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几乎马上进入正题,他后来感到很惊讶,他们怎么会那么直接?“她的脸转过去对着墙壁了。”
“你是说她恶化了?”
那位可怜的女士自从停下脚步就没有再走动过;而丹什一看见她,双眼就喷出了迫切和好奇的火焰,那个客栈女主人本想为她脱下雨衣,他马上挥手让她离开。透过湿透了的面纱,她茫然地看了周围一圈,她知道她到了哪里,她希望自己不是盲目的,但她显然什么也没看见。“我不知道她怎么回事,所以我来找你。”
“我很高兴你来找我,”他说,“我一直可怜巴巴地等着你。”
她看着他的眼神还是很茫然,不过她捕捉到了他的那个词。“你真的可怜巴巴?”
然而,他那个词已完成了使命,他不想再提了。再说的话,他听起来更像是在抱怨;不过,从客人的眼神里面,他感觉自己的麻烦算是小的,而她的麻烦却是大麻烦,他感觉她把她的麻烦都带来了。她身上湿漉漉,让他为房间里没有火炉而感到羞耻。他回答说他一直很耐心,也很安静。“我安静得像一只老鼠,你亲眼看到了。这三天来,我一辈子都没有这么安静过。我好像没有别的选择。”
不管这是他的既定策略还是权宜之计,他的朋友好像从中看到了希望。“这样最好。我一直在担心你。这样最好。”她重复着说。
“但这样也没什么好处吧?”
“我不知道。我一直在担心你会一走了之。”看到他缓缓地但很深沉、很成熟地摇着头,她就接着问,“你不会走?”
他反问:“我走了,是不是就彻底安静了?”
“我是说,不知道你是否愿意为我留下来。”
“为你,我什么事都愿意做。我现在不是只能为你做事吗?”
她想了想;他可以发现,她在他身上找到了很大的宽慰。他的存在,他的脸,他的嗓音,甚至这间旧客栈,虽然很简陋,但好像充满力量,凯特曾经来过这里:在她的眼里,这些东西都那么宝贵,正是她求之而不可得的,因此,她一直站在那里,将这一切尽情收进眼里。然而,看着看着,她突然心潮澎湃。她品尝到了纯粹私人的欢乐。这等于告诉丹什,这三天她是怎么过来的。“哦,你为我做任何事,也是为她做的。只是,只是……!”
“只是一切都无济于事了?”
她看着他,似乎他本人才是她关心的对象。“你知道了?”
“她是不是要死了?”他迫切期待着她的回答。
斯特林厄姆太太犹豫了一会儿,她的脸色似乎包含了所有的答案。然而,她接着做出的实际回答很奇怪。“她没有提到过你。我们没说过一句话。”
“三天都没说过一句话?”
“没有,”她接着说,“好像一切都结束了。一丁点儿暗示也没有。”
“哦!”丹什好像看到了光明。“你是说你们没有提到我?”
“不然还有什么?好像你已经死了似的。”
“好吧,”他过了一会儿回答说,“我的确是死了。”
“那么我也是。”苏珊·谢泼德说着,一只手垂落到雨衣上。
她的语调很冷淡,可以听出她的绝望;这个地方本身就没有什么生机,只有凯特留下的那一份念想,而且,这个地方好像有一条神秘的管道,把绝望传递给了客人,所以,两个人都像身处绝境。丹什没有必要否认,只重复前面的问题:“她是不是要死了?”
然而,这句话似乎太粗鲁,刺痛了她,因此,她也只是重复前面的回答:“你知道了?”
“是的,”他最终回答说,“我知道。但是,我觉得很惊讶,你怎么也知道。其实,我无权想象或者猜想你也知道。”
“无妨,”苏珊·谢泼德说,“我知道。”
“都知道了?”
