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
此时,他不得不把沉睡中的记忆唤醒过来。他首次用处在新环境中的人的那种锐利目光,去仔细分辨自己被领回家后的往事。
对生父来说,健三只是一个小小的障碍物。父亲几乎不把他当儿子看待,总是板起面孔,认为不该领这么一个废物回来。这种态度和以往截然不同,使健三对生父的感情连根枯竭了。过去生父当着养父母的面对自己始终面带笑容,现在却把他当作包袱,待他十分刻薄。这一对比,他先是感到奇怪,接着就是讨厌。可是他还不懂得悲观。他那股随着发育而产生出来的朝气,任你怎么压制,还是会从下面硬顶着抬起头来。他终于没有产生忧郁,就那么过来了。
父亲有好几个孩子,毫不关心健三。父亲认为:既然往后不想得到孩子的好处,即使花一分钱也很可惜,因为是自己的亲生子,才不得已领了回来,可除了给饭吃之外,还要给予照顾,那就太吃亏了。
更主要的是:人虽说回来了,户籍并未复原。不管在自己家里如何精心抚养,必要时,人家又会把他带走,到时只能落个一场空。
“要给饭吃,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不得不给。除此以外,我就管不着了,理该由对方负责。”这就是父亲的理由。
岛田也不愧为岛田,他只顾从自己方便出发,坐观事态的发展。
“什么呀,只要先把人放在他自己家里,终归是好事嘛,等将来健三长大成人可以干点事了,那时候即使打官司,也要把他夺回来。这不就行啦!”
健三既不能待在海里,也不能住在山上。两边把他推来推去,他在当中打转。与此同时,他既吃海味,也拿山货。
无论从生父来看,还是从养父来看,都不把健三当人,只不过当作一件东西。只是生父把他看作破烂货,而养父却盘算着往后还会有点什么用处罢了。
“既然要把你领回来,杂工之类的事还是要让你干的,就做好这种思想准备吧。”
有一天,健三去养父家,岛田不知为什么顺便这么谈起。健三吓得连忙往回跑。一种残酷的感觉,使孩子的心灵产生了轻微的恐俱。他记不清当时他是几岁,但决心通过长期的学习,一定要使自己成为社会上顶天立地的人的这一欲望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暴芽露头的。
“要我当什么杂工,那可受不了。”
他心里反复念叨这句话。幸而这话没有白念叨,他总算没有当杂工。
“可是,今天我又是怎么成功的呢?”
他想到这里,感到怪不可思议。这种想法也掺杂着同自己周围的人巧妙地斗争过来的那种自豪感。当然,其中也包含着自鸣得意,因为他把未竟的事业看作大功告成了。
他把过去和现在作了比较,只是怀疑过去怎么发展到了现在,却没有考虑自己正为现在作难。
他与岛田的关系破裂了,这是托现在的福;他厌弃阿常,没有与姐姐和哥哥同化,都是托现在的福;与岳父越隔越远,无疑还是托现在的福。可是从另一方面来看,自己处在现在这个和谁都合不来的境地,又显得多么可怜!
九二
“反正哪里也没有你中意的人,世上的人全都是笨蛋。”妻子对健三这么说。
健三心里很不平静,对这种讽刺没法一笑了之。周围的事物使他这个缺乏气量的人,生活圈子日益狭小了。
“你认为人只要顶用就行,是不是?”
“可是,不顶用,也没有什么关系嘛。”
岳父倒是个顶用的人,内弟的性格也唯独在这方面显得很灵活。相反,健三生来就与实际生活相隔甚远。他连搬家都帮不了忙;大扫除的时候,只能袖手旁观;就是捆一件行李,也不知麻绳该怎么扎法。
“尽管是个男子汉。”
他不会办事,旁人看上去,他迟钝得像个笨蛋。他越来越不会办事了,自己的才能日益转向了另一个方面。
他曾经有一个想法,打算把内弟带到自己住过的遥远的乡下去进行教育。健三看来,这个内弟是多么傲慢,他在家里横行霸道,对谁也不客气。请来一位理学士,每天在家里给他复习功课,他在人家面前大模大样地盘腿而坐,直接称呼那位理学士为某某君某某君。
“那样不行,交给我吧,我把他带到乡下去进行教育。”
健三的要求得到了岳父的默许,岳父也就此扔下不管了。看上去,岳父尽管瞧着自己的儿子在眼前放肆胡作非为,却并不为其未来担心。不光是岳父,岳母也处之泰然,妻子更是根本不放在心上。
“如果到了乡下,与你发生什么冲突,关系就会弄僵,往后更不好办。我看不如就这样算啦!”
