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大多数初来乍到的人一样,当我第一次来到中国的时候,对于这个国家表面呈现出来的不可言说的污秽感到震惊,甚至还有些恶心。房子和街道很脏,人们的衣服很脏,孩子们的脸脏兮兮的需要清洗,大部分的溪流都是混浊泥泞的。整个国家都呈现出污秽的样子以及对清洁和整齐的漠视。城市和乡村同样肮脏,不同之处只在于类型而不是程度。
过去的几年里,全国范围内的清理工作已经开始,许多明显的污迹消失了,但事实仍然是,大多数中国人仍然生活在许多外国人无法忍受的条件下。
然而,清洁完全是一个个人喜好的问题,当然这个喜好有时会受到某些国民性的影响。在众多的例子中随便举两个,法国或爱尔兰的农民,他们可能会搬到中国人的房子里,感觉非常自在。而美国人和英国人,尤其是那些对清洁有特殊癖好的人,会觉得如果一个人在肮脏的环境中却能感到幸福简直就是令人发指的事情。在这两个伟大国家的国民所表现出的虚荣和自鸣得意的众多展示中,没有什么比他们嘲笑一位穿着脏衬衫的人更令自己满足的了。
至于说到中国人的卫生状况,最初我惊讶于他们竟然如此肮脏,在经历了四分之一个世纪之后,考虑到他们的困难,现在我惊讶于他们变得竟然如此整洁。因为在世界任何地方,保持洁净的开支费用都非常高昂,而且从其他方面来说,中国的清洁成本可能比其他任何国家都更高。那里肥皂的价格和其他地方一样不菲,人们很少有钱去购买它。在美国,很少有人会把普通的香皂当成奢侈品,更少有人买不起便宜的洗衣皂。但在中国,有很多人连这两样儿都买不起。对于一个家庭来说,采购一天食物的费用比买一条洗衣皂还要便宜得多。如果把这个国家最普通的服装蓝色长袍每天都洗一次的话,那么,用肥皂来代表的维护费用很快就会超出长袍的购置费用了。一块优质香皂,已经代表了这个国家占很大比例的工薪阶层一天的工资水平。当人们面临到底选择食物还是肥皂的两难境地时,当然是选择食物,如果我在类似的情况下进行选择,结果也会一样。
尽管看起来他们对清洁似乎漠不关心,但在中国每天都是洗衣日。在一周的任何一天里,你都能看到中国的妇人和女童一整天都坐在奔流不息的小溪或者宁静池塘边的一块石头旁,仔细地把衣服折叠了又折叠,把它们浸泡在水中,然后用一根木棍狠劲地捶打它们。她们卖力地把污物从衣服里捶打出来,她们很少使用肥皂,或者根本不用肥皂就把工作做得非常彻底。对衣物的一次彻底清洗很快得以完成,而且只使用极少的肥皂,但人工成本实在太高了。事实上,美国为了节省劳动力而浪费的肥皂就足以把所有中国人的衣服洗干净了。在中国只有更富裕的阶层才可以享用奢侈的肥皂,而且拥有一块洗衣服的搓板就构成一种社会差别,这是经济上向前迈进的第一步。
很多外国人评论说这样的捶打方式必然会导致衣服损坏,但是我认为这种洗衣方式相当安全。假如它损坏织物非常严重,以至于超过了使用肥皂的成本,那么很多年之前人们就放弃这种洗衣方式,改用肥皂了。在一个为了节省开支而把火柴棍做得和牙签一样细的国家,如果有什么方法可以节约费用,他们也不会把自己的衣服捶打成碎片。事实的真相是,虽然这种捶打的方式很快就会把普通的外国服装变成碎片,但是却对中国人穿着的手工纺织的棉布衣服没有太大的损伤。一件中国人的长袍就像任何一件穿着的衣服一样几乎是一项永久的投资。如果时尚真的开始了,它们很多都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古董。作为一次经历,我有一件用中国手工棉布做的衬衫,经过几次穿着之后,我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无论你用多大的力气在石头上捶打它或者用其他方式洗涤它,虽然会损伤到衣服结实的面料,但也会使它更加柔软而提高穿着的舒适性,使它不再像一套盔甲。
