钱秉镫传并吾炙集“皖僧幼光”条。)方钱二人皆明室遗臣托迹方外者,此时俱在金陵,颇疑与郑延平率舟师攻南都之计划不能无关,牧斋共此二人作政治活动自是意中事也。纯水僧房壁间诗之作者究为何人,未敢决言,但细绎牧斋诗辞旨,则此作者当是明室重臣而死国难者,岂瞿稼轩黄石斋一辈人耶?俟考。
“水亭拨闷二首”其一云:
不信言愁始欲愁,破窗风雪面淮流。往歌来哭悲鸲鹆,莫雨朝云乐爽鸠。揽镜每循宵茁发,(涵芬楼本“宵茁”下自注云:“先作朝剃。”)拥衾常护夜飞头。黄衫红袖今余几,谁上城西旧酒楼。
其二云:
琐闱夕拜不知由,热铁飞身一旦休。岂有闭唇能遁舌,更无穴颈可生头。市曹新鬼争颅额,长夜冤魂怨骷髅。狼藉革胶供一笑,君王不替偃师愁。
寅恪案:此二首辞旨奇诡,甚难通解。遵王注虽于字面略有诠释,亦不言其用意所在。但牧斋赋诗必有本事,茲姑妄加推测,以备一说,仍待博识君子之教正。
鄙意此二诗皆为河东君而作。第壹首谓河东君之能救己身免于黄毓祺案之牵累,第贰首谓己身于明南都倾覆后随例北迁期间河东君受奸通之诬谤,特为之辨明也。第壹首第柒句“黄衫红袖”一辞应解作红袖中之黄衫。有学集诗注捌“金陵杂题绝句”二十五首之十“女侠谁知寇白门”及“黄土盖棺心未死”二句(全诗前已引)盖谓白门已死,今所存之女侠唯河东君一人足以当之,即与上引杜让水“帐内如花真侠客”句同一辞旨。第捌句兼用汉书玖贰游侠传矩章传“矩章字子夏,长安人也。长安炽盛,街闾各有豪侠。章在城西新市,号曰城西矩子夏”并太平广记肆捌伍许尧佐柳氏传“会淄青诸将合乐酒楼”及“柳氏志防闲而不克”等语。此两出处遵王注均未引及。第贰首第壹句遵王虽用后汉书百官志引卫宏汉旧仪曰“黄门郞属黄门令,日暮入对青琐门拜,名曰夕郞”以为释,鄙意牧斋既未曾任执事中,则遵王所解无着落,疑牧斋意谓弘光出走,乃诏王觉斯及己身留京迎降。唐代诏书其开端必有“门下”二字,即王摩诘所谓“夕奉天书拜琐闱”之“天书”。(见全唐诗第贰函王维肆“酬郭给事。”)弘光诏殊不知其来由也。第贰句遵王注云“首楞严经:历思则能为飞热铁,从空雨下。五灯会元:世尊说大集经,有不赴者,四天门王飞热铁轮,追之令集”,甚是,盖谓清兵突至南都,逼迫己身等执以北行也。第柒第捌两句遵王注引列子汤问篇,周穆王怒偃师所造倡者以目招王之左右侍妾,遂欲杀偃师,偃师乃破散唱者以示王,皆革胶等假物所造之物语。牧斋意谓河东君受奸通之诬谤,实无其事,即投笔集上后秋兴之三“小舟惜别”诗“人以苍蝇污白壁”句之旨也。
“投宿崇明寺僧院有感二首”其一云:
秋卷风尘在眼前,莽苍回首重潸然。(涵芬楼本“莽苍”作“苍茫”。)居停席帽曾孙在,驿路毡车左担便。日薄冰山围大地,霜清木介矗诸天。禅床投宿如残梦,半壁寒灯耿夜眠。
其二云:
禾黍陪京夕照边,驱车沾洒孝陵烟。周郊昔叹为牺地,蓟子今论铸狄年。纶邑一成人易老,华阳十赉诰虚传。颠毛种种心干折,只博僧窗一宿眠。
