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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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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妻子把装在砂锅里的粥端来,又坐在健三的枕边,她一边往碗里盛粥一边问:“要不要起来?”

他舌头上长满了苔,嘴里膜厚而发苦,根本不想吃东西。但不知因为什么,他却从床上翻身起来,接过妻子手里的碗。可是食不甘味,饭粒只是涩涩拉拉地滑进喉头。他只吃了一碗,就擦了擦嘴,随即照原样躺了下去。

“食而无味啊!”

“一点味也没有?”

妻子从腰带里抽出一张名片来。

“你睡着的时候,来了一个人。你有病,我挡驾了。”

健三依然躺着,伸手接过那张用上等日本纸印制的名片看了看,此人既不曾见过,也未听说过。

“什么时候来的?”

“好像是大前天。心想告诉你一声,可烧没有退,所以特意没有吭声。”

“我根本不认识此人嘛!”

“来人说:为岛田的事想来见见你家主人。”

妻子把岛田二字说得特别响,而且边说边注意健三的表情。这么一来,前不久在路上碰见那个不戴帽子的人的影子,立即闪现在他的脑海里。他高烧刚退,才清醒过来,还来不及考虑那人的事。

“你知道岛田的事吗?”

“那个叫阿常的女人寄来那封长信时,你不是对我说过么!”

健三没有搭腔,只是把放好在褥子底下的名片又拿起来看了看。关于岛田的事,当时向妻子说的有多详细?他已经记不清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是老早以前了吧!”健三想起把那封信交给妻子看时的心情,不禁苦笑起来。

“是呀,大概有七年了。那时我们还住在千本街呢!”

所谓千本街,那是某都市的城边小镇,他们当时曾住在那里。

过了一会,妻子说:“岛田的事就是不问你,从你哥哥那里也能打听到。”

“哥哥说什么?”

“说什么……还不是说那人不怎么好呗!”

妻子还想了解健三对那人有什么想法。可是,他却有意回避,默默地闭上了眼睛。妻子端着摆有砂锅和碗的托盘,在站起身来之前说:“给名片的那个人还要来的,他往回走时说,等你病好了再来。”

“是会来的,既然他充当了岛田的代理人,肯定会再来的。”

“可是,你见吗?如果再来的话。”

说实话,他不想见,妻子更不想让丈夫会见这个来历不明的人。

“还是不见为好。”

“见一下也行,没有什么可怕的。”

妻子认为丈夫说这句话,说明他还是固执己见。健三虽然讨厌这样做,但又认为这是个好办法,只能这么做。

一二

没过几天,健三的病全好了。他又跟往常一样,时而审阅样稿,时而挥动钢笔,或者交抱着手光是思考。这时,曾经白来过一趟的那个人,突然又出现在他的大门前。

健三拿起那张印有“吉田虎吉”名字的上等日本纸名片,又看了一会,这个名字似曾相识。妻子小声问道:“见吗?”

“见,把他带到客厅里去。”

妻子露出要挡驾的样子,有些踌躇。但见丈夫已经表了态,也就没有再说什么,又走出了书斋。

吉田这个人,身子肥胖,体格魁伟,年龄在四十岁上下。他身着条纹大褂,白绉绸宽腰带上悬挂着闪闪发亮的怀表链子,这副打扮在当时是很时髦的。单从他使用的语言,就能看出他是个标准的买卖人,只是绝不能因此就认为他是个有气魄的商人,在该说“难怪”的地方,他却故意硬用上“说的是”;本应说“可不是”的时候,他却用一种极为信服的语气,回答说:“诚然诚然。”

健三认为按见面的习惯,有必要先问问来人的情况。可是,吉田比他能说会道,无须动问,就主动把自己的经历大致作了介绍。

他原住在高崎,常在那边的兵营里进进出出,做收缴粮秣的买卖。

“由于这个关系,我才逐渐得到军官们的照顾,其中有个叫柴野的长官,更是特别照顾我。”

健三听到柴野这名字,很快想起岛田后妻的女儿嫁给了一个军人,那人就姓柴野。

“因为这个缘故,您才认识岛田的吧?”