她眼睛透过面纱,一直逼视着他。“不是,没有都知道。这是我来这里的原因。”
“所以我要跟你说‘实话’?”听到这句话,因为她犹豫着没有回答,他感觉他的喉咙里隐隐发出一串饱含质疑的声音“哦,哦、哦”。然后,他的注意力从她的身上转到房间里面,对他而言,这间客栈是他内心世界的一部分,也像一座古老的神龛,他租了这地方,就是要供奉一个甜蜜的记忆。那是不能跟别人说的;但是,苏珊·谢泼德一直都很了不起,她好像通过她的直觉,洞察了他的这个记忆。不过,他发现,很有感触地发现,她今天来这里不是来对他做判断的,而是来表达怜悯的。他发现,她刻意在压制自己的悲伤,这让他感受到了浓浓的情意,很喜欢跟她在一起。接着,她的悲伤好像消退了,这时他的那份情意就更浓了。
“我们要在一起,这很重要。”
感觉他们真是灵犀相通。“我也是这么想的。很重要。”她没有出声,但她似乎在回答,其实他喜欢怎样就怎么样;于是,如果说他有什么担心的话,至此他的所有担心都消失了。他感到极大的安慰,他好像终于守住了他的宝贝,刚才他一直用双手紧紧护着它。他记得,凯特跟他说过,在关键时刻,斯特林厄姆太太是绝对可以信任的。目前,凯特的大胆设想得到了验证。“那么,你不觉得我很讨厌吗?”
她的回答不是很激动,因而显得更有价值,似乎她能理解他在想什么。事实上,她想了好一阵子,然后她说出来的话给了他很大的力量。“哦,你一直都很棒!”
这时,他才意识到他们一直站在那里,像两棵树,一动不动。在他的帮助下,她脱掉了雨衣,不过,她在他指给她的位置上坐下来、取下面纱的时候,他看清了她的脸庞,进一步意识到她刚才跟他说的话,是她好不容易开出来的花朵。她一直都在安慰他,鉴于此时的各种情形,他更感受到了她的安慰的珍贵。此时,好像是由于他们的见面,外面的雨停了,但空中还是很灰暗,跟冬天的清晨一样。接着,她再次跟他描绘了那个意象,使阴沉沉的天更让人觉得压抑。“她的脸转过去对着墙壁了。”
这个意象他看得极其清楚,好像是他们在沉默的时候刻意摆在他面前的。“她什么也不说吗?我不是说不提起我。”
“什么也不说,什么人也没提起。”接着,苏珊·谢泼德就将她感受到的一切都说了出来。“她不想死。想想她那么年轻,那么善良,那么美丽。她拥有了一切。她躺得挺直,好像在硬撑着,她还要守住这一切。所以,我感谢上帝——!”这位可怜的女士的结尾很苍白而又不合逻辑。
他感到不解。“感谢上帝什么?”
“让她这么安静。”
他还是不解。“她真的很安静吗?”
“她不只是安静,还脸色严峻。她从来没有过这副模样。所以,你知道,这几天来……我还是别跟你说,这样更好。如果她告诉了我,那一定会要我的命。”
“告诉你什么?”他仍然不解。
“她的感受。她想要怎么样,不想要怎么样。”
“她不想死?她当然不想死。”他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两个人很可能同时在思考,他们可以做什么来防止这种事情的发生。然而,他接着说话的时候,他说的并非他思考的结果。他俨然可以看到米莉严峻的脸色和那寂静的宫殿,他的面前还有这位女士,她肯定一直等着听他要说什么。“不过,你没有伤害她吧?”
斯特林厄姆太太环顾左右,她一片茫然。“我不知道。我就是来这里跟你说她的事情。”
这让他又犹豫了一阵子。“她是不是恨透了我?”
“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呢?没人知道。”
“她自己不说?”
“她自己不说。”
他又想了想。“她真厉害。”
“她确实很厉害。”
他的朋友终究帮了他的忙,于是,他自己把这一切在脑子里又翻了一遍。“她愿意再见我吗?”
他的朋友睁大了眼睛。“难道你想见她?”
“你是说她现在这样子不合适?”他感受到她的惊讶。于是,他又想了想。“不。”
“好吧!”斯特林厄姆太太叹了一口气。
“但是,只要她挺得住,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有一瞬间,她好像预见到他能做什么,但紧接着这个影子就破碎了。“我不明白你能做什么。”
“我也不明白。她可能明白。”
斯特林厄姆太太接着想了想。“太晚了。”
“什么太晚了?”
“太晚了。”
她的绝望很彻底,很明确,让他心里烧起了一把火。“可是,那个医生不是一直……?”