寅恪案:此二首疑是因崇祯十七年秋间偕河东君同赴南都就礼部尚书之任,途中曾投宿于崇明寺,遂追感前事而作也。前论钱柳二人同赴南都在七八月间,故第壹首一二两句谓景物不殊而时势顿改,殊不堪令人回首。第贰联上句谓南都倾覆,苟得生还者甚少,如己身及河东君,即遵王注引酉阳杂俎云“天王运伐勃律还,忽风四起,雪花如翼,风吹小海水成冰柱,四万人一时冻死,唯蕃汉各一人得还”之蕃汉二人也。下句谓此次岁暮独自还家,重经崇明寺,兵戈遍及西南,与前次过此时尚能苟且偷安者大异。第贰首一二两句谓此次在金陵谒拜孝陵,在南都倾覆之后,不胜兴亡之恨也。第壹联上句遵王注已引左传昭公二十二年“王子朝宾起有宠于景王”条以释之,但仅著诗句之出处,而未言牧斋作意所在。今以意揣之,牧斋盖谓马阮之起用己身为礼部尚书,不过以其文采照耀一世之故,深愧不能如牺鸡之自断其尾,以免受祸害也。下句遵王无释,检王先谦后汉书柒贰下方术传蓟子训传云:“时有百岁翁,自说童儿时见子训卖药于会稽市,颜色不异于今。后人复于长安东霸城见之,与一老翁共摩挲铜人,相谓曰适见铸此已近五百岁矣。”牧斋意谓回首当日与河东君同赴南都就宗伯任时已同隔世,殊有蓟子训在秦时目睹铸此铜人之感也。第贰联上下两句,遵王引史记及松陵集为释,甚是。牧斋意谓虽有复明之志,但已衰老,无能为力,虚受永历帝之令其联络东南伪帅遗民以谋中兴之使命也。
“金陵杂题绝句二十五首继乙未(丙申?)春留题之作”云:
(诗见下引。)
寅恪案:此题“乙未”二字当是“丙申”之讹。诸本皆同,恐为牧斋偶尔笔误也。此题廿五首,板桥杂记已采第壹第贰第肆第伍第柒第拾第壹贰等七题,皆是风怀之作,此固与余氏书体例符合。其涉及政治者澹心自不敢移录,但亦有风怀之作曼翁未选者,则因事涉嫌疑,须为牧斋隐讳也。茲先择录此类三首论释之,后再略述其他诸诗。至板桥杂记所选之八首皆不重录,以余氏书所选牧斋之诗为世人熟读且多能通解故也。
第叁首云:
钏动花飞戒未赊,隔生犹护旧袈裟。青溪东畔如花女,枉赠亲身半臂纱。
第捌首云:
临岐红泪溅征衣,不信平时交语稀。看取当风双蛱蝶,未曾相逐便分飞。(自注:“已上杂记旧游。”)
第壹壹首(此诗前已引,因解释便利之故,特重录之)云:
水榭新诗赞戒香,横陈嚼蜡见清凉。五陵年少多情思,错比横刀浪子肠。(自注:“杜苍略和诗有只断横刀浪子肠之句。”)
寅恪案:此三首皆与前论“秦淮水亭逢旧校书赋赠”诗有关,前引杜苍略和诗及此题第壹壹首自注可以推知。假定此秦淮旧校书女道士净华与前所论果为卞玉京者,则惠香公案中,此三首诗亦是有关之重要作品也。
第陸首云:
抖擞征衫趁马蹄,临行渍洒雨花西。于今墓草南枝句,长伴昭陵石马嘶。(自注:“乙酉北上,吊方希直先生墓诗云:孤臣一样南枝恨,墓草千年对孝陵。”)
