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把手里的文书递到健三跟前。
“说把这个交给你。”
健三带着惊讶的神态,把东西接过来。
“什么东西?”
“说全是与那人有关的文书,拿给健三看看,也许会有参考。一直收藏在小柜子的抽屉里,今天才取出拿来的。”
“还有这种文书?”
他从妻子手里接过那捆文书,托在手里,呆呆地看着那年深日久的纸的颜色,而且无意识地翻来覆去看了看。这捆文书厚约两寸,也许是长期扔放在不通风、有湿气的地方吧,健三突然发现早被虫蛀出一道痕迹来了。他只是用手指轻轻摸了摸那不规则的痕迹,却无心解开仔细捆好的纸捻结,把里面的东西看一看。
“打开看的话,里面会有什么东西吗?”这句话充分说明了他的想法。
“他说父亲为了子孙后代,特意归置好保存下来的。”
“是吗?”健三以往并不特别尊重自己父亲的判断力和分辨力,“因为是父亲办的事,他是会把所有东西归置好的。”
“可是,这全是出于对你的关心,据说,老人家考虑到那家伙是那样的人,自己死后,说不定他会说出什么话来,到那时,这文书就起作用了,所以才特意归置起来,交给你哥哥的。”
“是吗,我可不知道。”
健三的父亲是中风死的。父亲健在时,他就离开了东京,父亲死时也未能见上一面。这种文书未经他过目,长期保存在哥哥手上,那是不足为奇的。
他终于解开了捆文书的纸捻结,把叠在一起的东西一一进行查看。有的上面写着“手续书”,有的写着“契约一束”,在对折的日本纸账本上,写着“明治二十年正月契约金收据”,这些东西先后展现出来。账本的最后一页上,有岛田签写的“以上于本日领取”、“以上已按应付款项付清”的字迹,还盖有黑色的印章。
“父亲每月被他拿走三到四圆。”
“是被那人拿走吗?”妻子在对面倒看着账本。
“不知道总共拿去了多少。按理说,除此以外,应该还有临时给的钱。因为是父亲办的事,肯定会有收据的,只是不晓得放在哪里。”
文书一张一张不断展现出来,可在健三看来,全都乱七八糟,不易弄清。过了一会,他把叠成四折的一垛厚厚的东西拿起来,打开来看看里面是什么。
“连小学毕业证书都放在这里面。”
那所小学的名称,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有所不同,最早盖的印章叫“第一大学区第五中学区第八小学”。
“那是什么?”
“是什么,我自己也记不得了。”
“相当旧的东西喽!”
在证书里还夹有两三张奖状,周围是上升的龙和下降的龙,正当中写着甲科或乙科,下方横着绘有笔墨纸的花纹。
“还得过书本奖哩!”
他想起小时候抱着《劝善训蒙》和《舆地志略》等书,高高兴兴跑回家来的情景;还想起在得奖的前一天晚上梦见青龙和白虎的事。今天在健三看来,这些往事不同一般,好像近在眼前。
三二
妻子很珍惜这些陈旧的证书,丈夫扔下之后,她又拿起来,一张一张仔细查看。
“奇怪!什么初等小学第五级、第六级,有这个年级吗?”
“有啊。”健三说完,又去翻看别的文书,父亲的字迹特别难认,所以把他弄得好苦,“瞧这个,真没法认啊,越是看不明白的地方,越是使劲打红圈划杠子。”
那是一份草稿,像是健三的父亲与岛田办交涉时作的记录,他递给了妻子。妻子是女人,所以看得仔细。
“你父亲还照顾过那个叫岛田的人哩!”
“这事我也听说过。”
“这里明写着嘛——此人年幼,难于谋事,由我收领,有教养五年之缘。”
妻子读文章,听起来简直跟旧幕府时代的商人向城镇衙门告状一样。健三在妻子的这种腔调促使下,仿佛看到自己那位古板的父亲就在眼前。他还想起父亲过去用合适的敬语,给他讲述将军放鹰捕鸟时的情景等等。当然,妻子的真正兴趣主要放在家务事上,对文体之类的事,是根本不关心的。
“因为这个缘故,你才被送去给那人当养子的呀,这里也这么写着哩!”
