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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七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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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最后,健三只好问妻子:“岛田今天的实际境况,究竟怎样呢?我问过姐姐,也问过姐夫,都弄不清他的真实情况。”

妻子有气无力地仰望着丈夫的脸,她难受似的双手抱着即将临产的大肚子,披头散发,枕着一只船底形红漆枕箱。

“如果那么惦着这件事,那就自己直接调查一下,岂不更好。这样就会很快弄清楚。就说你姐姐吧,她如今不与那人打交道了,不了解真实情况是完全可能的。”

“我没有那种闲工夫。”

“那就先不管它。以往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吗。”

妻子的答话带有责怪健三没有男子汉气概的语气。她生性不愿把心事和盘托出,即使是对自己娘家和丈夫之间那种不愉快的事,也很少争辩,至于与己无关的岛田的事,她平日都佯装不知,听之任之。丈夫神经质的影子,映在她的心镜里,总是显得缺乏胆量而又性格乖僻。

“不管它?”

健三反问了一句。妻子没有马上搭腔。

“过去不就是没有管吗!”

妻子没有往下说。健三不高兴地站起来,钻进了书斋。

不光是岛田的事,在其他方面,两人之间也经常是这样说不上几句话。当然,由于前因后果不同,有时也会出现相反的情况——

“听说阿缝得了脊髓病。”健三说。

“若是脊髓病,也许就难办喽!”

“听说根本没有挽救的希望了,岛田为此很担心。阿缝一死,柴野和阿藤的关系也就断了,以往按月寄钱,兴许以后不会再寄了。”

“真可怜呀,现在就得什么脊髓病,还年轻吧?”

“不是告诉过你,她比我大一岁吗。”

“有孩子吗?”

“好像孩子不少,究竟多少?没有详细问过。”

年龄不到四十岁的女人,留下一大帮未成年的孩子就要离开人间,那是怎么样的心情,妻子在脑子里作一番设想。她对自己即将分娩的后果,也重新作了考虑。她对男人们那副眼看着妻子的沉甸甸的肚子却显得不那么担心的神气,觉得太无情了,可心里却又很羡慕。对此,健三全然没有注意。

“岛田那么担心,毕竟是平时做得不对。看来人家好像在讨厌他。可岛田反而说:‘柴野那个人爱喝酒,动不动就跟人吵架,往后不会有出息的。’你有什么办法,何况问题不在这里,主要在于岛田太令人讨厌。”

“即使不讨厌岛田,那么多孩子,也没法办呀。”

“可不是,因为是军人,也许跟我一样穷。”

“那么,岛田怎么会跟阿藤……”妻子犹豫了一下。健三不解其意。妻子又接着说:“怎么会跟阿藤好起来的呢?”

阿藤还是年轻寡妇的时候,不知因为什么事,硬要到管理所去。当时岛田心想,一个女人家到那种场所去多么不便,对她表示同情,于是在多方面亲切地照顾她。两人之间的关系,就这样开始建立起来了。这是健三小时候不知听谁说的。如果把这事叫作恋爱,对岛田是否合适?他至今仍弄不清楚。

“肯定还是贪得无厌帮了忙。”

妻子没有说什么。

六二

阿缝遭受不治之症折磨的消息,使健三的心肠软了下来。他和阿缝多年不见,其实,即使过去常见面,他们也几乎没有亲切地交谈过。就座也好,离席也罢,一般也只是相互点点头而已。如果能把“交际”二字用来说明这种关系的话,那么,两人的交际是极为淡薄而肤浅的。健三对她既没有留下强烈的好印象,也没有掺杂任何不愉快的回忆。就从——她使他这颗开始僵化的心中升腾起慈爱之意,以及她让他由一个含糊散漫的人缩影成较为明晰事理的代表性人物——这两点来说,在如今的健三看来,她比之于岛田和阿常,显然要珍贵得多。他就这样,睁着同情的双眼,从远处眺望着这个将死之人。

