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华有鹤泽某,以三弦名,其弟子梅生者,又能熟之。梅年二十有二,丰姿秀丽,为众所爱。鹤泽氏有妾,居邻巷,性亦多情。梅屡访问,意气投合,遂钻穴隙而通,漆胶不啻,共以死生誓。鹤泽知之,严禁锢其妾,使他人不通。
梅打破饭锅,不能糊口,去适东国。途经木曾山,时将溽暑,行人甚罕。忽有一阵腥风,草木震动,天色为暗。梅甚怪,踌躇不进,怵然立路傍。有巨蟒闯然出于树间,头如数斛桶、眼似百炼镜。梅吃惊,急走山下。蟒亦来逼,开口吐气,如沃热汤。梅瞑眩倒崖傍,崖土崩隤,颠然堕深壑中。偶雨后,浊水涨溢,哮吼如激矢,流数十町,至桥下,水稍缓,为流木所遮止。日既昏矣,偶有村人过,视而怜之,乃按胸间,才有微动。因衔药抚背,少选苏生,则告颠末。村人伴而归家,点灯视之,面色漆黑,手足亦同,唯两眼炯炯耳。村人知其遇毒雾,不复甚怪也。梅借镜见面,惊极而泣。村人曰:“是非医药可治,宜浴温泉疗之,上毛草津最适之。”其夜宿此,翌,谢而去。
既而囊中已罄,手足挛痛,不能复弹弦。自以为至草津尚数十里,徒饿死途上耳。且全身如此,人以为妖为怪,纵不饿死,或遭殴击,不能全命。不如为熊人乞钱,人或为以墨涂抹者。乃脊衣为裸,身唯一裈,蹲于户前,曰:“我丹波国猛熊也,愿赐一钱,可以一鸣。”人与之钱,则嗥嗥鸣号。众皆揶揄大笑,且曰:“世之乞儿为熊人者,其涂抹甚粗渠施墨十分,无毛厘之隙,而其色非寻常之墨,何其巧也。”于是颇得多钱,遂抵草津,日浴温汤。
偶鹤泽某与妾偕来,以久苦于痔疾也,昼则浴泉,夜则售技登场。一日,在浴室见梅,以容貌相变,不知为梅。其夜,待鹤泽出场,窃至鹤泽旅室。妾见愕然,欲下楼避之。梅把其袖曰:“我梅也,卿为不知,何其不情也。”妾又惊,畴昔浴室所见之黑人也。梅欺曰:“余闻卿来此,急以油墨涂一身,变容貌,慕卿来,盍怜吾志,思旧情。”妾始知梅生,竟复缱绻。居旬余,梅生渐复原姿,手足亦愈。妾谓梅曰:“归期既逼矣,盍携妾遁他邦?”梅素有此意,遂使妾偷金及衣服,乘夜而奔。鹤泽竟场而归,妾已去,衣服咸失,怒甚,然薄其不贞,不复怀之。
又居月余,贮路费,治行李还。梅与妾出中仙道,售技熊谷驿,颇得众望,乡人亦学弦者多,乃赁屋教之。无赖之徒日集,大约以赌博为事,以故无良家儿女来学者。时春仲,属彼岸会,有佛寺开龛之举,老若杂沓,百戏设场。奥人携一熊儿来,应弦歌,使跳踊。一日,弦人疾起,不能登场,因佣梅生。梅生则登场,奥人喜梅高手,及昏,人散后,劝酒飨之,而忘食于熊。熊饥甚,突然脱樊,一跃噬梅左臂。众皆骇,欲捕入樊,猛威不可当,遂把棍棒击之。熊益狂奔,走堕水田,众追乱扑之,熊遂毙。梅驾竹舆归,鲜血淋漓,痛不可堪。医诊之曰:“骨节已碎矣,恐不复旧。”乃傅药而去。渐经旬余,痛苦已除,而左腕不复为用,血液才循环,不能把物。由是不能弹弦,益极困穷。妾不以为意,日与博徒饮。
有龟五者,日饮数升,醒日甚少,谑名曰“泥龟”,以醉如泥也。然少醉喜歌唱,声调颇美。妾又与泥龟通,而虐对梅,日呼以废物,骂詈不堪闻。梅怒,以菜刀斫之,裁伤右颊。泥龟趋来,调护维持,务谋和平。夫妻少解,乃暖酒偕酌,使梅熟醉,遂与妾奔。天明酒醒,而妾不在室,衣服什具,一空如洗。梅悔甚,赌友饮客,无敢吊者。以妾不在家,且囊筐空亡也,不得已谋之邻翁。邻翁曰:“为世之废物者,欲全性命,莫若为僧。”幸有无主小庵,乃募旧友,集钱买僧衣、剃发,为同乡熊谷寺某和尚徒弟,称佛名,叩木鱼,仅得保命云。
泥龟携妾历二毛[1]之间,而妾菜刀之痕渐发激痛,紫肿流脓,遂腐烂半面。加以霉毒,终失一目。渐经数月,得小瘳,而发脱骨露,奇丑不可见,殆似鸠槃荼[2]。龟亦每赌失败,尽亡本钱。龟自幼能弄蛇,偶有小儿捕一蛇将杀者,强乞得之,使妾鼓弦,自弄蛇乞钱。后不知所之。
宠仙子曰:“梅生通师之妾,罪不可容。逃遇蟒毒,盖冥罚也,遂为熊人。疗病及廖,再拐出其妾,又为熊所伤,为废人。既为假熊,天之所戒也。梅生不惩,尚行不义,故遭真熊害,竟入熊谷寺为僧,终始以熊为夤缘,可谓奇矣。幸为僧,或可免堕于熊胎耶!妾初见禁锢,不与逃遁,免巨蟒之毒;再与梅通,弃主逃逸;又与龟通,弃梅而奔。不贞亦甚矣!遂随弄蛇人之乞食,免巨蟒而嫁蛇人,贫苦攻身,天之所罚,皆引缘故,非偶然也。
|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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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二毛:“毛”指日本古代行政区划下的毛野国,分为上野国、下野国,统称“二毛”。前文有“上毛草津”,即指上野国草津。
[2] 鸠槃荼:佛典中食人精气之鬼,亦译为瓮形鬼、冬瓜鬼。常用来比喻丑妇或女人的丑陋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