健三可怜自己落得这个报应。妻子却不在意地接着往下念:
“健三三岁时,遣为养子,尚属清吉,后因与其妻阿常不睦,终成分离。其时,健三年仅八岁,我即将子领回,迄今已养育十四年——下面被红笔涂得乱七八糟,认不得了呀!”
妻子再三调整文书和自己的眼睛的位置,打算再往下念。健三交抱双手,一声不响地等着。不一会,妻子哧哧地窃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
“可不吗……”
妻子没有说下去,把文书正对着丈夫,然后用食指指着用红笔在行间仔细作了批注的地方。
“你看看这里。”
健三皱着眉头艰难地把那一行字念下去:“在管理所供职期间,因与寡妇远山藤私通——什么呀,真无聊!”
“可是,这总是事实吧。”
“事实倒是事实。”
“那就是你八岁的时候。也就是说,打那以后,你就回到自己家里来了。”
“可是,户籍没有复原。”
“是那人……”
一种兴趣激发了妻子的好奇心,她又拿起文书,把看不清的地方放过去,专拣认得清的部分看,想从中发现自己还不知道的事。
文书的末了,还列举说明岛田不仅仍扣着健三的户籍,不让他回自己家,而且经常滥用把健三改为户主的印鉴,到处去借钱。
其中还有在即将决裂时,向岛田支付了养育费的证明。上面写有一段长文:“基于上述,健三断缘归宗,当即交付赎金××圆,下欠××圆,议定每月三十日分期支付”云云。
“尽是些稀奇古怪的句子。”
“其中提到经办人是比田寅八,并在下方盖有印章。这也许是比田姐夫写的吧。”
看到了证明的文句,健三才联想到最近会见比田时,他那副全局在胸的样子。
三三
哥哥说好葬礼完了要顺便来一下的,却不见照面。
“也许因为太晚,直接回家去了。”
健三认为这样更好。他的工作本来就应该利用前一天或前一个晚上进行调查研究,否则将完不成任务。因此,如果宝贵的时间被别的事占去了,对他来说,这是非常懊恼的事。
他把哥哥留下的文书归置起来,本想用原来的纸捻捆好,可手指一使劲,纸捻就绷断了。
“放得太久,不结实了!”
“是吗?”
“跟你说吧,字据被虫咬了。”
“可能吧,一直扔在抽屉里嘛。可是,哥哥怎么会把东西保存得这么好呢,根据他的脾气,一为吃喝发愁,就会把什么东西都卖掉的呀!”
妻子望着健三笑了起来。
“给虫子咬过的纸张,不会有人买吧。”
“怎么办呢?总不能就那么扔进废纸篓里吧。”
妻子从炕桌抽屉里拣出用红白线捻成的细绳,把扔在那里的文书重新捆起来,然后交给丈夫。
“我这里没有地方存放呀!”
他周围堆的全是书,连小书箱里也塞满了书信和笔记本。只是那个放铺盖的壁柜还有点空隙。妻子苦笑着站起身来。
“在两三天里,你哥哥一定还会来的。”
“是为了那件事?”
“那是一件事。还有,他今天去参加葬礼,说要借褂子,便从这里穿了一件去。肯定要来还的。”
不借弟弟的褂子就没法去参加葬礼,这使健三不得不想想哥哥的处境。他还记得自己刚从学校毕业、穿上哥哥送的一件宽大的薄短褂和朋友们一起在池端照相的情景。其中一位朋友对健三说:“看我们谁最先坐上马车(1)。”当时他没有搭腔,只是默默地看着自己的短褂。这件短褂是老早的罗纱料子,上面印有家徽。说得不好听,那是为了蔽羞,才说那件短褂没有破绽,还看得上眼。还有这么一件事:他应邀参加好友的婚礼,前往星冈茶寮(2)时,也因为没有像样的衣服,就把哥哥的长袍大褂一起借来,才把那场面应付过去。
他唤起的这些回忆,妻子是不知道的。可是,事到今天,与其说使他得意,不如说使他伤感。今昔有别——他不由得想起了这句最能表达他心情的俗语。
“连件褂子总该有呀!”