与此同时,他心里在考虑一种利害关系。阿缝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死,狡猾的岛田肯定会以此为借口再来央求他。他清楚地预感到了这一点,打算尽可能躲开,只是不知到时采取什么策略才能躲得开。

“除非与他争吵一场,直到关系破裂,再没有别的办法。”

他这么下了决心,袖手以待岛田的到来。可没有想到岛田到来之前,他的敌人阿常却突如其来。

他照例待在书斋里,妻子来到他面前说:“那个叫波多野的老太婆终于来了。”他听了此话,与其说吃惊,不如说显得为难。在妻子看来,他那副样子就像磨磨蹭蹭的胆小鬼似的。

“见不见?”见就见,不见就不见,妻子这话在于敦促他赶紧决定下来。

“见,让她进来!”

岛田来时,他也是这么答复的。妻子艰难地站起来,走到后边去了。

健三来到客厅里,见一个衣着粗俗的矮胖老太婆坐在那里,那质朴的风采,同他心里想象的阿常完全不一样,比见着岛田时更使他吃惊。

她的态度,与岛田相比,也正好相反。那样子简直像来到了与自己身份有着明显差别的人面前似的,致意问好时,恭恭敬敬地低下了头,说起话来也显得很殷勤。

健三想起了小时候经常听她说起娘家的事。据她所说:娘家盖在乡下的那所住宅和庭院,是尽善尽美的豪华建筑,最大特色是地板下流水纵横,这是她经常要反复强调的重点。健三的耳朵至今还留着她说的“南天之柱”(1)这个词。可是,年幼的健三根本不知道那宏伟的住宅在哪个乡下,也不记得带他到那里去过。就健三所知,连她自己也没有回过她出生的那个宽敞的家。等健三那双持批判态度的眼睛渐渐长大了,能模模糊糊地看穿她的性格时,就想到这无非是出于她的空想而照例在吹牛。

健三把以往一心只想让人看着自己富有、高尚而又善良的她,与眼前恭恭敬敬坐在跟前的这位老太婆作了比较,看起来,时光流逝带来的变化多么不可思议!

老早以来,阿常就是个肥胖的女人,如今,看上去她还是那么肥胖,甚至令人怀疑她的某些部位现在反而显得更胖了。不仅如此,她全变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会认为她是个乡下老太婆。说得夸张一点,她像一个背着装有炒面粉的背篓,从附近的乡下进城来的老太婆。

* * *

(1) 南天是一种树木,也是较名贵的建筑材料,常用来形容豪华的建筑物。

六三

“啊!变了。”

两人照面的那一瞬间,双方都有此同感。然而,特意前来的阿常,事先对这种变化有充分的估计和准备;相反,健三却几乎没有料到。因此,主人要比客人感到意外。但健三并没有露出吃惊的样子,这是他的性格造成的。只是对阿常利用技巧扮演出的戏剧性动作感到有些害怕。事到如今,还要逼着他重新观赏她做戏,对他来说,真是不堪忍受的痛苦。他将尽可能防范着她露出这一手。这是为了她,也是为了自己。

他听她把以往的经历大致说了一遍。听起来,在以往的日子里,似乎同样经历了人所难免的不幸。与岛田离婚之后,嫁给了波多野,两人之间也没有生孩子,于是决定从某地领个女孩来抚养。养女招女婿时,波多野已经死了多年?还是活着?阿常没有说。

女婿的买卖是开酒店,店铺设在东京最繁华的地方,虽不知买卖有多大,但阿常嘴里好歹没有流露出难啦、穷啦之类的叫苦话来。

后来女婿出征阵亡,光女人没法维持那摊买卖,母女俩只好把店铺关闭,全仗住在近郊的一个亲戚,把家搬到了非常偏僻的地方。在养女没有改嫁之前,在那里的生活,全靠政府每年发给阵亡女婿的遗属抚恤金来维持……