健三认为妻子的意见并非全是谎言,但感到其中好像还有别的意思。
“他不是笨蛋,不用那么帮助,也不要紧。”
健三根据周围的情况,察觉到不同意他这么做的真正用意,原来就在这里。
的确,内弟不是笨蛋,甚至可以说他聪明过度。这一点健三也很清楚,如果把他对内弟的教育,看成是为了自己和妻子的未来,那就大错特错了。遗憾的是,这一点至今还不能得到岳父岳母以至妻子的理解。
“光是顶用并非才能。连这一点都不懂,你怎么活啊?”
健三说话总是倚仗着丈夫那点权势。受到了伤害的妻子,脸上明显地显露了不满的神色。
等心情平静下来,妻子又对健三说:“别那么一说话就盛气凌人,讲得更明白一点,让人家一听就懂不好吗?”
“讲得明白些吧,又会说我光讲大道理。”
“所以要讲得更好懂一些呀,别讲那种我不懂的深奥的道理嘛。”
“那是怎么也讲不明白的,等于限定人家不要用数字做算术一样。”
“可你那些道理,是用来压倒人家的,除此以外,让人没法理解。”
“你的脑筋不好,所以才那么认为的。”
“也许是我脑筋不好,可用没有内容的空洞的道理来压人,我也很讨厌。”
两个人又在同样的圈子里开始转开了。
九三
妻子面对着丈夫,感情却不融洽,这时她不得已转过身去,看着睡在那边的孩子。她若有所思地随即把孩子抱起来。
她和那章鱼一般软瘫的肉块之间,既不存在理论的障碍,也没有隔着墙壁,她所接触到的完全是自己肉体的一部分。她为了把温暖的心倾注在新生儿的身上,毫不顾忌地嘴对嘴地亲吻那小生命。
“即使你不属于我,这孩子可是我的。”从她的态度就能清楚地看出这种想法来。
新生儿的相貌还看不明显,头上一直没有长出像样的头发来。说句公道话,怎么看也像个怪物。
“真是生了个怪孩子呀!”健三说出了心里话。
“哪家的孩子刚出生都是这个样的嘛。”
“也许不至于尽是这样吧,应该生得更像样一些嘛。”
“往后你瞧着吧!”
妻子说出了这种满有信心的话。健三可是没有什么把握,他只知道妻子为了这孩子,晚上不知要醒来多少次;也很清楚妻子牺牲了紧要的睡眠,却从来没有不高兴过;他甚至弄不懂为什么母亲比父亲更加疼爱孩子。
四五天前,来了一次稍强的地震,胆小的他连忙从檐下跑到了院子里。当他再回到客厅的时候,没想到妻子当面指责他说:“你太不通情理了,只顾保住自己,就不管别人啦!”
妻子不满他为什么不先想到孩子的安危。健三是一时的慌乱而产生的行动,做梦也没有想到会遭到这样的批评,所以大为吃惊。
“即使在那种时候,女人也会想到孩子吗?”
“当然喽!”
健三感到自己多么不通情理。然而,眼下妻子抱着孩子,像把孩子据为己有,他反而对妻子冷眼相看,心想:“不懂道理的人,任你怎么开导,也是无济于事的。”
过了一会,他的思维又展开得更大了,从现在延伸到了遥远的未来。“将来这孩子长大了,肯定要从你身边离去的。你也许认为即使离开了我,只要能与孩子融合在一起就够了,可这是错误的。走着瞧吧!”
在书斋里冷静下来之后,他很快又产生了这种带科学色彩的感想。
“芭蕉结了果实,其主干第二年就会枯萎,竹子也同样如此。在动物当中,为产子而生,或是因为会死而产子的,真不知有多少!人,虽说进展缓慢一些,但仍然要受与此相符的规律的限制。母亲既然一旦牺牲了自己的一切赋予孩子以生命,就必须牺牲其余的一切来保护孩子的生命。如果她是受天命而来到这人世间的,那么,作为报酬,独占孩子也是理所当然的。与其说这是故意而为,不如说是自然现象。”
他考虑了母亲的立场,也考虑了自己作父亲的立场。当他想到这与母亲的立场有什么不同时,又在心里对妻子说:“你有了孩子,真是幸福,而在享受这种幸福之前,你已经作出了很大的牺牲,往后不知还要付出多少牺牲,你现在还察觉不到。也许你是幸福的,但实际上你是很可怜的!”