“大家都好久不穿这种褂子了,也许卖掉了吧!”
“不好办啊!”
“反正家里有,需要的时候借去穿,这不就行了吗,又不是每天都穿的衣服。”
“好在家里有,还算不错。”
妻子想起最近瞒着丈夫典当了自己的衣服的事。健三有一种悲观哲学,认为总有一天自己也会陷入与哥哥同样的困境。
过去,他就是独自在贫困中站起来的,今天,他节衣缩食,生活仍不宽裕。可是,周围的人却把他当成了赖以生存的主心骨,他很难过。如果把他这样的人看成是亲戚们当中混得最好的,那就更难为情了。
* * *
(1) 此处系指官员乘用的马车,即当官的意思。
(2) “星冈”是位于旧麹町区永田町日枝神社的一块高地,此处茶寮为一家高级会员制料理店。
三四
健三的哥哥是个小官吏,在东京市中心一个大局里工作。长期以来,他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在那座宏伟的建筑物里进进出出,自己也觉得很不相称。
“我这种人已经老朽不堪喽!不管怎么说,年轻人有为,正在一个接一个地崭露头角。”
在那衙门里,几百人不分昼夜,在紧张地工作。他已心力交瘁,存在与否,简直跟无形的影子一样。
“哎,够啦!”
不想干了!他脑子里经常闪过这样的念头。他有病在身,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也干瘦得多,脸无光泽,像快死的人似的,在苟延残喘。
“因为上夜班没法睡觉,所以伤了身子。”
他经常因感冒引起咳嗽,有时还发高烧。发烧肯定是肺病的预兆,这就威胁着他的生命。
实际上,他的工作,即使是强壮的青年人,也肯定会感到辛苦的。每隔一晚他就得在局里加班,而且是通宵达旦地干,第二天早晨才迷迷糊糊地回到自己的家里。这一天,他像散了架似的,什么事也不能做,只好躺下来睡大觉。尽管如此,为了自己,为了养家,他又不得不这样拼命。
“这回好像有点不妙,能不能找个担保的人?”
每次传说局里要改革或者整顿,健三就会从哥哥那里听到这种话。健三不在东京期间,哥哥三番两次地特意写信来托付这件事,而且每次都特意告诉权势者的名字,要健三设法求情。然而,健三对这些权势者,只知其名,没有一个是亲密得足以保住哥哥的位子的。健三只能双手托腮,陷入沉思。
难怪哥哥对工作老是不安心,因为他很早就担任了现今这个职务,既无变更,也未提升。他只比健三大七岁,就像不变化的机器一样操劳了半辈子,除了不断磨损之外,看不出有什么别的不同。
“那工作干了二十四五年,究竟干出什么名堂来了呢?”
健三有时很想用这话来开导自己的哥哥。这时,眼前又浮现出这位哥哥往日爱讲究、却不爱学习的模样:不是弹三味线,就是学一弦琴,要不就是揉好糯米团子往锅里扔,或是把煮好的洋粉凉在食盆里。当时他就这样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吃喝玩乐上。
“要说这完全是自作自受嘛,那倒是一点不假!”