阿常讲的故事与健三估计的相反,显得很平静。虚张声势的身段,蛊惑人心的用语,引人入听的唱腔,都不是那么多。即便如此,他发觉自己与这位老太婆之间,根本没有共同的思想感情。

“哦,是吗,那可实在是……”

健三的答话很简单,即使作为一般的答话也嫌太短。可他光这么说了说,并不感到有什么不近情理。

“昔日的成见,如今还在作祟。”他这么想,可心里并非真正好受。他虽说生性不爱哭,但有时也会希望那些真正会哭的人可以来到自己跟前或者自己可以遇到哭得出的场合,这就是他性格造成的想法。“我的眼睛也是可以随时流出眼泪来的啊!”

他一直看着那个坐在坐垫上的矮胖老太婆的神态,认为她眼眶里藏不住眼泪的性格实在可悲。

他从钱包里拿出五圆纸币来,放在她面前。

“真对不起,请您雇辆车回家吧。”

她说并非为此而来,推辞了一番,随后收了下来。遗憾的是,在健三的赠礼里,只有淡薄的同情,却不怀明显的诚意。从她的表情来看,她似乎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因为人和人的心,既然已在不知不觉中离散,也就无法挽回了,所以只好死了这条心。他站在大门口,目送着阿常往回走的背影。

“如果那可怜的老太婆是个好人,我也会哭的啊!即使哭不出来,我也会尽可能使她心满意足的呀!再说,就是把往日抚养过自己、如今冷落飘零的亲人接回家来养老送终,也是办得到的嘛!”

健三默默地在想。可是这种心事,谁都不知道。

六四

“老太婆终于也来了,过去光是老头,现在倒好,成了老头和老太婆两个人啦。我说,往后你就等着他们俩来折腾你吧!”

妻子说话很少这么起哄。这种既非说笑,也非讥讽的态度,刺激着浮想联翩的健三的心。健三满不高兴,一声不吭。

“又说到那件事了吧?”妻子用同样的口吻问健三。

“哪件事?”

“你小时候尿了床,使那老太婆作难的事呀!”

健三哭笑不得。

其实,他心里起了疑团:阿常为什么没有谈起这件事?健三一听说是她来了,马上就想到她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因为阿常的确是个喋喋不休的女人,特别在维护自己方面有高妙的一手。健三的生父容易受她花言巧语的骗,对明摆着的奉承话也欣喜若狂,经常念念不忘夸奖她。

“真是难得的女人呀。首先,她善于持家。”

每当岛田家里掀起风波时,她就把所有的话全掏给生父听,而且还流下悲伤和悔恨的眼泪。生父深深地被感动了,马上就站在她的一边。

姐姐也会说奉承话,健三的生父也很喜欢姐姐这一点。每次姐姐来要钱,父亲总是一边说“我也有难处呀”之类的话,一边无意中把姐姐所需要的钱从文契箱里取出来给了她。

“比田是那么个家伙,可阿夏却招人喜爱。”姐姐回去之后,父亲总像辩解似的对旁边人这么说。

姐姐的嘴尽管能如此自如地笼络父亲,但与阿常相比,又要逊色得多;在装模作样这一点上,也是望尘莫及。的确,阿常那张嘴就是那么厉害,以致使健三在十六七岁的时候就怀疑过:在与她接触过的人当中,除了自己以外,能识破她这种性格的人,究竟有几个?

健三同她见面时,感到最难对付的,就是她那张嘴。

“是我把你带大的呀!”

这句话可以来回说两三个小时,无非是要他重新记起儿时的恩情,可健三一想起这话就感到害怕。

“岛田才是你的敌人呢!”