寅恪案:牧斋诗集顺治二年乙酉所作者删汰殊甚,留此注中十四字,亦可视作摘句图也。“希直”为方孝孺子。夫牧斋迎降清兵,被执北行,与正学事大异。“一样南枝恨”之语乃一别解,然姚逃虚谓成祖曰“若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见明史壹肆方孝孺传),牧斋在明清之际确是“读书种子”,此则不可以方钱人格高下论也。又牧斋自注中“乙酉北上”四字,涵芬楼本作“乙酉计偕北上”,遵王注本作“乙酉北上”,两书之文皆有增改。考牧斋为万历三十八年庚戌探花,己酉计偕北上,吊方希直诗若作于此年,则牧斋当时仅以举人北上应会试之资格,且此时明室表面上尚可称盛世,“孤臣”之语殊无着落,且通常由虞山北上之路亦不经金陵。此两本之讹自是讳饰之辞。若作“乙酉北上”,则牧斋于南都倾覆后随例北迁,如投笔集后秋兴之十二“壬寅三月二十三日以后大临无时,啜泣而作”其第肆首后四句云“忍看末运三辰促,苦恨孤臣一死迟。惆怅杜鹃非越鸟,南枝无复旧君思”之例,则甚符合。故特为改正。又考五臣本文选贰玖古诗十九首之一“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二句注云:“善曰,韩诗外传曰,诗云,代马依北风,飞鸟栖故巢,皆不忘本之谓也。翰曰,胡马出于北,越鸟来于南,依望北风,巢宿南枝,皆思旧国。”牧斋之诗即用此典。
至有关成祖生母问题,近人多所考证,虽难确定,但成祖之母或是高丽籍。元代风俗,如朝鲜实录及叶子奇世杰草木子杂制篇等所载者,蒙古宫廷贵族多以高丽女为媵侍,龚妃岂元代诸王之后宫耶?若广阳杂记及蒙古源流等书所载,则又辗转传讹,不足道也。
又据李清三垣笔记附志二条之一云:
予阅南太常寺志载懿文皇太子及秦晋二王均李妃生,成祖则龚妃生,讶之。时钱宗伯有博物称,亦不能决。后以弘光元旦谒孝陵,予与谦益曰:此事与实录玉牒左,何征?但本志所载,东侧列妃嫔二十余,而西侧止龚妃,然否?曷不启寝殿验之?及入视,果然。乃知李龚之言有以也。
谈迁国榷壹贰建文四年条略云:
成祖文皇帝御讳棣,太祖高皇帝第四子也。母龚妃。玉牒云,高皇后第四子,盖史臣因帝自称嫡,沿之耳。今南京太常寺志载孝陵祔享,龚妃穆位第一,可据也。
谈迁枣林杂俎义集彤管门“孝慈高皇后无子”条略云:
孝陵享殿太祖高皇帝高皇后南向,左淑妃李氏次皇囗妃囗氏〔等〕俱东列,龚妃生成祖文皇帝,独西列。见南京太常寺志。孝陵阉人俱云孝慈高皇后无子,具如志中。而王弇州先生最博核,其别集同姓诸王表〔与〕吾学编诸书俱同,抑未考南太常〔寺〕志耶?享殿配位出自宸断,相传必有确据,故志之不少讳,而微与玉牒抵牾,诚不知其解。
然则牧斋久蓄此疑,不但取太常志文献为佐证,并亲与李清目睹之实物相证明,然后决定。可知牧斋作史乃是信史,而非如宋辕文所谓“秽史”也。(见第叁章论朱鹤龄与吴梅村书。)
第壹柒首云:
卢前王后莫相疑,日下云间岂浪垂。江左文章流辈在,何曾道有蔡充儿。
第壹捌首云:
帝车南指岂人谋,河岳英灵气未休。昭代可应无大树,汝曹何苦作蚍蜉。(自注:“以上六首,杂论文史。”)