这就是今天哥哥经常向别人说的心里话。他就是这么个懒汉。
兄弟们都死了,他自然成了健三生父的继承人。等父亲一去世,他立即卖掉了祖先的住宅,用以还清先前欠下的债款,自己搬进一间小屋子里,接着,又把小屋里摆不下的家具变卖了。
不久,他成了三个孩子的父亲。孩子们当中,他最疼爱长女,可这孩子从即将成年起就得了严重的肺病,为了拯救这个女儿,他采取了一切措施。可是,他所能做到的一切,在残酷的命运面前,全都付诸东流。折腾了两年之后,女儿终于死了。这时,他家柜子里的东西已荡然无存。不用说出席仪式需要的褂子,甚至连一件像样的带家徽的外衣也没有,只好把健三在国外穿旧了的西服拿来,每天当宝贝穿着到局里去上班。
三五
过了两三天,果然不出妻子所料,哥哥还褂子来了。
“拖久了,实在对不起,谢谢。”
哥哥在窗下的护板上,打开包袱皮,把两头反拆叠成小件的褂子拿出来,放在弟媳妇面前。他过去很爱虚荣、连个小包都不愿拿,与此相比,如今他不但完全失去了那副神气,反而不顾体面了。他用那干瘪的手,抓住脏包袱皮的角,把它叠好。
“这件褂子真好,是最近做的吗?”
“不,如今根本不会去做这种褂子,是老早就有的。”
妻子想起结婚的时候,丈夫穿着这件褂子正襟危坐的样子。那次婚礼是在外地举行的,一切从简,哥哥没有参加。
“啊,是吗?这么说,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虽说是早先的东西,却很结实,一点也没有损坏。”
“因为很少穿。再说,他一个人的时候,不知怎么想起买那么一件衣服的,我至今还感到奇怪哩!”
“兴许是打算在婚礼上穿,才特意去做的吧。”
两人有说有笑地谈起了那次非同寻常的婚礼。
弟媳妇的父亲特意带着女儿从东京来到健三所在的地方,女儿穿着长袖和服,他自己却连一套礼服也没有,就那么穿着普通的哔叽单衣,盘着腿坐了下来。至于健三,除了有个老太婆外,身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更是狼狈不堪,对如何办婚礼,他一点主意也没有。本来说好回东京后再成亲的,所以媒人也不在当地。为了作个参考,健三看了看媒人写来的注意事项,那是用楷书写在上等纸上,要求无疑是极其严格的。可是,其中虽引用了《东鉴》(1)等书的事例,却没有起任何实际作用。
“跟你说吧,连酒壶上都贴上一对纸蝴蝶呢。喝交杯酒的杯子,边上都碰出缺口来啦!”
“那么,交杯换盏采用了三三见九式喽!”
“可不,正因为如此,夫妇关系才这么不称心嘛。”
哥哥苦笑起来。
“健三是个很难有笑脸的人,让阿住作难了吧。”
妻子只是笑了笑,像不想与哥哥再说下去似的。
“他该回来啦。”
“今天我非等他回来说说那件事……”
哥哥还想说下去,弟媳妇突然站起来,走进起居室去看钟。她出来时,手里拿着前不久送来的那些文书。
“这东西有用吗?”
“不,那只是拿来作参考的,也许用不着了。给健三看过了吗?”
“嗯,给他看过了。”
“他说什么?”
弟媳妇不想直接回答。
“这里边包着各式各样的文书,实在太多啦!”
“父亲说往后出什么事就不好办,所以才妥善保存下来的。”
弟媳妇没有说出丈夫要她把其中至关紧要的部分念给他听的事。哥哥也没有就文书再说什么。两人在健三回来之前,尽是闲谈。过了约莫三十分钟,健三回来了。
* * *
(1) 《东鉴》亦作《吾妻镜》,为镰仓幕府编的一部五十二卷的史书。
三六
他跟往常一样,更换了衣服,来到客厅里。这时用红白细绳捆好的那束文书已经放在哥哥的腿上。
“前两天来过啦!”
哥哥用干瘪的手指,把一度解开了的绳结照原样扎好。
“刚才我把它翻了一下,发现你不要的东西,也乱捆在这里面。”
“是吗?”