她总是把自己头脑里的这个旧看法,像放电影似的加以夸大之后,再显现在健三面前。这一点,健三也感到胆怯。

她无论说什么,都要掉几滴眼泪。健三看到那种装模作样的眼泪,心里就感到别扭。她说话不像姐姐那样放开大嗓门,但必要的时候,也会大得使人听了刺耳。在圆朝(1)讲的人情故事里就有这种女人:她一边把长火筷子使劲往灰里插,一边倾诉自己上当受骗后的怨恨,使听者感到很为难。阿常的态度跟那种女人大致相同,口气也是一个样。

尽管阿常目前的情况出乎他的预料,但他并不认为这是值得庆幸的事,反而感到不可思议。因为阿常过去的性格,像牢不可破的监狱一样,在他头脑的某个部位上深刻着明显的印迹。

“不是快三十年的老事了么,就对方来说,事到如今,也会有所顾虑的,何况一般人早就把往事忘啦!再说人的性格吧,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也会慢慢起变化的。”妻子这么向他作了解释。

即使把顾虑、忘却、性格的变化等,摆在面前进行分析,健三还是摸不着边际。

“她不是那么爽快的女人。”他认为如果不这么解释,就实在没法接受。

* * *

(1) 指三游亭圆朝(1838—1900),著名的滑稽故事家。

六五

妻子不了解阿常,所以反而笑丈夫太固执。

“你是这种脾气,有什么办法。”

平素在妻子的眼里,健三在某些方面的确如此。特别在与她娘家的关系上,她认为丈夫的这个坏脾气表露得特别明显。

“不是我固执,而是那女人太固执。你和她没有打过交道,不知道我说的是否正确,所以才说这种反话的。”

“可是,你想象中的女人,现在以完全不同的姿态出现在你的面前,那么,你也应该改变过去的看法呀。”

“如果真是变成了另一个人,我随时都可以改变看法。可是事实并非如此,所不同的只是外表,肚子里还是老样子。”

“你怎么知道?又没有什么新的证明材料。”

“你不知道,我可知道得清清楚楚。”

“你呀,也太武断啦。”

“只要说得对,即使武断,也不碍事。”

“可是,如果说得不对,就会招一些人来找麻烦。那老太婆与我无关,我倒是可以不管。”

健三没有弄清妻子这句话的意思。妻子也没有再往下说,因为她心里在替自己的父母兄弟辩护,不想与丈夫公开争论下去。她不是那种富有理智的人。

“真麻烦!”

只要探讨稍许复杂一点的道理,她肯定会用这句话来对待面临的问题。但在问题没有得到解决以前,出现了麻烦事,她又会一直强忍着。当然,强忍对她并不是好受的,健三认为那只能使她心情更不痛快。

“真固执。”

“真固执。”

两人之间彼此用同样的语言,相互进行指责,各自心里存在的疙瘩,从彼此的态度上也看得清清楚楚。而且彼此也不得不承认这种指责是有道理的。

执拗的健三一直不到岳父家去。妻子呢,既不问为什么,也不催他偶尔去一趟,光是默不作声,心里重复那句老话:“真麻烦!”态度一点也不改变。

“这就够了。”

“我也够了。”

这同样的话又在双方的心里经常重复出现。

尽管如此,两人之间那种橡皮筋似的弹性关系,有的时候,有的日子,又会显出一些伸缩性来。当关系紧张到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绷断时,又会慢慢地自然复原。等到良好的精神状态延续几天之后,妻子的嘴里又会吐出热乎乎的话来。

“这是谁的孩子?”

妻子握着健三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这么问他。那时,妻子的肚子还没有现在这么大。可她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肚子里有生命的脉搏在跳动。所以她想让有同情心的丈夫的手指,感触到这种轻微的蠕动。

“吵架总归是双方都不对。”

她还会说这种话。顽固的健三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不对,只是微微一笑了之。

“分开两地,再亲也是淡如水;相反,同住一处,仇敌也能亲如一家人。这就是世道。”