九四
日子越来越接近年终了。呼啸的寒风中,细小的雪片在纷纷地飘。孩子们一天要唱好几回“再过几夜正月到”(1)的儿歌,她们的心跟嘴里唱的歌一样,充满了对即将来临的新年的期待。
健三待在书斋里,不时地停住手中的钢笔,侧耳倾听她们的歌声。他想到了自己同样有过这种年代。
孩子又唱起了“年三十老爷就发愁”(2)的手球歌。健三苦笑了。可是,这与自己目前的情况并不完全吻合。他所苦恼的只是堆在桌子上的那一二十捆四开日本纸的答卷,需要一张一张地加紧往下看。他一边看,一边用红墨水在纸上划杠打圈,加三角符号,再把一个个的数字摆好,费尽工夫作出统计来。
写在日本纸上的铅笔字都很潦草,在光线暗的地方判卷,许多地方连笔划都分不清楚,有时还会出现因乱改乱涂而无法辨认的地方。健三抬起疲劳的眼睛,望着那厚厚的一堆,难免灰心丧气。“佩内洛普的活”(3)这句英文谚语,他不知念叨了多少遍。
“到什么时候也处理不完啊!”他经常停下笔来长吁短叹。
可是,他身边还有不少处理不完的事。这时妻子又拿来一张名片,他不得不带着疑惑的神态看着那张名片。
“那是什么?”
“说是想就岛田的事见见你。”
“就说我眼下没有空,请他回去吧。”
妻子去后不久,又转身回来说:
“人家说,什么时候可以再来,要你定一下。”
健三难以说定,直望着高高地堆在自己身旁的答卷。
“怎么说好?”妻子只好催促他。
“就说请他后天下午来吧。”健三只好定个时间。
他停下工作,呆呆地抽起烟来。片刻,妻子又走了进来。
“走了吗?”
“嗯。”
妻子望着摊放在丈夫面前、标有红色记号的脏卷子。丈夫要仔细地批阅这堆答卷,这种难处妻子是无法想象到的,正像健三不了解她夜里的辛苦,不知要为孩子起来多少回一样。
她把其他的事先置之度外,坐下来就问丈夫:
“不知他又打算来说点什么?真讨厌。”
“还不是要说年底该怎么办吗?你真糊涂。”
妻子认为已经没有必要再与岛田打交道。健三心里却反而倾向鉴于过去的关系,至少要给他一点钱。可是,没有机会谈及这件事,话题就转到别的方面去了。
“你娘家怎么样?”
“可能还是很困难吧。”
“铁路公司经理那个差事还没有办好吗?”
“虽说可以办妥,但根本不像这边预计的情况那么好。”
“这个年底也很难过吧?”
“很难过。”
“不好办吧!”
“不好办也没有法子呀,这完全是命中注定的!”
妻子比较沉得住气,看起来,她好像对什么事都能想得开。
* * *
(1) 此儿歌的歌词是:“再过几夜正月到,正月里呀好热闹,陀螺转,风筝飘,盼着正月快快到。再过几夜正月到,正月里呀好热闹,毽子飞,手球抛,盼着正月快快到。”
(2) 关东地方孩子们玩球时唱的歌,歌词是:“正月里来好自由,竖松门,挂青竹。孩子们很高兴,老人们最担忧。一到年三十,老爷就发愁……”
(3) 佩内洛普是英雄奥德修斯的妻子,守节二十年,等丈夫出征回来,在家缝织征衣,白天织,晚上拆。事见古希腊史诗《奥德赛》。这里用来比喻无止境的无效劳动。
九五
那个递来名片、却并不熟悉的人,按照健三指定的日期,隔了一天之后,又出现在健三的大门口。这时他正用劈裂了的钢笔尖,在粗糙的日本纸上不是打圈,就是划三角,忙着加注各种符号。他的手指多处沾上了红墨水,没有洗手,就来到了客厅里。
为岛田而来的这个人,与上次来的吉田相比,稍许有些不同。但在健三看来,两者几乎没有区别,都是属于另一种类型的人。
来人身穿短大褂,系着丝织的腰带,脚穿白袜子。他那副既不像商人,又不像绅士的打扮和使用的语言,使健三联想到当管家的人的人品。来人在未说明自己的身份和职业之前,突然问健三:“你还认识我吗?”
健三吃惊地望着来人,他脸上没有任何特征,最多不过是带有一直忙于家务的那种神态。
“不太认识!”健三答道。
来人以胜利者自居似的笑了起来。
“是呀,也该到忘记的时候了。”来人停了一会又补充说,“尽管如此,可我还记得那时叫你小少爷、小少爷的事哩!”
“是吗?”健三冷漠地回答了一句,直盯着来人的脸。
“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吗?好吧,我来告诉你。过去岛田先生经办管理所的时候,我是在那里工作过的。还记得吧,你调皮,用小刀割了手指,不是痛得大喊大叫吗?那小刀是放在我的砚盒里的呀,当时打来一盆冷水冰你手指的,就是我呀!”
