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她肯定跟苏西毫无保留地说了所有朋友之间该说的话,她们俩最近几次长谈的内容不仅包括她们分开时人们明说以及暗示的一切,还涉及许许多多其他的东西。下午四点的时候,她的确可能按场合的要求表现得很超然,但是,她到了夜里跟苏珊·谢泼德在一起的时候,就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自由,摆脱了所有的禁忌。同样,本不应该拖了这么久才说明,就在六天之后,她的同伴向她发布了一则重磅消息,这是她所提供的消息都不能比拟的。为了换个口味,她与劳德夫人坐车到巴特西公园去,她们在那里散步,进一步沟通了感情。当然,与此同时,那对年轻的朋友则从米莉旅馆搭乘了一辆笨重但金碧辉煌的马车,开展了更大胆、更富有想象的旅程。她在老家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壮观的马车,可能是在纽约养不出那样的马匹。在她们的长谈中,斯特林厄姆太太无意中提到,兰开斯特大门的姨妈和外甥女居然认识米莉的另外一位英国朋友,这位朋友就是英国某家报社派遣到美国、在她们出发之前不久在纽约和她一起度过一段时间的那位先生,至于这位先生的名字,苏西迟疑了一会儿才说了出来。他的名字肯定在巴特西公园出现过,否则她们就不会认定就是他,而在她坦白交代自己透露了什么情况之前,苏西很自然不得不说明,她所指的就是莫顿·丹什先生。这是因为米莉刚开始显得有些茫然,似乎不知道她所指的人是谁;那个女孩只是很平淡地说,这样的事情令人感到惊讶,说这只是千分之一的概率。她还说,她们肯定都认识他,莫德和克罗依小姐都跟他很熟悉,虽然她们提起他的名字时,可能并没有显得很亲热。苏西说得没错,她没有主动提到这个名字,而事实上也没有人主动要提到他,只是劳德夫人说她刚好认识一位年轻的记者,最近被他的杂志社派到她们美妙的国家去了,劳德夫人提到美国的时候总是说“你们美妙的国家”。但是,斯特林厄姆太太显然在无意中接了茬,她坦白交代说,她也说起她认识丹什先生,说他和米莉也是认识的,她并没有丝毫恶意,应该算是说漏嘴的,虽然还没有走得太远她就醒悟了过来。很明显,劳德夫人也很惊讶,这样说应该不过分,不过,当时她也显得很平静,此后有一段时间,她们俩似乎都在隐瞒着对方什么东西。“不过,”米莉的信息提供者说,“我幸好及时想起来,我其实没有秘密一定要保守的,这样事情就简单得多,也舒服很多。我不知道莫德有什么秘密,不过这就是问题所在。显然,对于你认识他,她很感兴趣,而且,他刚到那里就认识了你。但是,我斗胆跟她说,那段时间还不很长,不至于让你们成为深交的朋友。我不知道这样说对不对。”
那位年长妇人刚解释完,还来不及恢复良心的平静,米莉就回答说,虽然这件事无疑有一定的重要性,但她猜想,她们不至于觉得天会塌下来。她们所指的居然是同一个英国人,这确实很奇怪,但也不是什么奇迹,她们肯定会经常发现,大家也都这么说,世界就是这么小。同样,毫无疑问,至于苏西提起他的名字,那也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这个世界干吗非得有秘密呢?他回来以后,要是发现她们居然都隐瞒着与他认识的事实,那么大家会多么尴尬。“亲爱的苏西,”那个女孩说,“我不知道你觉得我必须隐瞒什么。”
“在某些时候,”斯特林厄姆太太回答说,“你知道或者不知道我觉得怎么样,并没有多大关系;因为你马上就能知道,再说,即便你真的知道了,你也不会真的在乎。只是,”她随即又问,“你听克罗依小姐提起过他吗?”
“提起过丹什先生?没有,从来没有。我们都没有提起过他。我们为什么要提起他呢?”