健三像悟出了高深的哲理,还在继续琢磨。

六六

除了阿常和岛田的事以外,健三不时还会听到哥哥和姐姐的消息。

哥哥每年一到气候变冷,身体肯定要出毛病。入秋以来,他又感冒了,约有一个星期没有到局里去,后来拖着有病的身子去上班,结果连续几天高烧不退,弄得痛苦不堪。

“还是因为太勉强啦!”健三对妻子说。

是勉强坚持着保住饭碗?还是为养病而提前免职?哥哥只能两者择一。

“据说很像肋膜炎。”健三又说。

哥哥显得很担心。他怕死,对于消灭肉体,他思想上比任何人都更加害怕。可是,这样反而会使他的肉体比任何人消瘦得更快。

“难道就不能安安静静地再休息休息,至少等退了烧也好呀。”

“想是那么想,就是办不到。最后还是没有办到嘛!”

健三有时也考虑到哥哥死后,自己只能在生活方面照看他的遗属的事。他知道这太无情,但客观上只容许他这么做。与此同时,他无法从这种想法中摆脱出来,自己也感到很痛苦。他尝到了苦涩的滋味。

“不能死啊!”

“可不是吗。”

妻子没有多说。她穷于对付自己的大肚子。与娘家沾亲的接生婆,经常打老远坐车前来。健三却根本不知道接生婆为什么而来?又是干了什么才走的?

“揉了揉肚子?”

“嗯,是的。”妻子没有给他满意的答复。

其间,哥哥的烧突然退了。

“说是求菩萨保佑的。”妻子特别迷信,像念咒、祈祷、算卦、拜佛等,她都很爱好。

“是你出的主意吧?”

“不是,我才不懂哩!那是一种高妙的祈祷方法,说是用一把剃头刀放在他头上。”

健三根本不认为靠剃头刀就能治好经久不愈的高烧。

“因为心情不好才发烧的,心里痛快了,很快就会退烧的。即使不用剃头刀,用勺子、锅盖全都一个样。”

“可是,吃了多少医生开的药都不见好呀。所以,我劝他不妨试试看。他终于试了,反正花不了太多的香纸钱。”

健三暗自认为哥哥是个糊涂虫,但对他烧未退却服不起药的难言之隐深表同情。因此,靠剃头刀也好,什么也好,只要退了烧,就算走运。

哥哥刚好,姐姐又开始受气喘病的折磨了。

“又来啦?”健三下意识地说,随即想起了比田不因老伴有病而发愁的那副样子。

“可是,说这回病得比以往厉害,兴许会有危险呢。所以你哥哥要我告诉你,让你去看看姐姐。”妻子把哥哥的话转告了丈夫,然后艰难地把屁股挪到铺席上,“稍许站一站,就觉得肚内不正常,真没办法。想伸手去拿放在柜子上的东西吧,根本拿不到。”

健三原以为孕妇越是临产,就越需要活动,根本没有想到妻子的下腹部和腰部会有吃力的感觉。他感到意外,从而失去了强迫妻子活动的勇气和信心。

“我实在没法去看姐姐。”妻子说。

“你当然不能去,我去好咧!”

六七

那一阵子,健三一到家就感到很疲倦。这种疲劳感不光是工作造成的,所以更加懒得出门了。他经常午睡,就连倚着桌子,把书本摊放在眼前,睡魔也会经常向他袭来。每当从假寐的梦中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时,他会更加感到非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不可。他再也离不开桌子,被牢固地拴在书斋里。他的良心在命令他:无论怎么学不下去,无论怎么磨蹭,都得这样老老实实地待着。

四五天的时间就这样马马虎虎地过去了。等健三好不容易来到津守坡时,一度说会有危险的姐姐,已经开始好转了。

“啊,这就好啦!”他表示了一般的问候,可心里却在琢磨不定。

“哎,总算是托福啊——姐姐活着反正也尽给人添麻烦。不中用啦!适当的时候,死了反倒更好。可是,寿命终归是天赐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呀!”