这件事健三至今仍记忆犹新。可是,坐在自己眼前的这个人当时的模样,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就是因为那时的关系,这回岛田先生又要我替他走一趟。”他马上转入了正题,而且正如健三所料,提出了钱的要求,“因为他说过不再到府上来了的话。”
“前不久,他回去的时候是这样说过的。”
“那么,你看怎么样,这回来一个彻底解决好不好?否则,免不了什么时候还会来找你麻烦的。”
对来人认为出了钱就能省去麻烦的说法,健三并不感到高兴。
“任他怎么牵连着,也算不上麻烦,反正世上的事尽是彼此牵连着的。算了吧,虽说是麻烦事,但比起出不应该出的钱来,我反而更加心甘情愿不出钱忍着麻烦。”
来人沉思了片刻,露出了为难的神色。然而,他再开口说话时,却道出了意想不到的事。
“这件事你也知道吧,脱离关系的时候,你给岛田写的字据,现在还在他手里呢。趁此机会,给他凑几个钱,把那张字据换回来不好吗?”
健三记得确有这么一张字据,他被领回到自己家里来的时候,岛田要求健三本人留一张字据。生父出于无奈,就对健三说:“怎么写都行,给他写一张吧!”健三不知写什么好,不得已拿起笔来,写了那么两行多字,意思是:这回脱离关系,往后互相不要做无情无义的事。就那么给了对方。
“那东西跟废纸一样,他拿在手里也不起作用,我要回来也没有用。如果他认为可以利用的话,任他怎么利用好了。”
这个人为兜售那张字据而来,这更加激起了健三的反感。
九六
话不投机,来人也就不再说了。过了一阵,他又伺机把同样的问题提了出来。他说话杂乱无章,也不是“理不通诉诸情”的样子,只是充分暴露了只要给东西就行的企图。健三没完没了地陪着他,后来实在厌烦了。
“如果说要我买字据,或者说如果怕麻烦那就出钱,那我只能表示拒绝。若是生活有困难,需要想点办法,而且保证今后不再来提要钱的事,那么,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多少凑几个钱,还是可以的。”
“是,是,这就是我来这里的本意。可能的话,就请这么办吧。”
健三心想:“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早说呢。”与此同时,来人也露出了“为什么不早跟我这么说”的神情。
“那么,能给多少呢?”
健三暗自想道:给多少为好,自己难以拿出一个明确的数目。当然,对他来说,越少越好。
“好吧,一百圆左右。”
“一百圆?”来人重复了一遍,“怎么样,不给三百圆,怕是不行吧。”
“只要这笔钱出得有道理,就是几百圆我也给。”
“那是当然。不过,岛田先生也有他的难处。”
“别说什么难处啦。就说我吧,也有难处呀!”
“是吗?”毋宁说他的语气带有讥笑的味道。
“我曾说过分文不给,即使这样,你也无奈我何。如果一百圆不行,那就算啦!”
对方不得已只好收场。
“好吧,反正我把这个意思原原本本告诉他本人。以后再来,请多关照。”
来人走后,健三对妻子说:“终于来啦!”
“他怎么说的?”
“又来要钱。只要来人,肯定是要钱,真讨厌!”
“捉弄人!”妻子并不特别表示同情。
“也是没法子呀!”健三的答话也很简单。他连事情谈到了什么程度都懒得向妻子细说。
“这种事,花的是你的钱,我有什么可说的呢!”
“哪来的钱啊!”健三冒了这么一句,又钻到书斋里去了。那里摆的全是用铅笔涂写的答卷。这些答卷经红笔多处修改之后,仍摊在书桌上等着他。他立即拿起钢笔,把已经涂改过的卷子,再用红墨水涂改一次。因为他担心会客之前和会客之后的心情不同,可能使他判得不公正,为慎重起见,他只好把已经批改过的卷子又重看一遍。尽管如此,三小时前的判分标准和现在的标准是否一致,他心里还是没有把握。
“既然不是神灵,就难免不公正。”
他一边替自己没有把握作辩护,一边迅速地往下批阅。可是,卷子堆得很多,怎么加快速度,一时还是看不完。好不容易把一组看完整理好,又得再打开另一组。
“既然不是神灵,耐心总是有限的。”
他又把钢笔一扔,红墨水像血一样洒在答卷上。他戴上帽子,向寒冷的大街走去。
九七
他走在行人稀少的街上,脑子里尽想自己的事。
“你究竟为什么要降生在这个人世间呢?”