“你没提起他,我完全能理解,可是,她没提起过,”苏西评论说,“那就可能意味着什么。”
“可能意味着什么?”
“哦,”斯特林厄姆太太脱口而出说,“莫德让我向你暗示说目前也许不要提起他最好,也就是不要在她的外甥女面前提起他,除非她先跟你提起他。这就很说明问题。不过,莫德认为她是不会的。”
米莉似乎对任何事情都能理解;不过,对于这件事,她似乎觉得太复杂,难以理解。“是不是因为他们之间有什么秘密?”
“不,我想不是;不过,莫德一直很有戒心。她可能在担心着什么情况,也许,要说她对所有情况都很担心,那样会更加准确。”
“你是不是说,她担心他们互相喜欢对方?”米莉问。
苏西很努力地想了想,然后很激动地说:“亲爱的孩子,我们走进迷宫了。”
“当然。那样才好玩!”米莉很愉快地说。随后,她又接着说,“不要跟我说这个世界上没有陷阱,比如说这个地方。我希望看到陷阱。”
她的朋友看着她,她这样看着她也不是不经常的,不过,她这次的眼神异常专注,如果当场还有另一个人在,这个人恐怕要感到纳闷,不知道这位善良的女士有什么深刻的思想需要表达。毫无疑问,按她的习惯,她会把这个同伴所说的话当成某种疾病的征兆。不过,当女孩不当回事的时候,她也不当回事,这是她的最高准则。面对不合常理的事情,她知道怎么做出不合常理的反应,这是波士顿人的天赋,她在杂志上发表的文章也体现了这种精神。正因为如此,莫德·劳德很看重她,把她当成她的社交力量的源泉,她肯定觉得很新鲜,从来没有见识过类似的态度。所以,此时此刻,她应该也能做出这样的表现,事实上,有了这种态度,人们就可以从容面对世上的大多数情况。“哦,那么,让我们希望我们能探测到悲伤和罪恶的深度吧!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不过,她想把她的外甥女嫁给马克勋爵,我们看得出来的,对吧?她没告诉过你吗?”
“你说劳德夫人?”
“不,我是说凯特。你知道,她肯定不会不知道。”
在她同伴的注视下,米莉表现出了片刻沉默的超然。她与凯特一起相处了几天,她们关系很亲密,这来得非常突然,不过,她们的谈话内容肯定朝多个方向走到了极致。然而,她此时感觉好像有一阵冷流淌过她的全身,她发现,关于各自的情况,她的新朋友所跟她说的,跟她所没有跟她说的相比,可以说少得可怜,简直不可能再少了。她不能断定凯特是否明白她的姨妈准备把她嫁给马克勋爵:现在足够清楚的是,这肯定猜想得到的,她现已卷进凯特姨妈的计划。对米莉而言,尽管她可以应付过去,能够让事情简单化,但是,丹什先生的突然出现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各种比例,对各种意义都产生了影响。对于这些影响,她无法加以定义,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这算是她的高风亮节,不过,此时此刻,她至少也为自己能掩藏她本人受到的影响而感到很自豪。对她冲击最大的是那位绅士居然在她之前曾经到过那里,曾经跟她现在一样是凯特的亲密朋友。她一下子就看到了陷阱,正符合她看到陷阱的愿望:在纽约的时候,他居然只字不提他在英国的朋友。在纽约的时候,时间确实太短,但假如米莉喜欢,她完全可以认定,他刻意忽略了克罗依小姐的存在,而按目前的情况看,要忽略克罗依小姐的存在绝对不是自然而然的。与此同时,还要补充说明,即使他的沉默就是迷宫的入口,当然这样说有些荒唐,因为他不可能什么都提到,这也刚好满足她刚才跟苏西表达的心愿。可是,中间发生了很多事情,此时,两位同伴达成了一些共识:首先,她们碰巧都认识丹什先生(也许只有苏西不认识,当然她也可能认识),在这个熙熙攘攘的世界之中,可能只是一个偶然;其次,人们都喜欢认为这么意外、突然的事情里面还有隐情,这是很有趣的,是啊,是多么有趣啊!很有可能,这样的语境或者氛围是按人们的偏好进行过设置的,虽然这种可能性还得经过推敲。其中的真相还没有出现,虽然我们这一对同伴已经谈到其中的真相。显然,这符合劳德夫人对她的老朋友的请求。