两人谈起了柴野长官的事:他如今不在高崎,调到更远的西边去已经有几年了,因为还是那么爱喝酒,家境不太富裕,如此等等,这些事对健三来说,尽管全是新闻,但并不特别感兴趣。健三对柴野夫妻没有任何恶感,只是随便听听,知道个大概就行了。谈话进入正题以后,他越来越多地提到岛田,健三不禁感到厌烦了。

吉田却没完没了地只顾倾诉老人的穷困境况。

“他为人过于老实,终于上当受骗,赔个精光。本来就没有赚钱的希望,却要一个劲地把钱往里塞,这是何苦呢!”

“哪里是为人过于老实,怕是过于贪得无厌吧!”

即使像吉田所说,老人家境穷困,健三也只能做这种解释。何况谈到穷困,他感到其中定有蹊跷。这一点,连充当重要代理人的吉田也不为其辩解,承认“也许是那样”,然后用笑脸掩饰过去。尽管如此,最后还是说出了“每个月总得多少给一点才行”的话,来与健三商量。

为人正直的健三,只好把自己的经济状况,向这个只有一面之交的人明摆出来。他详细地说明了每月自己的收入是一百二三十圆,这笔钱是如何开销的,让对方明白每月开销之后,剩下的等于零。吉田不时使用他的老调子:“说的是”“诚然诚然”,老老实实地听着健三的说明。可是,他对健三相信到什么程度?又在哪一点上对健三抱有怀疑?连健三也不知道。看上去对方一直采取谦逊为主的姿态,不妥当的话不用说,就是稍带勉强的话也只字不提。

一三

健三认为吉田要说的事,应该就此了结,心里巴望他早走。然而对方的态度显然与此相反,钱的事虽然就此不再提及了,但无关痛痒的闲话却说个没完没了,就是赖着不走。而且说着说着,话题又自然回到了岛田的身上。

“不知是怎么回事,也许老人年事已高吧,近来尽说些特别令人担心的话。因此,能不能求您跟过去一样,跟他保持来往呢?”

健三一时没法回答,只是默默地望着摆在两人之间的烟灰缸。老人撑着一把显得很重的粗布伞,那双异乎寻常的眼睛直盯着他的样子,又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不能忘记老人往日给他的照顾,同时也难以抑制从自身人格折射出来的对老人的厌恶,他夹在这两种感情之间,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特意为此事前来,这一点务请屈驾应允。”

吉田越来越恭敬了。健三想来想去,还是讨厌这种来往。可如果予以拒绝,又未免不近情理。最后终于决定即使讨厌,也应正确对待。

“如此说来,只好从命。请转告他,我表示同意。但有一点,虽说保持来往,却不能恢复过去的关系,请转告他不要误解。还有,从我目前的情况来看,要经常去安慰老人,也是难以做到的……”

“这么说,也就是只同意让他来府上登门拜访喽。”

健三听到登门拜访这话感到好不难受,难置可否,又闭上了嘴。

“你瞧,我说些什么呀,这就够好的了……过去和现在,情况根本不一样嘛。”吉田露出了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任务的神态,话一说完,就把刚才使用的烟盒塞进腰间,连忙起身告辞。

健三把他送出大门,又钻进了书斋,心想尽快把当天的事办完,立即伏在桌案上。可是心里另有牵挂,工作的进展自然很难如愿。

这时,妻子往书斋里看了看,叫了健三两声。健三仍伏在桌案上,没有回头。妻子只好悄悄地退了回来。妻子走后,健三虽不顺意,还是坚持工作到天黑,比平时迟了许久,才出来吃晚饭。这时,他才同妻子说话。

“白天来的那个吉田,究竟是干什么的?”妻子问。

“他说早先在高崎替陆军干过什么事。”健三答道。

显然,光是这么两句话是不能把事情说清楚的。妻子期望丈夫能就岛田和柴野的关系,以及他和岛田之间的来往等,作出使自己满意的说明。

“免不了会提出要钱什么的吧?”