姐姐想要健三听懂这话里的意思。健三却一声不响,只顾抽烟。姐弟不同的性格,也表现在这些细微的地方。

“可是,只要比田在世,我不管怎么病,怎么不中用,也得陪着活下去,要不,他就不好办。”

亲戚们都说姐姐“孝顺丈夫”,可是比田对老伴的苦心却全不在意。如果不顾比田的表现,单看姐姐的态度,那个关心丈夫的劲头,确实达到了令人怜恤的程度。

“我是天生的吃苦的命,与我那口子正好相反。”

疼爱丈夫,的确是姐姐的天性。比田却不通情理,有时只顾强调自己,对姐姐那种莫明其妙的好心,反而感到厌烦。姐姐不会做针线活。过去,即使让她学习,教她技艺,她什么也学不会。自出嫁到今天,从未给丈夫缝过一件衣服。尽管如此,她却比别人厉害得多。小时候,为了惩罚她那股犟劲,把她关在仓库里,她就喊叫着:“我要小便,快放我出去!不放我,我就尿在这仓库里,行不行?”就这样隔着栏杆门与外边的母亲顶嘴。那声音至今还在健三的耳边回响。

他与这位不是一个娘肚子生的姐姐,虽有着很大的差别,却又有着某些共同点。

“姐姐不过是完全暴露出来了,如果剥去我身上受过教育的皮,就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他被迫在姐姐面前暗自反省。

平时,他过分相信教育的力量;眼下,他明确地认识到教育的力量没有什么作用,跟粗野人一样。基于这种认识,他变得平等待人了。因此,在平时瞧不起的姐姐面前,他确实感到有些内疚。姐姐却根本没有注意这一点。

“阿住怎么样?快生了吧。”

“嗯,挺着个大肚子,怪难受的。”

“生孩子可痛苦哩,我有这个体会。”

姐姐一直被认为是不会生育的,结婚后不知过了多少年,才生下一个男孩。因为上了年纪才生头胎,她自己和旁人都很担心。相反,她没有担什么风险,就把孩子生下来了。可是,那孩子生下不久就夭折了。

“要当心!千万别轻率啊!——我家那孩子活着的话,也就有个依靠啊!”

六八

姐姐的话里,含有对死去的亲生儿子的怀念,也包含有对现在这个养子的不满。

“彦儿再能干些就好喽!”

她经常对旁人流露这种想法。彦儿虽不是她期待的那么特别能干,却是个稳妥可靠的好人。健三曾听人说他一大早就得喝酒,两人交往不深,不知道其他方面还有什么缺点。

“再多给家里挣点钱就好啦!”

诚然,彦儿的收入还不能使养父母的生活过得很宽裕。可是,比田也好,姐姐也好,只要想一想当初对他的抚育,如今也就没有道理来说这种贪图阔气的话了。他们没有送彦儿上什么学校。虽说挣钱有限,但能够拿到这点月薪,对养父母来说,就算是幸运了。对姐姐的牢骚,健三没有明显地予以重视;对死去的孩子,更没有寄予同情。他没有见过那孩子生前的模样,也不知死时的情景,连名字都忘了。

“那孩子叫什么来着?”

“作太郎嘛,那里有灵牌。”

姐姐给健三指着安装在生活间墙上的小神龛。在那昏暗而又有些脏的神龛里,摆着祖先的五六个灵牌。

“是那块小的吧?”

“可不,因为还是个婴儿,特意做了块小的。”

健三不想站起来去看看灵牌上的名字,仍然坐在老地方,从远处望着在黑漆板上写着金字的小牌子。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自己第二个女儿正患痢疾,再严重一点就将夺去她的生命。尽管他十分担心,也很痛苦,却没有因此而产生联想。

“姐姐我如果老是这样的话,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跟孩子去的啊,健弟!”