寅恪案:此两首皆牧斋因当日有非议其文章者,感愤而作。夫牧斋为一世文雄,自有定评,亦不必多所论辩。所可注意者,第壹柒首末句“蔡充儿”之“充”字实应作“克”字,牧斋沿世说新语轻诋篇“王丞相轻蔡公”条之误。且“充”字为平声,“克”字为仄声,牧斋自是用“充”字方协声调,实由未检晋书陸伍王导传及柒柒蔡谟传所致。寅恪综览河东君之诗文,其关涉晋代典故者多用晋书,而不用世说新语,恐河东君读此诗时不免窃笑也。
第贰叁首云:
被发何人夜叫天,亡羊臧穀更堪怜。长髯衔口填黄土,肯施维摩结净缘。
寅恪案:此诗疑为牧斋过金陵陈名夏子掖臣故居而作。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陈名夏传(参同书肆谭泰传、同书伍宁完我传、同书柒捌张煊传)略云:
陈名夏,江南溧阳人。明崇祯十六年进士,官翰林修撰,兼户兵二科都给事中。福王时,以名夏曾降附流贼李自成,定入从贼案。本朝顺治二年七月,名夏抵大名投诚,以保定巡抚王文奎疏荐,复原官。旋擢吏部左侍郞,兼翰林院侍读学士。三年丁父忧,命在官任事,私居持服,并敕部议赠恤。复陈情请终制,赐银五百两,暂假归葬,仍给俸赡在京家属。明年还朝。五年初设六部尚书各一,即授名夏吏部尚书,寻加太子太保。八年授弘文院大学士,晋少保,兼太子太保。九年以党附吏部尚书公谭泰,议罪,解院任,经俸如故,发正黄旗下,与闲散人随朝。初睿亲王多尔衮专擅威福,尚书公谭泰刚愎揽权,名夏既掌铨衡,徇私植党,揣摩执政意指,越格滥用匪人,以迎合固宠。及多尔衮事败,御史张煊劾奏名夏结党行私、铨选不公诸劣迹,下诸王部臣鞫议。会上方巡狩,谭泰独袒名夏,定议,诸款皆赦前事,且多不实。煊坐诬论死。至是,谭泰以罪伏诛。命亲王大臣复按张煊所劾名夏罪状。名夏厉声强辩,及诘问词穷,涕泪交颐,自诉投诚有功,冀贷死。谕曰:此辗转矫诈之小人也,罪实难逭。但朕有前旨,凡谭泰干连概赦免,若复执名夏而罪之,是不信前旨也。因宥之,且谕令洁己奉公,勿以贪黩相尚,冀其自新,以副倚任。十年复补秘书院大学士。时吏部尚书员缺,侍郞孙承泽请令名夏兼摄。上以侍郞推举大学士,有乖大体,责令回奏。复谕名夏曰:尔可无疑惧。越翼日,仍命署吏部尚书書。上尝幸内院,阅会典及经史奏疏,必与诸臣讲求治理,兼训诸臣,以满汉一体,六部大臣不宜互结党与。诚谕名夏,益谆切焉。会有旨,令集议刑部,论任珍家居怨望、指奸谋陷诸罪应死状。名夏及大学士陈之遴、尚书金之俊等二十八人,与刑部九卿科道等两议。得旨责问,名夏更巧饰欺蒙。论死。复诏从宽典,改削官衔二级,罚俸一年,仍供原职。十一年,大学士宁完我列款劾奏名夏曰:名夏屡蒙皇上赦宥擢用,宜洗心易行,效忠我朝,不意蛊惑绅士,包藏祸心以倡乱。尝谓臣曰:要天下太平,只依我两事。臣问何事,名夏推帽摩其首云:留发,复衣冠,天下即太平。臣思为治之要,惟法度严明,则民心悦服。名夏必欲宽衣博帯,其情叵测。臣与逐事辩论,不止千万言,灼见隐微。名夏礼臣虽恭,而恶臣甚深。