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书楼
会员中心 我的书架
当前位置:天下书楼 > 哥儿

(快捷键←)[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小丑最讨厌。这种人应该捆上大石头像压腌菜一般坠入海底,那才叫为日本造福哩。红衬衫的声音也不讨人喜欢,他似乎将原来的声音有意装得娇里娇气的。他不管如何做作,那副尊容却叫人看不惯。即使有人看中,也只能是玛童娜那号人。然而到底是教务主任,谈吐要比小丑深奥多了。回去后,我把这家伙的一番话想了一遍,觉得有些道理。他的话若明若暗,叫人摸不着头脑。不过他好像暗示:“豪猪不是好东西,你要当心。”要是这样,干脆明说也无妨。真不像个男子汉。如果是个很坏的教员,尽早免职岂不更好。教务主任虽然是个文学士,却这样没有骨气,即使私下里议论起来也不敢指名道姓,看来肯定是个胆小如鼠的人。大凡胆小鬼都很亲切,所以那位红衬衫也像女人般和善。亲切归亲切,声音归声音,因为讨厌他的声音而将他的亲切也一概抹杀,这有些说不过去。然而这世界也真叫人不可思议,看了生厌的人有着好心肠;意气相投的朋友反而是恶棍。实在太捉弄人了。也许因为是乡下,万事都和东京相反吧。真是个离奇的地方。抑或会有烈火冻成冰、石头变成豆腐之类的事呢。不过,那豪猪总不至于煽动学生恶作剧吧。听说他在学生中人望最高,一般的事只要他想干就能干得起来。然而,他也用不着拐弯抹角,直接抓住我吵上一架,不是更省事吗?如果我妨碍了他,那他可以如此这般地向我提出来:“你在这里碍着我,快点辞职吧。”不管什么事都是可以商量的。如果对方言之成理,我明天就辞职。此地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嘛。即使走遍天涯,也决不会饿死路旁。豪猪这种人也不值得理睬。

我来此地,第一个请我吃冰水的就是这个豪猪。这种表里不一的家伙,请我吃一杯冰水,这关系到我的脸面。因为我只吃了一杯,所以他只付了一分五厘钱。欠了一个骗子的人情,到死也不会快活。明天到学校,决心还他一分五厘。我从阿清那里借来三元,这三元钱已经五年了,至今尚未归还。不是还不起,而是没有还。阿清也不会老记挂着这件事,时刻揣摩我的心思:“快还了,快还了。”我呢,也不打算马上还她,使她觉得像对待外人一般。如果我老惦记着这件事儿,那就等于怀疑阿清的一片诚心,给她纯洁的心灵涂上污点。我不还钱并不是想欺负她,而是把她当作自己的亲人一般看待。豪猪同阿清当然不能相比,哪怕一杯冰水,一碗甜茶,默然感受着他人的恩惠等于承认这个人的人格,表示对他抱有一番厚意。像这类事,只要掏掏腰包即可了结的,但偏让人家出少许的钱,而自己却怀着极大的感激,这不是用金钱所能换取的。我虽然无官无爵,但却是个独立自主的人,要使一个自立的人垂首表示感谢,应该看作是比百万黄金还贵重的礼仪啊!

我让豪猪发狠付了一分五厘钱,这是比百万黄金还要尊贵的答礼。豪猪理应十分珍重才是。谁知他竟背着我干出那种卑劣的勾当。真是混账东西!明天去还了他一分五厘,那就什么也不欠了。等清了账以后,再同你理论。