按劳德夫人的建议,凯特不应该听到任何事情。也许,正是莫德姨妈的这个请求,才让她们觉得情况的复杂和有趣。在我们刚才转述的那段对话之后,米莉又见到了凯特,可是,她却还是没有提到任何名字,而她的沉默表明更有趣的事情正要展开。这个类型的趣味是以前比较少见的,其中包含着一定的焦虑,从前,她在寻求趣味的时候,她是比较随意的。然而,她意识到有更犀利的理由对那位漂亮女孩感兴趣,凯特肯定还是她很感兴趣的人,这让米莉感到很兴奋,更有甚者,我们这个年轻的女士从来没有料到存在这样的理由,这是很重要的一点。因此,此后有两次,她们又在一起度过了两三个小时,在此期间,米莉发现自己看着凯特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想:丹什先生的眼光也曾亲密地停留在这张脸上,同样,这张脸上的这双眼睛也曾经非常甜蜜地看着他的脸。不过,她又想,人的眼睛总是要看过成千上万张脸,自己却可能想不起来看过谁;不过,这个想法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效果,女孩更加强烈地感受到了这个朋友的另一面,对于这一面,即难以捉摸的另一面,她毫无疑问已经有很充分的心理准备。好极了,米莉早有这样的意识,可是,因为丹什先生似乎就近在咫尺,这一面就突然朝向了她。她不能找借口说那是因为凯特自己的存在,因为不能确切证明事实就是如此。这都没关系,凯特来来去去的时候,这另一面在她面前展现得淋漓尽致,在见面寒暄的时候,她还用这另一面跟她亲,在道别的时候,也用这另一面跟她亲,她还用这另一面跟往常一样谈天说地,只是,米莉突然感到,她怎么都不谈那件事。说句真话,我们年轻的女士要不是惦记着自己可能背叛承诺,在这几次见面中,她肯定不会如此深刻地体会到其中的差异。事实上,到后来分开的时候,她怀疑主要问题是不是在于她自己也有另一面,她自己没有说的事情人家都看透了;而由此产生的最为奇怪的事情是,当她问自己凯特怎么会没有感觉的时候,她就似乎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无边的黑暗。她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对于像米莉这样一个人给予她让她感受的东西,凯特真正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样的。凯特永远不会认为这属于个人的理解,也不会让她自己的良心受到牵连,她不是出于恶意,也不是因为奸诈,而是因为缺少共同语言。
于是,在此后的三四天内,米莉就是作为这样一个人,把凯特看成另一个人;也是作为这样一个人,她很快兑现了造访切尔西的承诺。那是著名的散文家卡莱尔(1)的故居,是他说教和他的信徒聚会的场所,现在是“可怜的玛丽安”的住处,她们经常提到玛丽安,她和这里的精神有些不协调。我们年轻的女士第一眼看见可怜的玛丽安,之前的一切感觉都坍塌了,她不能理解两个英格兰姐妹之间的社会状况竟然这么大相径庭,在这样的世界里,她们竟然找不到共同的土壤;从她们身上,人们可以发现森严的等级划分,这是完全偏向于贵族阶层的社会秩序。