中国的清洁工作与大多数民族一样,涉及金钱关系。那些能够负担得起清洁费用的人是干净卫生的,而那些负担不起的人,则只能自我调整使得在某种污秽的情境下也感到舒适。一个地区贫困或繁荣的最明显标志之一就是销售肥皂商店的数量,并且肥皂销售额的增加总是伴随着好收成。当农作物歉收或者其他原因导致一段时间里人们手头的钱比平时还要拮据的时候,尽管平时金钱也是紧缺的,那么香烟和肥皂的销售就会受到影响,因为这两种奢侈品只能通过现金支付的方式来购买。许多中国农民常常面临这样一种进退两难的困境:他到底是应该为自己买一包香烟,还是给妻子买一块肥皂。
也许大多所谓的人类本能,就像低等动物的本能一样,总是基于一定程度的理性。当干净的时候会备感舒适,就像在热带地区一样,洗澡是再普遍不过的事情,清洁可能就被认为是一种本能。但是在北极,身上的一层污垢,不管它有多薄,都能提供一定程度的保护,不仅可以抵御寒冷,还可以抵御虱子。一个英国探险家在西藏旅行了几个月之后第一次在拉萨洗了个澡,结果发现自己不断受到虱子的骚扰。在那之前,这些小生物并没有打扰到他。
在我看来中国人渴望清洁卫生是因为他们正变得与其他文明的民族一样强大。他们不仅能够实现与自己经济实力相当的卫生水平,而且能够比你、我在同等沉重的经济负担下做得更加整洁卫生。
大多数去过远东地区旅游的人士都对日本人当中盛行的日常热水洗浴有所评论,但是这并非是人们想象的普遍现象。这些人也注意到了中国人洗澡的频率,于是不可避免地会对中国人和日本人加以比较,这显然对汉族的后裔们是不利的。日本人是一个非常爱干净的民族,如果他们不是一个爱洗浴的民族反倒是一件非常令人奇怪和费解的事情。他们的海岸线非常漫长,有着成千上万的海湾、小港口以及无数的海滨浴场。许多的浴场被温暖的日本洋流所席卷,所以在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里,数以百万计的日本人可以在离家不远的地方享受舒适的海水浴场。同时,散布在全国内陆各个地方的温泉有将近一千个,覆盖了广阔的地区,因此其余的数百万日本人除了走出家门外,什么都不需要付出就可以洗到热水澡。最后,在日本每一个人口稠密的地区,都有清澈而美丽的溪水。
然而,中国不仅没有很多的海滨浴场和温泉(或任何种类方便洗浴的水源),而且也很少有河流或湖泊适合人们在那里愉快、舒适或安全地尽情洗浴。两条大河,长江与黄河,都已经污浊不堪了。长江是如此混浊,以至于它把海水也污染了十几英里;黄河挟带的大量泥沙淤积在河道中,造成一次次严重的洪水灾害和河道的频繁变化。我们在长江与黄河那里既看不到清澈的流水,也不会认为洗澡会有助于卫生。其他的溪流和湖泊虽然看起来清澈纯净,但是这种外观具有相当大的欺骗性。因为许多地方的这种水源中潜藏着致命的“肝吸虫”或其他危险的细菌。中国人总是明智地避开它们,而外国居民在经历了大量的疾病和死亡之后,也学会了这样做。美国的军舰从上海附近的长江入海口航行到1400英里外的重庆,在这条大江每条支流的任何地方,海军医生都不会允许船员们下水游泳。其他海军的军官以前对此并不十分严格,但在发生了几次死亡事件之后,他们采取了类似的预防措施。