“可不是那样。”

“那么,你说什么……反正得说明情况吧!”

“嗯,是说明了情况。除了说明情况,没有别的办法呀!”

两人各自心中盘算着自家的经济状况。月月不断支出,而且非支出不可,可这些钱是他用辛勤的劳动换来的。何况对妻子来说,用这点钱维持全部家计,的确并不宽裕。

一四

健三没有再说什么,想从座席上站起来,妻子却还有事情要问他。

“那个人就那样老老实实地走了吗?有点奇怪嘛!”

“可我只能说明情况呀,总不能吵架吧。”

“也许他还会来,不会那么老老实实走的。”

“就是再来也不要紧嘛。”

“可是,怪讨厌的,真烦人!”

健三知道,妻子在隔壁房间里一句不漏地偷听了他和那人刚才谈的话。

“你都听到啦?”

妻子对丈夫的这句问话,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好啦,就这样吧。”健三说完,站起来往书斋里去。他惯于独断专行,打开始就认为没有必要向妻子再多作说明。妻子虽然承认这是丈夫的权利,可只是表面上承认,心里总是愤愤不平。对丈夫那种仗势行事的态度,打心眼里感到不痛快。她寻思:“为什么就不能给我再说得明确些呢?”这种思想不断在她心灵深处翻腾。可是,她没有自知之明,不知道自己缺少让丈夫说明事态的天分和本事。

“你像是答应了可以与岛田保持来往,对吗?”

“哦!”

健三脸上露出了不知如何是好的神色。一见丈夫这副样子,妻子照例不再说话了。因为她的脾气就是这样,只要看到丈夫这副神态,马上就感到厌烦,不想再往前迈进一步。可是,她那副不高兴的样子,反过来又会影响丈夫的情绪,使他更加盛气凌人。

“此事与你和你家里人无关,有什么要紧,所以我一个人决定了。”

“对我来说,这事与我无关更好。即使有关,反正也不会问我……”

在有学问的健三听来,妻子的话完全离题了。这种离题,怎么说也只能证明她头脑太笨。他心里感到“这又要发作了”。可是,妻子马上又回到了本来的问题上,说出了他非重视不可的事。

“这么一来,怕对不起父亲吧。事到如今,还与那人来往。”

“你所说的父亲,是指我的亲生父亲?”

“当然是你的亲生父亲喽!”

“我父亲不是早死了么。”

“可他临死以前,不是吩咐过:既然已经同岛田绝交,往后就不要同他有任何来往。”

健三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父亲同岛田吵架后绝交的情景,可是,他对自己的父亲没有那种充满钟爱的美好的回忆,更不记得父亲把绝交的事说得如此严重。

“这件事你是听谁说的?我没有说过嘛。”

“不是你,是听你哥哥说的。”

健三认为妻子的回答不足为奇,父亲的遗愿和哥哥的话也无关大局。

“父亲是父亲,哥哥是哥哥,我是我,这是没法改变的。不过,依我看,拒绝来往的理由并不充分。”

健三的话说得很肯定,心里也知道这种来往的确十分令人讨厌。可是,他的想法根本没有反映到妻子的心里去。妻子只是认为丈夫在坚持自己顽固的主张,恣意跟大家的意见作对。

一五

健三小时候经常由那人牵着手走。那人给他缝制了小西服。那个时候,连大人都不怎么欢喜外国服装,至于小孩的服装式样,裁缝师当然不会认真考究。他的上衣腰身并排钉了两颗扣子,前胸敞开着。布料用的是白斑点的呢绒,硬邦邦的,手摸上去感到特别粗糙。尤其是那条淡茶色的条纹西裤,是当时只有驯马师才穿的,他却洋洋得意地穿在身上,让那人牵着手走。