“你是说塔奇尼?哦,他是个好人。他每天都来。能得到那位伦敦伟大医生的首肯及教导,他感到非常自豪。事实上,他几乎没有离开过,所以,我不知道他别的病人怎么样了。他觉得她是个大人物,这是非常正确的。他伺候着她,就像臣子伺候君王一样,他一直都小心翼翼,就怕发生什么事。但是,她没有答应见他,虽然她很大度地说他可以来,她是顾及我,这可爱的人!她说为了我他也可以留下来,但是,他大部分时间只是在她的门前徘徊着,他也好像在巡视里面的房间,那是要逗我开心。他会在大客厅里面跟我谈威尼斯的琐事,我也在门口,在大厅里、在楼梯上碰到他的时候,他也会朝我微笑,装得很愉快。”苏珊·谢德说,“但是,我们都没有谈到她的事情。”
“这是她的要求?”
“肯定是的。她不希望我做的,我肯定不会做。我们只谈论日常琐事。”
“这也是她的要求?”
“肯定是的。她说过,如果能让我安心,他就留下来,他想待多久都可以。”
丹什完全明白。“但他没有让你安心!”
“绝对没有。不过,”她补充说,“那不是他的错。无论是谁,是什么事,都不能让我安心。”
“我想,”丹什严肃地说,“我肯定也不能。”
“是的。但是,我来这里,不是要让你安慰我。”
“你来这里是为了我。”
“好吧,就算是吧。”她看着他,眼里噙满泪水,过了一会儿,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她的内心深处涌上来。“其实,我来这里,是为了……”
“你来这里,当然是为了我们的朋友。但是,如果跟你说一样现在已经太晚了,我都爱莫能助的话……?”
她继续看着他,此时,他发现她有点生气,而且越来越明显。“我确实这么说过。但是,既然你在这里,”然后,她的视线又很奇怪地转向了四周,“既然你在这里,既然这样,我觉得我们不能放弃她。”
“我们当然不能放弃她。”
“这么说你不会?”他说话的语气让她脸色通红。
“如果她放弃了我,我是不是放弃有什么关系?她不想见我,我又能怎么样呢?”
“但你刚才说过你不喜欢这样。”
“我刚才确实说过我不喜欢这样,是因为你跟我说了那些话。我不喜欢让你逼着去见她。如果我能帮到她,我肯定喜欢。但是,即使这样,”丹什接着并没有做任何承诺,“首先得她自己想见我。”接着,他做了进一步阐述,“那就是症结所在。她肯定不想见我。她不可能想见我。”
他感到不耐烦,所以站起来,无可奈何地徘徊着,与此同时,她一直注视着他。“有一件事你可以做,你也只能做那件事,当然,你还是要碰到很多困难。不过,终究有这么一件事。”他站在她面前,手插在口袋里,很快,他就从她的目光中发现她接着会说什么。她歇了一会儿,似乎等着他允许她说出来,可是,他一直让她干等着,所以,他们就默默听着雨水浇到运河上,这时又下起了倾盆大雨。她终究是要说的,但她似乎还有顾虑,话只说了一半。“我想你自己肯定知道那是什么事。”
他的确知道,但是即便如此,她说得对,困难很多。所以,他扭过头去,不敢面对眼前的一切,他走到另一扇窗户前,看到玻璃上淌着一条条雨水,俨然汇成了一条小河,透过窗户玻璃,对面的房子一片模糊,跟他们的距离比往常差不多远了一倍。斯特林厄姆太太什么也没说,好像她已经搞定了他。这次又是他先开口。然而,他并没有直接回应她最后的评论,而是以此为基础有所发挥。他走回到她身边,对她说:“你知道,我得想想。”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他似乎算是已经接受了。他要想明白的是,对于这个问题的本质,卢克·斯特雷特爵士到底持什么意见?说到不放弃她,他不就是最关键的人吗?“没有他,我们不就是无头苍蝇吗?”