他脑子里的某个部位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他不想就此作出回答,而且尽可能回避回答。可是,这声音在追逼着他,反复提出同样的问题。他最后大叫一声:“不知道!”
“不是不知道吧,是知道了办不到,在中途进退两难啊!”那声音在这么嘲笑他。
“责任不在我,责任不在我啊!”健三像逃跑似的加快往前走。
来到繁华街,外界那种忙于准备过年的新气氛,突然刺激着他的眼睛,使他为之惊讶,自己的心情这才起了变化。
商店为了招徕顾客,想尽办法装饰门面。他一边走一边接着往下观看。有时对那些根本与己无关的女人头上的珊瑚装饰和泥金梳篦等,也要隔着玻璃无所用心地看上一阵。
“一到年底,难道世上的人一定得买点什么不成?”
至少他自己什么都不买,幸好妻子也说不要买什么。哥哥、姐姐、岳父,哪一个也不像有余力买得起东西,他们都为过年而作难,其中以岳父最难。
“只要当了贵族院议员,走到哪里别人都会另眼相待。”
妻子向丈夫说明父亲遭人逼债时,曾顺便提起过这件往事。那是内阁倒台的时候,有几个人曾迫使岳父辞职,等他们自己引退时,又把岳父从闲职中拉出来,推荐为贵族院议员,借以向岳父尽一点情意。可是,总理大臣只能从众多的候选人当中选出有限的几个人来,所以毫不客气地勾去了岳父的名字。岳父就这样落选了。那些债主不知根据什么,光是苛刻对待未具保险的人。他们马上逼上门来。岳父离开官邸的时候,曾裁减了用人,而且暂时取消了专用车,后来连自己的住宅都交给了别人。这时他已经束手无策了。如此日积月累,越来越陷入了穷困的深渊。
“搞投机买卖是要坏事的。”妻子这么说,“在当官的时候,做投机买卖的人说可以帮着赚钱,还算过得去。可是一旦罢了官,那些人就不来帮忙了,据说就这样完了。”
“说起来,还是因为不懂行呗,首先连买卖的意思都不懂。”
“你不懂,那是没有办法的事。”
“你说什么呀,我是说如果懂行,做投机买卖的人肯定不敢让你吃亏。真是个糊涂女人!”
健三想起当时就是这么与妻子交谈的。
他突然察觉到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人都是来去匆匆,显得那么忙。他们好像都抱有一定的目的,令人感到好像是在为尽早把事办完而奔波。
有的人根本无视他的存在。有的人从身边走过,稍许看了他一眼。“你太笨了!”偶尔也有人朝他露出这样一副神态。
他回到家里,又重新开始用红墨水笔批改答卷。
九八
过了两三天,岛田委托的那个人又递来名片要求会见。健三认为事到如今,不好拒绝,于是,无可奈何地到了客厅,再次坐在那个受人差遣的人面前。
“您很忙,三番五次前来打搅。”那人谙于世故,嘴上说得好听,态度上并不显得那么特别诚恳。“是这样,我把前不久同您的谈话详细地告诉了岛田先生。他说,既然那样子,也没有办法,钱数就那样也行,只是希望年内能拿到手。”
健三没有这种准备。
“年内?不是只有几天了吗。”
“所以岛田先生才着急的呀!”
“如果有钱,眼下就可以给。可是,没有钱呀,有什么办法呢。”
“是吗?”
两人沉默了片刻。
“怎么样?能不能请您多想想办法。我也很忙,是为了岛田先生才特意来的。”
这是来人自己的事,很忙也好,特意也好,都不足以打动健三的心。
“实在对不起,没法办!”
两人面面相觑,又沉默了一会。
“那么,什么时候能拿到钱呢?”
健三也说不上什么时候为期。
“我再想办法,反正得到来年。”
“我这次来,也是受人之托,总得给一个回话吧。请你至少给个期限。”
“倒也是。那么,就在正月吧!”
健三不想再说什么。来人只得告辞了。
当晚,为了顶住寒冷和困倦,健三让妻子做了汤面。他一边喝着那黏糊的灰色食物,一边跟把盘子放在腿上、坐在一旁的妻子说话。
“又得想办法弄一百圆啦!”
“本来不给也行嘛,你却答应给。这么一来,下一步就难办喽!”
“的确不给也行,可我还是要给。”
这话前后矛盾,妻子听了,马上显出不高兴的神色。
“总不能老是那么固执下去吧。”
“你呀,总是怪别人尽讲大道理,其实,你自己才是个最讲究形式的呢!”
“你才爱讲形式呢,无论什么事,都先来一通大道理。”
“道理和形式是不同的呀!”