当时,他特别珍惜那顶帽子。那是一顶浅锅底一般的黑呢毡帽,紧扣在他的光头上,就像蒙着头巾似的。他却非常满意,照往常一样,由那人牵着手到游艺场去看魔术。当时魔术师还借用他那顶帽子,用手指头从他特别爱惜的帽腔里捅出来给他看,他又吃惊又担心。当帽子还回到他手里时,他来回摸了又摸。

那人还给他买了好几条长尾巴的金鱼。就是武将画、彩色画、两张一套和三张一套的联画,只要他说要就给买。他甚至还有合身的铠甲和龙头盔,几乎每天把它穿在身上,挥舞着用金纸做的指挥刀。

他还有适合小孩佩带的短刀。短刀的钉帽上刻着老鼠拖红辣椒,他把这用银做老鼠和用珊瑚做辣椒的短刀当成了自己的宝贝。他总想把刀拔出来看一看,而且拔了一次又一次,就是拔不出来。原来这是封建时代的装饰品,也是那人好心送给小健三的。

那人还经常领着他去乘船,船上总有身穿短蓑衣的船老大在撒网。当大小鲻鱼游到岸边往上跳时,那样子就像白金闪着亮光一样,映进他那小眼睛里。船老大有时把船划出海面两三海里,连海鲫鱼都能捕到。这时高浪打来,小船直摇晃,他马上就会头晕,所以大多是躺在船舱里睡大觉。他最感兴趣的是河豚落网,他用杉木筷子把河豚的肚子当小鼓,敲得咚咚响,见河豚又鼓肚子又生气的样子,他高兴极了……

打见到吉田以后,这些儿时的回忆,突然从健三的脑海里不断涌现出来,虽说是支离破碎,但都显得那么清晰。而且哪一个片断都与那人紧密相连。越是顺着这些零零碎碎的情景往前追忆,头绪也就越来越多。既然自己被编织在这取之不尽的经纬线里,那么,那个不戴帽子的人也必然会一起被编织进去。他领悟到这件事时,心里十分难过。

“这些情景倒是记得清清楚楚,可当时自己的心情为什么就记不起来呢?”

这是健三心里最大的疑问。可不是吗,小时候那人是那么关怀自己,当时自己的心情如何?竟忘得如此一干二净。

“可是,这些事是不应该忘记的呀。莫非打开始起,就对那人缺少与恩义相应的情分?”健三是这么考虑的,也大致是这么来剖析自己的。

他没有把因此而引起自己去回忆往昔的事告诉妻子,这可能是因为他考虑到女人感情脆弱,但他甚至没有考虑到说出来或许更有利于缓和她的反感。

一六

预期的日子终于来了。一天下午,吉田和岛田一起出现在健三家的大门口。

健三对这位老人不知该说些什么?又怎样接待为好?如今,他完全缺乏那种无须思考、就能对此作出决定的自发感情,他与这个二十多年不曾见面的人促膝而坐,不但没有什么久别重逢之感,反而只是近乎冷漠的应付。

过去岛田以骄横出名,健三的哥哥和姐姐因此对他敬而远之。的确,健三过去对他这一点,心里也很惧怕。今天,在健三看来,如果认为那人说话的语气伤了自己的自尊心,那是因为对自己估价过高了。

岛田比想象的要客气得多,像普通人初次见面一样,讲话总是客客气气,特别注意使用恭敬的话。健三想起幼时总被那人称作健儿、健儿。就是断绝关系之后,只要碰面,那人还是叫他健儿、健儿。这令人讨厌的昔日情景又自然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可是,如果总是这个样子怎么行呢?”

健三尽力不让他们两人看见自己不悦的神色。看来,对方也尽可能求得顺顺当当地离开,不说半句使健三不称心的话。因此,双方都不谈本应涉及的往事,对话就这么简单地中断了。

健三猛然想起下雨那天早晨的事。

“最近两次在路上遇见您,您经常从那里经过吗?”