至于说在这个秩序中,劳德夫人将她的这个外甥女放在什么位置,毫无疑问,多少有些模棱两可,尽管米莉相当肯定马克勋爵完全可以为她准确定位,如果他想的话,也算是替莫德姨妈给她定位,不过很明显的是,康德利普太太处于一个截然不同的地域。她甚至不太可能出现在同一本社会地图册里面,她的客人似乎要翻过一页又一页,最后才能松一口气,说出“在这里”几个字。这个鸿沟总是有桥梁过渡,这样的桥梁真是必要的,这个印象让米莉感到茫然:对于通常的关系,一个没有受到本地熏陶的人,最清楚的到底是鸿沟还是架通鸿沟的桥梁。相比之下,这些东西在家里那边似乎都不存在,那里既没有从一个位置到另一个位置之间的距离,也很少看见双方,或者说哪一方,展现高风亮节的姿态或者故意让某种意识沉没,以压制关于距离的意识。无论如何,有意识地让某种意识沉没,高风亮节的姿态,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弥合人们之间的鸿沟的桥梁,乃至社会地图册里被跳过的页面等等,应该承认,对于我们年轻的女士而言,可以形成较为轻松的文学传奇,像特罗洛普或者萨克雷(也许最像狄更斯)的混合声音的恍惚回响,而米莉的朝圣历程就是需要这样的文学传奇。当天深夜,米莉可以跟苏西说,还没等她读完后面的情节,那个传奇的脉络就很清晰了,《纽卡姆一家》令人尊敬的作者(萨克雷),简而言之,从整体上讲,就成了这个传奇的主旋律:这幅图画中的匹克威克式成分,比她所希望的少很多,或者也许可以说,比她所担心的表现得少很多。她解释说,康德利普太太并不是另一位尼克贝夫人(2),甚至不像是守寡、贫困的米考伯夫人(3),虽然按忧心忡忡的凯特说的来判断,说她像什么都可以。
在这次深夜谈话中,斯特林厄姆太太很羡慕地说,不管最后结果怎么样,英国展现给米莉的这一面,是她自己似乎已经注定要错过的,她周围的人都这么说。与莫德·曼宁厄姆令人无法抗拒的关系,将她带入高处不胜寒的境界:此时,她已经开始做出异想天开的反应,这些反应体现了苏珊·谢泼德本色的一面。很长时间以来,米莉一直没有忽视过苏珊·谢泼德的这一面,这一面出现的时候,她总会凑上去迎接它,很温柔地又很不耐烦地拍着它,似乎要安慰它,表示她们将一如既往地呵护它。然而,她们之间今天晚上有另外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这个问题出现在女孩待在切尔西的那个小时里,就在凯特带着一个孩子出去的那几分钟,康德利普太太躺在楼上的床上,有点突然地(好像不是话赶话说的)提到了丹什先生,说他是她妹妹的情人。“她希望我知道,如果我在乎凯特的话,”米莉说,“因为这件事情有点可怕,但该做的还是可以做的。”
苏西感到不解。“要防备后果吗?说得非常轻巧。什么可以做呢?”
米莉微微一笑。“我想她希望我经常去看她,跟她多讨论这件事。”
“难道她认为你没有别的事情要做吗?”
至此,女孩终于把事情看透。“她认为我会崇拜和研究她的妹妹,虽然她自己一点也不理解她,除此之外,我别的事情都可以不做。”那位年长的朋友觉得她说话从来没有这样尖锐过,似乎康德利普太太让她失去了镇定。最近,斯特林厄姆太太觉得她的同伴一直很激动,可能有某种内在的力量,创造出金灿灿的光环,把所有的烦躁都笼罩在下面。这是米莉的伟大所在,她的性格很有诗意,这也是她苏珊·谢泼德的性格特征。“但是她又强调,”前者接着说,“让我不要跟凯特说。我不能跟她提起她说过什么话。”
斯特林厄姆太太即刻问:“丹什先生怎么会让人这样害怕?”
她觉得米莉迟疑了一下才回答,也许这恰好表明,她与康德利普太太的对话,也许比她所愿意转述的还更加完整。“真正可怕的不是他本人,”女孩的语气很轻松,好像这件事很好玩,人们从来都不可能分辨清楚,什么事情会让她觉得好玩,“是他的家境。”
“他的家境很糟吗?”