想到这里,我感到疲倦,就昏昏睡了。第二天,由于心中有事,便极早赶到学校等着豪猪。可迟迟不见他的面。老秧来了。汉学教员来了。小丑来了。最后,红衬衫也来了。只有豪猪的办公桌上躺着一根粉笔,静悄悄的。我本来想一进休息室就还他,从出门起就像上澡堂一样把一分五厘攥在手里,一直带到学校。我的手心好出汗,张开一看那一分五厘钱早被汗水浸湿了。心想,要是把汗水浸湿的钱给他,豪猪说不定会说闲话,所以在桌子上吹了又吹,重新攥在手里。这时,红衬衫来了,他说:“对不起,昨天有劳你啦。”我回答:“不客气,托你的福,肚子有些饿。”红衬衫把胳膊肘撑在豪猪的桌子上,把他那张秤盘般的圆脸凑到我的鼻子旁边。我想他究竟要干什么呢?只听他说:“哎,昨天回来时咱们船上谈的事儿请保密。你没有告诉别的人吧?”这人说话一口女人腔,看来真是个胆小怕事的人。我确实还未曾说出去,不过,现在正打算要说哩,已经把一分五厘钱在手中准备停当,要是这时候再被红衬衫封住口,那可有些难办。红衬衫呀红衬衫,你虽然没有指名是豪猪,但你留下了一个可以推断出来的谜。如今又不想让人家解开这个谜,你哪里像个教务主任?太不负责了。按理说,我和豪猪真刀真枪干起来的时候,你应该堂堂正正站出来,助我一臂之力。那样,才配是一校的教务主任,才不会忤了你穿红衬衫的意愿啊!

我对教务主任说:“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不过我这就同豪猪谈判。”红衬衫大为狼狈,他说:“你怎么能这样乱来?关于堀田君,我没有对你明明白白讲过他什么。你要是一味地胡闹,我是吃不消的。想来你来这里不是专门为了闹事的吧?”这家伙竟然提出了这样毫无常识的问题来。我说:“当然啰,领了薪水再闹乱子,学校也要受累啊。”红衬衫又说:“那么昨天的事只供你参考,请不要对外人讲。”他一边流汗,一边让我关照些。

“行,我虽然有些不甘心,不过既然你这样为难也就算啦。”我同意他的请求。

“说话可要算数啊。”红衬衫又叮嘱了一句。

这家伙的一副女人腔,看来修行真不浅哩。如果文学士都成这副样子,那太糟糕了。居然能提出这些牛头不对马嘴、缺乏逻辑的要求而泰然处之。并且对我还抱有怀疑。别那么看不起人,男子汉大丈夫,已经答应过的事,我还能一推了事,翻脸不认账吗?我可不是那种小人。

这时,两旁邻桌的人都来了,红衬衫连忙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红衬衫走起路来也是装模作样的,他走在房里时双脚轻起轻放,没有一点声响。既然不学做小偷,走路还是自然些为好。过一会儿,上课铃响了,豪猪一直没有来。我只好把一分五厘钱放在桌子上,然后到教室去了。

第一堂课下课时稍微迟了些,我回到休息室,看到教员们都坐在桌旁互相谈论着。豪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了。我以为他缺席了,谁知他不过来得晚些。

他一见到我就说:“今天都是为了你才迟到的,得罚你的款。”

我拿起桌上的一分五厘钱放到豪猪眼前:“这个还你,拿去!这是上回在通町喝的冰水钱。”

“你瞎说什么?”他笑了。看到我一本正经的样子,就说:“别开这种无聊的玩笑啦。”又把钱扔回我的桌子上。嗬,这个豪猪真想把这桩人情永远做到底哩。

“不是开玩笑,是真的。我不能无缘无故让你请客喝冰水,还你,你不能不要。”

“一分五厘钱也让你这么操心,我可以收下。不过,你怎么现在想起来还呢?”

“现在不还,将来也要还的,你请客我还不情愿呢,还你。”

豪猪冷冷地瞧着我的脸,哼了一声。假如不是红衬衫有言在先,我非当面揭露豪猪的卑劣行为,和他大吵一顿不可。因为已经答应人家不外传了,只好作罢。看到我这般气恼,他还哼哼唧唧的,真是岂有此理。

“冰水钱我收下啦,请你快搬出寓所。”

“这一分五厘你收下就好,搬不搬是我的自由。”

“你偏巧没有这个自由。昨天,那边的房东来找我,要你搬走。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得很有道理。为了问清情况,我今早又赶到那里,听他详细说了一遍。”

我不明白豪猪这番话是何用意。

“房东对你说什么来着,反正我不知道。你自己怎么能独断独行呢?要是有什么缘故,那也得说清楚了。一开头就咬定房东的话很有道理,哪有这种不懂礼仪的做法!”