“是这样,因为高桥的长女就嫁在这前面不远的地方。”

高桥是谁,健三根本不认识。

“说起来你也许知道,那地方叫芝。”

岛田后妻的亲戚居住在叫芝的地方。健三似乎还记得,小时候曾听说过那里的人家不是神官,就是和尚。至于那边的亲戚,健三只跟一个年龄相同、名叫阿要的男人见过两三次面,却不记得还见过别的什么人。

“您所说的芝,是阿藤的一个妹妹出嫁的地方吧?”

“不,是姐姐,不是妹妹。”

“哦。”

“只是要三(1)死了,其他姐妹都嫁了好人家,可幸福哩!我说,那个长女总该记得吧,是嫁给某某的呀。”

说到某某这个名字,健三听了并不怎么耳生。此人已经去世多年了。

“只剩下女人和孩子。不好办啦。一有什么事,就来找我,阿叔、阿叔的,叫得可亲热哩!最近修房子,要有人监工,所以我几乎每天都从你家门前经过。”

健三很自然地想起岛田带着自己在池端书店买字帖的事。他一买东西,哪怕是一两分钱,也要讨价还价,当时为了五厘钱,居然坐在店门口死不肯走。他抱着董其昌的折帖站在一旁,瞧着他那副样子,心里实在难受,而且很不痛快。

“让这种人监工,木匠和泥瓦匠不生气才怪哩!”

健三一边这么想,一边望着岛田的脸,露出了一丝苦笑。岛田却毫不在意。

* * *

(1) 人名。上述“阿要”为昵称。

一七

“好在托您的福留有遗作,尽管他人已经死了,往后家里的日子倒不太困难,好歹过得下去。”

岛田说话的口气,好像某某所著的书是世人周知的,可惜健三连书名都不知道,可能是字典或是教科书。他无心细问。

“书的确是好东西,写出一本来,就可以一直卖下去。”

健三没有说话。岛田只好跟吉田谈起要赚钱就得写书的事来。

“安葬完了……他死后就剩下女人了,我去跟书店办了个交涉。就这样,年年多少可以从书店拿到点钱。”

“哦!这真是大好事呀。难怪当初上学要大量投资,当时好像吃了亏,等到学成了,才知道这是好买卖,收利可大哩。这是没有学问的人无法比的啊!”

“结果还是赚了钱嘛!”

他们的谈话没有引起健三的任何兴趣,而且越说越离奇,叫人没法插话。无所事事的健三,只能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抽空就把目光向院子里投去。

院子里还未修整,显得很不美观。那棵松树的嫩枝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摘去了,至今好像还没有缓过气来。只是靠墙根的树枝上还有茂密而苍绿的叶子。除了这棵树,再没有像样的树了。地面上尽是小石子,坑坑洼洼,无法清扫。

“您也赚它一笔,怎么样?”吉田突然对健三说。

健三不由得苦笑起来,只好应付着说道:“嗯,是想赚点钱啦。”

“这不费事,出国留过学嘛!”

老人的话,听起来像是他出了钱健三才得以出国留学似的。对此,健三很不高兴。老人却毫不在意,即使看见健三显得厌烦,他也不以为然。最后,还是吉田把那个烟盒揣进了怀里,催促地说:“好吧,今天我们就此告辞!”他才显出了要走的样子。

健三把他们送走之后,又回到了客厅里,坐下来,交抱双臂,落入沉思。

“他究竟为什么来呢?不是特意来讨人嫌么?这样做他就高兴啦?”

岛田刚才带来的礼物,原样未动地摆在他面前。他呆呆地望着那个粗糙的点心盒。

妻子一声不响地在收拾茶杯和烟灰缸。事完之后,她走到默默地坐在那里的丈夫的跟前。

“你还要在这里坐下去吗?”

“不,起来也行。”健三立即站了起来。

“他们还会来吗?”