“对你来说,是一样的。”
“那么,我来告诉你吧。我不是光把理论挂在嘴上的人。我嘴上说的理论是贯穿在我的手上,脚上,以至全身的。”
“这么说,你的大道理不应该显得那么空洞呀!”
“并不空洞嘛。就像柿饼表面的白霜,是从里面冒出来的,跟在外面沾上一层白糖不同。大道理正好跟柿饼一样。”
对妻子来说,这种比喻仍然是空洞的理论。凡是眼睛见到的东西,如果不紧紧地抓在手里,她是不会承认的。因此她不想与丈夫争论,而且即使想争,也没有这个本事。
“说你讲形式,那是因为你认为不管人内心如何,只要暴露出来的东西被抓住了,就能根据这点来处置人,正像你父亲认为法律只要有了证据,就可以给人定罪一样……”
“父亲没有说过这种事,我也不是那种只顾装饰外表过日子的人,而是因为你平时把人看扁了。”
妻子的眼泪扑簌簌地从眼眶里滚落下来。谈话就此中断。这本与给岛田一百圆的事毫不相干。可这么一来,事情反而复杂化了。
九九
又过了两三天,妻子才出了一次门。
“年底了,我出去走了走亲戚。”
她抱着吃奶的孩子,来到了健三的面前,冻红了脸,在暖和的房间里坐下来。
“你娘家怎么样?”
“没有什么变化。我们那么担心他们,他们反倒挺淡定的。”
健三不便答话。
“问我们买不买那张紫檀木桌子,可我心想那东西不吉利,所以没有答应下来。”
那是一张古色古香的大书桌,桌面用“舞葡萄”树作装饰板,是价值百圆以上的好东西,过去岳父从破产的亲戚手里,把它当债款的抵押品弄到了手。现在又将在同样的命运下,早晚还得让人抬走不可。
“吉利不吉利倒不要紧,只是我们眼下好像还谈不上买那种高档品。”健三边苦笑边抽烟。
“这么说,你不向比田姐夫借钱给那人啦?”妻子说出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比田有这种余力吗?”
“有啊,据说比田姐夫今年辞去了公司的工作。”
健三认为这个新消息很自然,但又觉得奇怪。
“因为年纪大啦。可是,不工作不是更加困难了吗。”
“往后怎么样,很难说。但是,据说眼下还不困难。”
比田的辞职,好像是由于过去提拔他的那个董事,与公司断绝关系而引起的。可是,他工作多年,有权拿到一笔钱,所以他的经济状况暂时还算宽裕。
“他今天来对我说,光靠吃老本是不行的。如果有可靠的人,想把钱借出去,他要我帮忙找人呢。”
“哦,他要放高利贷!”
健三想起了比田和姐姐平时一直讥笑岛田为人刻薄的情景,一旦自己的境况起了变化,即使以往瞧不起别人干那种事,现在也全然不顾了。在缺乏反省这点上,可以说姐姐和姐夫跟小孩子一个样。
“不外是高利贷喽!”
高利也好,低利也好,妻子根本弄不明白。
“姐姐说,如果周转得好,一个月总得有三四十圆利息,两人就用这些钱作零星开支,而且往后准备就这么细水长流地搞下去呢!”
健三根据姐姐说的利息多少,在心里盘算他们的本钱。
“弄得不好,连本带利都会赔光的啊,不如别那么贪利,把钱存在银行里,拿与之相当的利息,这样更牢靠些。”
“正因为如此,才说要借给可靠的人嘛。”
“可靠的人才不借钱呢,因为利息太可怕啦。”
“可是,如果按一般的利息,怕是不行吧?”
“如果是那样,连我都不想借啊。”
“听说你哥哥有点作难哩!”
比田向哥哥说明了今后的打算,同时作为开张,要求哥哥借他的钱。
“真糊涂!既然亲自去找哥哥借他的钱,干吗还要我们去找人呢?再说哥哥吧,虽说要钱用,也许不会冒险去借他的钱。”
健三很难过,又感到很可笑。比田那种自己怎么想就怎么干的习气,从这件事就能看得清清楚楚。姐姐在一旁熟视无睹,她的打算也使健三感到奇怪。尽管姐弟血缘相连,但思想根本不同。
“你有没有说我要借钱呢?”
“那种多余的话,我可不说。”
一〇〇
利息是高还是低,姑且不说,健三确实没有考虑向比田借钱。他每月多少要给姐姐一些零用钱,可现在自己又反过来要向姐夫借钱,谁看了都很清楚,这是相互矛盾的。
“不合情理的事,在这世上要多少有多少啊。”他说过以后,突然想发笑,“说来也怪,我越想越觉得好笑。好吧,即使我不借,他也会有办法处理的。”
“嗯,要借钱的人多着呢。不过,他说眼下只要说一句话就可以借。正等着回话呢!”