健三这才知道长期以来哥哥并未看过这些妥善收藏的文书。哥哥也发觉自己的弟弟对查阅这些文书并不那么热心。
“阿由要求转户籍的申请书,也捆在里面。”
所说的阿由,那是嫂子的名字。哥哥和阿由结婚时,必须向区长递交的申请书也在里面发现了。这是兄弟俩都没有想到的。
哥哥跟第一个妻子离了婚,第二个妻子又死了。第二个妻子生病时,哥哥并不怎么担心,经常往外边跑。因为他认为妻子只是妊娠反应,不要紧的,所以显得很放心。就在病情恶化以后,他还是没有改变那种态度。旁人甚至认为这是他不关心妻子的一种表现。健三也认为很可能如此。
娶第三个妻子,是哥哥自己说出了喜爱的女人的名字,经父亲允许的,只是根本没有同弟弟商量。正因为这样,自尊心很强的健三,对哥哥产生了不满,甚至牵涉到没有罪过的嫂嫂。他提出不乐意把既无教育又无身份的人称作嫂嫂,这就苦了懦弱的哥哥。
“哪有这么不开通的人呢!”
这种背地里批评他的话,不仅没有促使他反省,反而使他更加固执。他只顾尊重成规旧俗,却不知会陷入跟做学问一样的困境。他的毛病在于明知自己缺少见识,却还要夸口说见多识广。他带着羞愧的目光,在回顾自己的往事。
“既然连转户籍的申请书也乱放在一起,那就把它还给你。你带回去不就行啦。”
“不,这是抄件,我也用不着。”
哥哥没有去解开红白绳子。健三突然想知道交申请书的日期。
“把申请书交到区公所去,到底在什么时候?”
“老早啦!”
哥哥只说了这么一句,嘴边带着微笑。头婚和再娶都失策了,第三次总算跟自己中意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他还没有衰老到忘却这昔日的情景的程度,当然,也不能像年轻人一样,把这一切都说个清楚。
“有多大啦?”妻子问。
“是问阿由吗?阿由和阿住你只差一岁。”
“还年轻嘛。”
哥哥没有作答,只顾解开从刚才起一直放在腿上的文书的绳子。
“里面还有这么件东西哩。那也是跟你无关的。刚才看到了,连我都大吃一惊哩,你瞧!”
他从乱七八糟的旧纸堆里,很轻易地抽出一份通知书来,那是他长女喜代子的出生通知书的底稿,上面写着“此人生于本月二十三日上午十一时五十分”,在“本月二十三日”几个字上划有一道线,表示勾销,正好与虫咬出的一道不规则的线错开。
“这是父亲的手迹,知道不?”
他把那一张旧纸郑重地翻过来对着健三,让健三看。
“你看,遭虫子咬了。本该如此,这不仅是出生通知,也成了死亡通知啊!”
哥哥嘴里轻声地念着这个死于肺病的孩子的出生年月。
三七
哥哥等于是过去的人了。他的面前已不存在美好的前景。健三与这位无论谈什么都要回顾一阵子的哥哥,面对面坐着,感到自己也好像从应该走的生活道路上被拖了回来似的。
“真凄凉呀!”
健三如果与哥哥结伴同行,那么,他就不能对未来抱过多的希望。正因为如此,他眼下无疑会感到很凄凉。他很清楚:照现在这样发展下去,前途肯定是惨淡的。
前不久商量好要拒绝岛田的要求,哥哥照此办了,他把大致情况告诉了健三。至于用什么办法拒绝的?对方又有何答复?问起这些详细情况来,哥哥的回答总是不得要领。
“不管怎样,比田是这么说的,这该不会错吧。”
是比田直接找岛田当面作了交代呢?还是把商量好的情况写信告诉岛田的呢?健三却弄不清楚。
“我想比田可能亲自去了。要不,那种人的事,光写信能解决得了吗?这事听他讲过,可还是忘记了。本来,在那以后,我为了看望姐姐,又顺便去了一次,当时比田还是不在家,没有见到人。姐姐说:他的确很忙,这事也许还撂着没有去办。他是那么个不负责任的人,说不定他确实没有去呢!”
健三也知道,比田的确是个不负责任的人。可是,无论托他干什么,他总是答应下来。只要别人向他低头求情,他就高兴,而且爱打保票。如果求情者不顺他的心,那就不容易请动他。
“可是,这回的事,岛田也会主动去找比田的呀!”