“也许会来吧。”

他说了这么一句,又钻进了书斋。传来了一阵打扫客厅的声音,接着是孩子们争点心盒的声音,一切平静下来之后,没过多久,黄昏时节的天空又下起雨来了。健三这才想起一直想买而未买成的雨靴。

一八

接连下了好几天雨,乍才转晴,灿烂的阳光透过染上颜色的天空洒落在大地上。妻子每天都沉浸在郁闷的思绪之中,只顾缝缝补补,今天,也走到房檐前,抬头望了望蔚蓝的天空,随即打开了衣柜的抽屉。

她换好衣服,来看丈夫。健三两手托腮,正凝视着肮脏的庭院。

“你在想什么?”

健三微微转过头来,看了看妻子那身要外出的打扮。就在那一瞬间,他那双富有观察力的眼睛,发现自己妻子身上有一种意想不到的新鲜味。

“要上哪里去?”

“是的。”

对他来说,妻子的回答过于简单了。使他又跟原来一样感到很孤寂。

“孩子呢?”

“孩子也带去。留下来,不是吵吵嚷嚷、怪讨厌的吗?”

她们走后,健三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度过了星期天的下午。

妻子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吃罢晚饭,在书斋里点上灯,待了一两个小时了。

“我回来啦!”

她不说回来晚了,也不说别的,显得那么冷淡。他并不介意,只是回头看了看,一声不响。这么一来,在妻子的心上又投下了一层阴影。妻子就那么站了一会,随即向起居室走去。

两人就这么失去了说话的机会。他俩不是那种一见面就想说点什么的随和夫妻。而且彼此认为:如果显得特别亲热,关系反而庸俗了。

过了两三天,在吃饭的时候,妻子才把那天外出时的事说出来。

“最近回了一趟娘家,见到了门司的叔叔。我以为他还在台湾,很奇怪,不知什么时候居然回来了。”

提起门司的这位叔叔,亲友们都知道对他不能疏忽大意。健三还在外地的时候,他突然坐火车赶去,求健三一定想法借点钱,以救燃眉之急。于是,健三就把存在当地银行为数不多的钱都给他拿去应急。过后,寄来一张贴有印花的正式契约,其中连“利息的事”都提到了。健三还认为他过分认真,没想到借去的钱从此不见归还。

“如今他在干什么?”

“不知道。听说是兴办什么公司,请你一定要赞助,还打算最近前来拜访呢。”

健三认为没有必要再询问了。这位叔叔过去借钱的时候,也是说兴办什么公司,健三信以为真。当时岳父倒是对此表示过怀疑,这位叔父就花言巧语说服岳父,把他拉到门司参观根本与己无关的别人修盖的房子,说那就是建造中的公司,用这种手段从岳父那里骗取了几千圆的资金。

健三并不想知道此人更多的情况。妻子也不高兴说这些事。然而,谈话却不像往常那样到此为止。

“好久没见哥哥,趁那天天气非常好,我绕到他家去了。”

“是吗?”

妻子的娘家在小石川台町,健三哥哥家在市谷药王寺前,妻子前去,并非绕什么大圈子。

一九

“我把岛田来过的事告诉了哥哥,他很吃惊,说那人哪有脸再来,健三还是不要同他交往为好。”

妻子表露了这种劝阻的意思。

“你是特意为了这件事才绕到药王寺前去的吧?”

“又讥笑人啦,你怎么尽把别人往坏里想呢?我好久没去看哥哥,心里不安,所以往回走时才去一趟的呀!”

他很少去哥哥家,妻子偶尔去一趟,等于替代丈夫去探望,不管健三怎么看,也是无可非议的。

“哥哥为你担心呢。他说,同那种人来往,很难说不会再引起什么麻烦。”

“麻烦?是什么样的麻烦?”

“这个,如果不发生,连哥哥也没法说。不过,他总认为不会有什么好事。”

健三也没有想过会有好事。

“可是,情面上过不去呀!”