她的目光离开了神龛,投向了健三。健三却故意避开她的目光。

她嘴里说很担心,心里根本不想死。这种牢骚话与一般老人说的话含义多少有些不同。从她身上可以看出:慢性病一直这么拖着,寿命照样能慢慢地延续下去。在这方面,她的脾气反而帮了忙。她无论怎么难受,也不管别人怎么规劝,从不说要在屋里便溺,即使爬也得爬到厕所里去。她还有一个从小养成的习惯,就是早晨一定光着膀子洗漱,任凭刮寒风,下冷雨,都绝不间断。

“别那么担心,尽可能保养好就行啦!”

“是在保养。有健弟给的零用钱,牛奶肯定是要喝的。”据她说,如同乡下人要吃米饭一样,喝牛奶就是一切养生之道。健三也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可还在劝这位姐姐保养身体。其实他心里也隐隐约约地知道“这不光是别人的事”。

“我最近身体也不好,说不定比您要早立灵牌呢!”

在姐姐听来,他的话显然是无稽的笑话。他自己心里有数,所以故意发笑。虽说他明知自己的健康在不断受到损害,眼下却无计可施。他比姐姐显得更为可怜。

“我这是暗中慢性自杀,只是没有人对我表示同情。”他心里这么想,两只眼睛盯着姐姐深陷的眼睛、消瘦的脸颊和干瘪的手,脸上露出了微笑。

六九

姐姐是注意细枝末节的女人,对细微的事情总抱有好奇心。她特别正直,可又有一个怪毛病,就是爱绕弯子。

健三刚从国外归来,她就在他面前把自家可怜巴巴的生活情况倾诉了一番,意在取得他的同情。后来她还借健三哥哥的嘴,要求每月多少得给她一些零用钱。健三决定拿出与自己身份相称的钱,通过哥哥的手交给她,还把给钱的意思转告了她。接着,姐姐来信,其中写道:“据长弟说,你每月多少会给我一点,实际上你究竟给多少?能不能通过长弟私下里告诉我一声。”很明显,姐姐对哥哥有心充当每月送钱的中间人,觉得靠不住。

健三弄糊涂了,感到很生气,但首先还是觉得姐姐可怜。他想把姐姐痛骂一顿,要她“少说废话”。他给姐姐的回信虽只写了一张信纸,却把他的心情充分表达出来了。姐姐也就那样没有再来信。她不识字,连上次的信都是请别人代笔的。

由于这件事,姐姐对健三更加顾虑重重了。她本来是什么都想打听的,现在对健三的家庭,除了不得罪人的事以外,不再多嘴了。健三也从来不想把自己夫妻间的问题摆在她的面前。

“近来阿住怎么样?”

“怎么说呢,还是老样子呗!”

两人的对话,多数情况都是这样收场。

姐姐间接知道了阿住的病。在她的问话里,除了好奇心之外,还夹杂着热情的关怀。当然,这种关怀对健三是不起什么作用的。在姐姐眼里,健三不过是一个难以亲近、面无表情的怪人。

健三带着忧郁的心情,从姐姐家里出来,一直朝北信步走去,终于走进了从未到过的一条肮脏的街,像是新开的路。他出生在东京,眼下自己来到了什么个地方,方位还是能够分辨清楚的。可是,那里却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可以勾起记忆的东西,往昔的印象全被拂除了。他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态走在这块土地上。

他想起了过去的青苗地,还有穿过青苗地的一条笔直的小路,田地的尽头有三四家草顶的房子,跟前出现了一个汉子的姿影,那人脱去蓑衣,坐在帆布折叠椅上,吃着凉粉。再往前走就是一家宽阔得像原野的造纸厂。从那里拐过去,来到了街尽头,有一条小河,河上架着桥,河两岸筑起高高的石墙,从上面朝下看,离河水还相当远。桥边那家古雅的澡堂挂着门帘,旁邻的菜店门前摆着茄子,这些景物都曾使小时候的健三联想到广重(1)的风景画。

然而,过去的一切都像梦一般从眼前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片大地。

“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的呢?”健三原来光注意人们的变化,现在面对着这自然的急剧变迁,他吃惊了。