“哎,实话对你说吧。你太粗野了,那家寓所吃不消。尽管人家是老板娘,可总不是用人,哪有伸出腿来让人家擦脚的?太过分啦!”

“我什么时候叫寓所的老板娘擦过脚?”

“叫没叫她擦脚我不知道。不过人家服侍不了你。他们说了,十元到十五元的房钱,只消卖一幅画轴就轻意到手啦。”

“这混蛋得了便宜倒卖起乖来了。那么,他为什么要出租?”

“他为什么出租我不清楚,租是租了,眼下不高兴,他说叫你搬走,你就得搬走。”

“当然要搬走,他就是磕头让我住,我也不住。本来,这家寓所是你介绍的,当初就不该到这种无事生非的地方来。这是你的不是。”

“是我的不是,还是你不老实?反正有一方!”

豪猪的火暴性子不亚于我,他扯起嗓门大嚷起来。休息室的人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大家撅起下巴呆呆地望着我和豪猪两个。我自以为没有干什么丢丑的事,兀自站立着,向室内环顾了一遍。人们都很惊奇,只有小丑意味深长地笑着,我瞪起大眼狠狠地盯着小丑那张干葫芦脸,意思说:“你想打架吗?”小丑突然收起笑容,一本正经起来。看来他有些害怕。这时,上课铃响了。豪猪和我不再吵下去了,双方都去上课。

下午开会,讨论关于前天夜里对我采取无礼行动的寄宿生的处分问题。我有生以来头一次参加开会,根本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想来无非是教员一齐会拢来,各自说上一通,最后由校长随便总结几句就算完事。所谓结论,是针对那些是非难辨的事情而言。至于这件事,谁都认为是学生不对,再开会讨论不是浪费时间吗?不论是谁作出什么样的解释,不会有什么异议的。这种一清二白的事,本该由校长作出处分就得了,干吗这般优柔寡断。当个校长要是这样的话,那也没有什么,只不过是拖拖拉拉,举棋不定的代名词罢了。

会议室是校长室隔壁的一间狭长屋子,平时是会堂。长桌周围摆着二十张黑皮椅子,其格局有些像神田的西餐饭馆。校长坐在长桌的一头,他旁边是红衬衫。听说剩下的位子可以随便入座,惟有体操教员态度谦逊,一直忝列末位。我因为不了解情况,便在博物教员和汉学教员中间坐下了。向对面一望,豪猪和小丑并排而坐。小丑的那张脸儿,不管怎么看都觉得低贱无比。即便吵架,还是拿豪猪作对头有趣得多。记得父亲下葬时,在小日向的养源寺看到的那幅画就同这张脸儿一模一样。当时我问了和尚他说那怪物叫韦驮天神[1]。豪猪今天因为生气,眼珠子时时打转,不住地瞧我。你这样虎视眈眈地威胁我,难道我就怕你不成?我也毫不示弱,瞪起双眼,斜视着豪猪。我的眼睛虽说长得也不好,但睁大开来并不比别人的小。阿清时常说:“你的眼睛大,当演员肯定合适。”

校长问:“人都到齐了吧?”川村秘书点了点人数,还差一人。我想还少谁呢?哦,是少一个,吃多了南瓜的老秧君还未到呢。我和老秧君似乎前世有些缘分,只见一面就再也没有忘记。一来到休息室,就马上看到老秧君。在路上走着,心中也不时浮现老秧先生的模样。我到温泉去,也经常看到面色苍白的老秧君,胖乎乎地泡在浴池里。每逢同他打招呼,他就“哎”的一声恭敬地低下头来,倒使我有些难为情。在学校里,再没有比老秧君更老实的人了。他很少有笑容,也不大爱言语。我在书上见过“君子”这个词儿,心想,只是字典上才有,活着的人中是不存在的。认识老秧君之后,才明白这个词儿的确实有所指,心里很是钦佩。