“既然是给了钱才断绝关系,有什么过不去的。”

绝交时给的钱是以往日抚养费的名义,由健三的生父亲自交给岛田的。那时健三二十二岁,正是青春年华。

“再说,在交付那笔钱的十四五年以前,你就领回到自己家来了。”

从几岁到几岁由岛田一手抚养?健三根本弄不清楚。

“说是从三岁到七岁,你哥哥是那么说的。”

“也许是吧。”

健三回想起自己梦一般逝去的往昔,脑海里出现了只有戴上眼镜才能看清的细小的图画。那些图画上都没有注明日期。

“契约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还会错吗?”

谈到自己与那人脱离父子关系的契约,他从未见过。

“不会没有见过吧,一定是忘记了。”

“可是,八岁才回到自己家里来,那就是说,在回归祖籍之前还有些来往。既然如此,就不能说完全断绝了关系呀。”

妻子无话可说。不知为什么,健三也感到一阵凄凉。

“其实,我也觉得没意思。”

“行啦,还是别来往的好。事到如今,你还与那种人交往,太没意思了。对方究竟有什么打算呢?”

“这,我可不知道。我想,对方也会觉得没意思的吧。”

“你哥哥说,肯定还是千方百计地想弄点钱,你可要当心啊!”

“可是,钱的事我一开始就说清了,不妨事。”

“话是那么说,往后很难说他就不会提出什么要求。”

妻子从一开始就有这种预感。

健三满以为已经把这个漏洞堵住了,妻子这么一提醒,他脑子里又产生了几许不安的思绪。

二〇

这种不安多少影响了他的工作。繁忙的工作反过来埋葬了这种不安。因此,在岛田再次出现在他家大门口之前,一个月又到月底了。

妻子拿着用铅笔写得乱糟糟的账本,走到他的面前。以往,健三只是把自己在外挣的钱照例全部交到妻子手里,妻子从未在月底把开支细账塞给他看过,这次使他感到意外。

“是呀,她是怎么开支的呢?”他经常这么想。

事实上,他需要花钱时,就不客气地向妻子要。而且每月光书费就相当可观。尽管如此,妻子并不在意,连对经济开支一团黑的他,都认为妻子太随便了。

“每个月的账目要记好,总得给我过目一下吧!”

妻子满脸不高兴,因为她认为到哪里也找不到自己这样忠诚的管家。

“嗯。”

妻子只应了一声。到了月底,还是没有把账本交到健三手里。健三高兴的时候,也就默认了。不高兴的时候,也会认真地硬逼着妻子把账本拿出来。可是他一看,又觉得乱糟糟的,根本看不明白。即使经妻子加以说明,从账面上有所了解,实际上每月副食多少,大米又是多少,是贵还是贱,脑子里还是一团糨糊。

这次,他也只是从妻子手里把账本接过来,大致看了看。

“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吗?”

“如果不想点办法的话……”

妻子就眼下的生活情况,详细地给丈夫作了说明。

“真怪呀!居然日子能这么顺利地过到今天。”

“实际上,每月都没有结余。”

健三没想过会有结余。记得上月底,四五个老朋友提出到什么地方去远足,还给他发了邀请信,因为他交不出两圆钱的会费,就那么谢绝了。

“可是,好歹还能过得去!”

“过得去也好,过不去也罢,反正只能用这点钱凑合着过,没有别的办法。”

妻子把收藏在柜子抽屉里的自己的和服和腰带作了抵押,今天终于腼腆地把这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过去,他经常亲眼看到姐姐和哥哥用包袱皮包着各自的盛装,悄悄地拿出去,然后又拿回来。他们那副特别留神不让别人发觉的样子,看上去像犯了罪见不得人似的,在他那童心里留下了凄凉的印象。今天联想起来,他更加感到寒碜。

“作了抵押!是你自己去抵押的吗?”他从未钻过当铺的门帘,可他认为妻子比自己更缺乏贫苦的生活经历,是不会大大方方地在那种地方出入的。

“不,是托人去的。”

“托谁?”

“托山野家的老太太,她那里有当铺的流动点,很方便。”

健三没有继续问下去。作为丈夫,他没有给妻子做过一件好衣服。妻子为了维持家计,反而不得不把从娘家带来的东西拿出去典当,这无疑是丈夫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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