他突然想起幼年时候同比田下象棋的事。比田有个毛病,面对棋盘,就要说:“这么一来,我就是所泽的藤吉(2)的弟子喽!”直到今天,只要把棋盘在他面前一摆,他还会说这句老话。

“我自己究竟会怎么样呢?”健三认为人生只有衰落,并无其他变化,即使有变化,也与日益繁荣的郊外情景无法相比。这意想不到的对照,不禁使他落入了沉思。

* * *

(1) 安藤广重(1797—1858),日本江户末期有名的浮世绘画家,长于风景画。

(2) 指玉县所泽市的著名棋士大矢东吉,因音近而误为藤吉。

七〇

健三无精打采地回到了家里。他那样子很快就引起了妻子的注意。

“病人怎么样?”

人总在某个时候要生病,这是难以逃脱的命运。看起来,妻子很想从健三的嘴里得到明确的答复。健三在未予答复之前,先感到有些蹊跷。

“一切都好。虽然还卧床,但没有任何危险。看来,我是被哥哥骗了。”这种口气说明他脑子里很糊涂。

“你呀,受骗也许更好些。如果真是那样,那就……”

“不是哥哥不好,而是哥哥被姐姐骗了,姐姐又被她的病骗了。也就是说,在这个世界上大家都在上当受骗。最聪明的也许要数比田,不管老伴怎么病,他都绝不会受骗。”

“姐夫还是不在家?”

“能在家吗?就是病得厉害的时候,恐怕他也没有管过。”

健三想起挂在比田身上的金怀表和金链子。哥哥私下里说那是镀金的,可比田自己却一直把它当作真货。镀金也好,真货也好,反正谁也不知道他花多少钱从哪里买来的。这表的由来,连谨小慎微的姐姐,也只是大致猜测罢了。

“肯定是分期付款买的呗!”

“说不定是典当死了的货。”

姐姐凭着自己的想法向哥哥作了种种解释。这件健三认为不成问题的事,却引起了他们的种种猜想。越是这样,比田越显得神气。实际上,连健三每月给姐姐的零用钱都经常被比田借去。有多少钱落到了丈夫手里?现在他手里还有多少?姐姐始终没法弄清楚。

“近来,他手里好歹有两三张债券。”

姐姐的话简直跟猜邻居家的财产一样,离丈夫的实际情况相差甚远。

比田把姐姐摆在这种地位上,她自己毫不在意。在健三看来,比田真是个不可理解的人;而姐姐对这种勉强的夫妻关系居然能忍受得了,他同样感到无法理解;至于比田在金钱上一直对姐姐保密,又经常买进姐姐预想不到的东西,身上穿着料想不到的衣服,使姐姐无意中大为吃惊,这些事更是不可想象。丈夫发现妻子有虚荣心;妻子虽然心里焦急,但认为丈夫有能耐,反而心里高兴——当然,光凭这两点,也难以充分说明问题。

“要钱用的时候找别人,生病的时候也找别人。这样,所谓夫妻,只不过是住在一起罢了。”

健三心中的谜不易解开。不愿思考问题的妻子,也未加任何评论。

“再说,从旁人看来,我们夫妻同样也有很奇怪的地方,所以用不着对人家的事说三道四。”

“全都一个样,谁都认为自己好。”

健三一听,马上生气了。

“你也认为自己好吗?”

“当然喽,跟你认为自己好一个样。”

他俩的争执,往往是从这种地方开始。这么一来,双方特意沉静下来的心又被搅乱了。健三把责任归在处事不慎的妻子身上;妻子则认为这是蛮不讲理的丈夫造成的。

“哪怕不会写字,不会缝衣服,我也喜欢像姐姐那样孝顺丈夫的女人。”

“如今哪里还有那样的女人啊!”妻子话里深藏着极大的反感,认为再没有比男人更自私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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