哥哥暗中埋怨比田,觉得他如果没有向岛田作出交代,那就太说不过去了。尽管如此,在这种情况下,要哥哥自己去办什么交涉,那他是绝不肯干的。需要稍费点神的麻烦事,哥哥肯定不会理睬。可是,只要情况允许,他又会强忍着在暗中自寻烦恼。对他这种矛盾心理,健三既不觉得可气,也不觉得可笑,而是表示同情。
“我们是兄弟,在旁人看来,兴许有相似之处。”他想到这里,觉得同情哥哥等于同情自己。
“姐姐好了吗?”他转换话题,问起姐姐的病情来。
“啊,要说气喘病也真奇怪,难受得成了那个样,却很快就好了。”
“能说话了吗?”
“岂止能说话,而是特别能唠叨,又是老样子。——姐姐还说,她认为岛田到阿缝那里去,兴许会给阿缝出什么点子。”
“可不是吗。因为他是那种人,有可能在那里说些不合常理的话。这样看也许是恰当的。”
“倒也是。”
哥哥在思考。健三显得捉摸不定。
“如果不是这样,那肯定会说,因为自己上了年纪,大家都嫌他碍事什么的。”
健三还是没有说话。
“不管怎么说,他肯定感到很无聊。就因为他是那种人,所以不是感情上的无聊,而是欲望上的无聊。”
哥哥总算知道了阿缝按月给她母亲寄生活费的事。
“阿藤好歹还能领到金勋章(1)的养老金什么的,因此,岛田也想从什么地方得到一点,否则就会无聊得难受。说来说去,他总是那么贪得无厌。”
健三对因欲壑难填而感到无聊的人,是不怎么同情的。
* * *
(1) 授予卓有武功的军人的一种勋章,附有一定的终身养老金。创于明治二十三年,现已废除。
三八
又过了几天平安的日子。对健三来说,这不过是日子过得更沉闷罢了。
在这种日子里,他常常被迫追忆自己的往事,在不断同情哥哥的同时,自己也无意中跟哥哥一样,好像成了过去的人。
他试图割断自己的一生。可本该彻底抛弃的往事,却又紧跟着自己。他的眼睛望着前方,脚却容易朝后迈。
他所朝方向的尽头,有一座四方的大住宅(1),里面有楼房,架着宽梯子。在健三看来,楼房上下两层都是一个式样,当中院子也是正方形的,四周由游廊包围着。
奇怪的是:这么大的宅子却没有人居住。他童年的心,还不懂得这就是寂静,也缺乏对家的认识和理解。
他把那连接在一起的许多房间,还有笔直伸向远处的游廊,完全看成了装有天花板的街。他独自在那无人通行的路上走,甚至在里面到处乱跑。
他有时还爬到临街的楼上,透过房间的长格子窗往下窥看,接连有几匹挂着铃铛、系着肚兜的马从他眼前走过。街道的对过,建有一尊青铜大佛,盘坐在莲台上,扛着一根很粗的禅杖,头上还戴着斗笠。
健三有时也到昏暗的堂屋里去,从那里再沿着对面的石阶往下走,横穿马走过的街道。他经常爬到大佛的身上,脚踩着大佛的衣褶,用手去抓禅杖的柄,从背后去攀大佛的肩膀,用自己的头去顶那斗笠。直到再没有什么可玩了,才从大佛身上下来。
他还记得在这四方住宅和青铜大佛的附近有一座红门的住宅。从狭窄的街道拐进小胡同约莫四十米,正面就是那红门住宅,房后掩着一片竹林。
从这狭窄的街道一直走,往左拐,就是很长的一条下坡路。在健三的记忆里,这条坡路的台阶是用大小不匀的石头自下而上铺成的,也许因为年代太久,石头移动了吧,台阶是坑坑洼洼的,石头缝里长出的青草,在风中摇曳。尽管如此,人们还是经常从那里经过。他好几次穿着草鞋,沿着高台阶走上去又走下来。