“哦,”斯特林厄姆太太说,“就是他一直支撑着我。第一天晚上,我就给他发了电报,他跟天使一样回复了我。他会跟天使一样来这里。不过,他最早星期四下午才能到。”
“好吧,这很关键。”
她犹豫了一下。“很关键,是的。她很喜欢他。”
“的确如此!他十月份刚来的时候,她将他介绍给我,让我照顾他,我记得很清楚她当时的表情,那天晚上,她穿着白色礼服,招待了许多人,还有乐队演奏。她很用心,给我们牵了线,她让我带他到处逛逛。我做到了,我们在一起很融洽。这表明,”这时,丹什脸上闪过一丝伤感的笑容,“她喜欢他。”
“他很喜欢你。”苏珊·谢泼德紧跟着说。
“是吗?我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他跟你一起去画廊,去教堂;你帮他节约了很多时间,你带他看了最精华的东西,你可能还记得,你曾经对我说,如果他不是伟大的医生,他就可能是伟大的鉴赏家。他很有鉴赏力。”
“对,”那位年轻人附和着说,“他确实很有鉴赏力,他能对她做出正确的判断。”他又接着说,“但是,他不会无缘无故对她做判断。他对她感兴趣,肯定是有利于她的,我们要充分利用这一点。”
他嘴里说着话,手却还插在口袋里,还一边不停地踱着步,她的眼神充分透露,她发现他试图跟自己刚才已有的认识保持距离。“我很高兴你喜欢他。”她说出了她的发现。
他从她的声音中找到了一些线索。“亲爱的夫人,我所做的跟你差不多。你当然喜欢他。他在这里的时候,大家都喜欢他。”
“是的,但我感觉我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也认为,既然你跟他一起度过了那段时间,你应该也知道他的想法。”她说。
丹什突然停止脚步,虽然起初没说一句话。“我们没有提到过她。我们谁都没有说到她,甚至没有提起她的名字,我们没有聊过跟她有关的事情。”
斯特林厄姆太太盯着他,他的描述让她感到非常惊讶。不过,她马上找到了一个台阶下。“那是他的职业要求。”
“没错。不过,我觉得这不只关系到他的美德。”他突然激动地说,“反正,我不能跟他说她的事!”
“哦!”苏珊·谢泼德说。
“我不能跟任何人说她的事。”
“除了我。”他朋友说。
“除了你。”她说话的时候都带着淡淡的笑容,又似乎很当真,所以,他一直看着她。同时,他的脸也很快红起来,他感觉一下子就卸掉他跟凯特的交流留在他肩上的负担。当他们四目相对的时候,他的客人可能看到了他卸下那个负担。不过,他必须努力放下负担,他的脸就是这样红起来的。他不能再把它扛起来,至少目前不行。她要怎么理解都可以。他本想重复他刚才的陈述,不过最终他还是做了一些修改。“反正,卢克爵士没有什么可以跟我说的,我也没有什么可以跟他说。我们不可能说瞎话骗人,而且……。”
“而且,说真话,”她用很重的语气说,“更不可能。”这是自然,他没有否认,所以,她直接说出她的结论。“这证明了我说过的话,你们彼此很在乎对方,你们有很多共同点。否则,你们就会胡说八道。”
“也许吧,”丹什承认,“我们都很关心她。”
“你们不会关心别人。她是你们的纽带。”
好吧,既然她想这么说,他能接受这样的话,但他马上又回到他刚才说的话。“不过,我还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面对着他,他感觉到她想问一个问题,因为他观察到她有一种很迫切的表情。她可能很想问:“你很肯定?”但他把这个观察藏在心里面。“我想,你是不是相信他认为她已经走了?”
她没有反驳,但也没有承认。“不管我相信什么,都没有多大关系。”
“好吧,我们总是会知道的。”说完之后,他感觉自己很浅陋。在最后五分钟里面,他越来越发现她是有备而来的,他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希望往后拖延。他宁愿将一切都推到星期四;今天才星期二,他感到很遗憾;他想自己是不是有些害怕。不过,他不是害怕马上要来的卢克爵士,不是害怕很快会死的米莉,也不是害怕在他面前坐着的斯特林厄姆太太。说来很奇怪,他也不是害怕凯特,因为他突然感觉到凯特的存在感好像进入了睡眠状态,或者正颤抖着消失了。苏珊·谢泼德的存在对凯特的存在感施加了越来越多的影响,直至让后者失去作用。在他的心目中,她是不存在的,就像她永远离开了那座宫殿,在那里,她的声音和她的关系已经彻底消失了。他看看周围,他已经找不到她的影子。他很快就明白过来,他害怕的是他自己,而且,如果他不小心,他会越来越害怕自己。“而且,”他接着说,“对我而言,看到你最重要。”
听到他这句话,她慢慢站了起来,因为那是在向她暗示,他好像已经懂了。她好像看见他唐突地要赶她走。但在这种情况下,她更有必要确认她对他的判断。她想确认也就需要一两分钟时间。接着,她就说:“如果他对你提出要求,你会照做吗?我是说,如果卢克爵士亲自提要求的话。你会答应他吗?”哦,她多么一本正经啊!