我同老秧君的关系如此深厚,所以一进会议室就发现他不在。说实话,我正暗自寻觅打算坐在他的身旁呢。

“不久就会来的吧。”校长解开面前的紫纱包袱,取出一本胶印的文件读着。红衬衫用手绢揩摩他的琥珀烟斗,这是他的癖好,就像他爱穿红衬衫一样。其余的都在和旁边的人窃窃私语,闲得无聊的人就用铅笔一端的橡皮在桌子上来回划着什么。小丑老是和豪猪搭讪几句,豪猪待理不理,只是哼哼哈哈地随便应和,不时用凶狠的目光朝我这边瞧瞧。我也不甘示弱地回敬他几眼。

正等得焦急,老秧君怪不好意思地进来了。他殷勤地向狐狸打着招呼,说有点要紧事要办,所以迟到了。

“好吧,开会了。”狐狸先叫秘书川村君把胶版印的文件分发给大家。我一看,第一条是关于处分问题,其次是学生管理问题,此外还有两三项。狐狸还是那般装腔作势,俨然以“教育的灵魂”的口吻,讲了下面一些话:

“学校教员和学生之所以犯了过失,皆由于本人缺少恩德所致。每当发生什么事情,我常常暗自惭愧不已,心想我这个校长果真称职吗?不幸的是,这一次又发生这样的乱子,我必须深深向诸位请罪。但事情一旦发生,就不得不进行处理。事情的经过大家已经知晓,现请诸位将善后的对策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以供我参考。”

听了校长的话,我心中十分佩服,心想真不愧是校长,是狐狸,讲得如此冠冕堂皇。既然校长勇于承担责任,一切都归咎于自己的不德不才,那就不必处分学生,自己先主动免职好了。要是这样,也没有必要召集这种麻烦的会议。首先,从常识上说不言而喻,我在老老实实值班,是学生首先闹起来的。这事既不怪校长,也不怪我,只怪学生。如果豪猪在背后煽动,那只要处分学生和豪猪就行了。别人干了坏事,自己为他担不是,而且到处宣扬:“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天下哪有这样的人。这一手只有狐狸才干得出来。他发表一通文不对题的议论之后,颇为得意地朝大家环视了一圈儿。没有一个人开口。博物教员正注视着停在第一教室屋脊上的乌鸦。汉学先生将那份胶印的文件叠上又翻开。豪猪仍旧瞪着我的面孔。早知召开这种无聊的会,不如缺席睡午觉更好。

我有些耐不下去,想头一个站起来辩解一番。刚抬起半边屁股,红衬衫发言了,我只得作罢。此时他已经收起烟斗,一面用条纹手帕揩脸,一面说着什么。那手帕一定是从玛童娜那里抢来的。男人通常用的都是同色的麻布手帕。

“听到寄宿生闹事的消息,我作为教务主任,感到很不称职,并深为自己平素的德行不能感化少年而悔恨。不过事出有因,肯定有什么缺陷才引起的。就这件事本身而言,等弄清事实真相之后,其责任或许在学校方面。因此,如果仅仅抓住表面现象惩办学生,反而于将来不利。况且少年们血气方刚,朝气蓬勃,一时分不清善恶,或许是半无意识地干了坏事,也未可知。当然,如何处理,全由校长作主,我等无置喙之余地。只是希望对此事细加斟酌,尽量采取宽大措施。”

狐狸有狐狸的一套,红衬衫也有红衬衫的一套。他竟然公开宣称,学生闹事不应该怪罪学生,而应该怪罪教师。好比一个疯子打破了人家的头,他可以说,都是因为被打的人不好,疯子才打他的。多么难得的值得庆幸的理论!若是朝气蓬勃无法控制,他们尽可以到操场上去摔跤。他们“半无意识”地把蚂蚱塞进被子,那还叫人受得了?照这样,即使睡梦中被砍了脑袋,也只能算是“半无意识”而加以豁免吗?