“他没有收入,也没有前途。他不仅没有收入,根据康德利普太太的说法,也没有创造收入的能力。她说他穷得叮当响。”
斯特林厄姆太太又想了想,接着说:“可是,他不是很聪明吗?”
米莉也想了想。“我不知道。”
对此,苏西一开始只说了一声“哦”,不过,一分钟过后,她若有所思地说:“我晓得,”最后又说了一句,“莫德·劳德也这么说。”
“说他是窝囊废?”
“不,恰恰相反。她认为他出类拔萃。”
“哦,是的,我知道。”考虑到她的朋友跟她说过的一切,米莉又跟刚才一样觉得好玩。“不过,按康德利普太太的说法,莫德姨妈根本不愿听人家提到这个人。我听她解释说,莫德姨妈认为,丹什先生绝不会成为公众人物,也不会变成有钱人,如果他能成为公众人物,根据我的理解,她是愿意帮他的;而如果他是有钱人,她就会想方设法把他一口吞掉,甚至不需要调料。可如今,他成了她的禁忌。”
“这么说,”斯特林厄姆太太说,“她,她的姐姐,全跟你说了。”她接着又说:“不过,劳德夫人是喜欢他的。”
“康德利普太太没有这样跟我说。”
“哦,亲爱的,她真是很喜欢他,非常喜欢他。”
“就算是吧!”她说完发出一声突如其来而又轻微的叹息,似乎感到很疲倦,然后便转身走开。不过,那天晚上,她们俩又提起了那个问题,虽然事后两人也许都说不清是谁先提起来的。米莉记得自己说,他们,她们所见到的每一个人,似乎都非常看重金钱。这让苏西忍俊不禁,她不算不温柔地笑了出来,她挺诚恳地说,这是可以想当然的,对于某些人而言,金钱会来得比较容易,而对于另一些人却很难,不过,她接着又说了一句公道话,说不管怎么简单化,人们都说不清楚,在这个方面,莫德·曼宁厄姆到底处于什么位置。她很世俗,但从来不挂在嘴上,也可以说,她平时很超脱,只是偶尔表现一两下。同时,苏西也为她自己说了句公道话,她说她真的一直在考虑她的老朋友和新朋友之间在财富方面的异同。莫德姨妈可以说是坐在金钱堆的中间,摆出傲慢的姿态,特别是她的眼神,尖刻又明亮,似乎金钱根本不存在。另一方面,米莉对于自己的金钱则没有姿态可言,从某种角度看来,这可能是一个错误:无论如何,她就处在遥远的边缘地带,如果你想了解她的本性,也许可以说,她的财富并非必经的途径。从另一个方面讲,很显然,劳德夫人的财富是要为某些目的服务的,她要用她的钱来实现自己的某些幻想和野心,如果好时机来临,她肯定会表现得极其大方、无私。她会把自己的愿望强加给别人,但她的最大愿望是人们不要因为本应屈服却不屈服而损失某些利益。至于米莉,因为她很年轻,她不会这样高瞻远瞩,人们还不能想象她会关心什么人。现在为时太早,因为她甚至对自己都不关心。即便是最富有的女人,在她这样的年龄,也不会有明确的心机,毫无疑问,米莉要过很久才会有明确的心机。同时,即使没有这样的心机,她也很漂亮,很淳朴,也很高尚,不管她的脑子里是不是有模糊的心机或者模模糊糊地寻找自己的心机;反过来,如果她有了明确的心机,她也还是这么美丽、这么淳朴和这么高尚,只是到了那个时候,她就很可能跟莫德姨妈一样会摆姿态。无论如何,这些异同让我们两位女士的谈话迸发出新鲜的火花,最后,那位年长的问那位年轻的说:那天下午,她是否泄露了她跟丹什先生相识这个秘密。
“哦,没有。我一个字都没有提见到他的事。我记得,”那女孩解释说,“劳德夫人的愿望。”
“可是,”她的朋友过了一会儿说,“她是想对凯特保密。”
“是的,可是康德利普太太会马上告诉凯特。”
“为什么呢?她不是很讨厌谈论他。”
“是吗?”米莉想了想说,“我觉得她最大的愿望是让她的妹妹讨厌他,如果向她透露这个秘密对实现这个目标有帮助的话……”不过,那女孩说到这里就突然停住,似乎她不说她的同伴也能明白。
然而,她同伴的理解跟她有些不一样。“你是说她会马上告诉她?”斯特林厄姆太太猜想这就是米莉想说的,那么,这又产生了另一个问题:“你跟他认识,怎么会对他不利呢?”