“答应他什么?”
“对她否认。这样可能有一些作用。”
丹什感觉,跟刚才一样,他的脸红到了头顶。然而,对他而言,脸红已经不是害羞的表象,目前更多的是表明他害怕。此时,他的红脸表明了他在害怕什么。“对她否认什么?”
这个质问又让她犹豫了一会儿:他不是一直显得他知道吗?“你去对她说,马克勋爵跟她说的都是假的。”
“马克勋爵跟她说了什么?”
斯特林厄姆太太显得也困惑;他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恶心?“我一直以为你知道。”现在轮到她脸色变得通红。
这让他迅速对她产生了怜悯,但他还有别的牵挂。“那么,你知道……?”
“知道他来过?”她瞪着眼睛说,“当然,这就是罪恶的根源。”
“是的,我明白。但是,你也知道……”
他又说到一半就停下来,但她知道自己现在要说什么。“我是说,”她用安慰的口气说,“他跟她说了什么。我一直以为你也知道。”
“哦!”他不由自主地发出这个声音。
他接着发现,这个声音让她放松下来,好像他觉得她惦记着别的东西。她接着好像想通了,于是,她就直接说:“哦,你以为我知道那是真的!”
她的脸更红了,这让他发现他已经暴露了。不过,他马上就明白,那是不要紧的。该来的总是要来,拖延也没有什么意义。这时,他只好面对她希望他面对的事实,接受她的观点。十分钟之前,他曾经表示过他要想一想;在此期间,她的行动都以此为前提。只是他要面对的事实肯定不会是小事,可能比当前设想的更大。
他又在房间里绕了一圈,并没有直接回应她最后说的那句话,而是在窗户前面“冥想”了一会儿。当然,她可以发现,她已经将他逼到了墙角。她确实看得很清楚,她好像“抓住”了他,但是,她又马上意识到谨慎的重要性,她说话的时候,她尽力避免再逼他。“我是说,他跟她说,你跟克罗依小姐有私情。”
听到这句话,他猛然转过身来,好像刚刚挨了一记鞭打,而他后来才知道自己愚蠢至极,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什么叫私情?”
“这不是我说的。”她很温和地说,“我只是转述他对她说的话。”
丹什终于摆脱焦躁,他现在已经能管住自己了。“请你原谅我的粗鲁。当然,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那天傍晚,”他接着解释说,“我在大广场看见过他,透过佛罗里安咖啡馆玻璃橱窗看到他,我没跟他说话。事实上,我并不怎么认识他,所以没跟他搭讪,而且我就见过他一次,他那天晚上肯定就走了。但是,我知道他不会平白无故来这里,我一直在想他来这里到底想干什么。”
斯特林厄姆太太也想过。“他是来发泄的。”
丹什同意。“他来告诉她,他比她更清楚她是为了谁拒绝了他。”
“这么说你都知道!”斯特林厄姆太太微笑着说。
“我知道,不过,我不知道这样对他有什么好处。”
“他认为,如果他有耐心,不用等太久,好处就会来的。可是,他不知道他这样做对她有什么影响。只有我们知道。”
他明白,但他又有所不解。“她没有跟他……说她的感受?”
“她是很能忍的人,我知道。他给她沉重的打击,她却能不露声色。”斯特林厄姆太太一开始是实话实说,接着,她开始赞赏她所描绘的事实,“她很了不起!”
丹什再次表示同意:“了不起!”