想到这里我打算说几句。要讲就得滔滔不绝,快语惊人。我有个习惯,生气时讲话,三言两语必然打住。狐狸和红衬衫,论人格均比我低下,但都能说善辩,倘若我说得不好,被他们挑毛病就没意思了。我想先打个腹稿,就在肚子里做起文章来。这时,坐在对面的小丑突然站起来,使我吃了一惊。小丑这种人,也来凑热闹,真是狂妄至极。小丑用他那拖泥带水的语调讲开了。

“此次‘蚂蚱事件’以及‘呐喊事件’实属两件珍闻,它足以使吾等有头脑的教员对我校之前途窃自抱有危惧之念。吾等教员须就此奋起而自省,以整饬全校风纪。刚才校长和教务主任的一番话语,实乃中肯剀切,所论极是,我彻头彻尾深表赞成,务请给予宽大的处理。”

小丑的话讲得有声有色,但没有意思。他罗列了一连串汉语词汇,不知说些什么。只有“彻头彻尾深表赞成”这句我听懂了。

我虽然不明白小丑说的意思,不过心中十分气愤,没等打好腹稿就霍然站了起来。

“我彻头彻尾表示反对……”话说到此处,一下子出不来了。“……这种毫无道理的处理办法我非常讨厌。”于是,教员们一同哄笑起来。“过错全在学生,不管怎么说,不叫学生赔礼,就会成为恶习,勒令他们退学也未尝不可。他们太无礼,欺负新来的教师……”说罢,我坐下了。

这时,坐在我右边的博物教师怯弱地说:“学生坏是坏,不过,不能处罚得太重了,否则会引起反作用。我赞成教务主任的意见,以宽大为好。”

左边的汉学先生赞成稳妥之说,历史教员也赞成教务主任的考虑。真可恶!大都是红衬衫一派,这帮人汇拢来办学校,还有什么好说。我决心已定,要么叫学生赔罪,要么是我辞职,二者必择其一。如果红衬衫的意见取胜,我立即回寓所卷铺盖。反正我无法运用辩才使这帮家伙屈服。纵使这次使他们屈服,今后要同他们永远交往下去,我还是不情愿。假如我不呆在学校,不管他们怎么搞都没关系。我假如说下去,他们肯定还要取笑的,谁还愿意开口呢。于是,我板着脸坐在那儿。

这时,一直沉默着听别人发言的豪猪奋然站起身来。我心里想,这家伙又是赞成红衬衫的,反正咱俩干了一场,随你的便吧。豪猪洪亮的声音连玻璃窗都震动了。

“我完全不同意教务主任以及其他诸位先生的发言。理由是,不论从哪一方面看,都是五十名寄宿生轻侮新来的某教师而无事生非所致。教务主任将这件事的起因归结于教师的人品如何而加以论断,很抱歉,我认为这是失言。某先生值班是到任后不久的事,同学生接触尚不满二十天,在这短暂的二十天之内,学生无法对这位先生的人品作出评价。倘若他有应该受到轻侮的地方而受到了轻侮,那倒情有可原。但我认为这是在毫无理由的情况下,对一个新来教师的愚弄。对这般轻薄的学生加以宽免,就会降低学校的威信。教育的精神不仅在于传授学问,同时还要鼓吹高尚、正直的武士般的精神,扫荡粗野、轻浮、狂躁的恶劣风习。假如害怕引起反作用,害怕事态闹大而姑息养奸,那么,这种恶习何时才能得以矫正呢?我们来校供职正是为了杜绝这样的恶习,要是对此放任不管,那又何必来做教师?鉴于以上理由,我认为,对全体寄宿生严加处罚,并责成他们向当事教师公开谢罪,这才是最适当的处理办法。”