“哦,怎么说呢?也许跟他认识关系不大,倒是隐瞒与他认识比较关键。”
“哦,”斯特林厄姆太太安慰她说,“你并没有故意隐瞒。故意隐瞒跟他相识的不正是克罗依小姐本人吗?”
“她隐瞒的,”米莉微笑着说,“不是我和他的相识。”
“她隐瞒的是她自己和他相识,对吧?那么,责任全在她身上。”
“啊,不过,”女孩不着边际地说,“她有权利喜欢怎样就怎样。”
“那么,亲爱的,你也有这样的权利!”苏珊·谢泼德微笑着说。
米莉看着她,似乎觉得她单纯得让人肃然起敬,但也似乎觉得这就是人们喜欢她的缘故。“我们还没有因为这件事吵架,凯特和我。”
“我只是说,”斯特林厄姆太太急忙解释说,“我不明白康德利普太太能得到什么好处。”
“通过向凯特透露那个秘密?”米莉又思索了片刻,“我是说我看不出我自己有什么好处。”
“但总有一天,一切都会真相大白的,他跟你们俩都认识。”
米莉不大同意她的说法。“你是说他回来以后吗?”
“到时,他会发现你们俩居然都在这里,我想他不大可能为了一个而割舍另外一个。”
于是,两个人的谈话终于有了一些激情。“我可以事先设法见到他。”女孩有点自说自话。“我可以先给他一些提示,让他在我们见面的时候假装不认识我。或者,我也可以不在这里出现,这样也许更好。”
“你打算躲他吗?”
非常奇怪,对于这个说法,米莉倒是有些认可。“我不知道我打算躲什么。”
这既忧伤又甜蜜的声音一传进那位年长的女士的耳中,当场就消除了做任何解释的需求。她始终感觉,她们的关系完全可能像是南方的某座小岛,漂浮在一片温暖的海水上,在平常情况下,那片大海代表着一般情感的边缘或外围空间,但是,如果发生某件特定事情,海水会淹没这座小岛。现在,一大波海水正汹涌而至。“你想去世界上的哪个角落,我都会跟着你。”
不过,对这句话,米莉的反应很积极。“亲爱的苏西,我不知道怎么报答你才好!”
“哦,这还不算什么。”
“与最终的结局相比,这确实不算什么。”
“你还不够健康,不够强壮,还达不到要求,不能硬撑的。”亲爱的苏西劝她说。
“要求,好吧,要求越高越好。可是,到了那一天,等我跟你要求的一样健康、一样强壮,”米莉接上去说,“你知道,到时,我会和你永久地告别。”她继续愉快地说,“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刻,就是进入一座漂亮坟墓的时候,那时候肯定是很开心的。这些年来,我活着就像死了一样,毫无疑问,我将来死了,反而会跟活着一样,也许这就是你的希望吧。”她最后说,“所以,你知道,你绝对不会真正了解我的状况,除非我永远离开;而且,到那时候,你也只会知道什么样的状况不属于我。”
“我愿替你去死。”苏珊·谢泼德在迷失了一会儿之后说。
“千恩万谢!那就请你先待在我身边。”
“但是,我们不能在伦敦待到八月,也不能再住几个星期了。”
“到时我们就回去。”
苏西畏缩地问:“回美国去吗?”