“可是,”她接着说,“他却是傻瓜中的傻瓜。”
“傻瓜中的傻瓜。”有一阵子,他们四目相对,交流很充分。“然而,人家却认为他很聪明。”
“非常聪明,那是莫德·劳德个人的看法。在伦敦的时候,”斯特林厄姆太太说,“他对我很好。大家都很喜欢他,都觉得他非常善良。”
“他是不折不扣的蠢驴。”
“是的,不过,她跟我说过几件事,我从中可以判断,他并不想伤害她。他不可能有这样的想法。”
“这只超级蠢驴,”丹什回答说,“他只想伤害我。”
“这对他有好处,对吧?他以为好处迟早都是他的。”斯特林厄姆太太紧接着说,“他上次来的时候,他感觉受到冷落,他一直咽不下这口气。他一直感觉受到极大的羞辱。”
“哦,我明白。”
“是的,他还看见了你。他看见你得到热情的招待,就在他被赶出去的时候。”
“没错。”丹什说,“我很清楚。他也知道我那时为什么会得到热情的招待,我这几个星期一直待在这里是为了什么。他肯定琢磨过。”
“没错,他耿耿于怀,最后终于忍受不了。事已至此,”斯特林厄姆太太说,“他还在琢磨。”
“只是,”此时,丹什自己也要琢磨,他需要琢磨的事情比从前更多,“他是怎么知道的?他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这么多?”斯特林厄姆太太问道。
“他肯定都知道了,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他跳过了她的问题,不过,他们这样面对着面,交流还是很充分的。过了一会儿,她又想到了一个问题:“你说他都知道了什么?”
丹什也没有直接回答。“十月份以后,他在哪里?”
“我想他回了英格兰。我有理由相信,他是从那里直接来的。”
“直接来干这件事?风尘仆仆,然后半个小时就完事了?”
“是的,他就是来再碰碰运气的,可能是有什么新发现。跟上次不一样,他这次是想挽回跟她的关系。无论如何,他肯定有什么话要跟她说,但他不知道他只有半个小时。也许,半个小时就够了。事实证明,时间短反而更有效!”苏珊·谢泼德说。
她的同伴接受了这种说法,他完全能理解。然而,她把问题说白了,甚至超出他能承受的范围,接着,他还发现各种新问题纷至沓来。这些问题以前都是纠缠成一团一团的,根本理不清,而此时却一个个都分开了,各自露出自己的面目。不过,他提出来的第一个问题是很突兀的。“你最近有收到劳德夫人的信吗?”
“哦,有,两三次吧。她很关心米莉的情况,这是很自然的。”
他犹豫了一下。“那么,她是否也关心我的情况?”
他的朋友也跟他一样犹豫了一下。
“我跟她说的都是好消息。这次可能要跟她汇报坏消息。”
“‘这次’?”丹什认真想着。
“我要跟她说马克勋爵来过,跟她说米莉的真实情况。”
他想了更长的一段时间。“劳德夫人在信里有没有说到他?她在信里有没有说他一直跟她们在一起?”
“她只提到过他一次,就是上次。她确实说到了一些事情。”
“她说什么?”
斯特林厄姆太太费了好大劲才想起来,然后说:“都是跟克罗依小姐有关的。她觉得凯特一直想着他。也许我应该说是他一直想着她,不过,这次莫德肯定觉得,他的道路更宽、更平坦了。”
丹什一边听着,眼睛一直看着地上,不过,他很快就抬起头来,准备再提问题的时候,他的脸上露出一种表情,表明他意识到这个问题有些奇怪。“她是说他准备向她的外甥女求婚?”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当然。”他终于回过神来,“我都猜不透的事情,我不应该麻烦你去猜。不过我想,”他接着说,“我应该猜得到。”
她有些腼腆,但她终究还是说了出来:“也许我也猜得到。”
这是她的一种特点,他看着她就可以发现,自从她进入客栈,关于他的事情,她一直都非常敏感,或者说很在意。他们四天之前分手的时候,他们就有许多问题想提但没提出来。此时,这些问题浮出了水面,但是让它们浮起来的人不是他。女人们都很厉害,至少眼前这个女人就很厉害。米莉也是,莫德姨妈也是,她们都丝毫不逊色,更重要的是,他的凯特也是非常厉害。他已经明白在女人圈里混是什么感觉!这些都是厉害的女人!这就是他所有问题的核心所在。他接着提给他的客人的下一个问题,跟这个感觉也不无关系。“克罗依小姐给我们的朋友写过信吗?”
“她,”斯特林厄姆太太纠正了他的说法,“也是她的朋友。我不知道。”
他因此肯定她没有写过。其实,他跟米莉一起待了六个星期,他自己始终都没有提到那个女士,米莉也都没有提到,这些事都挺奇怪的。尽管如此,想到一直悄无声息的凯特,他的脸再次红起来。他努力想尽快摆脱她的影子,于是,他又想到他们刚才一直在评论的那位先生。“他是怎么见到她的?她不是说不再见他了吗?”