“正等着回话。”这话使健三更感到可笑。他像忘却了自己似的笑了起来。妻子也认为姐夫等着借钱给丈夫不太合适,可她没有想到这会关系到丈夫的名声,只是认为这事有趣才和丈夫笑了起来。
等可笑的感觉消失之后,又产生了一种相反的感觉。健三不由得想起了与比田有关的不愉快的往事。
那是健三的二哥病死前后的事。病人把自己平时用的一块双面盖的银壳怀表给弟弟看,而且口头禅似的说:“往后把这表给你。”年轻的健三没有用过表,当然很想要,正盘算着什么时候才能把这装饰品挂在自己的腰带上,他一想到有那一天,心里就暗自高兴,就那样过了一两个月。
病人死后,他的遗孀当着大家的面,说好要尊重丈夫的遗言,把那只怀表留给健三。这表是故人的遗物,本应作为纪念品留存下来,却不幸押在当铺里。健三显然无力把表赎回来,不过从嫂嫂那里图得个空的所有权,紧要的表并没有到手,就那样过了好几天。
一天,大家碰在一起。席间,比田从怀里掏出那只怀表来。怀表像变了样,磨得铮铮发亮,新表链上又装饰了珊瑚珠子。他装模作样地把表摆在哥哥跟前,说:“好吧,我决定把表给你。”
旁边的姐姐也表示了自己的意见,意思几乎和比田所说的一样。
“让你费了心,实在感谢,那么,我收下了。”哥哥表示谢意,接过了表。
健三光是看着他们三个人的表情,没有说话。尽管他就在一旁,三个人却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他始终一言未发,感到受了极大的侮辱。他们却处之泰然。健三把他们的举动,视同仇敌一样可恨,弄不懂他们为什么要干那种伤人面子的事。
健三并没有坚持自己的所有权,也没有要求说明情由,只是心里感到讨厌。可以肯定,他对自己的亲哥哥和亲姐姐的厌恶,就是对他们最严厉的惩罚。
“这种事还记得这么清楚吗?你的成见也太深啦!你哥哥听了,一定会吃惊的。”
妻子望着健三的脸,在暗中观察他的表情。健三一动不动。
“成见深也好,不像男子汉也罢,事实终归是事实。如果说要把事实一笔勾销,那就不该那么伤感情。当时的心情如今依然活着。既然活着就会在什么地方起作用,即使把我杀了,老天爷也会让它复活。这是没办法的事。”
“不借他的钱不就行了吗!”妻子说这话时,心里不光是考虑比田等人,还在盘算自己的事和娘家的事。
一〇一
除旧更新的时候,健三以冷漠的神态,注视着人世间在一夜之间所起的变化。
“这都是多余的事。是人导演出来的把戏。”
的确,在他的周围,不存在除夕,也看不见元旦的气氛,一切都是上一年的继续。他见了旁人,连恭贺新禧的话也不愿说。他觉得与其说那种多余的话,不如待在家里,谁也不见,心里好受得多。
他穿着平常的衣服信步出了门,尽可能朝没有新年气氛的地方走去。冬天叶落枝空,田园荒芜,草葺屋顶和涓涓细流,这些景物模模糊糊地映入了他的眼帘,使他对这可怜的大自然失去了兴致。
幸而天气晴和,野地里虽然刮着干风,但没有扬起尘土。远处像春天一样,雾霭弥漫,淡淡的日影静静地洒落在他的四周。他故意向没有人,也没有路的荒野走去。霜正在融化,靴子沾满了泥土,他发觉越走越重,才暂时站立不动。他趁这个机会,借作画以排遣苦闷。当然,这张画画得很不像样。这时候写生,反而只能使他生气。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转回家来。途中,他想起了要给岛田钱的事,突然产生了写点什么文章的念头。
这时,用红墨水笔反复批改脏乱的答卷的工作总算已经完成了。在新工作开始之前,还有十天的时间。他打算利用这十天,于是拿起钢笔,在稿子上写了起来。
身体越来越差,这令人不快的事他心里有数。但对此没有给予重视,而是拼命地写,好像在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又像虐待自己的健康,更像惩罚自己的疾病。他亏血,既然不能杀人取血,就只好用自己的血来弥补。
写完了预定的稿子,他把笔一扔就躺在铺席上。“啊、啊——”地像野兽吼叫一般。
他把写好的东西换成钱时,没有碰上什么困难就办成了。只是对用什么办法把钱交给岛田好,感到有点难办。他不想直接与岛田见面,也知道对方既然最后留下了不再来的话,就不会到他这里来。看来,怎么也需要一个人从中说合。
“恐怕还得请你哥哥或比田姐夫吧,过去他们就插过手的嘛。”
“是啊,这样做也许最合适,又不是特别难办的事,用不着公开另外找人。”
健三随即向津守坡走去。
“给一百圆?”姐姐很吃惊,似乎觉得可惜,眼睛滚圆,望着健三说,“说起来,还是健弟的面子大,不干那种小气事。相反,那位岛田老爷子,也不是一般的老爷子,他是那样一种恶棍,不给一百圆,怕是没法了却吧。”
姐姐独自嘀嘀咕咕地说出了健三没有想到的话。
“可是,刚过新春,你也真够为难的。”
“真够为难,无非是像鲤鱼顶着急流上呗!”