下完这道坡,又是一道坡。在那不太高的山坡上,成排的杉树显得十分苍翠,正好在坡道与坡道之间,形成了谷间洼地,左边有一所茅草屋。屋子从外往里缩进去,而且有点向右倾斜,面向大路的部分,外表盖得跟茶棚一样简陋,经常妥放着两三把折叠椅。
透过苇子缝隙望去,里面有一个用石头围起来的池子。池子上面搭着藤萝架,从水面上伸出两根柱子来,支撑着架子的两端。柱子下部埋在池子里。周围生长着许多杜鹃花。池子里红鲤鱼来回游动,它的影子如同幻影一般,使混浊的池底现出红色来。健三真想去那里垂钓。
有一天,他趁那家没有人,弄来一根粗糙的大肚子竹竿,顶端系上一根绳子,钩上鱼食,扔进了池子里。这么一来,很快就有一种能拽动绳子的可怕的东西袭来,一股不把他拖进池底绝不罢休的力量传到了他的两只手腕上。这时他害怕了,赶紧扔掉了竹竿。第二天,发现一条一尺多长的红鲤鱼,静静地漂在水面上。他对此感到害怕……
“当时自己和谁住在一起呢?”
他的脑子完全跟白纸一样,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可是,如果凭借分析力去追索的话,应该是和岛田夫妻生活在一起才对。
* * *
(1) 这里指的是漱石伯母在新宿中街经营的一座妓院,明治维新后被关闭。漱石小时曾由养父领着在这里住过。
三九
随后,情景又起了变化。寂静的乡村突然从他的记忆里消失了,一座装有格子窗的小住宅,模模糊糊地出现在眼前。这没有院门的宅子,坐落在小巷般的街上,道路狭长,而且左曲右拐。他模模糊糊地记得自己住的房子整天都是昏暗的,阳光和他的房子根本无缘。
在那里,他长过疮疱。等他长大了问起此事,知情人说是因为种了牛痘才出的疮疱。装有格子窗的屋里,昏暗少光,他在铺席上滚来滚去,连哭带叫地在身上乱抓。
他突然又在一座宽敞的建筑物里,看到了自己的童年。那像分隔开来、可又连在一起的屋子里,只有孤零零的几个人。在空着的房间里,铺席也好,薄褥子也好,全发黄了,周围寂静得跟寺院一样。他曾爬到高处,在那里吃盒饭。他把用葫芦瓢盛着的像炸豆腐饭团似的东西从上边扔下去。他多次抓住栏杆朝下看,却不见有人去拾那东西。陪着他的大人,只顾看对面去了。对面正在演戏,舞台上有人在摇晃房柱,拆除大宅子,然后从拆毁的房顶上,钻出一个短胡子的军人来,显得威风凛凛——当时,健三脑子里还没有戏剧这个概念。
不知为什么,他在脑子里把这出戏和逃走的老鹰连在一起了。老鹰突然反方向朝对面青翠的竹丛飞去。他身边的一个人在叫喊:“飞跑了,飞跑了!”这么一来,又有另一个人拍着手把那只老鹰招呼回来——健三的回忆到这里中断了。他是先看戏?还是先看老鹰?已经记不清了。再说,他是先住在尽是田园和草丛的乡下?还是先住在面向狭窄街道的昏暗屋子里?这些也都印象模糊了。也就是说,当时他的记忆里,几乎没有留下任何人的影子。
岛田夫妻作为他的父母,明确地反映在他的意识里,那是其后不久的事。
当时夫妻俩住在不同一般的房子里。从门口向右拐,沿着别人家的墙根走,再登三级台阶,就是一条只有三尺宽的小巷。经过小巷,才来到宽阔而热闹的大街上。从右边拐过走廊,反过来再下两三级台阶,便有一个长方形的大房间。与大房间相接的堂屋也是长方形的,从堂屋里出去,就是一条大河。河上有几艘挂白帆的船划来划去。河岸边设有栏杆,里面堆满了柴火。栏杆与栏杆之间的空当,有一条缓缓的小坡道,一直伸到水边。方背壳的螃蟹,经常从石墙缝里伸出它那双大螯子来。