“哦,她本性善良。”那位善良的女士有点尴尬地解释说,“这次她比以前更放松。”
“放松?”
“她撤掉了所有的戒备。这是要命的。”
“也许对吧,但肯定没那么要命。”
“她的心狠不起来。绝对是这样。她本可以给予他另一面的。”说完之后,看他还沉默着,她就完整表达了她的意思,“因为她跟你一起待了六个星期。”
“哦!”丹什轻轻地叹了口气。
“而且,我想,他肯定先给她写过信,信的语气肯定为他铺平了道路。他肯定很客气,结果……”
“一见面他就脱掉面具?”丹什打断她的话说,“这卑鄙的畜生!”
苏珊·谢泼德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虽然她还盯着他,她似乎在寻找希望。“然后他一声不响就走了。”
“他肯定没有带走希望。”
“是的,肯定。”
“那么,那就是绝对卑鄙的报复。难道他还不了解她吗?”年轻人问,“几星期前,他向她求婚的时候,他难道没有看出她也许只剩下几个月时间吗?”
斯特林厄姆太太起初只是默默看着他,她在想怎么回答他;然后,她的回答比刚才更有力量。“你说的这一点,他肯定了解,与你一样清楚。”
“你是说,他之所以想得到她,是因为……?”
“没错。”苏珊·谢泼德说。
“这条狗!”莫顿·丹什脱口而出。不过,这句话刚说出口,他就涨红着脸走开了,他意识到他的客人还藏着一张牌没有打出来。暮色很深了,他看看外面的阴霾,然后转向他的客人。“要不要点灯,台灯还是蜡烛?”
“不用。”
“什么都不用?”
“我不用。”
他在窗前又站了一会儿,然后,他好像想到什么。“他肯定会向克罗依小姐求婚。这是毫无疑问的。”
她还是没有拿出她的最后一张牌。“这种事情你自己想。”
“好吧,我自己想过。劳德夫人肯定也想过,只是她,这个可怜的女士,可能想错了。克罗依小姐肯定拒绝了他,”丹什继续阐述他的判断,“他肯定觉得莫名其妙。”
“显然是你挡了他的道?”
“不尽然吧,我一直待在这里,他知道,所以他才来骚扰蒂尔小姐。不过那也有道理。他必然认定,”丹什勇敢地说,“我对兰开斯特大门有企图,同时在威尼斯也有企图。”
斯特林厄姆太太也鼓足了勇气说:“企图?你有什么企图?”
“天知道。他们也许会说这是一场游戏。恶心的游戏。欺诈的游戏。”
“当然,”斯特林厄姆太太说,“这种说法很恶毒。”这是经过一阵子沉默之后说的,双方都觉得这段时间很长;接着又是一阵子沉默,在此期间,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眼睛看着外面。他很清楚,这不是对她刚才说的这句话的恰当回应,他觉得,那是无法回应的。她不打扰他,让他随便站在那里,他也很高兴她谢绝了他为进一步交谈而点灯的提议。点灯的好处主要在她这边。不过,即使没有灯光,她还是可以说话,而当她最终开口的时候,她说的还是刚才说过的话,只是语调有些不同,显得更为亲密。“如果卢克爵士亲自请你帮忙,你会不会跟米莉说那个人跟她说的那些话是假的?”
他好犹豫!不过,最终他还是说:“你肯定她一定会相信我?”
“肯定?”她可能觉得事已至此这种话就不用多说了。“你自己想想吧!”
他果真花了一些时间想了想。“你相信我吗?”
他意识到自己逼得她太狠了,不过,她好像在努力寻找答案,这才让他松了口气。不过,她终究回答了,结果倒是他被逼到角落里。“我是不是相信,多少要看你的行动。全看你。我保证百分百相信你,如果你愿意救她去跟她说那是假的。”
“但是,你难道没发现吗?我都被搞糊涂了。我到底要说什么是假的?”
他似乎希望她能缩小范围,但事实上她却把范围扩大了。“一切。”
所谓“一切”,从未像现在这样让他觉得包罗万象。“哦!”他朝黑暗中咕噜了一声。