“不,到别的国家去,回到瑞士或者意大利去,去什么地方都可以。我说让你待在我身边,是让你不管我可能到哪里都留在我身边,即使到时候我们俩都可能不知道到了哪里。”接着,她语气坚定地说,“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你可能也不知道,不过没关系,也许,一切真的都会真相大白。”她的朋友本可能认定她是在开玩笑,可是,她也知道,她从沉重到欣喜的尺标,有无数重叠的阴影,对比度从来就很不清楚。她该喜悦的时候会显得很失落,该沉重的时候,反而会显得很开心,有时候显得很严肃,有时候却很轻松。“我必须面对现实。况且,一切不会自动真相大白,”她补充说,“康德利普太太会秘密透露给她,从而达到伤害他的目的。”
她的同伴感到莫名其妙。“可是,怎么是他受到伤害呢?”
“如果他假装还爱她的话……!”
“他只是假装吗?”
“我是说,他带着她的信任到异国他乡去,结果却把她忘了,反而看上了别人。”
这句话总算让苏西感到很愉快,所以她们的谈话进入很舒服的尾声。“他看上你了吗,这个骗子?”
“没有,但问题不在这里,关键是她会让凯特相信什么。”
“她会不会相信,他既然与你认识之后又有一些来往,何况你有难以抵御的魅力,只要你向他招招手,他肯定会随你而去?”
对此,米莉既没有接受,也没有予以修正;只是过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说:“不,我想她不愿认为我会去招他,因为如果我果真去招他,那反而会促使他表现他的忠诚。我的意思是,”她极不耐烦地补充说,“如果她能够将他说成引起嫉妒的人,那明显对她是有好处的,因为这样可以让她妹妹转变对他的印象。”
在这个解释之中,苏珊·谢泼德好像看到了某种心机,她的新英格兰女主人公也有这样的心机。有这种心机的人会看穿弯弯曲曲的走廊,那是新英格兰女主人公们的一贯作为,可是如今,她年轻的朋友居然能看穿那么多个弯,这是极有趣的事情。此时,她们不正是在深入黑暗的迷宫吗?反正,她们很开心。她问:“她会不会发现他对凯特朝三暮四(那个古老的词怎么说来着)?”
“是吗?”她还没有形成自己的观点,不过,似乎米莉也还没有。
“哦,也许,这种事情可能会激发凯特的情感,反而压制不了。”
这个看法很聪明,但那女孩只是睁大了漂亮的双眼。“凯特的情感?哦,她没有提到。我认为,”她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给人制造错误的印象,“康德利普太太并不觉得她正在恋爱。”
斯特林厄姆太太也睁大了眼睛。“那么,她担心什么?”
“哦,她担心丹什先生自己会放不下,她担心这样会产生要命的后果。”
“哦,”苏西的心有点乱,“她看得真远!”
然而,听到这句话,米莉又好像开玩笑地说:“不,只有我们看得远。”
“那么,我们就不要替他们操心了!”
“当然!”那女孩即刻表示同意,不过,兴趣还是有的,她似乎希望把自己表达清楚,“她说的都与凯特本人无关。”
“你是说,她认为她的妹妹不喜欢他?”
在那瞬间,米莉似乎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她一会儿就能确定了。“如果她确实喜欢,康德利普太太会告诉我的。”
听到这些话,苏珊·谢泼德不明白的是:那么,她们当时到底谈论了什么?“你问她了吗?”
“哦,没有!”
“哦!”苏珊·谢泼德说。
然而,米莉很轻松地解释说,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问她的。
* * *
(1) 可能指托马斯·卡莱尔(1795—1881),苏格兰散文作家和历史学家,著有《法国革命》、《论英雄、英雄崇拜和历史上的英雄事迹》等著作。
(2)、(3) 分别为狄更斯作品《尼古拉斯·尼克贝》和《大卫·考坡菲》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