那狭长的宅子分成三段,岛田的家在正当中。这原来是一家富商的房子,面向河岸的长方形大房间,可能作过店房。可是,房主是谁?为什么他要把这里让出来?这都属于健三了解范围以外的秘密。
有个西洋人曾经一度租用那个大房间教过英语。因为过去那个时代把西洋人当作怪人,所以岛田的妻子阿常总觉得好像同怪物住在一起似的,心里害怕。当然,说起这西洋人来,也确实有个毛病,他老是穿着拖鞋,慢慢吞吞地走到岛田租用的房间屋檐下来。阿常也许是心里有气吧,脸色发白,躺在那里。那人却站在屋檐下往里探望,还说是来致意问候的。他问候的话,是日语?是英语?还是光打手势?健三对此一无所知。
四〇
西洋人不知什么时候搬走了。等小健三突然想起来,再去一看,那间大房子已经变成管理所了。
所谓管理所,类似现在的区政府。大家把矮桌子摆成一排,在那里办事。那时候,还不像今天这样广泛使用书桌和椅子,而是长时间盘腿坐在铺席上。传呼来的人,或者是自己主动前来的人,都把自己的木屐脱在堂屋里,恭恭敬敬地候在各自的桌子跟前。
岛田是这管理所的头头。他的位子设在从入口处径直往里走的最尽头。从那里直角拐弯,到能看见河的格子窗边,还有多少人?有几张桌子?健三确实记得没有人对他说过。
岛田的住处和管理所,本来就在一栋狭长的房子里,只是被分隔开来了,所以他无论上下班,都能图得不少的方便。他晴天不会挨尘土,雨天省得打伞。他沿着廊檐去上班,同样沿着廊檐回家来。
就因为这个关系,小健三胆子大多了。他经常到办公的房间去,大家逗他玩。他一来劲,就去摆弄秘书用的砚匣子里的朱墨,或者是挥舞小刀的刀鞘,不停地干那种人所讨厌的淘气事。岛田却尽可能利用他的权势,袒护这个小暴君的所作所为。
岛田很吝啬,妻子阿常比他更吝啬。
“所谓吝啬鬼,就是指那种人。”
他回到自己家里以后,经常听到这样的指责。可是,他当时毫不在意地看着阿常坐在长火盆边给女仆盛酱汤。
“这么说来,女仆该有多么可怜啊!”健三自己家里的人发出了苦笑。
阿常总是把放饭菜的橱子锁起来,有时候,健三的生父来访,肯定是吃叫来的面条,她和健三也得跟着吃面条。即使是吃饭时间,也绝不会像平常那样端出饭菜来。当时,健三把这看成是理所当然的事,等回到自己家里以后,看到三顿正餐之外,还加三次点心,他感到很奇怪。
在花钱方面,夫妻俩对健三却显得很大方。外出的时候,让他穿着好料子的外褂;为了买绉绸衣服,还特意领着他到越后店去。到了越后店,坐下来挑选花色时,天快黑了,当店里的学徒们从两边把大门的挡雨板拉上时,小健三害怕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他要来的玩具,当然任他摆弄,其中还有幻灯机。他经常在用纸粘成的幕上放映古装影子戏,让戴古代礼帽的人时而摇铃、时而迈腿,心里十分高兴。他买来一个新陀螺,为了经久耐用,所以浸泡在河边的泥沟里。可是泥沟里的水会从柴火堆的栏杆缝里流到河里去,他担心陀螺会因此流失,一天好几次从管理所钻进去,三番五次地拿起来看了又看。每次到河边去,他就用棍子去捅螃蟹爬进去的石墙缝的洞,螃蟹一爬出来,他就按住它的壳,抓上几只活的,装进袖兜里……
总之,岛田夫妻虽说吝啬,但健三是从别人那里要来的唯一的儿子,所以反而得到另眼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