这时,一直坐在一旁看报的比田才开了腔。然而,他的话姐姐并不理解,健三也没有弄懂。可姐姐却会心地哈哈大笑,使健三反而觉得奇怪。
“说来说去还是健弟有本事,只要想拿钱,要多少就能拿多少。”
“他的头脑,与我们这种人的头脑有些不同,是右将军赖朝公(1)转世的啊。”
比田尽说怪话。可是,对委托的事,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 * *
(1) 指镰仓幕府的第一代将军源赖朝(1147—1199),据说他的头要比一般人长得大。
一〇二
比田和哥哥一起来到健三的家,大致是正月中旬。大街上,用松枝扎的门楼已经拆除,但到处还残留着新年的气氛。两人坐在既无旧岁、也无新春感觉的健三的客厅里,沉静不下来似的,不断朝周围来回张望。
比田从怀里拿出两张字据,放在健三跟前。
“好哇,这一下总算解决了。”
其中一张写明收领了一百圆钱和往后断绝一切来往,文句陈腐,虽看不出是谁的笔迹,但确实盖有岛田的印章。
健三一边默读着字据,一边嘲笑“从此往后”和“恐后无凭,立此为据”之类的话。
“让你们费心,十分感谢。”
“只要让他立下这么一张字据,就不再有事了。若不如此,真不知他要纠缠到什么时候呢?长弟,你说是不?”
“可不,这么一来,总算可以安心了。”
比田和哥哥的对话,健三并不感激,他只是强烈地感到自己好意地给了岛田一百圆钱,尽管这钱不给他也是可以的。他根本没有考虑借助金钱的力量来避免麻烦。
他默默地打开了另一张字据,那是自己被领回家来时写给岛田的。
“我这次与你脱离关系,由生父付给抚养费,但无情无义的事,往后应尽力避免。”
健三并不完全懂得其中的意思和道理。
“对方是打算硬要把字据卖给你。”
“也就是说用一百圆钱把它买下来。”
比田和哥哥一唱一和。健三懒得插嘴。
两人走了以后,妻子打开摆在丈夫面前的两张字据看了看。
“这一张被虫蛀了。”
“反正是废纸,没有什么用,撕掉它,扔进纸篓里好啦!”
“不要特意撕掉它也可以嘛。”
健三就那么离了座位,等到再见到妻子的时候,他问道:“刚才的字据呢?”
“放在柜子的抽屉里了。”妻子这么回答,那种口气像是保存着贵重的东西似的。
健三对她这种处置法,未加责怪,也不想赞扬。
“也算不错啦。那人的事嘛,就这样解决了。”妻子露出放了心似的神色。
“你说什么事解决啦?”
“难道不是吗?既然这么着把字据拿回来,就不要紧啦。往后他想干什么也干不成了,即使来了也可以不理睬他。”
“这一点,过去也是一样。如果你要那么做,什么时候都可以。”
“可是,把过去写下的字据,拿在我们的手里,是很不同的呀!”
“放心了吗?”
“嗯,放心了。因为彻底解决了嘛。”
“还不是根本解决啊!”
“为什么?”
“解决的仅仅是表面,所以我说你是个光顾形式的女人嘛。”
妻子脸上露着不解和反对的神色。
“那么,怎么才算真正解决呢?”
“世上几乎不存在真正解决了的事,事情一旦发生了,就会一直延续下去,只是形式会变为各种各样,使别人和自己都弄不清楚罢了。”
健三说话的语气像往外倾吐一样,显得很难过。妻子一声不响地把小宝宝抱起来。
“哦哦,好孩子,好孩子,你爸爸说了些什么,咱们可是根本不懂啊!”妻子一边说,一边反复亲吻孩子的红脸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