此同官所共见共闻者也。今将结党奸宄事迹言之。名夏子掖臣居乡暴恶,士民怨恨,欲移居避之。江宁有入官园宅在城,各官集赀三千两代为纳价,遂家焉。掖臣横行城中,说人情,纳贿赂,各官敢怒而不敢言,人人惧其威势。名夏明知故纵,科道官岂无一人闻之?不以一疏入告,其党众可见矣。臣等职掌票拟,一字轻重,关系公私,臣虑字有错误,公立一簿注姓,以防推诿,行之已久。一日,名夏不俟臣等到齐,自将公簿注姓涂抹一百一十四字,为同官所阻,方止。窃思公簿何得私抹,不知作弊又在何件。本年二月上命内大臣传出科道官结党谕旨,臣书稿底,交付内值。及票红发下,名夏抹去“挤异排孤”一语,改去“明季埋没局中,因而受祸。今方驰观域外,岂容成奸”四句,作两句泛语。其纠党奸宄之情形恐皇上看破,故欲以只手障天也。请敕下大臣确审具奏,法断施行,则奸党除,而治安可致矣。遂下廷臣会勘。名夏辩诸款皆虚,惟留发复衣冠所言属实。完我复与大学士刘正宗共证名夏揽权市恩欺罔罪。谳成,论斩。上以名夏久任近密,改处绞。子掖臣,逮治杖戍。
清史稿贰伍壹陈名夏传云:
陈名夏字百史,江南溧阳人。明崇祯进士,官修撰,兼户兵二科都给事中。降李自成,福王时入从贼案。顺治二年诣大名降,以保定巡抚王文本荐复原官。入谒睿亲王,请正大位。王曰本朝自有家法,非尔所知也。
左传哀公十五年云:
卫孔圉取大子蒯聩之姊,生悝。孔氏之竖浑良夫,长而美。孔文子卒,通于内。大子在戚,孔姬使之焉。大子与之言曰:苟使我入获国,服冕乘轩,三死无与。与之盟。为请于伯姬。
又哀公十七年略云:
十七年春,卫侯为虎幄于藉圃。成。求令名者,而与之始食焉。大子请使良夫。良夫乘衷甸,两牡,紫衣狐裘。至,袒裘,不释剑而食。大子使牵以退,数之以三罪而杀之。卫侯梦于北宫,见人登昆吾之观,被发北面而噪曰:登此昆吾之虚,绵绵生之瓜。余为浑良夫,叫天无辜。(杜注云:“本盟当免三死,而并数一时之事为三罪,杀之,故自谓无辜。”)
牧斋诗第壹句以浑良夫比百史,盖以其数次论死,虽暂得宽逭,终以自承曾言“留发复衣冠”事处绞。夫百史辩宁完我所诘各款皆虚,独于最无物证可以脱免之有关复明制度之一款,则认为真实,是其志在复明,欲以此心告诸天下后世,殊可哀矣。牧斋诗第贰句谓己身与百史虽皆志在复明,而终无成,所自信者,百史不如己身之能老归空门耳。
第贰肆首云:
长干塔绕万枝灯,白玉毫光涌玉绳。铃铎分明传好语,道人谁是佛图澄。
寅恪案:此诗末二句遵王无注。检慧皎高僧传初集拾晋邺中竺佛图澄传(可参晋书玖伍佛图澄传)云:“光初十一年,〔刘〕耀自率兵攻洛阳。〔石〕勒欲自往拒耀,内外僚佐无不必谏。勒以访澄。澄曰:相轮铃音云,秀支替戾冈,仆谷劬秃当。此羯语也。‘秀支’军也,‘替戾冈’出也,‘仆谷’刘耀胡位也,‘劬秃当’捉也。此言军出捉得耀也。时徐光闻澄此旨,苦劝勒行。勒乃留长子石弘共澄以镇襄国,自率中军步骑直诣洛城。两阵才交,耀军大溃,耀马没水中,石堪生擒之送勒。澄时以物涂掌观之,见有大众,众中缚一人,朱丝约其肘,因以告弘:当尔之时,正生擒耀也。”牧斋诗用此典之意,言清军主帅出战必败也。