他说罢,腾地一屁股坐下了。人们沉默着,一言不发,红衬衫又开始揩拭他的烟斗了。我感到说不出的畅快,似乎我想说的话全由豪猪替我说完了。我就是这样一个单纯的人,我完全忘记了刚才的吵架,以十分感谢的神情朝坐下来的豪猪望望。豪猪全然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不一会儿,豪猪又站起来:“刚才有件事忘记说了,现补充如下:听说那晚值班的教员中途外出到温泉去了一趟。我以为这是很不应该的。既然承担了全校的值班任务,就不能认为反正没人监视而随便到温泉去洗澡,这太不成体统了。学生闹事是另外的问题,关于这一点希望校长提醒当事者注意。”

这小子奇了,刚才还为我讲话,接着就揭了人家的短。我本来没介意,看到从前的值班人员也外出过,以为这已成了惯例,便到温泉去了。经他这一提醒,不错,这是我的不好,受到批评也是应当的。

于是,我站起来说:“我在值班时候去洗温泉澡,这确实是我的错,我检讨。”说完便坐下了。

大家又一阵哄笑。只要我一开口,他们就取笑,一群无礼的家伙!你们这帮人有没有勇气公开承认自己干了坏事呢?你们不敢,所以才笑话别人的吧。

校长接着说:“看来大家没有别的什么意见了,仔细考虑之后再给予处分。”

顺便说一说,事情的结果是这样的:后来寄宿生被罚禁止外出一周,并到我面前来赔罪。因为我坚持学生不赔罪就辞职,所以只好勉强照我的意见办理,结果闹出更大的事情来。此是后话。

当时校长还宣称,有一件事必须在会上谈一谈,他说:“学生的风气,应由教师感化加以矫正。首先要做的是,希望教师尽量不到饮食店去,当然,举行告别宴时可以例外。希望不要只身一人到那种有失检点的地方去,比如面条馆、团子店等。”

校长说到这里,大家又笑起来。小丑对着豪猪挤眉弄眼,说了声:“炸虾面。”豪猪没有搭理,活该!

我的脑子不灵光,听不懂狐狸的话是什么意思。心想,当了中学教员就不能进面条馆或团子店,那么像我这样嘴馋的人终究是干不成了。要是这样,那倒也干脆,当初就该声明,要雇用不喜欢吃面条和团子的人。事先不说明,就下了委任书,到时候又发出不准吃面条、不准吃团子这种该死的禁令,对我这个再没有其他嗜好的人是个很大的打击。

接着,红衬衫开口了:“中学教师属于上流社会,不可单纯追求物质上的享受,一旦沉湎其中,就会给品行带来不良影响。但是我们是人,不可没有娱乐,否则来到乡下这块狭小的土地上何以生存下去。因此,我们应该追求高尚的精神娱乐,应该去钓鱼,读文学书,或者创作新体诗和俳句[2]什么的……”

静心听他一说,他便信口大吹大擂起来。到海上钓钓肥料,奢谈什么古儿基是俄国的文豪,叫自己相好的艺妓站在松树下,以及什么“青蛙跳古池”之类,既然这些也算精神娱乐,那么吃吃炸虾面,品品团子当然也是精神娱乐了。你小子与其在这里兜售这种无聊的娱乐,不如洗洗红衬衫什么的更好。

我十分生气地问道:“会会玛童娜,也是一种精神娱乐吗?”

这回谁也没有发笑,大家面面相觑。红衬衫怪难为情地低下了头。瞧,给你点厉害尝尝。值得同情的倒是老秧君,我说了这话之后,他那苍白的脸色越发苍白了。

* * *

[1]佛法守护神,披甲胄,执宝棒,相貌刚毅,威武,能日行千里。

[2]日本最短的诗体,由五、七、五共十七个音节字母组成。下文的“青蛙跳古池”一句便出自江户前期著名诗人松尾芭蕉(1644—1694)的一首俳句。

先看到这(加入书签) | 推荐本书 | 打开书架 | 返回首页 | 返回书页 | 错误报告 | 返回顶部
热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