在中国大部分地区,只有通过过滤或用明矾沉淀,才能使水变得清澈,成为有吸引力的洗澡水,而且只有通过煮沸才能使水变得卫生。这些预防措施需要时间和金钱,那些总是忙于比洗澡更重要的事情,并且经济困顿的人是无法享用的,以至于他们不得不克制自己、学会统筹兼顾,不能任性地把钱只花在一件事情上。把满满一浴缸的水烧开以达到消灭里边所有危险细菌的燃料,足以为中国家庭做一个星期的饭了。因此,饭前洗澡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如果享受了一次洗浴,就没有钱吃饭了。大自然仿佛通过她在燃料和水方面的吝啬、阴谋使得中国人成为一个不爱洗澡的民族,他们也高高兴兴地接受了这一现实,就像他们已经接受了许多其他的似乎毫无帮助的情况一样。如果中国人具备洗澡的条件,他就欣然接受它;如果不具备,他也丝毫不会因此而让自己变得忧心忡忡。
尽管普遍存在着这种对清洁卫生满不在乎的态度,但我认为如果要颁发最执着和最不舒适洗澡奖就应该授予中国北方的农民。他们并不每天洗澡,但他们却在冬季天寒地冻的几个月里相当规律地进行擦拭浴。他们没有热水,没有浴室,甚至屋子里可能没有一间可以躲避凛冽寒风侵袭的房间。如果你想体验一下他的洗浴方式,可以出去找一个堆放柴火的小棚子,或者找一个与它相类似的没有暖气的车库,在冬天的某个早晨拎一桶冷水,一条黄色的洗衣皂和一块又小又薄的毛巾,然后洗个澡。
对于享受着每天一次热水澡、每天一件干净衬衫、拥有现代化的上下水系统以及所有现代文明附属品的人来说,描写一个享受不到这些东西的外国民族显然是很难的,而且在某种程度上是相当不公平的。我认为自己并不像有些人那样心胸狭窄,因为我出生在一个存在着公共厕所的社区,这当然是社会区别的某种标志,而且在那里人们也不知道浴缸为何物。
据当地媒体报道,一个住在距离县城20英里之外的人每天换洗他的衬衫,我祖母的邻居们肯定会一致认为这是一个自私的男人,他只是为了满足一个愚蠢的想法而让自己的妻子做了大量不必要的洗涤和熨烫工作。大多数中国人会完全同意我祖母邻居们的观点,因为他们认为过分地讲究卫生也是一种奢侈,就如同享受其他奢侈品一样,事物带给人的美好享受会因为滥用而边际效用递减。中国著名律师、散文家吴约翰博士描写了他偶尔享用美浴后的感受:
在上海一家温馨的澡堂里洗澡,当然是生活的一大乐趣,只是有点儿太贵族气了。一个男孩在给你搓背,另一个用手指在你的脚趾间为你做着按摩,第三个用他训练有素的拳头轻轻地拍打、叩击着你的全身。你所要做的就是舒服地躺在浴缸里,让搓澡师傅把你擦洗干净,就像厨师对一只拔了毛的鸡所做的那样。为了显示他的成效,他会把所有的污垢聚集在一起,在你身体的某一部位堆积成细长粉条的形状。我的经验告诉我,污垢堆的大小与你现在距离上次洗澡的间隔长短成正比。这条规律适用于一般情况。我还发现了另一条规律,姑且称其为“吴氏污垢临界定律”。当你已经有足够长的时间没有洗澡的时候,比方说一个月,你的污垢已经达到了极限,超过了这个限度它就不会再增加了。这项规律是我们民族保留下来的优雅之处。我们并没有一些外国人想象的那么脏。有这样一种自然浴,就像自然疗法一样。我更倾向于健康的污秽,而不是过度的清洁。许多人似乎忘记了他们是由尘埃构成的,他们终将归于尘土。伟大的地球并不在乎你有点污泥的指甲。
如果你想知道像吴博士所描述的那种享受完美沐浴的乐趣,那就乘坐西伯利亚大铁路的火车旅行吧,然后在柏林或者哈尔滨的浴盆里泡个澡,这取决于你旅途的终点。从混浊的水的颜色,你看到了自己比过去干净的视觉证据,嗅一嗅空气,注意到已经没有了你前些天完全熟悉的馊味,这是多么令人满足的事啊!我最后一次享受这样的沐浴是在十年以前了。一个简单的数学计算表明,从那以后我已经洗了几千次澡,但那是唯一一次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洗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