第贰伍首云:
采药虚无弱水东,飚轮仍傍第三峰。玉晨他日论班位,应次高辛展上公。(自注:“过句曲,望三峰作。”)
寅恪案:此首为归家途中过句容所赋。末二句意谓此次在南都作复明活动,他日成功,当受封赏也。
有学集诗注玖红豆集中有关牧斋复明活动,而最饶兴趣者莫如“六安黄夫人邓氏”七律一首。诗云:
铙歌鼓吹竞芳辰,娘子军前喜气新。(涵芬楼本作“鱼轩象服照青春,鼓吹喧阗壁垒新”,但后附校勘记同注本。)绣宪昔闻梁刺史,锦车今见汉夫人。(涵芬楼本“见”作“比”。)须眉男子元无几,(涵芬楼本“元”作“原”。)巾帼英雄自有真。(涵芬楼本“巾帼”作“粉黛”。)还待麻姑擗麟脯,共临东海看扬尘。(涵芬楼本“共临”作“笑看”,“看”作“再”。)
寅恪案:就今所见关于黄夫人邓氏或梅氏及黄鼎之资料移录于下,恐仍未备,尚求当世君子教正。总之,牧斋诗末二句之旨,复明活动之意溢于言表矣。
刘继庄献廷广阳杂记壹(刘氏与牧斋有交谊,见杨大瓢先生杂文稿“刘继庄传”)云:
霍山黄鼎字玉耳,霍山诸生也。鼎革时起义,后降洪〔承畴〕经略,授以总兵,使居江南。其妻独不降,拥众数万盘居山中,与官兵抗,屡为其败。总督马国柱谓鼎:独不能招汝妻使降乎?鼎曰:不能也,然其子在此,使往,或有济乎?国柱遂使其子招之。鼎妻曰:大厦将倾,非一木所能支,然志士不屈其志。吾必得总督来庐一面,约吾解众,喻令剃发。然吾仍居山中以遂吾志,不能若吾夫调居他处也。其子复命,国柱自来庐州,鼎妻率众出见,贯甲铁兜鍪,凛凛如伟丈夫,如总戎见制台礼。遂降,终不出山。黄鼎居江南久,后屡与郑氏通,郞总督时事败服毒死。
痛史第柒种弘光实录钞壹“〔崇祯十七年癸未六月〕乙亥湖广巡按御史黄澍召对,劾马士英于上前”条黄澍疏士英十可斩,其二云:
市棍黄鼎委署麻城,以有司之官,娶乡宦梅之焕之女。士英利其奸邪,互相表里。黄鼎私铸闯贼果毅将军银印,托言夺自贼手,飞报先帝。士英蒙厚赏,黄鼎加副将。麻城士民有“假印不去,真官不来”之谣。是谓欺君,可斩。
王葆心蕲黄四十八寨纪事贰附“皖寨篇”略云:
〔顺治〕三年秋,〔明荊王朱〕常水旧部李时嘉等复掠太湖,总兵黄鼎平之。是年冬,扬州人明瑞昌王军师赵正据宿松洿池间,称明帅,屡挫大兵。安微巡抚李栖凤遣兵备道夏继虞、总兵卜从善黄鼎冷允登、副将梁大用等合兵剿之。又霍山总兵黄鼎妻梅氏者,故麻城甘肃巡抚之焕女。鼎字玉耳,霍山诸生。始崇祯十六年五月凤阳总督马士英遣鼎入麻城寨说周文江反正,即委鼎署麻城知县。闻之焕女英勇而有志节,饶父风,娶之。顺治初,鼎即纳款于洪承畴,授以总兵,使居南直。梅氏独抗节不降,拥众数万踞英霍及庐凤山中,与总督马国柱所部兵抗,所部屡败。(寅恪案:下文同上引广阳杂记壹“霍山黄鼎”条,茲不重录。)
“皖寨篇”附案语云:
此事见刘继庄广阳杂记,近日如夕阳红泪录等书均载之。迹梅夫人壮烈之行,其夫应为愧死,故易书鼎妻为梅氏以予之,盖左忠贞侯良玉沈河翠游击将军云英后之一人也。诸书载此,均惜夫人不知谁氏。爰据弘光实录钞中黄澍劾马士英十可斩疏所称鼎娶麻城乡宦梅之焕女之语,证夫人为长公女。长公为明季边帅伟人,尤吾乡铮铮奇男子。宜夫人英壮有父风,其始终不屈,惓惓不忘宗国,志节嚼然,与其夫始附权奸终狡逞、求作降虏仍不能免,诚所谓熏莸不同器者矣。惟霍山黄氏今犹儒旧家风,夫人遗事必犹有传者,当再访摭之。
牧斋初学集柒叁“梅长公传”略云:
公讳之焕,字长公,一字彬父,黄之麻城人。万历癸卯举于乡,甲辰举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天启三年擢都察院佥都御史,巡抚南赣。丁母忧归里,今上即位召还,以原官巡抚甘肃。乌程用阁讼攘相位,公在镇,指手骂詈,数飞书中朝,别白是非。乌程深御之,思中以危法。己巳冬,奴兵薄都城,公奉入援诏,即日启行。甘镇去都门七千里,师次邠州,奉诏还镇。已又趣入援,纡回往还又数千里,师行半年始至。本兵希乌程指劾公逗留,欲用嘉靖中杨守谦例杀公。上心知公材,怜其枉,部议力持之,乃命解官归里。久之,乌程当国,豪宗恶子唆邑子上书告公,乌程从中下其事,中朝明知其满谰忌公才能,借以柅公。公自是不复起矣。公听勘久之,叙甘镇前后功,加级,荫一子。忌公者盈朝,卒不果用。辛巳八月十三日发病卒,享年六十七。
顾苓金陵野钞云:
〔弘光元年甲申四月〕加六安州总兵官黄鼎太子太保。先是,贼狄应奎率众数千自固始欲投兴平伯高杰降,杰遇害,走六安,杀贼将伪权将军足应樗,挈其印降鼎。鼎报闻,授应奎副总兵,赍银币。
清史列传柒玖张缙彥传云:
豫亲王多铎统帅定河南江南,缙彥乃遁匿六安州商麻山中。三年二月招抚江南大学士洪承畴檄总兵黄鼎入山招之,缙彥赴江宁纳款,赍较总督印及解散各寨士民册。
王氏据弘光实录钞称黄鼎妻为梅之焕女,牧斋诗题则称为“邓氏”,颇难决定。鄙意牧斋或者如其列朝诗集闰肆“女郞羽素兰小传”称翁孺为“羽氏”者相类,盖“邓尉”以梅花著称,(可参嘉庆修一统志柒柒苏州府“邓尉山”条所云“汉邓尉隐此,故名。山多梅,花时如雪,香闻数里”及汉书叁伍荊燕吴传。)文人故作狡狯,遂以“梅”为“邓”耶?俟考。复据顾氏所言,鼎于南都未倾覆前曾任六安州总兵官,故牧斋可称之为“六安黄夫人”也。又梅长公于阁讼时忤温体仁,体仁复助其豪宗恶子唆邑子告讦,欲加以重罪,其始末实同于牧斋与乌程之关系。由是言之,钱梅之交谊并非偶然。推其所以讳改黄夫人之姓者,岂因黄夫人参加复明活动,恐长公家属为所牵累欤?关于黄夫人事,据沈寐叟曾植文集稿本“投笔集跋”云“黄夫人见广阳杂记,余别有考”,子培先生曾官安徽,其作此考自是可能。今询其家,遗稿中并无是篇,或已佚失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